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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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增订评注序

特伦斯·戈登

肯尼迪总统被刺以后几个月,数以百万计的观众在电视上看披头士表演,一位电视观众想要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思考问题。这支利物浦的四人乐队以其新的节奏、歌词和发型给观众带来真正的愉悦,使许多人放弃愚蠢的连续剧《达拉斯》(Dallas),转而收看披头士乐队。这个人就是马歇尔·麦克卢汉。他觉得,这四个年轻人证实了他的判断:媒介即讯息。那时,他即将出版《理解媒介》。他要在20世纪60年代的动荡中赌一把,要把披头士解释为电子技术对人的理智与情感的影响。

《巴利特常用语录》(Bartlett's Familiar Quotations)收录的麦克卢汉语录里有这么两条:“电子技术使人相互依存的新局面以地球村的现象重新塑造世界”;“媒介即讯息”。和其他许多麦克卢汉喜欢的警语一样,“媒介即讯息”是一个悖论。它促使我们成为讯息的内容,去思考这一隽语,并探测其深度,去做出解释,以使之发挥作用。在这一警语里,加拿大政治经济学家哈罗德·伊尼斯[1]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虽然这样的影响在《理解媒介》的正文里不是很明显,但本书的附录《理解新媒介研究项目报告书》(Report on Project in Understanding New Media,第513,527页[2])已经提及伊尼斯的影响。伊尼斯认为,传播的讯息对知识的时空传播产生强大的影响。他强调指出,必须研究讯息的特征,以便评估讯息对社会文化环境的影响。麦克卢汉抓住伊尼斯这个思想的萌芽,借以研究并重新予以界定传播媒介;按照他的理解,媒介是人体和心灵的技术延伸,任何技术、一切技术都是媒介。本书的框架即由此而成型。

《理解媒介》问世以后,麦克卢汉不得不解释他那著名的警语“媒介即讯息”。在公开场合,他高谈阔论时的解说是“感知方式的相互影响”;私下里,他的解释往往带有诗意的色彩,他把技术环境的创造比喻为树干的最新一圈年轮。他用这一类比把语言说成是人类的第一种技术,使之具有乔伊斯余音绕梁的诗意:说话—外化—外圈(utterings-outerings-outer rings)的类比就是诗意的语言。

伊尼斯和乔伊斯不太像彼此相知的室友,不太可能成为麦克卢汉论媒介著作的灵感源头,除非我们记住:麦克卢汉的生活与工作可以比作爱伦·坡《大漩涡》(A Descent into the Maelstrom)里的水手/渔夫。从1946年发表《沙海罪踪》(“Footprints in the Sands of Crime”)的文章起,麦克卢汉就反复用这个水手自救的比喻:在大漩涡里逃生的诀窍是观察周围的一切。在第一部专著《机器新娘》(The Mechanical Bride)的序言里,他把水手逃生的策略与自己的方法联系在一起:“爱伦·坡笔下的水手逃生的办法,是研究漩涡的作用并顺势而行;同样,本书不准备去攻击气势汹汹的潮流和压力;今天,报纸、广播、电影和广告等机器的替身正在我们周围制造这样的潮流和压力,而本书准备让读者置身于这个漩涡的中心,让他钻进去观察事态的运行,观察演变之中、人人卷入的情景。”

在曼尼托巴大学读本科时,这位后来的大漩涡观察家、媒介研究专家曾在日记里发誓不搞学问。他觉得,没有教授的指导他也能学习,但后来他还是身不由己成了英语教授。本科毕业以后,他到剑桥大学上研究生,在那里种下了他走向媒介分析的种子。回顾在剑桥大学求学的日子,他认为,20世纪许多大学教授的主要目标可以归纳为“感知训练”。总结他生平的目标,“感知训练”这一表述也许再恰当不过了——无论是向本科生讲授英语文学,还是向公司主管解释他们对自己的企业知之甚少。

