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情一缕付征鸿
你想不到我有冒雨到陶然亭的勇气吧!妙极了,今日的天气,从黎明一直到黄昏,都是阴森着,沉重的愁云紧压着山尖,不由得我的眉峰蹙起。——可是在时刻挥汗的酷暑中,忽有这么仿佛秋凉的一天,多么使人兴奋!汗自然的干了,心头也不曾燥热得发跳;简直是初赦的囚人,四围顿觉松动。
颦!你当然理会得,关于我的僻性。我是喜欢暗淡的光线和模糊的轮廓。我喜欢远树笼烟的画境,我喜欢晨光熹微中的一切,天地间的美,都在这不可捉摸的前途里。所以我最喜欢“笑而不答心自闲”的微妙人生,雨丝若笼雾的天气,要比丽日当空时玄妙得多呢!
今日我的工作,比任何一天都多,成绩都好,当我坐在公事房的案前,翠碧的树影,横映于窗间,刷刷的雨滴声,如古琴的幽韵,我写完了一篇温妮的故事,心神一直浸在冷爽的雨境里。
雨丝一阵紧,一阵稀,一直落到黄昏。忽在叠云堆里,露出一线淡薄的斜阳,照在一切沐浴后的景物上,真的,颦!比美女的秋波还要清丽动怜,我真不知怎样形容才恰如其分,但我相信你总领会得,是不是!
这时君素忽来约我到陶然亭去,颦!你当然深切地记得陶然亭的景物,——万顷芦田,翠苇已有人高。我们下了车,慢慢踏着湿润的土道走着。从苇隙里已看见白玉石碑矗立,呵!
颦!我的灵海颤动了,我想到千里外的你,更想到隔绝人天的涵和辛。我悲郁地长叹,使君素诧异,或者也许有些惘然了。他悄悄对我望着,而且他不让我多在辛的墓旁停留,真催得我紧!我只得跟着他走了;上了一个小土坡,那便是鹦鹉冢,我蹲在地下,细细辨认鹦鹉曲。
颦!你总明白北京城我的残痕最多,这陶然亭,更深深地埋葬着不朽的残痕。五六年前的一个秋晨吧;蓼花开得正好,梧桐还不曾结子,可是翠苇比现在还要高,我们在这里履行最凄凉的别宴。
自然没有很丰盛的筵席,并且除了我和涵也更没有第三人。我们带来一瓶血色的葡萄酒和一包五香牛肉干,还有几个辛酸的梅子。我们来到鹦鹉冢旁,把东西放下,搬了两块白石,权且坐下。
涵将酒瓶打开,我用小玉杯倒了满满的一盏,鹦鹉冢前,虔诚的礼祝后,就把那一盏酒竟洒在鹦鹉家旁。这也许没有什么意义,但到如今这印象兀自深印心头呢:
我祭奠鹦鹉以后,涵似乎得了一种暗示,他握着我的手说:“音!我们的别宴不太凄凉吗?”我自然明白他言外之意,但是我不愿这迷信是有证实的可能,我咽住凄意笑道:“我闹着玩呢,你别管那些,咱们喝酒吧。你不是说在你离开之先,要在我面前一醉吗?好,涵!你尽量地喝吧。”他果然拿起杯子,连连喝了几杯。
他的量最浅,不过三四杯的葡萄酒,他已经醉了;——两颊红润得如黄昏时的晚霞,他闭眼斜卧在草地上,我坐在他的身旁,把剩下大半瓶的酒,完全喝了;我由不得想到涵明天就要走了,离别是什么滋味?那孤零会如沙漠中的旅人吗?
无人对我的悲叹注意,无人为我的不眠嘘唏!我颤抖,我失却一切矜持的力,我悄悄地垂泪,涵睁开眼对我怔视,仿佛要对我剖白什么似的,但他始终未哼出一个字,他用手帕紧紧捂住脸,隐隐透出啜泣之声,这旷野荒郊充满了幽厉之凄音。
颦!悲剧中的一角之造成,真有些自甘陷溺之愚蠢,但自古到今,有几个能自拔?这就是天地缺陷的唯一原因吧!
我在鹦鹉冢旁眷怀往事,心痕暴裂。颦!我相信如果你在跟前,我必致放声痛哭,不过除了在你面前,我不愿向人流泪,况且君素又催我走,结果我咽下将要崩泻的泪液。
我们绕过了芦堤,沿着土路走到群冢时,细雨又轻轻飘落,我冒雨在晚风中悲嘘,颦!呵!我实在觉得羡慕你,辛的死,为你遗留下整个的爱,使你常在憧憬的爱园中踯躅。那满地都开着紫罗兰的花,常有爱神出没其中,永远是圣洁的。
我的遭遇,虽有些像你,但是比你着逊多了。我不能将涵的骨殖,葬埋在我所愿他葬埋的地方,他的心也许是我的,但除了这不可捉摸的心以外,一切都受了牵掣。我不能像你般替他树碑,也不能像你般,将寂寞的心泪,时时浇洒他的墓土。
呵!颦!我真觉得自己可怜!我每次想痛哭,但是没有地方让我恣意地痛哭。你自然记得,我屡次想伴你到陶然亭去,你总是摇头说:“你不用去吧!”颦!你怜惜我的心,我何尝不知道,因此我除了那一次醉后痛快的哭过,到如今我一直抑积着悲泪,我不敢让我的泪泉溢出。颦!你想这不太难堪吗?世界上的悲情,孰有过于要哭而不敢哭的呢?你虽是怜惜我,但你也曾想到这怜惜的结果吗?
我也知道,残情是应当将它深深地埋葬,可恨我是过分的懦弱,眉目间虽时时含有英气,可济什么事呢?风吹草动,一点禁不住撩拨呵!
雨丝越来越紧,君素急要回去,我也知道在这里守着也无味;跟着他离开陶然亭。车子走了不远,我又回头前望,只见丛芦翠碧,雨雾幂幂,一切渐渐模糊了。
到家以后,大雨滂沱,君素也不能回去,我们坐在书房里,君素在案上写字,我悄悄坐在沙发上沉思,颦呵!我们相隔千里,我固然不知道你那时在做什么;可是我想你的心魂,日夜萦绕着陶然亭旁的孤墓呢!
人间是空虚的,我们这种摆脱不开,聪明人未免要笑我们多余,——有时我自己也觉得似乎多余!然而只有颦你能明白:这绵绵不尽的哀愁,在我们有生之日,无论如何,是不能扫尽抛开的呵!
我往往想做英雄,——但此念越强,我的哀愁越深。为人类流同情的泪,固然比较一切伟大,不过对于自身的伤痕,不知抚摸惘惜的人,也绝对不是英雄。颦我们将来也许能做英雄,不过除非是由辛和涵使我们在悲愁中扎挣起来,我们绝不会有受过陶炼的热情,在我们深邃的心田中蒸勃呢!
我知道你近来心绪不好,本不应再把这些近乎撩拨的话对你诉说,然而我不说,便如梗在喉,并且我痴心希望,说了后可以减少彼此的深郁的烦纡,所以这一缕愁情,终付征鸿,颦呵!请你恕我吧!
