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刘更新传奇
5477400000040

第40章 不测之祸(2)

堂下听众,都是城里安分守纪,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平头百姓。在他们眼里,这个刘知事是官也是百姓,肯替百姓着想,肯替百姓说话,是大家最愿接近最信得过的衙门里的人。别的官说话可以不信,他说的话合情顺理,钻心入肺都是百姓要说的话怎能不信?百姓平日吃的啥喝的啥,求个填饱肚皮尚且不易,这家伙有酒肉馒头管着还嫌不好,还要打人动粗……被更新用言语煽得心头发热的人群看着那个花花公子愈加厌恶愤慨,叫道:

“刘大人说的对,这杂种一定是个招摇撞骗的冒牌货!”

“什么‘筋扯蛋’,一看就不是好东西,决不能轻饶了这龟孙!”

“把这头肥猪样的东西捆结实了游街示众,给他点厉害尝尝!”

……

地上的后生,见这阵势已经软了,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挺直腰身,望着堂上说道:“刘更新——你就是那个中过解元的刘更新?你这个知事还是我老爹举荐的呢!”

刘更新冷笑道:“我是刘更新不假,文章受到当今圣上赏识。你老爹是什么东西,何须他来举荐!”

“我老爹就是金巡抚金大人呵!”

“你爹还是巡抚?”

“是的,金巡抚就是我爹!”后生看到了希望,口气中带出几分得意,“在下确是金三公子——金可换!”这回他一字一顿说得清楚。

“真的?”

“巡抚公子也能冒充?你们知府鱼登水见我爹时还爬在地上也给我磕了个头呢!”

“你真是金三公子?”

“那当然。不信你瞧我这脸,和金巡抚就似一个模子里托出来的!”

“你这脸像金巡抚?”

“儿子不像爹还能像谁!”

“巡抚可是朝廷二品大员,官不小了!”

“就是嘛,封疆大吏,威震一方,在河南我爹就是老天爷!”

刘更新据案起立,探着身子,盯着地上的胖后生似笑非笑一句跟着一句问得仔细而又滑稽。胖后生回答振振有词越说越来神气,肥头硕脑也越昂越高。听他说到“一个模子托出来的”话大家掩口窃笑。堂官没笑,微微颔首面色凝重若有所悟,好像已经听出了门道辨清了真假,就要走下堂来扶起这个显贵公子。

堂上堂下一阵肃静,大家心里好像已经明白,这胖子就是巡抚公子,还真是个人物还真惹不起。识相的须赶快走下堂来,赔礼道歉恭维媚笑说一大车自我作贱抬举公子的话。就是不跪下叩头捣蒜,也要躬身施礼听候发落。——官大一级压死人,知事跟巡抚差着七个台阶!面前的不是巡抚可是他的亲生,惹了儿子也就惹了老子也就闯下大祸。谁不知道巡抚是一省的土皇帝,攥着大小官员的荣辱升降命运生死,不要说刘更新这样的小官末吏,就是布政使、按察使、知府哪个敢不看人家脸色?

更新这会儿也在想:要说像可是真像,面前的这张脸从脸型到眉眼,肥白油光两腮下坠,獐眉鼠目鹰勾鼻子,与金堂正比简直就是一件复制品,只是两张脸老嫩不同,皱纹多少有异。更大的区别在于,金堂正有两颗硕大金牙这小子没有。老鳖生乌龟,一路货色!没有看错没有认错刘更新找的就是你个龟儿子!心里骂着双目如炬,直视堂下那张脸,盯着盯着突然把脸一沉,醒木“啪!”一声重响。这一拍带着怒火出手太重,惊得一个衙役手一哆嗦,水火棒“咣啷”一声掉在地上。堂上堂下众皆悚然。紧接着一声断喝,声震屋宇:

“大胆狂徒,你咋不说你脸像王爷是王爷的儿子呢?”

谁也没有想到堂官爆出来的竟是这话。后生一惊一颤,话也说不顺畅了,“在下……不……小人……确实是金三公子呀!”

“金巡抚治家极严,堪为百官楷模,决不会有你这种浮浪纨绔子弟,事已至此,你还想耍赖吗?”

见堂上风云突变,那双直盯着自己的漆黑眸子里闪着凶光。金三不但听人说过刘更新的才能本事,且听人说过他的手段,心里着实慌了,指天咒地地发誓:“大人请相信,小子决不敢冒充,金巡抚就是我亲爹;我就是他的亲儿子呀!”

