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纪瓷再次见到路云陌,是在三天之后,在路云陌大而空旷的办公室里。
他拿了合同给纪瓷看,看到薪酬那一栏,纪瓷还是咂了下舌。那笔钱,足够她付清金婉芬两年的生活费。
路云陌把签字笔递给她,她没再犹豫,果断地签了自己的名字。
路云陌站起身,爽快地邀请:“走吧,我带你去Shopping。”
“Shopping?”
“嗯哼,拍摄用的衣服、鞋子、造型,这些都要我满意才行,你以为交给别人我会放心吗?”
路云陌带她去了安城最高档的百货店,他貌似对女装的牌子很了解,熟络地在女装区穿梭。
纪瓷从试衣间出来,看着镜子里站在自己身后的路云陌,也不回头,试探地问:“一件棉布衬衫,没必要买这么贵的吧?”
她虽然一向对品牌不敏感,但衣服上的价签她终归是认得的。
路云陌只是打量了她几眼,然后把卡递给店员,显然,他对这件看起来相当普通的白衬衫很满意。
一个小时的时间里,纪瓷左右手都提满了袋子。
她调笑:“你看那些人的眼神,似乎都在怀疑我这样的乡野丫头是用了什么手段,才找到你这样一掷千金的金主。”
路云陌像看外星人一样盯着她:“原来你也会开玩笑啊?”
纪瓷耸耸肩。
原来,不知不觉中,在旁人的眼里,她也变成了一个乏味又寡淡的人。
男人却兀自笑了:“这一点你倒是比路云阡强许多。”
路云阡、路云陌,纪瓷暗自琢磨这两个名字的关联,那边路云陌已经坦然说道:“路云阡是我姐姐,比我早出生两分钟。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身上有她的气质,冷清清的。”
“只是,她是个十分讲品质的完美主义者,她穿的衣服从来都是一线名牌,哪怕只是十七岁时约会男生穿的一件白衬衫,也是让我妈特意从巴黎买回来的。”
“那是因为她好命,我十七岁的时候,如果想要一件四位数的白衬衫,我妈会疯掉吧。”
“不,她的命并不好,她没过完十七岁就死了。”
“抱歉。”
路云陌的语气却不悲不戚,仿佛只是讲着不相关的人。
他走了几步,回头命令道:“快走啊,还差一件礼服,我设定的情节是女主角在婚礼上重遇十七岁的恋人。”
“然后呢?”
“你觉得呢?如果是你,是选择新欢,还是旧爱?女主当着新郎的面与初恋情人私奔,如何?”
“路公子,你确定你是在拍MV?干脆拍个恶俗电视剧算了。”
“嘻嘻,我就喜欢恶俗的路子。”
真是让人无语。
纪瓷耐着性子,委婉地说:“我要早点回学校,晚上系里有新生的演讲比赛,我做学生代表评委。”
路云陌也不理会她,站在专柜里冲她勾勾手指:“来试最后一件。”
他递给她一件银灰色的鱼尾裙,见纪瓷蹙眉,不禁笑道:“这不算什么,云阡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有整整一个衣柜的晚礼服了。不同风格的衣服,会给女人不同的味道,纪瓷,你要挖掘自己的美。”
她无奈地接过衣服,看着他,心里只恨恨闪过两个字:妖孽!
然而,当纪瓷在试衣间里脱下外衫展开那条长裙时,看着裙子后面一大片镂空的部分,她的手指微微抖了抖。她犹豫了好一会儿,转身看着镜子里自己的后背,那样触目惊心的一大片疤痕。
耳边又是朴娓蓝的呓语,她嬉笑着说,纪瓷,你看,现在的我们多像啊!
伤痕累累的后背,是那场熊熊烈火留下的证据。
梁女士总是神叨叨地说,万幸啊,纪瓷,你的脸没有伤着。
看起来的确是万幸,那些丑陋的伤疤只在后背,可以藏起来,不被任何人嘲笑。但那些疤,是她心里再也跨不过去的沟壑,提醒着她曾经历过的背叛与抛弃。
纪瓷从容地把外衫穿好,迎着路云陌期待的眼神走出去,只淡淡地说:“我不喜欢露背款。”
路云陌笑她:“你还真是保守。”
他却也只是说说,像是早有预料一样,重又拿了一条冰蓝色长裙给她。
02
周末,MV正式开拍。
纪瓷从未拍过戏,表情有些生涩,莫奈把手搭在路云陌的肩膀上,看着取景器说,你看,纪瓷明显没有我会演戏。
路云陌却赞道:“我就是需要纪瓷的那份生涩,像个小女生。你啊,太圆滑了!”