如果说麦克卢汉需要一种催化剂才能迈出媒介分析的决定性一步,那催化剂就是他初为人师的震撼经验。1936年,他在威斯康星大学面对的学生只比他小五到八岁,然而他觉得自己与学生之间已然横亘着一道鸿沟。他意识到,这可能和学习方式、理解方式有关系,他不得不进行深入的考察。调查的结果使他回头反思在剑桥大学理查兹(I.A.Richards)等教授门下接受的感知训练;稍后,他发现了乔伊斯和伊尼斯;然后,他回到古代和那喀索斯神话;最后,他又以前瞻的目光去研究电子技术时代的西方文化。在走向媒介分析的既定目标过程中,他也走过一些迂回曲折的岔道,比如达格伍德[3]的潦倒世界和特罗布里恩岛民丰富的语言世界(见“附录”)。

《理解媒介》在麦克卢汉的著作里享有核心的地位。该书的问世离他写剑桥大学博士论文相距二十年,离他与儿子埃里克·麦克卢汉(Eric McLuhan)合著的《媒介定律》(Laws of Media)在他身后出版也相距二十年。他的博士论文写的是16世纪的剧作家、讽刺家和小册子作者托马斯·纳什(Thomas Nashe)。《媒介定律》是麦克卢汉思想的最后成形。回顾他的一生我们看到,从他的博士论文到《媒介定律》有一条思想求索的路线。《理解媒介》照亮了这条路线。

《理解媒介》无法用三言两语概括。这是麦克卢汉有意为之的写作方式。他告诉我们,我们面对信息超载时,脑子必须要诉诸模式识别,以求理解。《理解媒介》用其风格表现了这一主张。读者必须在思想的漩涡中捕捉思想。第一章里要捕捉的思想有电光的概念,电光是传播媒介,但并不被人注意。为何不被人注意则要等到第五章才去解释。他探讨感知“关闭”的观念,将其视为感知的平衡和移置,视为形象的完成(见附录“关键词”)。那喀索斯是《理解媒介》的常客,麦克卢汉用这个比喻说明,人们没有看到媒介是人的延伸,没有感觉到媒介(即技术)创造的讯息(即新环境)。他还解释说,人对人体延伸回应的力度和速度加大,进而产生更多的延伸。查理·卓别林、乔伊斯、肖邦、巴甫洛娃、乔治·艾略特和查尔斯·博耶[4]等人被塞进一个小小的段落里。麦克卢汉的大漩涡平静下来以后,读者就可以自己打造一只戏水的筏子,把浮在水面上的思想“捆绑”在一起了。下文分十段介绍他的思想:

我们一般想到的媒介主要是报纸、广播和电视等传播媒介。麦克卢汉却认为,媒介是人体和人脑的延伸:衣服是肌肤的延伸,住房是体温调节机制的延伸,马镫、自行车和汽车全都是腿脚的延伸。媒介即技术可以是人的任何延伸。

媒介成双结对,一个“包含”另一个。因此,电报包含印刷词,印刷词包含手写的文字,文字又包含言语。前者包含后者,后者即是前者的讯息。

讯息是朦胧的,所以使用者看不见后者对前者的影响。由于媒介的影响很强大,所以任何讯息即通常所谓的“内容”或“信息”的冲击力都远不如媒介本身的冲击力。于是他说,“媒介即讯息”。

并非一切媒介都成双结对。麦克卢汉发现两个例外。上述的例子里就有一个例外:言语包含在文字里,但言语这个媒介却是媒介链条的终点。思想是非言语现象,是纯粹的过程。第二个例外是电光,电光使黑暗中无法进行的活动成为可能。这些活动可以被认为是电光的“内容”,这一观点强化了麦克卢汉推出的一条原理:任何媒介施加的最强大的影响就是改变人的关系与活动,使其形态、规模和速度发生变化。

媒介是我们的经验世界变革的动因,是我们互动关系变化的动因,也是我们如何使用感知的动因——这里所谓感知是经过媒介延伸的感知。研究媒介就必须研究其影响,因为媒介持久而必然的互动使媒介的影响朦朦胧胧,妨碍我们有效使用媒介的能力。

麦克卢汉认为,一种新媒介通常不会置换或替代另一种媒介,而是增加其运行的复杂性。新旧媒介的相互作用模糊了媒介的效果。人类最早的技术是言语,这是文字、印刷和电报的源头。转化为文字以后,言语就获得了强大的视觉偏向,在社会和文化的组织中产生影响,直至今天。