云音七月十五写于灰城。
寄燕北故人
亲爱的朋友们:
在你们闪烁的灵光里,大约还有些我的影子吧!但我们不见已经四年了,以我的测度你们一定不同从前了,——至少梅姊给我的印影——夕阳下一个倚新坟而凝泪的梅姊,比起那衰草寒烟的梅窟,吃鸡蛋煎菊花的豪情逸兴要两样了。
至于轩姊呢,听说愁病交缠,近来更是人比黄花瘦。那么中央公园里,慢步低吟的幽趣,怕又被病魔销尽了!……
呵!现在想到隽妹,更使我心惊!我记得我离开燕京的时候,她还睡在医院里,后来虽常常由信里知道她的病终久痊愈了,并且她又生了两个小孩子,但是她活泼的精神和天真的情态,不曾因为病后改变了吗?
哎!不过四年短促的岁月中,便有这许多变迁了,谁还敢打开既往的生活史看,更谁敢向那未来的生活上推想!
我自从去年自己害了一场大病,接着又遭人生的大不幸,终日只是被暗愁锁着。无论怎样的环境,都是我滋感之菌,——清风明月,苦雨寒窗,我都曾对之泣泪泛澜,去年我不是告诉你们:我伴送涵的灵柩回乡吗?那时我满想将我的未来命运,整个的埋没于闭塞的故乡,权当归真的墟墓吧!
但是当我所乘的轮船才到故乡的海岸时,已经给我一个可怕的暗示——一片寒光,深笼碧水。四顾不禁毛发为之悚栗,满不是我意想中足以和暖我战惧灵魂的故乡;及至上了岸,就见家人,约了许多道士,在一张四方木桌上,满插着招魂幡旗,迎冷风而飘扬。
只见涵的衰年老父,揾泪长号,和那招魂的罄钹繁响争激。唉!马江水碧,鼓岭云高,渺渺幽冥,究竟何处招魂!徒使劫余的我肝肠俱断。到家门时,更是凄冷鬼境,非复人问。唉!
那高举的丧幡,沉沉的白幔,正同五年前我奔母亲丧时的一样刺心伤神。——不过几年之间,我却两度受造物者的宰割。哎!雨打风摧,更经得几番磨折!——再加着故乡中的俚俗困人,我究竟不过住了半年,又离开故乡了——正是谁念客身轻似叶,千里飘零!
去年承你们的盛情约我北去,更续旧游,只恨我胆怯,始终不敢应诺。按说北京是我第二故乡,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和它相亲相近,直到我离开它,其间差不多十八九年,它使我发生对它的好感,实远胜我发源地的故乡。我到北京去,自然是很妥当而适意的了;不过你们应当知道,我为什么不敢去?
东交民巷的皎月馨风,万牲园的幽廊斜晖,中央公园的薄霜淡雾,都深深地镂刻着我和涵的往事前尘!我又怎么敢去?怎么忍去!朋友们!你们千里外的故人,原是不中用的呢!不过也不必因此失望,因为近来我似乎又找到新生路了。只要我的灵魂出了牢狱,我便可和你们相见了!
我这一次重到上海,得到一个出我意料外的寂静的环境,读书作稿,都用不着等待更深夜静。确是蓼荻绕宅,梧桐当户,荒坟蔓草,白杨晚鸦,而它们萧然地长叹,或冷漠,都给我以莫大的安慰,并且启示我,为俗虑所掩遮的灵光——虽只是很淡薄的灵光,然而我已经似有所悟了。
我所住的房子,正对着一片旷野,窗前高列着几棵大树,枝叶繁茂,宿鸟成阵,时时鼓舌如簧,娇啭不绝。我课余无事,每每开窗静听,在它们的快乐声中,常常告诉我,它们是自由的……有时竟觉得,它们在嘲笑我太不自由了,因为我灵魂永远不曾解放过,我不能离开现实而体察神的隐秘,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只能宛转因人,这不是太怯弱了吗?
有一天我正向窗外凝视,忽然看见几个小孩子,满脸都是污泥,衣服也和他们的脸一样的肮脏,在我们房子左右满了落叶枯枝的草地上,摭拾那落叶枯枝。
这时我由不得心里一惊——天寒岁暮了,这些孩子们,捡这枯枝,想来是,燃了取暖的。昨天听说这左右发见不少小贼,于是我告诉门房的人,把那些孩子赶了出去,并且还交代小工,将那破损的竹篱笆修修好,不要让闲杂人进来,……这自然是我的责任,但是我可对不起那几个圣洁的小灵魂了。我简直是蔑视他们,贼自然是可怕的罪恶,然而我没有用的人,只知道关紧门,不许他们进来,这只图自己的安适,再不为那些不幸的人们着想,这是多么卑鄙的灵魂?除自私之外没有更大的东西了!
朋友们:在这灵光一瞥中,我发见了人类的丑恶,所以现在除了不幸的人外,我没有朋友。有许多人,对着某一个不幸的人,虽有时也说可怜,然而只是上下唇、及舌头筋肉间的活动,和音带的震响罢了——真是十三分的漠然,或者可以说,其间含着幸灾乐祸的恶意呢?总之一个从来不懂悲哀和痛苦真义的人,要叫他能了解悲哀和痛苦的神秘,未免太不容易!所以朋友们!
你们要好好记住,如果你们是有痛苦悲哀的时候,与其对那些不能了解的人诉说,希冀他们予以同情的共鸣,那只是你们的幻想,决不会成事实的。不如闭紧你们的口,眼泪向肚里流要好得多呢。
悲哀才是一种美妙的快感,因为悲哀的纤维,是特别的精细,它无论是触于怎样温柔的玫瑰花朵上,也能明切的感觉到,比起那近于欲的快乐的享受,真是要耐人寻味多了。并且只有悲哀,能与超乎一切的神灵接近。当你用怜悯而伤感的泪眼,去认识神灵的所在,比较你用浮夸的享乐的欲眼时,要高明得多。悲哀诚然是伟大的!
朋友们!你们读我的信到这个地方,总要放下来揣想一下吧!甚或要问这倒是怎么一回事?——想来这个不幸的人,必要被暗愁搅乱了神经,不然为何如此尊崇悲哀和不幸者呢?……要不然这个不幸的人,一定改了前此旷达的心胸,自囿于凄栗之中,……呵!朋友们:如果你们如是的怀疑,我可以诚诚实实地告诉你们,这揣想完全错了。
我现在的态度,固然是比较从前严肃,然而我却好久不掉眼泪了。看见人家伤心,我仿佛是得到一句隽永的名句,有意义的,耐人寻味的名句。
我得到这名句,一面是刻骨子的欣赏,一面又从其中得到慰安。这真是一种灵的认识,从悲哀的历程中,所发见的宝藏。
我前此常常觉得人生,过于单调:青春时互相的爱恋者,一天天平凡的度过去,究竟什么是生命的意义!——有什么无上的价值,完全不明了。现在我仿佛得到神明的诏示,真了解悲哀才有与神接近的机会,才能以鲜红的热血为不幸者牺牲。朋友们!我相信你们中一定有能了解我这话的人,至少梅姊可以和我表同情,是不是?
