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花店失落地离开,当天下午,我接到一个电话。
那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听起来沉稳厚重,隐约有一丝熟悉的感觉,却又不知为何熟悉。
直到见了面我才知道,这个愿意给我提供帮助的人我之前就见过,在江裴的复式公寓里。江裴唤他“唐叔”。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所谓的“唐叔”究竟为何方神圣。当时他去给江裴送东西,而我正在厨房做水果捞。我完全没有意识到客厅里来人了,当我兴高采烈端着一大碗用千岛酱拌好的水果拼盘出来时,就看到那个面部表情严肃得像蜡人一样的男子侧对着我站在客厅中央。
我愣了一下,不知该不该上前,倒是江裴突然发现我的存在,笑嘻嘻地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水果捞放在桌子上,然后拉起我的手走到那个男人的面前,他说:“予唯,叫‘唐叔’。”
初始看到江裴对他的敬重,我以为那是江家的某个亲戚,紧张得心怦怦直跳。我僵硬地叫了声“唐叔”,可那个男人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冲我点了点头,然后对江裴说:“你父亲的意思我已经转达到了,至于如何去做,你自己决定吧。”
说完,他看也不看我,挺着笔直的脊背转身而去。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一时间内心五味杂陈。而江裴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尴尬,于是将我揽入怀中,摸摸我的头发,轻声说:“你别在意,唐叔一直都那样,习惯了就好了。”
那个时候我想的是,江裴家的亲戚朋友,不管是谁,不管他喜不喜欢我,我都要努力习惯,努力让他们喜欢上我。然而后来我才发现,妄念,原来真的只是一时痴迷。
“唐叔”名为唐礼,比他父亲小几岁,原本是他父亲的秘书,如今已是江氏集团旗下子公司的总经理。当然,如果他不忙或者集团那边事情较多的话,他也会如从前一样帮江兆宏处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诸如江兆宏那些令人无法忽略的绯闻。
音乐舒缓的咖啡厅,我有些局促地望着对面这个一身笔挺墨色西装,眉目凌厉,却又刻意做出一副温和表情的男人。
他问我:“苏小姐想喝点什么?”
我说:“柠檬水就好,谢谢。”
男人有些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却并没有对我的品位表达出任何不屑或者轻视的姿态,他不甚在意地对服务生说:“一杯拿铁,一杯柠檬水,谢谢。”
服务生离开之后,男人从他黑色的提包里拿出一台IBM笔记本电脑,让我意外的是,这台电脑看起来极为眼熟,恍惚片刻,我才意识到,这是江裴的电脑。
“唐叔,您、您是怎么打开他的电脑的?”我有些惊讶地问。
“很简单,密码,就是你的生日。
他将电脑转向我,让我打开里面的一个文档。我摇摇头,毫不犹豫地拒绝:“唐叔,不行的,这是侵犯隐私啊。”
他模棱两可地笑了笑:“对别人来说,或许是。但对你来说,就不是。而且,你不好奇吗?你就不想知道这个文档里写了些什么吗?”见我沉默,他再度开口,“这是江裴的日志。”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对面的男人。
日志?遇上这么多的事情,痛苦彷徨之余,江裴居然还有心思写日志?果然是个文艺青年啊!