但有所得必有所失,因为文字使言语和其他感知分离。广播的发展使言语延伸,此时,类似的损失也随之发生,因为广播把言语简约为一种感知——听觉。广播不等于言语,因为我们只用一种感官即听觉,但和文字一样,它造成了一种包含言语的幻觉。

《机器新娘》出版时,许多人觉得麦克卢汉的观点鞭辟入里,也有许多人斥之为大谬不然。《理解媒介》问世时,有人甚至对其基本的冷热媒介分类持反对意见。冷热媒介的反差建立在“清晰度”(definition)和“信息”的特殊意义上,依据的是人的感知,而不是冷热二字原本的词义。麦克卢汉所谓的“高清晰度”(high definition)是电视技术里的行话,其意思是界定清晰、鲜明、实在、详细等,他借用这一行话来描绘任何清晰的视觉形式,例如,字母、数字、照片和地图等是清晰度很高的媒介。反之,如果形式、外形和形象不清晰,那就是低清晰度的媒介。清晰度低时,我们的眼睛扫描可以看见的东西,并填漏补缺,比如,我们看速写、卡通时就要补充缺失的信息。

麦克卢汉说媒介传输信息时,他指的信息不是事实或知识,而是我们的感官对媒介做出的回应。上文的几个例子局限于视觉,但同样的原理适用于声觉。高清晰度的媒介提供了许多信息,对使用者的要求很少。相反,低清晰度的媒介提供的信息很少,要求使用者去填充缺失的信息。这就是冷热媒介反差的基础:高清媒介热,低清媒介冷。麦克卢汉的一些例子如下表所示:

冷媒介 热媒介

电话 广播

言语 印刷

卡通 照片

电视 电影

讨论课 讲授课

讨论课和讲授课的反差说明,热媒介的参与度低,冷媒介的参与度高。其他的例子提醒我们注意,和“清晰度”及“信息”一样,麦克卢汉所谓的参与主要不是指思想的卷入,而是指媒介调动我们感知的方式。

讨论那喀索斯神话时,麦克卢汉指出常见的错误:人们说那喀索斯自恋。实际上,那喀索斯并不是因为看到自己的形象而导致毁灭。他是被技术的麻木效应毁了,同理,媒介使用者也因为麻木而陷入昏迷。技术创造新环境,新环境引起痛苦,人体的神经系统就“关闭”,以阻塞痛苦。那喀索斯的名字就来自希腊词narcosis,意即麻木。

那喀索斯的故事包含的寓意是:人迷恋人体的延伸。它还显示另一个寓意:人的延伸和麦克卢汉所谓的“截除”(amputation)分不开。比如,轮子使人的腿脚延伸,减轻其载荷负担的压力,但又使被延伸的腿脚和躯干分离,从而对人构成新的压力。蹬自行车、在高速公路上飙车时,人只用上了腿脚的一个专用功能,腿脚基本的走路功能反而被剥夺了。媒介延伸人体,赋予它力量,却瘫痪了被延伸的肢体。

在这个意义上,技术既延伸人体,又“截除”人体。增益变成了截除。于是,中枢神经系统就阻塞感知,借此回应“截除”造成的压力和迷乱。

麦克卢汉考察希腊神话里的卡德摩斯王[5],发现了媒介威力的另一个教益。卡德摩斯王种下的是龙牙,收获的是一支军队。此外,卡德摩斯王还把拼音字母从腓尼基引进希腊。可见,神话里的龙牙可能代表古老的象形文字,而威力更大的拼音字母就来自这种象形文字(见“关键词”)。

除了那喀索斯神话的启示之外,麦克卢汉还发现了机械技术过渡到电子技术产生的两种互相对立的结果。在这个过程中,人类的活动无情地加速,产生了与旧秩序相联系的扩张模式,同时又产生了新秩序的收缩力,两种力量互相冲突。(人口或知识的)爆炸逆转为内爆,因为电子技术产生了地球村,在这个地球村里,知识必须要整合为一体,而不是分割为彼此隔绝的专门化地盘。