我自从沦入失望和深愁浸渍的漩涡中,一直总是颓废不振。我常常自危,幸而近来灵光普照,差不多已由颓废的漩涡中扎挣起来了。只要我一旦对于我的灵魂,更能比较地解放,更认识得清楚些,那么那个人的小得失,必不至使我惊心动魄了。
梅姊的近状如何?我记得上半年来信,神气十分萎靡。固然我也知道梅姊的遭遇多苦。但是,我希望梅姊把自己的价值看重些,把自己的责任看大些,像我们这种个人的失意,应该把它稍为靠后些。
因为这悲哀造成的世界,本以悲哀为原则,不过有的是可医治的悲哀,有的是不可医治的悲哀。我们的悲哀,是不可医治的根本的烦冤,除非毁灭,是不能使我们与悲哀相脱离。
我们只有推广这悲哀的意味,与一切不幸者同运命,我们的悲哀岂不更觉有意义些吗?呵!亲爱的朋友!为了怜悯一个贫病的小孩子而流泪,要比因自己的不幸而流泪,要有意味得多呢!
神实在是不可思议的,所以能够使世界瑰琦灿烂,不可逼视,在这里我要告诉你一件很有趣味的事实。
前天下午,我去看星姊,那时美丽的太阳,正射着玫瑰色的玻璃窗上,天边浮动着变幻的浅蓝的飞云。我走到星姊的房间的时候,正静悄悄不听一点声息。
后来我开门进去,只见星姊正在摇篮旁用手极轻微地摇着睡在里面的小孩子。我一看,突然感觉到母亲伟大而高远的爱的神光,从星姊的两眸子中流射出来。那真是一朵不可思议的灿烂之花!
呵隽妹!我现在能想象你,那温慈的爱欢,正注射着你那可爱的娇儿呢!这真是人间最大慰安地,无论是怎么痛苦或疲乏的人,只要被母亲的春晖拂照便立刻有了生气。世界上还有比母亲的爱更伟大么?
这正是能牺牲自己而爱,爱她们的孩子,并且又是无所为而爱的呵!母亲的爱是怎样的神圣,也正和为不幸而悲哀同样有意味呢?
现在天气冷了,秋风秋雨一阵紧一阵,燕北彤云,雪意必浓,四境的冷涩,不知又使多少贫苦人惊心骇魄。但愿梅姊用悲哀的更大同情,为他们洗涤创污,隽妹以母亲伟大的温情,为他们的孤零嘘拂。
如果是无甚阻碍,明年暑假,我们定可图一晤。敬祝亲爱的朋友为使灵魂的超越而努力呵!
你们海角的故人书于凄风冷雨之下。
房东
当我们坐着山兜,从陡险的山径,来到这比较平坦的路上时,兜夫“哎哟”的舒了一口气,意思是说“这可到了”。我们坐山兜的人呢,也照样地深深地舒了一口气,也是说:“这可到了!”
因为长久的颠簸和忧惧,实在觉得力疲神倦呢!这时我们的山兜停在一座山坡上,那里有一所三楼三底的中国化的洋房。若从房子侧面看过去,谁也想不到那是一座洋房,因为它实在只有我们平常比较高大的平房高。
不过正面的楼上,却也有二尺多阔的回廊,使我们住房子的人觉得满意。并且在我们这所房子的对面,是峙立着无数的山峦,当晨曦窥云的时候,我们睡在床上,可以看见万道霞光,从山背后冉冉而升。跟着雾散云开,露出艳丽的阳光。
再加着晨气清凉,稍带冷意的微风,吹着我们不曾掠梳的散发,真有些感觉得环境的松软。虽然比不上列子御风那么飘逸。至于月夜,那就更说不上来的好了。
月光本来是淡青色,再映上碧绿的山景,另是一种翠润的色彩,使人目跌神飞。我们为了它们的倩丽往往更深不眠。
这种幽丽的地方,我们城市里熏惯了煤烟气的人住着,真是有些自惭形秽,虽然我们的外面是强似他们乡下人。凡从城里来到这里的人,一个个都仿佛自己很明白什么似的,但是他们乡下人至少要比我们离大自然近得多,他们的心要比我们干净得多。就是我那房东,她的样子虽特别的朴质,然而她都比我们好像知道什么似的人更知道些,也比我们天天讲自然趣味的人,实际上更自然些。
可是她的样子,实在不见得美,她不但有乡下人特别红褐色的皮肤,并且她左边的脖项上长着一个盖碗大的肉瘤。
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对于她那个肉瘤很觉厌恶,然而她那很知足而快乐的老面皮上,却给我很好的印象。倘若她只以右边没长瘤的脖项对着我,那倒是很不讨厌呢!她已经五十八岁了,她的老伴比她小一岁,可是他俩所做的工作,真不像年纪这么大的人。
他俩只有一个儿子,倒有三个孙子,一个孙女儿。他们的儿媳妇是个瘦精精的妇人。她那两只脚和腿上的筋肉,一股一股的隆起,又结实又有精神。她一天到晚不在家,早上五点钟就到田地里去做工,到黄昏的时候,她有时肩上挑着几十斤重的柴来家了。
那柴上斜挂着一顶草笠,她来到她家的院子里时,把柴担从这一边肩上换到那一边肩上时,必微笑着同我们招呼道:“吃晚饭了吗?”当这时候,我必想着这个小妇人真自在,她在田里种着麦子,有时插着白薯秧,轻快的风吹干她劳瘁的汗液,清幽的草香,阵阵袭入她的鼻观,有时可爱的百灵鸟,飞在山岭上的小松柯里唱着极好听的曲子,她心里是怎样的快活!当她向那小鸟儿瞬了一眼,手下的秧子不知不觉已插了很多了。
在她们的家里,从不预备什么钟,她们每一个人的手上也永没有带什么手表,然而她们看见日头正照在头顶上便知道午时到了,除非是阴雨的天气,她们有时见了我们,或者要问一声:师姑,现在十二点了罢!据她们的习惯,对于做工时间的长短也总有个准儿。
住在城市里的人每天都能在五点钟左右起来,恐怕是绝无仅有,然而在这岭里的人,确没有一个人能睡到八点钟起来。
说也奇怪,我在城里头住的时候,八点钟起来,那是极普通的事情,而现在住在这里也能够不到六点钟便起来,并且顶喜欢早起。因为朝旭未出将出的天容和阳光未普照的山景,实在别有一种情趣。
更奇异的是山间变幻的云雾,有时雾拥云迷,便对面不见人。举目唯见,一片白茫茫,真有人在云深处的意味。然而刹那间风动雾开,青山初隐隐如笼轻绡。有时两峰间忽突起朵云,亭亭如盖,翼蔽天空,阳光黯淡,细雨霏霏,斜风潇潇,一阵阵凉沁骨髓,谁能想到这时是三伏里的天气。
我曾记得古人词有“采药名山,读书精舍,此计何时就”?就是我从前一读一怅然,想望而不得的逸兴幽趣,今天居然身受,这是何等的快乐!更有我们可爱的房东,每当夕阳下山后,我们坐在岩上谈说时,她又告诉我们许多有趣的故事,使我们想象到农家的乐趣,实在不下于神仙呢。
女房东的丈夫,是个极勤恳而可爱的人,他也是天天出去做工,然而他可不是去种田,他是替他们村里的人,收拾屋漏。有时没有人来约他去收拾时,他便戴着一顶没有顶的草笠,把他家的老母牛和老公牛,都牵到有水的草地上拴在老松柯上,他坐在草地上含笑看他的小孙子在水涯旁边捉蛤蟆。
不久炊烟从树林里冒出来,西方一片红润,他两个大的孙子从家塾里一跳一踯的回来了。我们那女房东就站在斜坡上叫道:“难民仔的公公,回来吃饭。”
那老头答应了一声“来了”,于是慢慢从草地上站起来,解下那一对老牛,慢慢踱了回来。那女房东在堂屋中间摆下一张圆桌,一碗热腾腾的老倭瓜,一碗煮糟大头菜,一碟子海蜇,还有一碟咸鱼,有时也有一碗鱼鲞墩肉。
这时他的儿媳妇抱着那个七八个月大的小女儿喂着奶,一手抚着她第三个儿子的头。吃罢晚饭他给孩子们洗了脚,于是大家同坐在院子里讲家常,我们从楼上的栏杆望下去,老女房东便笑嘻嘻地说:“师姑!晚上如果怕热,就把门开着睡。”
我说:“那怪怕的,倘若来个贼呢?……这院子又只是一片石头叠就的短墙,又没个门!”