更新咯咯一阵冷笑,笑得瘆人,“哼,癞蛤蟆爬到门礅上就成石狮子了?你是什么人,金大人是什么人,也该撒泡狗尿照照!上司清名岂容沾污!——来人,将这个招摇撞骗的不法之徒重责二十大板!”

“求大人宽恕小人,小人认罪!”金三知道要来真的,什么也顾不得了,爬在地上叩头如捣蒜。

衙役们早看腻了这个花木瓜般的公子哥儿,一声令下,上前按住就打。堂上立刻响起杀猪般的嚎叫。可怜一个蜜罐里长大的花花公子,哪里尝过这种滋味。衙役们出手又重,每一板都打得扎实。好容易熬过二十大板,金公子肥硕的屁股血肉模糊,趴在地上起不来了。看着地上的后生,更新不无揶揄地问:“你还是金三公子不是?”

“是……”

“什么?你还嘴硬,来人!”

“不不……不是……”

“你还敢假冒撞骗胡作非为么?”

“小人再不敢了……”

“这就对了,那二十大板就是让你长记性的。”更新缓缓说道,“冒充朝廷命官子弟,砸坏驿馆器物,吊打驿吏,你犯的是蹲大狱的罪。本官念你年轻不谙事理,所以不再深究,放你一马,滚吧!”

金三如获大赦,但屁股疼得动弹不得,双手又被铐着,像只蛤蟆似的挣扎几下却爬不起来,两个衙役上前除去手铐拖着掼到堂前阶下。在人们的指责笑骂声中,被同伙搀扶着跌跌撞撞地逃了。围观百姓虽然并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份,但看他们的打扮举止,不住地吐着口水,指着这伙人议论:

“什么巡抚公子,呸!十足的地痞流氓,二十板子太少了!”

“瞧这身穿戴,红头苍蝇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刘大人心太好,就这样便宜了他们?”

……

一伙人威风扫地,惶惶如丧家之犬,不敢迟缓,饿着肚子急急地逃离彰德府。哪里还有心游玩,恨不得插翅飞回家去。

三天之后,金巡抚正悠闲地坐在后堂吸着水烟,却见小儿子风尘仆仆一瘸一拐如战场上下来的伤兵一般走进门来。人没到,哭声先到了。巡抚大惊,搂着心肝宝贝,听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完毕,把金牙咬得嘎嘎作响。但从儿子话语中透露,刘更新当众也说了巡抚许多好话,那些话真诚实在,尊崇敬重溢于言表,这又是为什么?难道是真的不辨真假?——事先没有知会他也没有见过我儿……如果这样倒也有情可原。可当他再次低头看着儿子泪水纵横的脸时立刻又恨上心来:不认得儿子总认得他爹吧?儿子老子伙着一张脸——单看这眉眼还不知道是真是假?甭说聪明过人的刘更新,就是懵子傻子也看得出嘛!分明是有意给老爷我难堪!恰在这时,彰德府的公文到了。抖开看时,一手颜体正楷写道:

抚台金大人钧鉴:日前有一狂徒冒充金巡抚的公子,狐假虎威,砸驿馆,打驿吏,所幸被主事的下官识破,才没有酿成更大事端。巡抚驭一省之民,百万之众,一呼百应,令行禁止,故威望声誉重于生命。今有些小不屑之徒,招摇撞骗,借大人之声望,达个人之私图。虽为蚍蜉撼树,但传扬开来,于大人不利,不可不慎。

彰德知事刘更新谨叩

刘更新把事做得滴水不漏!

明明是儿子吃了大亏,却要反咬一口;明明是扎你的心打你的脸,还要说成是关心你、向着你!可那话说得冠冕堂皇,无可挑剔。那年乡试就是他带着全省士子大闹汴梁城,搅黄了与主考呼大人的好事。小小年纪竟把两位朝廷大员玩弄于股掌之上。但此人也确实有些才干,不仅文章受到皇上赏识,这几年在彰德连办了几件光鲜的大事,在皇上那儿得了彩头,自己也跟着沾光。有鉴于此,只说不计前嫌,与其和睦相处,没想到竟然再次公然跟老子叫板。打狗还须看主,你竟打我的儿子!金巡抚看着公文,咬着牙思量:这次儿子虽然吃了大亏,但被刘更新占尽了理,声张起来,与自己不利,所以绝不能以此发端,打落的门牙只能先咽进肚里再说。但我堂堂巡抚决不能平白咽下这口气。你刘更新整人不留痕迹,我就是条咬人不叫唤的狗!