本想继续拒绝,可是,我终究还是被诱惑了。就像打开了潘多拉盒子,忐忑不安,明知不该看、不该做,却怎么也抵挡不住好奇心的驱使。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盒子里所谓的秘密是什么。后来当我再度回想起来才知道,我打开的,是我自己的心魔。
对江裴来说,这辈子他最在乎的事情只有一件,和乐队在一起唱歌。最在乎的人也只有一个,那个女孩叫苏予唯。
这些是他整个青春乃至生命的重点,前提是,如果没有发生那些事情的话。
和父亲的情人、他的初恋糊涂而又混乱的奸情败露,女友的绝望神情,那个叫周煜的私生子公然进入江家并向他宣战,父亲冷眼观看的态度……他终于意识到,这一切的一切大概都是一个难以言喻的预谋。
活到二十四岁,他不禁发现,自己的人生观有了很大的逆转。于是,他决定离开。那个地方让他觉得窒息,而他自己,更让他觉得肮脏。
可是,他没有想到,离开和逃避,却意味着更大的灾难。
他出了车祸,在这个离家不远的沿海城市。当那辆醉酒驾驶的中巴逆行撞过来的时候,当玻璃应声碎裂,狠狠划向他的脸颊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会死、会残,甚至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还在想:这辈子,是不是真的就再也见不到他的苏予唯了。
然而第二天当他醒来后,从警方那里得到的消息却是:他乘坐的出租车的司机肺部有轻微挫伤,腿部被挤压变形,此时仍处于重度昏迷状态。而他,与重症监护室里那位倒霉的司机比起来,伤势真的不算太重,只是脸部划伤,右手手臂骨折,内腔渗血,轻度脑震荡。
也许是看他孤身一人在这里,又或许是因为他的模样气质实在太有明星范儿,自从江裴醒来后,他的病房里就总是进进出出着一群打着“检查身体”的名号却来大献殷勤的花痴小护士。
她们主动为他去食堂打饭,为他打水,他输完液后有人递来热毛巾为他敷针眼,甚至还有年轻天真的实习小护士从医院花园里采来大把的野花插到矿泉水瓶子里送给他,并祝他早日康复……
江裴有些无奈,虽然他很不乐意在如此落魄的时候像个珍稀动物一样被人参观来参观去,却又对这些外貌协会的姑娘们无可奈何。
直到第二天晚上的时候,一个人的到来终于打破了先前他被围观的尴尬。
那人打开门神色肃穆地面对着江裴,就像之前他们相见的无数次一样。他的身后是走廊里惨白的灯光,他从光影中而来,浑身却散发出一股凛然而又沧桑的气息。
江裴愣了片刻,既而轻声开口,唤:“唐叔。”
唐礼走进来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落锁时那清脆的声音,瞬间击碎了门外一群花痴的芳心。
他看着床上那个如小鹿般露出受伤神情的大男孩,眼神也由原先的犀利逐渐软化下来,他说:“江裴,你的事情你父母都已经知道了。但是他们现在手头有些事情赶不过来,拜托我来看看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一对父母,在儿子刚刚经历完车祸且最需要安慰和关怀的时候,没有亲自赶来,却只是让人带个话。这样的爸妈,谁遇到了,都会觉得寒心。
江裴垂下眼看着手机收件箱里的那条短信。那是他母亲早晨发过来的,只有短短一句:听说你没事了,那就早点回来吧。
其实他早就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全都逃脱不了父母的耳目。他自以为是的“自由”和所谓的“离家出走”,不过是别人掌控之中的一场笑谈。
只是,他还是不甘心。他凭什么要活在别人的掌控之中呢?
江裴倔强地扭过脸不说话,像一个孤独而又任性的孩子。可是唐礼知道,这是他一贯不愿屈服的表现。虽然他平时嬉皮笑脸,但是当他遇到不愿意做的事情,他总是沉默,以冷战的形式跟你抗争到底。
唐礼叹了口气,对于这个他从小看着长大的男孩,突然受到了这一系列的打击,他不是不心疼。可是,他却无可奈何。
他问江裴:“你要不要去看看那个受伤的司机?她的生命体征趋于平稳,脱离了危险,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出来了。我建议你留在这里照顾她一段时间,等她情况稳定了,我再接你回去。”
“留在这里照顾她?为什么?”
“因为,如果不是她,可能现在生死未卜的,就是你了。”
第三天的时候,江裴见到了那个年轻的出租车女司机。
她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依然没有醒过来。她的父母站在走廊里老泪纵横,不住地责问老天爷为什么这样残忍。江裴想上前安慰,却突然失去了勇气。
女孩叫许灵,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她其实并不是开出租车的,真正的车主是她爸爸,只不过那天她爸爸生病,这才让已拿到驾照两年的她临时顶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