“呵哟师姑!真真的不碍事,我们这里从来没有过贼,我们往常洗了衣服,晒在院子里,有时被风吹了掉在院子外头,也从没有人给拾走。倒是那两只狗,保不定跑上去。只要把回廊两头的门关上,便都不得了!”
我听了那女房东的话,由不得称赞道:“到底是你们村庄里的人朴厚,要是在城里头,这么空落落的院子,谁敢安心睡一夜呢!”
那老房东很高兴地道:“我们乡户人家,别的能力没有,只讲究个天良,并且我们一村都是一家人,谁提起谁来都是知道的。要是做了贼,这个地方还住得下去吗?”
我不觉叹了一声,只恨我不做乡下人,听了这返朴归真的话,由不得不心凉,不用说市井不曾受教育的人,没有天良;便是在我们的学校里还常常不见了东西呢!怎由得我们天天如履薄冰般的,掬着一把汗,时时竭智虑去对付人,哪复有一毫的人生乐趣?
我们的女房东,天天闭了就和我们说闲话儿,她仿佛很羡慕我们能读书识字的人,她往往称赞我们为聪明的人。
她提起她的两个孙子也天天去上学,脸上很有傲然的颜色。其实她未曾明白现在认识字的人,实在不见得比他们庄农人家有出息。我们的房东,他们身上穿着深蓝老布的衣裳,用着极朴质的家具,吃的是青菜萝卜,白薯搀米的饭,和我们这些穿缎绸,住高楼大厦,吃鱼肉美味的城里人比,自然差得太远了。
然而试量量身份看,我们是家之本在身,吃了今日要打算明日的,过了今年要打算明年的,满脸上露着深虑所渍的微微皱痕,不到老已经是发苍苍而颜枯槁了。她们家里有上百亩的田,据说好年成可收七八十石的米,除自己吃外,尚可剩下三四十石,一石值十二三块钱,一年仅粮食就有几百块钱的裕余。
以外还有一块大菜园,里面萝卜白菜,茄子豆角,样样俱全,还有白薯地五六亩,猪牛羊鸡和鸭子,又是一样不缺。并且那一所房除了自己住,夏天租给来这里避暑的人,也可租上一百余元,老母鸡一天一个蛋,老母牛一天四五瓶牛奶,倒是纯粹的奶子汁,一点不搀水的。
我们天天向他买一瓶要一角二分大洋,他们吃用全都是自己家里的出产品,每年只有进款加进款,却不曾消耗一文半个,他们舒舒齐齐地做着工,过着无忧无虑的日,他们可说是“外干中强”,我们却是“外强中干”。
只要学校里两月不发薪水,简直就要上当铺,外面再掩饰得好些,也遮不着隐忧重重呢!
我们的老房东真是一个福气人,她快六十岁的人了,却像四十几岁的人。天色朦胧,她便起来,做饭给一家的人吃。吃完早饭儿子到村集里去做买卖,媳妇和丈夫,也都各自去做工,她于是把她那最小的孙女用极阔的带把她驮在背上,先打发她两个大孙子去上学,回来收拾院子,喂母猪,她一天到晚忙着,可也一天到晚地微笑着。
逢着她第三个孙子和她撒娇时,她便把地里掘出来的白薯,递一片给他,那孩子笑嘻嘻地蹲在捣衣石上吃着。她闲时,便把背上的孙女儿放下来,抱着坐在院子里,抚弄着玩。
有一天夜里月色布满了整个的山,青葱的树和山,更衬上这淡淡银光,使我恍疑置身碧玉世界,我们的房东约我们到房后的山坡上去玩,她告诉我们从那里可以看见福州。我们越过了许多壁立的巉岩,忽见一片细草平铺的草地,有两所很精雅的洋房,悄悄地站在那里。
一带的松树被风吹得松涛澎湃,东望星火点点,水光泻玉,那便是福州了。那福州的城子,非常狭小,民屋垒集,烟迷雾漫,与我们所处的海中的山巅,真有些炎凉异趣。我们看了一会福州,又从这垒岩向北沿山径而前,见远远月光之下竖立着一座高塔,我们的房东指着对我们说:“师姑!你们看见这里一座塔吗?提到这个塔,有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我们这里相传已久了。”
“人们都说那塔的底下是一座洞,这洞叫做小姐洞,在那里面住着一个神道,是十七八岁长得极标致的小姐,往往出来看山,遇见青年的公子哥儿,从那洞口走过时,那小姐便把他们的魂灵捉去,于是这个青年便如痴如醉地病倒,吓得人们都不敢再从那地方来。
——有一次我们这村子,有一家的哥儿只有十九岁,这一天收租回来,从那洞口走过,只觉得心里一打寒战,回到家里便昏昏沉沉睡了,并且嘴里还在说:‘小姐把他请到卧房坐着,那卧房收拾得像天宫似的。
小姐长得极好,他永不要回来。后来又说某家老二老三等都在那里做工。’他们家里一听这话,知道他是招了邪,因找了一位道士来家作法。第一次来了十几个和尚道士,都不曾把那哥儿的魂灵招回来;第二次又来了二十几个道士和尚,全都拿着枪向洞里放,那小姐才把哥儿的魂灵放回来!
自从这故事传开来以后,什么人都不再从小姐洞经过,可是前两年来了两个外国人,把小姐洞旁的地买下来,造了一所又高又大的洋房,说也奇怪,从此再不听小姐洞有什么影响,可是中国的神道,也怕外国鬼子——现在那地方很热闹了,再没有什么可怕!”
