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俩说“陷阱”
人世间疾病千种万种,最煎熬人的莫过于无药可医的相思病。真可谓:“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几个月时间,华歌消瘦了许多。自从更新离开南阳,她就扳着指头计算时日,一天一天地等,一月一月地盼,书读不进,饭吃不下。白日里翘首北顾,望眼欲穿;黑夜间辗转难寐,捣枕捶床。只有咏起“上邪”古词,心绪才能稍稍得到些许安慰。她后悔错过了天赐良机,当初就算更新无暇脱身,自己为何就不能乔装打扮前去会他?眼睁睁失之交臂!一晃半年难睹其面,音信全无,哥哥去了彰德,一晃又是二十多天了,也不见回来,想着念着华歌越发坐卧不安。
这天日上三竿,华歌才从床上爬起来。几乎又是一夜无眠,她揉揉干涩的双眼,懒怠梳洗,也不想吃饭。忽然传来鼓乐丝竹之声,不知何故。她唤丫头翠翠来问。原来与柳家隔条胡同有座古戏楼,大户人家遇到喜庆之事就会请戏班子在此唱戏庆贺。柳镇东街葛家也是殷实人家,膝下只有一个宝贝闺女,最近招了一个上门快婿,要唱三天大戏。这戏楼空闲一年多了,今日丝竹鼓乐之声又起倒觉新鲜。翠翠劝姑娘趁此出门散散心。华歌也愁着时光不好打发,于是匆匆收拾了一下,随丫头出门看戏散心。只说看两眼就回去的,谁知只看了一眼华歌就被紧紧抓住。原来台上演的是《卓文君》。卓文君与司马相如以琴相识相知,海誓山盟。文君不嫌相如贫寒,不顾父亲阻拦,毅然与相如只身出走,贾酒为生。相如东赴长安求官,一去三年杳无音信,风言他已居得高官,另娶茂陵勋爵女儿为妻。但文君坚信相如“君子无二诺,相携到白头”的誓言,终于盼得相如高车驷马,衣锦归来。台上悲欢离合,大悲大喜,台下牵肠挂肚,时哭时笑。华歌更是看得痴了,只觉得文君就是自己,相如就是更新……戏演完了,华歌痴痴迷迷地回到家中,纡徐经过前院,瞥见哥哥的房门开着,里面传出洗漱之声。身上顿时来了精神,心中一阵惊喜:哥哥回来啦!她疾步奔进哥哥房内,华哥正在低头洗脸。看见哥哥,顾不得路途劳苦,只是着急地发问:“见着更新了吧?他怎么样了?”
见妹妹这样子,华哥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一路上他就反反复复地想:要不要把更新已经成婚的消息告诉妹妹,如实相告,她能经受得住嘛?如果不告诉她,又能瞒多久呢?……看着面前那张憔悴焦灼的脸,想到妹子对更新的一片痴情,华哥满肚子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见哥哥怔怔的不说话,华歌脸上由焦灼变成惊恐,“出什么事了,哥哥你快说话呀!”
华哥这才感到自己的失态,勉强笑了笑,掩饰地转身在椅子上坐了,说:“妹妹不要急,容我慢慢说嘛。”华歌也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变得忸怩起来,亲自给哥哥沏了杯茶,也在桌子另一边坐了,这才不好意思地向哥哥道了几句路途寒温。华哥随口应着却说,我这次前往彰德,没有见着更新。
“怎么,这么多天没有见到人,他不在?到哪儿去了?”华歌一惊,焦急不安地急问。
“我见到小石头了。更新好好的,也在彰德。要说事,确实有事。”
华哥把更新如何得罪金巡抚,金巡抚公报私恨,向王爷推荐更新进京为王爷爱女治病的事说了。为了弄清事情真相,自己绕道开封,所以耽搁了这么多天。
“打听清楚了没有?”