刘更新因此种下祸根,祸事果然来了!

包子铺里

小石头整天一个人在彰德城里游来逛去。看着悠闲惬意,心里却难受得很。

自从进府以来,衙门里差事不多,更新又是个办事利索,什么事也难不住的人,因此总是闲着的时候多,忙着的时候少。鱼知府知道更新的脾性,倚重信任从不过问,更新由着性子放荡不羁,悠闲自得。主从二人经常一块跑出来逛大街,一块骑着骡子跑到郊外游玩,好不惬意,好不快活。这次来到彰德,料理了金三公子一事之后,更新又蔫了下来,整日里不苟言笑,没事就一个人闷在房里,很少出门。小石头当然知道主人心中的痛苦——心里装着华歌,却又娶了苏小姐;本不情愿,可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眼看着主人消瘦的脸庞,小石头心里难过,想劝又不知从何说起。一个斗大的字识不了庄稼地里滚出来的粗人,要去解满腹珠玑聪明盖世绝顶英才的心头疙瘩,确实难为了他。不过小石头尽力了,他给主人端茶送饭,打水洗脚,叠被铺床,所有能做的事他都做了,做得周到妥帖。只要主人不嫌弃,就赔着说笑开心。今天吃过早饭,小石头便拉主人出门散心,更新懒得说话,只是摇头,不吭声坐到案前写字。写的还是那两个不知写了几千上万遍的字——“上邪”。

小石头耷拉着脑袋,拧着眉头,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儿,漫无目的地想着,走着,不知要到哪里去,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小石头,石头兄弟!”

小石头站住脚,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古楼街的尽头,再向前走,就要出南城门了。城门洞里走出一个人,朝他摆手招呼。听声音耳熟,由于正对着阳光,看不清是谁。但那人不迭声地喊,老朋友似的,手搭额头细瞅,他立刻惊叫起来:“华哥!”

来人正是柳华哥。

那次更新匆忙离去,一晃半年有余,音讯全无,华哥兄妹牵肠挂肚。尤其是华歌,整日茶饭不思,不住地念叨:莫非刘老太爷病不见好,或者已经没了?不论怎样都应有个信来呀。前些日子关于更新整治金三公子的传闻如果不假,说明更新已经到了任上,那为何还没信来?难道更新对自己本无真情,只是逢场作戏,虚应故事而已?不不不,不可能,更新决不是那样的人!要不然就是有什么难言之隐……百般猜测,千般思念;日日盼信来,朝朝望君至。眼见得痴情的妹妹日益消瘦,华哥再也坐不住了,说如此焦心地等,不如前去一探究竟。妹妹点头,送哥上路。华哥于是二次来到彰德。

一进城就碰见了小石头,华哥说不出的高兴,上前亲热地一把拉住,寒暄几句,就迫不及待地打听更新的情况。小石头见到华哥,又是高兴又是难过,心里头阴阴晴晴,言语上免不了支支吾吾,躲躲闪闪。华哥心里疑惑,急着进衙亲自去见更新,又被小石头拦住。一个拐弯抹角似有隐情,一个性情急迫欲知真相。小石头心里掂量,事已至此瞒是瞒不住的,不如先给华哥透个信息,让他思想有个准备再去见更新为好。心里拿定了主意便说:“你既然来了就不用急,更新哥的事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眼看天就晌午了,咱还到南门外那个‘刘更新水煎包子铺’,坐下来边吃饭边慢慢说。”

华哥只顾急着赶路,早晨只喝了一碗米汤,早已饥肠辘辘。又见对方这样,只能耐住性子说这样也好。

两个人来到南门外集市,还是那个包子店,还是那个口甜面热的小伙计,导引着在二楼一个清净房间刚坐下来。一盘醋调山杏仁,一盘山韭炒鸡蛋,一盘葱爆野兔丝,一壶黄华老白干立马摆在面前。带着林县山乡特色的酒菜,色香诱人,两人谁也没有举箸。在华哥的一再催促下,小石头斟满酒杯,吱一声干了,长叹一声,这才把更新如何被骗回家,逃婚不成强入洞房;如何患病,幸遇易先生,回衙办差。身上的病是好了,但心病难医。更新从此郁郁寡欢,少言乏语,日渐消瘦的情况从头说了……说着说着,掉下泪来,“俺也知道,更新哥一心想着华歌,可事到如今该怎么办呢?”