我们的房东讲完这一件故事,不知想起什么,因问我道:“那些信教的人,不信有鬼神,……师姑!你们读书的人自然知道有没有鬼神了。”
这可问着我了,我沉吟半晌答道:“也许是有,可是我可没看见过,不过我总相信在我们现实世界以外,总另有一个世界,那世界你们说他是鬼神的世界也可以,而我们却认那世界为精神的世界……”
“哦!倒是你们读书的人明白!……可是什么叫做精神的世界呵!是不是和鬼神一样?”
我被那老头儿这么一问,不觉嗤地笑了,笑我自己有点糊涂,把这么抽象的名词和他们天真的农人说。现在我可怎样回答呢,想来想去,要免解释的麻烦,因啭嚅着道:“正是也和鬼神差不多!”
好了!我不愿更谈这玄之又玄的问题,不但我不愿给他勉强的解释,其实我自己也不大明白,我因指着他那大孙子道:“孩子倒好福相,他几岁了?”
我们的房东,听我问她的孩子,十分高兴地答道:“他今年九岁了,已定下亲事,他的老婆今年十岁了,”后又指着她第二个孙子道:“他今年六岁也定下亲,他的老婆也比他大一岁,今年七岁……
我们家里的风水,都是女人比丈夫大一岁,我比他公公大一岁,她娘比他爹大一岁……我们乡下娶媳妇,多半都比儿子要大许多,因为大些会做事,我们家嫌大太多不大好,只大着一岁,要算很特别的了。”
“吓!阿姆你好福气,孙子媳妇都定下了,足见得家里有,要不然怎么做得起。”
我们中的老林很羡慕似的,对我们的房东说。我觉得有些好奇,因对那两个小孩子望着,只见他们一双圆而黑的眼珠对他们的祖母望着……
我不免想这么两个无知无识的孩子,倒都有了老婆,这真是有点不可思议的事实。自然,在我们受过洗礼的脑筋里,不免为那两对未来的夫妇担忧,不知他们到底能否共同生活,将来有没有不幸的命运临到他和她,可是我们的那老房东确觉得十分的爽意,仿佛又替下辈的人做成了一件功绩。
一群小鸡忽然啾啾地嘈了起来。那老房东说:“又是田鼠作怪!”因忙忙地赶去看。我们怔怔坐了些时就也回来了。
走到院子里,正遇见那房东迎了出来,指着那山缝的流水道:“师姑!你看这水映着月光多么有趣……你们如果能等过了中秋节下去,看我们山上过节,那才真有趣,家家都放花,满天光彩,站在这高坡上一看真要比城里的中秋节还要有趣。”
我听了这话,忽然想到我来到这地方,不知不觉已经二十天了,再有三十天,我就得离开这个富于自然——山高气清的所在,又要到那充满尘气的福州城市去,不用说街道是只容得一轮汽车走过的那样狭,屋子是一堵连一堵排比着,天空且好比一块四方的豆腐般呆板而沉闷,至于那些人呢,更是俗垢遍身不敢逼视。
日子飞快地悄悄地跑了,眼看着就要离开这地方了。那一天早起,老房东用大碗满满盛了一碗糟菜,送到我的房间,笑容可掬地说:“师姑!你也尝尝我们乡下的东西,这是我自己亲手做的,这几天才全晒干了,师姑你带到城里去管比市上卖的味道要好,随便炒吃墩肉吃,都极下饭的。”
我接着说道:“怎好生受,又让你花钱。”那老房东忙笑道:“师姑!真不要这么说,我们乡下人有的是这种菜根子,哪像你们城市的人样样都须花钱去买呢!”
我不觉叹道:“这正是你们乡下人叫人羡慕而又佩服的地方,你们明明满地的粮食,满院的鸡鸭和满圈子的牛羊猪,是要什么有什么,可是你们样子可都诚诚朴朴的,并没有一些自傲的神气,和奢侈的受用,……这怎不叫人佩服!再说你们一年到头,谷人做各人爱做的事,舒舒齐齐地过着日了,地方的风景又好,空气又清,为什么人不羡慕?!……”
那老房东听了这话,一手摸着那项上的血瘤,一面点头笑道:“可是的呢!我们在乡下宽敞清静惯了倒不觉得什么……去年福州来了一班要马戏的,我儿子叫我去见识见识,我一清早起带着我大孙子下了岭,八点钟就到福州,我儿子说离马戏开演的时间还早咧,我们就先到城里各大街去逛,那人真多,房子也密密层层,弄得我手忙脚乱,实觉不如我们岭里的地方走着舒心……师姑!你就多住些日子下去吧!……”
我笑道:“我自然是愿意多住几天,只是我们学校快开学了,我为了职务的关系,不能不早下去……这个就是城市里的人大不如你们乡下人自在呵!”
我们的房东听了这话,只点了一点头道:“那么师始明年放暑假早些来,再住在我们这里,大家混得怪熟的,热辣辣地说走,真有点怪舍不得的呢!”
可是过了两天,我依然只得热辣辣地走了,不过一个诚恳而温颜的老女房东的印象却深刻在我的心幕上——虽是她长着一个特别的血瘤,使人更不容易忘怀。然而她的家庭,和她的小鸡和才生下来的小猪儿……种种都充满了活泼泼的生机使我不能忘怀——只要我独坐默想时,我就要为我可爱而可羡的房东祝福!并希望我明年暑假还能和她见面!
秋风秋雨愁煞人
凌峰独乘着一叶小舟,在霞光璀璨的清晨里,——淡雾仿若轻烟,笼住湖水与岗峦,氤氲的岫云,懒散地布在山谷里。远处翠翠隐隐,紫雾漫漫,这时意兴十分潇洒。舟子摇着双桨,低唱小调。
这船已荡向芦获丛旁。凌峰站在船头,举目四望,一片红寥,几丛碧苇,眼底收尽秋色。她吩咐舟子将船拢了岸。踏着细草,悄悄前进走过一箭多路。忽听长空雁唳,仰头一看,霞光无彩,雾氛匿迹,云高气爽,北雁南飞,正是“一年容易又秋风”,她怔怔倚着孤梧悲叹。
许多游山的人,在对面高峰上唱着陇头水曲,音调悲凉。她黯然危立,忽见树林里有一座孤坟,在孤坟的四围,满是霜后的枫叶,鲜红比血,照眼生辉。树梢头哀蝉穷嘶,似诉将要僵伏的悲愁,促织儿在草底若歌若泣,她在这冷峭的秋色秋声中,忽想起五年前曾在此地低吟“秋风秋雨愁煞人”!