华哥刚刚进门,口干舌燥,端起妹妹沏的茶猛吸两口说:“刚到开封,多方打听,没有结果;后来花了十两银子,买通金堂正的一个贴身侍从,才探得事情原委。”
华歌一边为哥哥续着茶水,一边催他快说。华哥款款述道:
“这个金堂正可谓老谋深算,用心良苦。在巡抚之中,河南金巡抚算得上体领迎合圣意的高手。五年前,乾隆帝第一次发出建言献策旨意时,各省争先恐后上了建言奏章,可内容清一色地歌功颂德,无非是为乾隆的文治武功唱唱赞歌而已。说到建言献策,针贬时弊多为报灾减赋,剿匪缉盗,抑商重农之类。有的摆出问题却拿不出具体办法;有的说的办法不着边际,根本就不可行。唯独河南巡抚的呈文中颂圣言辞不多,直呈时政十弊且详述解决办法。比如:一、土地兼并,许多农家已无田可耕,但国家赋税徭役仍按人丁征收,不但不合理,且逼得一些百姓无路可走;二、私盐泛滥,百姓吃不起盐,国家收不着税。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是官家盐道不畅。如果赋税按田亩征收,再在各州县设立官家盐站,定价销售,同时严惩私贩,则此二弊可除……奏章虽然不足两千言,但切中时弊,办法又切实可行。皇上读着拍案叫绝,称赞金堂正为天下第一巡抚。立刻下旨由从三品擢为正二品。”
华哥呷一口茶,舔舔湿润的嘴唇,接着说道:“其实金堂正根本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他却懂得众人是圣人,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的道理,别出心裁地要求河南府县正七品以上官员,每人写一篇策论上交。然后由他总揽批阅,博采众长,综合精要,写出奏章。这样集全省官员才智于一身,当然要比自己关门苦思冥想精到得多,金巡抚因此得了彩头。最近圣上再次晓谕各省巡抚广开言路,针砭时弊,建言献策。”
华哥顿了顿端碗饮茶。华歌耐心听着,却见哥哥说得不着边际,听不出所以,续着水焦急地插话:“什么皇上巡抚啦,建言献策啦,扯恁远做啥,这些和更新有什么关系?”
“别急,事都有个前因后果嘛——金堂正陷害更新的鬼主意就在这上头。”华哥连着喝了几杯水,舒服地打个嗝,“这一回接到建言献策上谕他又如法炮制,只是把上次七品以上变成了九品以上官员人手一篇,限十日交卷。这样就把更新扫了进去。目的也由一个变成了两个——除了写出能讨好圣上的奏章外,还要寻整治刘更新的把柄。而刘更新素不安分,言行独特,文如其人,写出的文字也绝不会循规蹈矩,难免有出格悖谬之处。”
说到这里,华哥望着妹妹,“还记得吧——两个堂堂的翰林院高官徐骏、龙汝言不就是因为把一个‘陛’字误写成了‘狴’字,把‘纯孝’误录为‘绝孝’而丢了脑袋么?江南名士蔡显则因为抄录了前人《紫牡丹》中的‘夺朱非正色,异种也称王’的诗句而被满门抄斩的么?”
“这都是当朝文字方面泼天大案,皇上亲自过问,每次受牵连的都有上千人呢!”
