“错倒是不错。”鱼登水眼睛眨巴着长长地嘘一口气,“只是这时纪中堂——就是朝中第一才子纪昀,纪大人差人送来一信。不过巴掌大小的一块纸上写着寥寥数语,说案犯是他管家的亲戚,据说有冤情,要他慎重。我那只认理不认情的同僚,重审不错,便依律把案犯就地正法了!”
更新不由一击桌子说:“办得好,这才是为民做主的好官!”
“好个屁!”鱼知府眼睛很快地眨动两下惋惜地说:“他就为这得罪了纪中堂,被参了一本,说他草率判案,儿戏人命。纪大人可是重臣宠臣,炙手可热的人物,一参就中,我那同僚立刻成了倒霉蛋,被革职流放岭南了。”
更新听得惊悚,心中升腾着一股不平之气,同时又有点迷惘,“我读过纪中堂的《阅微草堂笔记》、《沈氏四声考》,十分佩服他的才学,听说他通今博古,慧敏诙谐,为官还算清正,怎么会是这样?”
“本府绝无虚言。像纪昀这样的好官尚且如此,其余就更不用说了。”鱼知府夹一口菜,慢慢地嚼着,深沉地说:“做官就像这菜,在嘴里翻搅几个来回才能品出味道。清官好做,人情难违呵!”
更新一时没了言语,官场贪贿卑鄙,没想到还如此险恶,就连自己景仰的人也恃权枉法,听得心寒。虽然不胜酒力,也不禁闷声喝了几杯,嘘口气说:“那秦王两家的案子就不消说了,判秦家胜诉就行了。”
鱼登水又是眨眼又是摇头,“不妥,王家也不是省油的灯。是彰德城内士绅大族,虽然没有官亲背景,也是一个呼得风唤得雨有影响的人物,得罪了他也不得安宁。”
“如此说来这案子还真不好判呢!”
“一家有权,一家有势,哪个也得罪不起,难哪!”鱼知府蹙着已爬有三道抬头深纹的额头连连眨眼叹气,“在百姓眼里知府就是不小的官,管着五六个州县,数十万百姓,出门鸣锣开道,前呼后拥;升堂问事,一呼百应,惊堂木一拍,山摇地动,好不威风,又谁知知府头上还有几重天哪!在上司跟前你就是一头磨道里的驴,只能听吆喝,出死力。上司不高兴了抽你几鞭子还不能叫唤。在皇上眼里你就是个蚂蚁,捏死了连姓名都不知道。唉,做官也有做官的难处啊!”
知府说得动情,声调都变了。更新第一次听人念叨这种官场经,再看看他的可怜相,激愤同情鄙夷,心里什么滋味都有,不禁联想到扈龙、金堂正、呼黎睐一帮大小官员作威作福的神气,说道:“这就是老子说的‘福兮祸之所伏,祸兮福之所依’,凡事有利则有弊。不管怎么说做官总是利大弊小,不然为什么那么多人对官场趋之若鹜呢!”见这位已经面带酒色的上司连连点头,接着又说:“就拿你这个知府来说,一年到头,吃香喝辣,前呼后拥,少说也有几百两白花花的银子进项,可为百姓办了几件事呢!”
几杯酒下肚,心里窝着解不开疙瘩的鱼知府对更新夹带讥讽的话并不在意,举起酒杯伸到更新面前,更新也忙举杯,礼貌地一碰。鱼知府盯着更新带着几分醉意说:“本府知道,别看你人小,却是个鬼精灵,小点子多得很,你说怎样才能跨过这个坎?”
更新想了想说:“既然两家都得罪不起,那就取一个‘和’字,和为贵么。”
“怎么和,针尖麦芒,和得了么?”知府头一摆,眨着眼泄气地说。
更新思量着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站起来一拍胸脯,说:“大人要是信得过我,就把这案子交给我办,半月之内给你结果。”
鱼登水疑惑地盯着脸上还带着稚气的青年,眨着眼说:“你新来乍到,连为官之道还懵懂不清,敢夸这样海口?”
更新诡秘地一笑,“属下虽然不懂为官之道,但于人情事故上还是懂的。反正事在那儿搁着,横竖半月时间,如果小弟办不了大人再想办法也不迟,你说是不?”