莫奈也不恼,咯咯地笑。
临近中午,小泯来探班,带了煮得浓浓的姜汤,特意递给纪瓷。
纪瓷喝着姜汤,心里无缘由地想起冯宥。
小泯不声不响地坐到她旁边,拧开保温桶,又拿了一只青釉色的陶碗,盛了一碗粥,递给纪瓷。
纪瓷只默默吃着,却是认识手里的碗,上面印着浅淡的“清欢”两个字。味道很清淡的一碗粥,加了芡实薏米和山药,明显是养胃的粥。
待到她吃完,小泯收拾好餐具,起身告辞。
谁都能看出来,那碗粥和姜汤是他专程为纪瓷送来的。
莫奈手拄着下巴思索:“纪瓷吖,这个男人看起来还不错,总比学校里那些小男生们成熟稳重,而且还有才华,喜欢吗?”
纪瓷白她一眼。
小泯出得门来,径直上了一辆车。坐在驾驶位的冯宥接过便当包,放在后座,开动了车子。
“冯哥,难得见你对女生这么上心。”
“那小姑娘,胃不好,这么凉的天,怕她犯了胃病而已。”
“一见钟情?”小泯迟疑着问出口。
冯宥静静将车开上主路。在小泯已经快要忘了此前的话题时,突然开口:“不是一见钟情,那感觉更像是久别重逢。”
冯宥不知该如何对自己解释,对那个女孩子莫名的却又不可控制的关注。也许,只有“久别重逢”这四个字。是前生曾有过渊源的人吧。他一向唯物,想到自己的这个想法,也不由失笑。
从第一眼相见,她抱住自己的那刻,他的心就微微地动了。不是因为爱情,是心疼,说不出的心疼。或者,他在纪瓷的身上遇见了自己曾经失去过的、再也无法挽回的某些情由。
小泯沉默良久,终还是说道:“若是久别重逢,就别再错过。”
冯宥淡淡笑笑。
其实,从未想过要拥有。
03
辅导员终于耐不住性子,来找纪瓷谈话,委婉地表示,她最近课外活动太丰富,还是应主次分明,以学业为重,何况,来年还要参与研究生保送名额的竞争,切忌锋芒太露。
辅导员一向偏爱纪瓷,敏而好学、收放有度,没有任课老师会不喜欢。所以,不忍心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弟子被浮名浮利的社交场俘获。
纪瓷从办公室回到宿舍的时候,莫奈正和黄霄冷战。莫奈最近风头正盛,凭空顶替了学校里原本要参加“安城之星”形象大赛的名额,一时流言四起,都说她依傍了富家子弟。黄霄清高,看不惯莫奈的做派。见纪瓷进来,莫奈放下手里的指甲刷:“挨批了?”
纪瓷轻松一笑:“怎么会?”
彼此对视,心照不宣。
莫奈说:“杜渡来电话,约你去看流星雨,这周六晚上。”
“约我?约的是你吧?”
“啧啧,太纯情的小男生,真让人招架不住,只要红一红脸,就让人不忍拒绝。”
莫奈上了几次天文课之后,总算搞清了状况。她还以为杜渡暗恋纪瓷,结果发现那小子不过是借着纪瓷的话题和自己套近乎。那么内向的男生,还是个学霸,又比自己小一年级,莫奈真想不通,他为什么会看上自己这样一个虚浮的女生。
她瞧不起自己。从来都是这样。但又觉得这没什么。人生很短,稍纵即逝,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出生的时候,母亲心脏病发,她侥幸活命,但母亲在产床上去世了。她父亲很快再娶,她自小跟着小姨一起生活。小姨是乐观又豁达的性格,她的童年因此得到了许多自由与欢愉,小姨疼爱她,像疼爱一匹小野马,不肯委屈她半分。
十一岁的秋天,莫奈过生日,小姨说给你包饺子吃吧。然后,她兴冲冲地给小姨打下手,烧水、舀面、剁馅,小姨一边揉面一边说话,说着说着人趴在面板上,然后身体软下去,缓慢地在地板上躺倒,她只勉强撑开眼皮看了看莫奈,却连一句话都没说就又闭上了眼睛。