华哥听得呆了。他虽然作过种种设想,但决没想到事情竟是这样。想想妹妹那痴情的样子,等呵盼呵却是这样的结果,要是听到这样的消息,又会怎样?……他不敢想下去了,两行热泪顺着面颊,缓缓流下。

“更新哥整天一个人闷在屋里,也不看书,写字也只写两个字‘上牙’。上牙上牙的也不知道写几千遍了,还是写!”小石头摸一把泪水问,“华哥兄弟,你也是咬文识字的人,你倒说说这‘上牙’是个什么意思?”

华哥揩去流到腮边的泪珠,认真地反问:“什么,‘上——牙’?两个什么样的字?”

小石头比划一阵还是说不清楚,干脆把二拇指伸进茶杯里,醮着茶水在桌上歪歪斜斜地写出两个字:“上邪”。

华哥终于明白过来。识字不多的小石头把“邪”当成了“牙”,不觉凄然一笑。想起更新离开南阳时留给妹妹的信,妹子痴情反复吟咏“上邪”这首古乐府的情景,眼里的泪水再次奔涌而出。

小石头见他这样,更加迷惘,“兄弟你咋一看也掉眼泪,‘上牙’到底是什么意思?”

华哥深深地嘘一口气,“那两个字读作‘上——邪’,就是老天爷的意思。”

“哦,怪不得呢!”小石头若有所悟地点点头,接着又说:“埋怨老天爷、骂老天爷都不管用,再这样下去更新哥会闷出病来的,兄弟你快想个办法呀!”

华哥轻轻摇头,“什么办法都好想,唯有这件事难办呵!”

“可也是,除非把苏小姐换成华歌……这又是不可能的事。要说那个苏小姐也够可怜的。人长得要模样有模样,要能耐有能耐,温柔贤惠,还读过许多书,过门后虽然脸上强装着笑,可眼里总含着泪花花……”

“唉,真是有情人难成眷属呵!”

两人唉声叹气,一杯一杯地以酒浇愁。不一会,冒着热气的淇河鲫鱼汤,香味扑鼻的临淇水煎包子也上来了。大概是见桌上三盘荤素几乎未动,小伙计小心地赔笑着问:“二位客官,是不是菜不可口,或者做得不好,要是那样这菜就不收钱了!”小石头挥挥手说,去吧去吧,跟你没有关系,莫要聒噪。呛得小伙计吐着舌头,缩身退了出去。

店伙计刚走,两个府衙公差就失头撞脑地上楼闯进门来。指着小石头嚷道:“可算找到你啦,害得我二人从东到西,又从北到南找得好苦!”

两个老公差一胖一瘦与小石头同在衙门里当差,平日极相熟的。小石头忙站起来拱了拱手问:“两位大哥,什么事急成这样子,又有什么紧急公事不成?”

二人看着桌上的酒菜包子眼馋,不用让座,自顾拉条凳子坐了。一个端起杯来“嘎儿”一声,一个抓起包子呼哧一口,喝着吃着这才一递一句地说了因由:巡抚派人来传和亲王爷的旨意,要招刘知事进京,坐地催着现时就要动身,让小石头赶紧回去帮主人收拾行装。

小石头听是这事倒有几分高兴,对华哥说:“要说也是件好事,省得更新哥整天闷在房里愁苦不堪,我也能跟着去京城逛逛。”

“二位大哥,”华哥也站起来向两公差施礼问道,“知道王爷招刘知事进京是什么事么?”

“这还用问么,不是写字,就是做文章呗!”不待公差回答,小石头自信地说,“王爷来彰德时见过更新,对他赞赏得很呢!”

胖公差摇摇头,“好像不是,听说是去给王爷家里的什么人看病呢。”

小石头一愣,旋说:“不可能的事,更新哥又不是郎中!”

瘦公差也说:“不错,就是让刘知事去看病的。我听见鱼知府在屋里跟人说:让刘更新充郎中给皇家人看病,这不是明摆着挟私报复,把人家往火坑里推吗!”

胖公差嘴里嚼着,含混不清地道:“这是明摆着的事,前些时候金三公子来彰德吃了大亏,他老子记着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