她不由自主地向那孤坟走去,只见坟旁竖着残碑断碣,青苔斑斓,字迹模糊,从地上捡了一块瓦片,将青苔刮尽才露出几个字是“女烈士秋瑾之墓”。
“哦!女英雄”。她轻轻低呼着!已觉心潮激涌,这黄土坑中,深埋着虽是已腐化的枯骨,但是十几年前却是一个美妙的女英雄。那夜微冷的西风,吹拂着庭前松柯,发出凄厉的涛歌,沙沙的秋雨,滴在梧桐叶上。
她正坐在窗下,凄影独吊,忽见门帘一动,进来一个英风满面的女子,神色露着张惶,急将桌上洋灯吹灭低声道:“凌妹真险,请你领我从你家后花园门出去,迟了他们必追踪前来,”凌峰莫名其妙地张慌着!她们冒雨走过花园的石子路,向北转,已看见竹篱外的后门了。
凌峰开了后门,把她送出去,连忙关上跑到屋里,还不曾坐稳,已听见前面门口有人打门!她勉强镇定了,看看房里母亲,已经睡了,父亲还没有回来,壁上的时计正指在十点。看门的老王进来说:外面有两个侦探要见老爷,我回他老爷没在家,他说刚才仿佛看见一个女人进了咱们的家门,那是一个革命党,如果在这里,须立
刻把她交出来,不然咱们都得受连累。凌峰道:“你告诉他并没有人进来,也许他看错了,不信请他进来搜好了……”
母亲已在梦中惊醒,因问道:“什么事?”老王把前头的话照样的回了母亲,仿佛已经料到是什么事了,因推枕起来道:“快到隔壁叫李家少爷来……半夜三更倘或闹出事来还了得。”老王忙忙把李家少爷请来,母亲托他和那两个侦探交涉,……这可怕的搅骚才幸免了。
凌峰背着人悄悄将适才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不禁叹道:“你姑爹姑妈死得早,可怜剩下她一个孤女……又是生来气性高傲,喜打抱不平,现在竟做了革命党,哎!若果有什么意外发生怎么办,说着不禁垂下泪来……
十二点多钟凌峰的父亲回来了,听知这消息也是一夜担心,昨夜风雨中不知她躲在什么地方去?……惊惧的云幔一直遮蔽着凌峰的一家。”
过了几天忽从邮局送来一封信正是秋瑾的笔迹。凌峰的父亲忙忙展读道:
舅父母大人尊前:
前夜自府上逃出,正风雨交作,泥泞道上,仓遑奔驰,满拟即乘晚车北去引避,不料官网密密,卒陷其中,甫到车站,已遭逮捕,虽未经宣布罪状,而前途凶多吉少,则可预臆也。但甥自幼孤露,命运厄蹇,又际国家多事,满目疮痍,危神州之陆沉,何惜性命!以身许国甥志早决矣。
虽刀踞斧钺之加,不变斯衷,念皇皇华胄,又摧残于腥膻之满人手中,谁能不冲发裂眦,以求涤雪光复耶?甥不揣愚鄙,窃慕良玉木兰之高行,妄思有以报国,乃不幸而终罹法网,此亦命也。
但望革命克成,虽死犹生,又复何憾?唯夙蒙舅父母爱怜,时予训迪,得有今日,罔极深恩,未报万一,一旦溘逝,未免遗恨耳!别矣!别矣!临楮凄惶,不知所云。肃叩
福安!
甥女秋瑾再拜
自从这消息传来以后,母亲整整哭了一夜,第二天父亲到处去托人求情,但朝廷这时最忌党人,虽是女流也不轻赦,等到七天以后,就要绑到法场行刑。父亲不敢把这惊人的信息告诉母亲,只说已托人求情,或者有救,母亲每日在佛堂念佛,求菩萨慈悲,保佑这可怜的甥女。
这几天秋雨连绵,秋风瑟瑟,秋瑾被关在重牢里,手脚都上着镣铐,日夜受尽荼毒,十分苦楚,脸上早已惨白,没有颜色。她坐在墙犄角里,对着那铁窗的风雨,怔怔注视,后来她黯然吟道:“秋风秋雨愁煞人!”
她念完这诗句之后,她紧紧闭上眼睛,有时想到死的可怕,但是她最终傲然地笑了。如果因为她的牺牲,能助革命成功,这死是重于泰山,还有比这个更好的死法吗?她想到这里,不但不怕死,且盼死期的来临,鲜红的心血,仿佛是菩萨瓶中的甘露,她能救一切的生灵,僵卧断头台旁的死尸,是使人长久纪念的,伟大而隽永……
行刑的头一天,她的舅父托了许多人情,要会她一面,但只能在铁栏的空隙处,看一看,并且时间不得过五分钟。秋瑾这时脸色已变得青黄,两只眼球突出,十分惨厉可怕,她舅父从铁栏里伸进手来,握住她那铁镣鎯铛的手,禁不住流下泪来。
秋瑾怔怔凝注他的脸,眼睛里的血,一行行流在两颊上,她惨笑,她摇头!她凄厉地说:“舅舅保重!”她的心已碎了,她晕然地倒在地下,她舅父在外面顿足痛哭,而五分钟的时间,已经到了,狱吏将他带出去。
到了第二天十点钟的时候,道路上人忙马乱,卫队一行行过去,荷枪实弹的兵士,也是一队队地过去,一个个威风凛凛,杀气蒸腾,杀一个人,究竟怎么一种滋味?呵!这只有上帝知道。
几辆囚车,载着许多青年英豪志士,向刑人场去。最后一辆车上,便是那女英雄秋瑾。凌峰远远地望见,不禁心如刀割呜咽地哭了。街上看热闹的人,对于这些为国死难的志士,有的莫名其妙地说:“这些都是革命党?”有的仿佛很懂得这事情的意味的,只摇着头,微微叹道:“可怜!”最后的囚车的女英雄出现了,更使
街上的人惊异,“女人也做革命党,这真是破天荒的新闻!”
这些英雄,一刹那间都横卧在刑人场上,他们的魂魄,都离了这尘浊的世界了。秋瑾的尸骸,由她舅父装殓后,便停在普救寺里。
过了不久,革命已告成功,各省都悬上白布旗帜,那腥膻的满洲人,都从贵族的花园里,四散逃亡,皇帝也退了位,这些死难的志士,都得扬眉吐气,各处人士都来公祭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秋瑾尤是其中一个努力的志士,因公议把她葬在西湖,使美妙的湖山,更增一段英姿。
凌峰想到这里,再看看眼底的景物,但见荒草离离,白杨萧萧,举首天涯,兵锋连年,国是日非,这深埋的英魂,又将何处寄栖!哪里是理想的共和国家,她由不得悲绪潮涌,叩着那残碑断碣,慨然高吟道:
“枫林古道,荒烟蔓草,
何处赋招魂!
更兼这——
秋风秋雨愁煞人!
……”
她正心魂凄迷的时候,舟子已来催上道,凌峰懒懒出了枫林,走到湖边,再回头一望,红蓼鲜枫,都仿若英雄的热血,她不禁凄然长叹。上了小船,舟子洒然鼓桨前进,不问人是何心情,他依然唱着小调,只有湖上的斜风细雨,助她叹息呢!
生命的光荣
叩苍从狱中寄来的信。
这阴森惨凄的四壁,只有一线的亮光,闪烁在这可怕的所在。暗陬里仿佛狞鬼睁视,但是朋友!我诚实的说吧,这并不是森罗殿,也不是九幽十八层地狱,这原来正是覆在光天化日下的人间哟!