麦克卢汉举例说明了过热媒介和过度延伸的文化,说明了由此而产生的逆转。过度延伸的道路把城市转化为公路,又把公路转化为城市。19世纪的工业革命强调的是工作场所的分割程序,于是,商业世界和社会都有了新的重点,那就是统一的和整合性的组织形式(公司、垄断、俱乐部和社团)。至于20世纪,麦克卢汉认为,贝克特《等待戈多》(Waiting for Godot)的典型主题是电子时代开启的创造性潜力所具有的破坏性。(麦克卢汉晚期提出了媒介整合一体的定律,在这些定律里,媒介逆转是核心的主题。)

麦克卢汉的分析聚焦在一切社会文化领域里的媒介影响上,不过他的出发点总是个人,因为他把媒介界定为人体的技术延伸。因此,在表述自己的探索和结论时,他常常借用感知比率(即我们对几种感知的相对关系所依靠的程度),还借用修正这一比率所产生的结果。这就涉及心理的一维。比如,字母表的发明强化了交流过程的视觉,于是,视觉比听觉优先,语言和交流带来的影响就重塑了社会的空间观念。

麦克卢汉强调了感知比率及其修正所造成的影响:在非洲,广播这种热媒介的引进扭曲了口语文化的感知平衡,必然产生迷失方向的效应,并重新点燃部落间的战争;牙医让病人戴上耳机,耳机用噪声轰击病人以阻挡牙钻引起的疼痛;在好莱坞,无声电影配音以后就减少并最终消除了模仿动作的作用,于是,表演里的触觉和动感就消失殆尽了。

这些例子涉及五种感官的关系,我们可以按照自我感觉中感官分割的程度来给它们排序。视觉排第一,因为眼睛是高度特化的器官。听觉排第二,其余的排序依次是触觉、嗅觉和味觉,它们的特化程度逐一递减。眼睛的视觉强大,接收刺激的距离很远;相比而言,舌头只能分辨甜、酸、苦、咸,必须与提供刺激的食物直接接触。

一旦西方文化连同它的拼音文字文化移植到无文字的口语文化,就会撕裂其部落组织,产生媒介杂交的典型例子,实现其强大的转化效应(见第五章)。与此同时,电力转化了西方文化,使其视觉的、特化的和分割的取向脱位,并偏向口语模式和部落模式。麦克卢汉思考这些变化的终极结果——原子弹的核裂变和氢弹的核聚变,他一直借用剧变能量的类比来表述自己的观点。文化的杂交是麦克卢汉最关注的问题,不过,他还提供了其他的例子,比如电光;电光重构现存的社会文化组织模式,它解放了社会文化组织,使之不必依赖日光。

麦克卢汉强调指出,作为人体延伸的媒介改变人体的感知比率,而且媒介结合时,媒介之间的新比率也随之产生。广播的来临改变了新闻报道的方式,于是,有声电影表现形象的方式也随之改变。随后到来的电视又使广播发生巨大的变化。

媒介结合时,其形式和用途都发生了变化。此时,受到影响的人的活动也在规模、速度和强度上随之变化。同理,围绕媒介及其使用者的环境也随之变化。气垫船是船舶和飞机的杂交。如此,它不仅消除了起平衡作用的机翼和龙骨,而且,机场和码头连接的环境也没有必要了。

写这本书时,麦克卢汉并不知道肌肤电反射技术、终端网点控制器和苹果公司的掌上电脑等技术。他甚至不能想象指纹鼠标(biomouse)为何物。但他指出了理解这一切新技术的道路:不是理解新技术本身,而是理解新技术间的相互关系及其与旧技术的关系,尤其理解新技术与我们的关系——与我们的身体、感官和心理平衡的关系。1964年出版《理解媒介》时,他感到不安的是,人类正戴着19世纪的感知镣铐,跌跌撞撞地走向21世纪。倘若他地下有知,他今天同样会感到不安。他会继续挑战读者,在每一页的字里行间,他都会鼓励读者摆脱旧感知的镣铐。

2003年于哈利法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