鱼登水虽然不相信刘更新能把这个疙瘩解了,但又觉得没什么妨碍,点了点头算是应允。
说话十天过去了,鱼知府中午在驿馆陪客吃饭回衙,就听师爷说秦王两家撤了诉状。开始他没有在意,暗想:一定是刘更新从中撺掇,两家要上告巡抚衙门——这办法不错,不管上司怎么断,自己都能躲个干净。行,这刘更新鬼点子就是多!过了两天听说秦家把旧房拆了,向后退了三尺。鱼登水诧异,心想就算巡抚不“尿”侍读,判秦家个败诉,不占公巷就算了,也不该再罚,多少得给朝廷命官留点脸面。又过了两天听说王家也把旧房拆了,向后退了三尺。心里越发奇怪,让人去把更新找来想要问个明白。去的人回来报告,说更新要了两匹健骡,带着小石头出去十多天了没见回来。刘更新哪里去了?
原来刘更新去了京城。
清廷规矩是逢十歇假一天。由于是假日,身为侍读的秦望日今天辰时中刻才起床,吃过早点踅进书房,顺手抄起昨天收到的一封家书拆阅。家书是哥哥写的,说的正是秦宅扩建与王家因三尺地皮争讼的事。信中对王家如何干涉阻挠秽言垢语攻击中伤极尽渲染,甚至把王家骂秦望日“仗着在朝里做个啥鸡巴‘屎毒’(侍读)欺人,狗屁!”的话也照录上去,写得激烈愤慨,秦望日读着头脑膨胀,两手发颤,读罢立刻援笔写道:
千里寄书为一墙,
多占三尺又何妨?
万里长城巍然在,
要学祖龙秦始皇!
刚写这么几句,仆人进来禀道:门外有一青年,说从彰德老家带来一件无价之宝,须见老爷面呈,见也不见?秦望日心想,定是大哥派人来了,正好问问详情,吩咐快请。
更新被仆人引领着走进书房,见书案后面踱出一个干瘦的中年人,尖脑袋后垂着一根枯黄的辫子,身材却出奇的修长,活像木桩上顶着一个枣核儿。更新暗笑:乾隆皇上眼睛有毛病么?竟选这么个形容委琐之人作侍读,真是有伤风雅!当然这也是更新不谙官场理解有误,以为“侍读”就是陪皇上读书的,其实不然,侍读是分管著述勘校典籍本章的官,官位也不高,只是从四品,也很少能见到皇帝。更新心里嘀咕着施礼见过,在案旁椅子上落座。
“你叫什么名字?在家里侍候几年了,怎么不曾见过?”“枣核儿”发话了,声音尖细,像个女人。
更新差点儿笑出声来,忙躬身掩饰回答:“我不是你家佣人。学生姓刘名骏字更新,林县人氏,新任彰德府知事。平生头回来到天子脚下,从未见过侍读大人。”
“枣核儿”面露惊讶之色,“哦,你就是河南今科解元刘更新?”
“正是鄙人。晚生还望大人指教。”
“见面胜似闻名,小后生果然风流倜傥。”“枣核儿”随口说了一句。
“闻名不如见面,老前辈原来相貌不凡。”更新立刻对道。
两人相对大笑。侍读接着问更新带什么东西来了,何言无价之宝?更新款款说道:“晚生拜谒前辈,确实给大人带了一件金钱买不到的东西。这东西说它小,小得无形无影;说它大,可涵盖彰德大地,甚或九州之宇内。这样的东西还不够贵重吗?”
“听说刘更新博学诙谐,果然不假。”枣核儿笑得脸上褶皱乱颤,“世上哪有这样的东西,不要再绕弯子了,直说好啦。”
更新却一脸郑重,“这东西关乎大人官声前程,须要格外珍重。”
“莫要故弄玄虚,到底是什么东西?”
“口碑!”更新加重语气重复一遍:“百姓的口碑!”
秦望日听得一怔,顿了顿说:“古谚云:‘众口铄金,人言可畏。’秦某虽然官至四品,谨言慎行,不贪鄙蛮横,自谓口碑不错。”
听他这么说,更新心里有了底,都说读书人最要脸面,果然不假。这个读书又做官的人一定把脸面看得更重。于是故意说道:“可近来你家中有一小事却有损大人多年的良好名声官声。”
“你是说家里扩宅,与王家争讼的事吧?”侍读见更新点头,接着说,“那王家也忒没道理,我家新房扩了一点,占用了三尺空闲公巷,碍他什么!”
“既是公巷你家怎能随意侵占呢?就是要占也须两家协商同意,立个字据,怎能强横呢?这不是仗势欺人么!如果不是仗着你在朝做官的势敢这么干么?反过来王家如果也要扩宅也要多占三尺怎么办?”更新连声质问。
秦侍读张口结舌,呐呐辩解:“不过一件小事,不行补偿王家一些银两就是了,值得惊动官府,弄得满城风雨么?”
“大人以为有钱就什么都可以买得到么?”更新一哂接着道,“非也!譬如名声、面子、信誉、威望就是无价之宝,岂可用金钱衡量!”