你应当记得那一天黄昏里,世界逞一种异样的淆乱,空气中埋伏着无限的恐惧,我们正从十字街头走过。
虽然西方的彩霞,依然罩在滴翠的山巅,但是这城市里是另外包裹在黑幕中,所蓄藏的危机时时使我们震惊。
后来我们看见槐树上,挂着血淋淋的人头,峰如同失了神似“哎哟”一声,用双手掩着两眼,忙忙跑开。
回来之后,大家的心魂都仿佛不曾归窍似的。过了很久峰如才舒了一口气,凄然叹道:“为什么世界永远的如是惨淡?命运总是如饿虎般,张口向人间搏噬!”自然啦,峰当时可算是悲愤极了。
不过朋友你知道吧!不幸的我,一向深抑的火焰,几乎悄悄焚毁了我的心,那时我不由地要向天发誓,我暗暗咒诅道:“天!这纵使是上苍的安排,我必以人力挽回,我要扫除毒氛恶气,我要向猛虎决斗,我要向一切的强权抗衡……”这种的决心我虽不曾明白告诉你们,但是朋友只要你曾留意,你应当看见我眼内爆烈的火星。
后来你们都走了,我独自站在院子里,只见宇宙间充满了冷月寒光,四境如死的静默,我独自厮守着孤影。
我曾怀疑我生命的荣光,在这世界上,我不是巍峨的高山,也不是湛荡的碧海,我真微小:微小如同阴沟里的萤虫,又仿佛冢间闪荡的鬼火,有时虽也照见芦根下横行跋扈的螃蟹,但我无力使这霸道的足迹,不在人间践踏。
朋友!我独立凄光下,由寂静中,我体验出我全身血液的滚沸,我听见心田内起了爆火。我深自惊讶,呵!朋友!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一天在马路上所看见的惨剧,你应也深深的记得:
那天似乎怒风早已诏示人们,不久将有可怕的惨剧出现,我们正在某公司的楼上,向那热闹繁华的马路瞭望,忽见许多青年人,手拿白旗向这边进行。忽然间人声鼎沸如同怒潮拍岸,又像是突然来了千军万马,这一阵紊乱,真不免疑心是天心震怒,我们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忽听霹拍一阵连珠炮响。
呵,完了!完了!火光四射,赤血横流,几分钟之后,人们有的发狂似的掩面而逃,有的失神发怔,等到马路上人众散尽,唉!朋友!谁想到这半点钟以前,车水马龙的大马路,竟成了新战场!愁云四裹,冷风凄凄,魂凝魄结,鬼影憧憧,不但行人避路,飞鸦也不敢停留,几声哑哑飞向天阊高处去了。
朋友!我恨呵!我怒呵!当时我不住用脚跺那楼板,但是有什么用处,只不过让那些没有同情的人类,将我推搡下楼。
我是弱者,我只得含着眼泪回家,我到了屋里,伏枕放量痛哭,我哭那锦绣河山,污溅了凌践的血腥,我哭那皇皇中华民族,被虎噬狼吞的奇辱,更哭那睡梦沉酣的顽狮,白有好皮囊,原来是百般撩拨,不受影响,唉!天呵!我要叩穹苍,我要到碧海,虔诚的求乞醒魂汤。
可怜我走遍了荒漠,经过崎岖的山峦,涉过汹涌的碧海,我尚未曾找到醒魂汤,却惹恼了为虎作伥的厉鬼,将我捉住,加我以造反的罪名,于是我从料峭山巅,陨落在这所谓人间的人问。
朋友!在我的生命史上,我很可以骄傲,我领略过,玉软香温的迷魂窟的生活,我作过游山逛海的道人生活……现在我要深深尝尝这囚牢的滋味,所以我被逮捕的时候,我并不诅咒,做了世间的人,岂可不遍尝世间的滋味?……
当我走这刚足容身的牢里的时候,我曾酣畅的微笑着。呵!朋友这自然会使你们怀疑,坐监牢还值得这样的夸耀?但是朋友!你如果相信我,我将坦白地告诉你说,世界最苦痛的事情,并不是身体的入牢狱,只是不能舒展的心岳,这话太微妙了。但是朋友!只要你肯稍微沉默地想一想,你当能相信我不是骗你呢。
这屋子虽然很小,但他不能拘虚我心,不想到天边,不想到海角,我依然是自由。朋友你明白吗?我的心非常轻松,没有什么铅般的压迫,有,只是那么沥尽的热血在蒸沸。
今天我伏在木板上,似忧似醉的当儿,我的确把世界的整个体验了一遍。哎!我真像是不流的死沟水,永远不动的,伏在那里,不但肮脏,而且是太有限了。我不由得自己倒抽了一口气,但是我感谢上帝,在我死的以前,已经觉悟了。
即使我的寿命极短促,然而不要紧,我用我纯挚的热血为利器,我要使我的死沟流,与荡荡的大海洋相通,那么我便可成为永久的,除非海枯石烂了,我永远是万顷中的一滴。朋友!牢狱并不很坏,它足以陶溶精金。
昨夜风和雨,不住地敲打这铁窗,也许有许多的罪囚,要更觉得环境的难堪,但我却只有感谢,在铁窗风雨下,我明白什么是生命的光荣。
按罪名我或不至于死,不过从进来时,审问过一次后,至今还没有消息。今早峰替我送来书和纸笔,真使我感激,我现在不恐惧,也不发愁。虽然想起兰为我担惊受怕,有点难过,但是再一想“英雄的忍情,便是多情”的一句话,我微笑了,从内心里微笑了。兰真算知道我,我对她只有膜拜,如同膜拜纯洁圣灵的女神一般。
不过还请你好好地安慰她吧!倘然我真要到断头台的时候,只要她的眼泪滴在我的热血上,我便一切满足了。至于儿女情态,不是我辈分内事……我并不急于出狱,我虽然很愿意看见整个的天,而这小小的空隙已足我游仞了。
我四周围的犯人很多,每到夜静更深的时候,有低默的呜咽,有浩然的长叹,我相信在那些人里,总有多一半是不愿犯罪,而终于犯罪的。
哎!自然啦,这种社会底下,谁是叛徒,谁是英雄,真有点难说吧!况且设就的天罗地网,怎怪得弱者的陷落。朋友!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该做什么?让世界永远埋在阴惨的地狱里吗?