心脏早衰。小姨的死亡鉴定书上是这四个字。那一年,小姨刚满三十岁,还没有嫁人。一朵花不曾开放,花期就已经作废。
“一起去吧,看流星雨这种浪漫的事儿,我们总要体验一下。”莫奈劝道,“再说,你必须得陪着我,我可不想和杜渡单独相处,万一他在流星雨下面向我表白,你让我怎么忍心伤害他比纯净水还纯的少男之心。”
黄霄趴在床上看书,听见她这番玩笑话,很嫌弃地冷笑一声。
眼看着莫奈又要和黄霄针锋相对一番,纪瓷急忙按住她的肩膀,说道:“好啊,我也想放松放松,一起去吧。”
其实是不想一个人捱过周末的夜晚,黄霄离家近,每个月的第四个周末必定会回家住。纪瓷不想一个人睡在宿舍里。自己都觉得很讨厌的毛病,明明不合群,却又害怕独处。
是那场灾难留下的后遗症吧,害怕一个人呆着,总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04
天文小组的课外指导老师是天文台的观测员,所以这次的观星地点是天文台的在远郊山上的天文观测站。但凡选修天文学的同学,便也有机会跟着天文小组一起去观星。
莫奈他们到的时候,时间尚早,天色将黑未黑。小组成员们自发地组织着娱乐活动,莫奈和纪瓷与他们不熟,两人决定去附近转转。
初冬的山,仍有大片的枯黄的叶子还没有被风带走,在灰白色的枝头颤悠悠地摇晃着。这座山并不高挺,胜在地势开阔,观测台在半山腰,有修葺好的平缓山路直通山脚。
天气并不算冷。
远天已经有三两颗星明灭闪烁。
杜渡紧跟在她们身后,却讷讷地鲜少言语。
莫奈说:“杜学弟,你不用跟着我们,我们丢不了。”
杜渡推推眼镜:“山里有狼。”
莫奈果断噤声。
三个人走走停停,迎面有黑色的SUV开过来,纪瓷认出是冯宥的车,下意识地停住脚,心里却有些尴尬。
莫奈不认得冯宥,只管往前走,见车停下,心里还好奇。
杜渡率先开口:“冯老师,您也是来看流星雨的吗?”
“对。”说着,冯宥看看纪瓷,只笑笑。
纪瓷想向他道谢,因为姜汤的事儿,又觉得这场合不太合适,于是什么都没说,也只是看着他笑了笑算作打招呼。
只有莫奈忽然咋呼起来,指着冯宥说:“冯老师?你就是冯宥?”然后,又笑起来,回头看着纪瓷,神情微妙地说:“纪瓷,他就是你上次抱着嗷嗷吐的人。”
莫奈打量着冯宥,不觉嘴角眉梢都溢着笑。
冯宥被她看得有些尴尬,皱皱眉,转头对纪瓷说:“上车,我带你们上去。”
杜渡说:“她们想到处走走。”
“不走了,山里有狼,挺害怕的。”莫奈说着话就打开了后车门,拉着杜渡上了车,把副驾驶的位置留给了纪瓷。
纪瓷探究地看了莫奈一眼,猜不出莫奈又在打什么主意,反正她在知道冯宥的身份之后看起来不太正常。
其实也不过五分钟的车程。
下车,大家一起吃了冯宥带来的夜宵,然后有指导老师带着小组成员们看纪录片。莫奈对此不感兴趣,偷偷拉了拉纪瓷,避过杜渡的视线跑了出去。
天彻底黑了下来。
山里的天空的确比城市澄澈,肉眼可见的星星也布满了夜空。
她们远远地看见冯宥在摆弄摄影器材,听说他今晚要拍一些有用的照片。莫奈想过去,纪瓷拦住了她。
“你不觉得你和冯宥挺有缘的吗?”莫奈偏头看她,眼神里有神秘莫测的意味。
“不觉得。”纪瓷冷冷地答。
“我看男人的眼光一向不差,他很好,很适合你。”
“你神经病又发作了吗?”
“嘻嘻。”
两人说着话,已经离冯宥所在的地方越来越远。
凉意也随着夜色愈加浓郁。
行经一处浅坡,纪瓷只顾抬头看天,脚下一滑,整个人沿着山坡滑了下去。
莫奈尖叫一声,想探手去拉她,奈何夜色黝黑,她看不清那道坡的高度,只好焦急地唤她:“纪瓷、纪瓷,你没事吧?”