华哥点点头,“老家伙就是要捕风捉影,从更新文章中找这些东西。况且文章这东西是见仁见智的事,尽可以举一反三,借题发挥。只要你存心挑毛病,就像碾道里寻驴蹄,总能找到。既存了这样心思,金堂正对彰德来的文章尤其重视。这天彰德的策论文卷一到,便急急地专门翻出刘更新的文章来细读细看。”
“更新写的什么?被他抓住了什么?”华歌急问。
“更新写的是一篇题为“民心民瘼与岐黄之术”的策论,从疗治百病强身壮体的医术,说到革除弊端,疗民疾苦,解民倒悬,兴邦安国的驭民之道。刘更新不愧学富五车文章高手,引经据典,娓娓道来,不但言辞犀利,说理透彻,且文词华美,才情横溢。那个侍从说,金巡抚看着看着也情不自禁地诵出声来:
……夫民患民瘼,犹人身之疾也。疥癣之疾不除,必酿大祸。当年扁鹊三见桓公谓其病也,桓公不觉。再见之而还走,何也?在腠理、在肌肤、在肠胃尚可医,病入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草民百姓其生也艰,官清吏正,风调雨顺,求温饱犹难,倘官贪吏暴,旱涝不匀,求生不得。一州一县可谓腠理,一府一省,可谓肌肤肠胃,然天下若是患即至矣!陈胜武广揭竿,非不贤也;黄巢宋江作乱,原非恶魔,皆为生计所迫,情势所逼而使然也……“金堂正说上面这段话似有诽谤太平盛世之嫌,有煽动百姓揭竿之意,实属大逆不道!连同搜集到的刘更新的诗句:‘清风我无情,明月有深意’——这不是思念明代,不念本朝的反诗吗?于是连夜写出弹劾奏章,送往京城交和中堂转呈。谁知几天之后奏章又被原封退回,和珅批道:
捕风捉影,荒唐!蠢才!王爷爱女奇疾难治,刘更新遑论医道,何不荐之。
听到这里,华歌轻舒了一口气说:“都说和珅大奸,这回倒说了句公道话。”
华哥一哂道:“公道?和珅阴险就在这里!”
“金大人不像你我,可是心有灵犀,心领神会。刘更新是那年皇上途经河南,看过文章,曾大加赞赏的人,皇上对此人存着好感,贸然捕风捉影弹劾确实不妥,说不准还会给皇上留下一个轻率妒才的不好印象——弄巧成拙。近来听说和亲王爷的爱女得了一种怪病,宫中太医束手无策,皇上下诏遍访天下名医奇才,至今无果。既然刘更新撰文遑论医道,何不据此把他荐给王爷。就算刘更新略通岐黄之术,量他也是皮毛,太医们尚且不治的病他能治得了?如果治不了或者坏了事,轻则受责重则性命不保。就算王爷宽宏大量,和中堂找个借口也饶不了他!既要借刀杀人,还要光明正大,和大人高明就高明在这里!”
“原来这是一个阴谋,狠毒!”华歌愤怒地咬着嘴唇,“凭更新的聪明才智难道看不出来,为什么不写出条呈坚辞不受呢?”
“坚辞?那是更新的性格吗?”华哥摇摇头,“听说更新心里明镜似的倒满不在乎,说王爷有请,多大的面子,去就去,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个刘更新也太自负了,也不掂量掂量轻重!”
“可不是嘛,”华哥长叹一声,“更新进了京城,就落入和珅的魔掌之中,智谋再广,能耐再大也……”
华歌更加着急,“那怎么办?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更新步入险地,很可能会招来不测之祸。”
“只要能救更新,就是把全部家产卖了也在所不惜,可是该从何入手呢?”华哥摊着两手,“回来时我想了一路,京城虽大,咱连个熟识的人都没有。就是有,要攀着和珅这样的大官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兄妹俩左思右想拿不出主意,既然托人走门路行不通,还有什么办法呢?华歌坐不住了,焦躁地在地上走来走去。无意间瞥见书架上几本布满灰尘的书。那是几本医书。是爷爷留下的,哥哥虽然放着几本,只是留个念想儿,却很少翻看。爷爷也是杏林中人,本想把医术传给父亲。父亲对此却不热心。到了华哥这一辈,父亲要他读经科举,也不学医。眼看着自己的医术就要失传,爷爷很不甘心,就对华歌说:“女孩家,不能应试,学点医道,总归有些用处。”看看自己从小就体弱多病的母亲,华歌决心要亲手治好母亲的病。于是就跟着爷爷研习医术。华歌聪慧异常,过目不忘,在爷爷指导下几年时间就读完了《伤寒杂病论》、《金匮》、《本草》等医学经典。爷爷十分高兴,便把集一身心血写成的《奇症千方》交给了孙女。华歌十三岁母亲去世后,她才放弃了学医,又同哥哥一起读了些经史诗词之类的书。想起这段经历,华歌问:“公主患的什么病,真的没救吗?”