秦侍读点点头没有话说。
“在大人眼里这是一件小事,可彰德百姓却不这么看。因为你是朝中官员,皇上近臣,你家在彰德是有声望有地位的人家。树大招风,这事不只惊动了官府,也惊动了全城百姓。”更新说着站起来踱到书案跟前。“很多人提起大人,说的可难听了。”更新故意打住。
秦望日听着没了下音,催道:“你直说好了,我不计较。”
“秦家霸道,还不是仗着秦望日在朝居官么,什么狗屁侍读!有人说秦大人是秦大人,他哥是他哥,秦侍读官声还不错,有人就吐唾沫,说这样的人家不会出什么好货!”更新觑着“枣核”上的表情继续烧火,“市井小人骂爹骂娘嚼舌头腌人倒还罢了,更损的是有的变着法儿砢碜——有个赶马车的当街喂牲口。一匹大马一匹小马。大马吃完了笸箩里的草料又去抢吃小马的。赶车的当头敲了大马一鞭杆子骂:‘你他娘的也成秦侍读了,过界儿欺人!’惹得过往行人一阵哄笑。”
“枣核儿”瘦削多褶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后来又泛起了红云。但他毕竟官场上历练久了,又有一肚子的圣贤教诲训诫撑着,故忍而不发。
更新也不看他只管缓缓言道:“为这么丁点小事,败坏一世官声名声,大人觉得值么?”
秦侍读点点头。“我也是刚刚收到家书,才知道这件事的。”说着拿起刚才写的那首打油诗丢进废纸篓里。
更新走过去拾起来看了看说:“看来这诗就是为这事写的吧。学生可要斗胆为大人改几个字啦。”说着从案上拿起笔来,改了几笔递过来。经这么一改,原诗变成了:
千里寄书为一墙,
让他三尺又何妨!
万里长城巍然在,
不见当年秦始皇。
更新解释:秦宅之大岂在三尺之间,争三尺谣诼四起,口碑尽毁;让三尺可见大人风范,流芳百世,孰轻孰重,请大人掂量。
秦望日说,不忍小辱者难成大事,贤侄言之有理。
……
收到家书,秦家一反常态,不但不再向外扩展,反而向内退了三尺,并登门向王家道歉。王家十分感动,也主动把自家的宅墙向内缩了三尺。这样一来,原本只有三尺的两家共有夹道,一下变成了九尺宽的可供车马人行的大巷,如果想从古楼街到府前街便有了捷径可通。这件事在彰德传为佳话,四句打油诗更是流传千古,那条巷被人们称为仁义巷。一件棘手的事变成一件天大好事,鱼知府喜不自胜,对刘更新更加倚重。
按说这事可以到此为止了,可刘更新却不肯罢手,又组织了彰德一批舞文弄墨卖艺说唱之徒,以此生发铺张开来,添枝加叶编成戏曲鼓词,什么《拆墙记》、《三尺巷》、《和为贵》等等,说的唱的风扫雨洒似的霎时传遍了大江南北。事情传到京都,上了邸报,这正合了乾隆皇上海晏河清,恩泽广播,和睦友善,施教化于民众之圣意,十分嘉许,五十大寿百官齐集之时特意让在祝寿筳上演了一出《拆墙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那些唯皇上马首是瞻,跟风巴结的大小官员,也纷纷赶排上演这出万岁爷看中的好戏。更有甚者,山东巡抚国泰还扮演剧中角色粉墨登台,煽得全省官员无不以会演会唱《拆墙记》为荣,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戏越演越红,事越炒越响,戏中人物自然也就成了名人。名人不会白当,只道今生今世升迁无望的秦望日也回光返照,官升一级,把从四品前的“从”字抠了,成为正四品。秦王两家更是感到荣耀无比。河南巡抚和彰德知府也在吏部得了个“教化有方,民风淳朴”的考语,虽说暂时没有升迁,可等于在脚下垫了一块石头,在全国芸芸官吏中一下子高出半个脑袋,自然离上一个台阶也就近了一步。整天钻墙打洞,做梦都寻着升迁门路的官场油子,谁也没想到天上真会掉馅饼!这馅饼可是刘更新捅下来的。在他们眼里,刘更新便成了会办事的下级,也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由于秦王两家拆墙和好的事与“和为贵”的民族传统美德契合,又有当今皇帝推波助澜,影响极为深远,此后在全国各地出现了许多类似的事,时至今日很多市镇都还保留着仁义巷,保定有,绍兴有,桐城、西安还有,就是林县姚村镇也有。每一处都有一段佳话,故事大同小异,追根溯源皆源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