纪瓷只觉得左脚踝有些疼,却也未留意,努力向坡顶望了望,大概一人多高的高度,爬上去也没问题。
“我没事,脚有点疼。”她咬着牙,手攀着一块石头向上使劲,石头却囫囵着掉出来,反倒害得她又摔了一下。
莫奈借着手机的光,向下看了看,忽地想起冯宥,反倒不急了,对纪瓷说:“你忍着点啊,我去找人来救你。”说着,匆匆跑开了。
其实离观测台更近,她却只向着冯宥那边跑,见了冯宥把事实又夸大了几分。冯宥也不细想,果断地把手里的相机交给莫奈,自己向着莫奈描述的方向跑。
“纪瓷。”他在夜色里沉稳地呼唤着。
“在这儿呢。”纪瓷咧着嘴应了一声。
冯宥确定了一下方位,半坐半蹲地挪到坡底。也难怪纪瓷会滑下去,这片山坡没有枯草,只有石头和沙砾,在零下几度的天气里,那些沙砾更加光滑了几分。
看见纪瓷的姿势,冯宥想也不想去摸她的脚踝:“扭到了吧?肿了。”
她忍着疼,还是咧了一下嘴。
“没有大碍,没伤到骨头就行,回去喷点药。”他安慰她,心里却也拿不准是否伤到了骨头,只是见她那副模样必定是疼到了一定程度。
纪瓷看看头顶:“只有你一个人来吗?”
“嗯……也许莫奈还会喊其他人来。”冯宥看看那道山坡,如果自己上去还勉强可以,带着纪瓷上去怕是有难度。最好的办法就是其他救援的人过来,观测站里还有软梯。
然而,他们等了几分钟,只有夜风呼啸,并无人来。
冯宥蹲下身:“趴上来,我背你吧。”
“没关系,冯老师,我可以自己走。”她逞强走了三两步,却不得不停下。
“逞强的丫头。”语气里有笑意。
纪瓷讪讪地趴在他背上,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挺重的……”
“嗯,还行吧,还没到需要减肥的程度。”冯宥认真地说,“我们沿着这条沟走出去,前面拐弯的地方比这里地势平缓一些,能绕出去,就是要多走一段路。”
纪瓷轻轻呼出一口气,郑重地说:“冯老师,我欠你的情貌似太多了。真的很谢谢你。”
“纪瓷吖。”
“嗯?”
“你知不知道,如果对人太客气,有时候也是一种疏离。你潜意识里很习惯防备别人?对吧?”
“……”
“我最近研究心理学。”
纪瓷真的不擅长和冯宥开玩笑。
于是,彼此之间又尴尬地沉默了下来。
冯宥只穿了一件灯芯绒的棉衬衣,在十一月末的北方野地里,这明显是不能够保温的。
纪瓷不觉又有些内疚。
他的背,比少年林斐要宽厚。她在夜色里默默回忆某个并不清晰的夜晚,在清澜山的夜里,林斐也曾背着她去求救。只是,那时的她是昏昏睡着的,所有的情节只能听程思薇讲给她。她无法体会那个后背的温暖与坚固。
会是像冯宥这样吗?
其实很不喜欢自己这种情绪,每每看见冯宥,就不自觉地会想起林斐。根本不是故意的。像是命运里有谁在故意刁难她一样。
冯宥突然停下来。
“纪瓷。”
他轻唤,打断她的回忆。
“嗯?”
“抬头。”
她抬头,被那场景深深震撼。
苍茫郝瀚的夜空里,无数颗星,闪烁流动。用极快极快的速度,在黑夜里划下最亮的弧线,然后消失在夜空。
“是狮子座流星群。”他说。
他只停了一会儿,继续背着她走,眼睛小心地看着脚下的路。明知头顶那场星星的雨,是今夜自己要拍的主题,却也不觉得遗憾。这样一个永远对人疏离的女孩,不知一生能有几次机会这样靠近她。
纪瓷在星光里,微微翘起唇角,眼睛里有晶亮的湖泊闪烁。
“总会有许多人像流星一样,在生命里一闪而过。”她喃喃感慨道。
“能看见流星一闪而过的光,是因为你们相逢在最黑的夜里,事实上,生命里是总有星存在的,即使是在白天,那些恒星也一样为你发着光,只是你看不见。”冯宥说。
纪瓷紧握的拳头慢慢舒展开,终于轻轻地落在冯宥的肩上。手心最先碰到的是薄凉的触感,渐渐变得温暖,像寒夜里握着一团小小的火焰。
“冯老师。”她话还没说完,就自顾笑了,“我又忍不住要和你说谢谢了。”
“还不如,等你回去,请我吃一顿饭。”
一个低头看路,一个仰头望星,却同时笑出了声。
他们之间,似乎,有一层极轻极薄的烟雾在星光下消散了。
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