“听人说公主的病怪异得很。不发病时与常人无异,好好的,可肚子疼起来疼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万分。”
华歌从书架上取下那摞医书,弹弹上面的灰尘说,“我也是习过医的,也略通岐黄之术。如果没有别的办法,我想进京,助更新一臂之力!”
“那怎么能行?”华哥虽然理解妹妹的心情,还是有些愕然。“京城不是开封,路途遥远,一个姑娘家……使不得,使不得!”说着连连摇头,“就算到了京城,你也进不了王府,见不了更新。”
“开封去得,京城也去得。只要到了北京,即使见不到更新,也准能及时打听到他的信息,心里比呆在家里踏实得多。”华歌望着窗外,目光幽移,口气坚定,“我已拿定主意,纵有千难万险也要去助更新,哥哥不用担心。”
“要去我同你一块去!”
“不必。”华歌摇摇手,“你也不通医道,去也帮不上忙。再说家里一摊子也不能没人照料。”
华哥想想也是,眼看到了秋收季节,除了家里现有的长工,还须再雇几十个短工;镰刀、木锨、扫帚、筢、叉、绳、套等不够用还要添置,坏了的风车要赶紧修;晚稻、谷子收了就要种麦,冬麦种子还没备足……家里没个主事人确实不行。寻思一圈说:“要不让翠翠跟着,路上有个照应。”
“不妥。”华歌回过头来,调皮地一笑,“我想好了,女子出门多有不便,索性装扮成一个江湖郎中,一路行医治病,不但省了缠费,还能掩人耳目。让丫环跟着,反而易出破绽。”
华哥见妹妹这样,也笑了,说:“装成郎中也成,只是给人看病要谨慎,不要惹出麻烦!”
“哥你也信不过我?”华歌故作生气地撅着嘴,“妹妹虽然没有专修医道,可论起医术来非一般庸医可比。街坊邻里,头痛脑热,上吐下泻,肠胃肝胆不适的我捎带着看好多少?就是哥哥你的牙痛不也是我治好的么?”
华歌所言不虚。她虽然没有专心学医,但天纵聪明,悟性极高,见识卓异,竟比那些泥古不化的老郎中强得多。前几年华哥经常牙痛,痛起来牙床溃烂,顺口流血。华歌给他配了几服草药,他看也不看丢了出去。跑到镇上城里遍寻名医,吃了许多药都不见效,无奈才又拾起妹妹的药,扭着鼻子喝了。不想一剂见效,连服三剂竟然好利索了,从此没有再犯。妹妹告诉他:你的牙疼只是表象,根在肝火太盛。以牙医牙,只治其表,所以不能奏效。更奇的是镇上一中年人猝死,已经装棺举丧,华歌详细问过病况死状,竟然断定人没有死,只是一时昏厥。开棺察验,果然尚有脉动,灌汤喂药后又活了过来。这些事在华哥看来,妹妹是瞎猫撞住了死老鼠,算不得什么,要来真格的还差之远矣!现在妹妹既然拿定了主意,不便再说泄气话。于是改口嘱咐道:“你在医道上是皮皮毛毛地懂些,可也不要太自负了,处处小心谨慎些好。”
听哥哥的口气,已经答应了自已,华歌一阵高兴,“好呵,哥哥允了!只要到了京城就一定能见到更新!也定能助他化险为夷!”笑着头一偏望着哥哥,“要论医道,妹妹只是在家里吹吹牛罢了,走出门去,可是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么?”
见妹妹心底依然这么单纯,华哥心里反而很不好受,又叮嘱了许多话,华歌当然不会猜到哥哥的另一层担忧。
第二天,华歌乔装打扮一番,骑一头毛驴,便悄然上路了。
苏小姐与怪郎中
北京的初秋仍和盛夏一样燥热难耐,午后直至未时末刻,更是火炉蒸笼一般。刚才黑云蔽日,嘎叭叭几个响雷,骤雨瓢泼似的一阵猛浇,驱走了暑气,格外地清爽怡人。苏小姐躺在西皇城根的皇城客店里,仍然昏睡不醒。丫环秋叶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