让虎豹永远的猖獗吗?朋友呵!如果这种恐慌不去掉,我们情愿地球整个的毁灭,到那时候一切死寂了,便没有心焰的火灾,也没有凌迟的恐慌和苦痛。但是朋友要注意,我们是无权利存亡地球的,我们难道就甘心做刍狗吗?唉!我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哟。
我在这狭逼囚室里,几次让热血之海沉没了,朋友呵!我最后只有祷祝只要恳求,青年的朋友们,认清生命的光荣……
寄梅窠旧主人
在彼此隔绝音讯的半年中,知你又几经了世变。宇宙本是瞬息百变的流动体,——更何处找安靖:人类的思想譬如日夜奔赴的江流,亦无时止息。深喜你已由沉沦的漩涡中,扎挣起来了!从此前途渐进光明,行见奔流入海,立鼓荡得波扬浪掀,使沉醉的人们,闻声崛兴,这是多么伟大的工作,亲爱的朋友努力吧!我愿与你一同努力。
最近我发现人世最深刻的悲哀,不是使人颓丧哀啭。当其能泪湿襟袖时,算不得已入悲哀之宫,那不过是在往悲哀之宫的程途上的表象:如果已进悲哀之宫——那里满蓄着富有弹性的烈火,它要烧毁世界一切不幸者的手铐脚镣,扫尽一切悲惨的阴霾,并且是无远不及的。吾友!这固然是由我自己命运中体验出来的信念,然而感谢你为我增加这信念的城堡坚固而深邃!
朋友!你应当记得瘦肩高耸,愁眉深锁的海滨故人吧!那时同在“白屋”中你曾屡次指我叹道:“可怜你瘦弱的双肩更担得多少烦悲,”但是吾友!这是过去更不再来的往事了。现在的海滨故人呵!
她虽仍是瘦肩高耸,然而眉锋舒放,眼波凝沉,仿佛从X光镜中,窥察人体五脏似的窥察宇宙。
吾友!你猜到宇宙的究极是展露些什么?我老实的告诉你:那里只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大缺陷,在展露着哟!比较起我们个人所遇的坎坷,我们真太渺小了。于此用了我们无限大的灵海而蓄这浅薄的泪泉,怎么怪得永久是干涸的……
我现在已另找到前途了,我要收纳宇宙所有悲哀的泪泉,使注入我的灵海,方能兴风作浪,并且以我灵海中深渊不尽的巨流,填满那无底的缺陷。
吾友!我所望的太奢吗?但是我决不以此灰心,只要我能做的时候,总要这样做,就是我的躯壳变成灰,倘我的一灵不泯,必不停止地继续我的工作。
你寄给我的蔷薇,我已经细看过了,在你那以血泪代墨汁的字句中,只加深我宇宙缺陷之感。不过眼泪却一滴没有,自从去年涵抛弃我时,痛哭之后,我才领受了哭的滋味。
从那次以后,便永不曾痛哭过,这固然是由于我泪泉本身的枯竭,然而涵已收拾了我醉梦的人生,我已经不是原来的我了,从此便不再流眼泪了。
现在我要告诉你我最近的生活,我去年十一月回到故乡曾在那腐臭不堪的教育界混了半年。在那里只知有物质,而无精神的环境下,使我认识人类的浅薄和自私,并且除了肮脏的血肉之躯外,没有更重要的东西。
所以耳濡目染,无非衣食住的问题,精神事业,那是永远谈不到的。虽偶有一两个特立独行之士,但是抵不过恶劣环境的压迫,不是洁身引退,便是志气消沉。吾友!你想我在百劫之余,已经遍体鳞伤,何堪忍受如此的打击?我真是愤恨极了!倘若是可能,但愿地球毁灭了吧!
所以我决计离开那里,我也知道他乡未必胜故乡,不过求聊胜一步罢了,谁敢做满足的梦想!
不过在炎暑的夏天——两个月之中我得到比较清闲而绝俗的生活,——因为那时,我是离开充满了浊气的城市,而到绝高的山岭上,那里住着质朴的乡民,和天真的牧童村女,不时倒骑牛背,横吹短笛。
况且我住房的前后,都满植苍松翠柏,微风穿林,涛声若歌,至于涧底流泉,沙咽石激,别成音韵,更足使我怔坐神驰,我往往想,这种清幽的绝境,如果我能终老于此,可以算是人间第一幸福人了。不过太复杂的一生,如意事究竟太少,仅仅五十几天,我便和这如画的山林告别了。
我记得,朝霞刚刚散布在淡蓝色的天空时,微风吹拂我覆额乱发,我正坐山兜,一步一步地离开他们了。唉!吾友!真仿佛离别恋人的滋味一样呢,一步一回头,况且我又是个天涯飘泊者,何时再与这些富于诗兴的境地,重行握手,谁又料得到呢!
我下山之后,不到一星期,就离开故乡,这时对着马江碧水,鼓岭白云,又似眷恋又似嫌恨唉!心情如此能不黯然,我想若到了“往事不堪回首”的江滨,又不知怎样把心魂扎挣!
幸喜我所寄宿的学校宿舍,隔绝尘嚣,并且我的居室前面,一片广漠的原野,几座荒草离离的孤坟,不断有牧童樵叟在那里驻足,并且围着原野,有一道萦回的小河,天清日朗的时候,也有一两个渔人持竿垂钓,吾友!
你可以想象,这是如何寂静而辽阔的境地,正宜于一个饱经征战的战士,退休的所在,我对上帝意外的赏赐,当如何感谢而欢忭呵!……我每日除了一二小时替学生上课外,便静坐案侧,在那堆积的书丛中找消遣的材料,有时对着窗外的荒坟,寄我忆旧悼亡的哀忱,萧萧白杨,似为我低唱挽歌,我无泪只有静对天容寄我冤恨!
吾友!我现在唯一的愿望,暑假到来时,我能和你及其他的朋友,在我第二故乡的北京一聚,无论是眼泪往里咽也好,因为至少你总了解我,我也明白你,这样,已足彼此安慰了,但愿你那时不离开北京。
十五年十二月十七号隐寄自海滨
醉后
——最是恼人拼酒,欲浇愁偏惹愁!回看血泪相和流。
我是世界上最怯弱的一个,我虽然硬着头皮说:“我的泪泉干了,再不愿向人间流一滴半滴眼泪,因此我曾博得‘英雄’的称许,在那强振作的当儿,何尝不是气概轩昂……”
北京城重到了,黄褐色的飞尘下,掩抑着琥珀墙、琉璃瓦的房屋,疲骡瘦马,拉着笨重的煤车,一步一颠地在那坑陷不平的土道上努力地走着,似曾相识的人们,坐着人力车,风驰电掣般跑过去了……一切不曾改观,可是疲惫的归燕呵,在那堆浪涌波的灵海里,都觉到十三分的凄惶呢!
车子走过顺城根,看见三四匹矮驴,摇动着它们项下瑯瑯的金铃,傲然向我冷笑,似笑我转战多年的败军,还鼓得起从前的兴致吗……
正是一个旖旎美妙的春天,学校里放了三天春假,我和涵盐琪四个人,披着残月孤星,和迷濛的晨雾奔顺城根来,雇好矮驴,跨上驴背,轻扬竹鞭,得得声紧,西山的路上骤见热闹,这时道旁笼烟含雾的垂柳枝,从我们的头上拂过,娇鸟轻啭歌喉,朝阳美意酣畅,驴儿们驮着这欣悦的青春主人,奔那如花如梦的前程:是何等的兴高采烈……而今怎堪回道!归来的疲燕,裹着满身漂泊的悲哀,无情的瘦驴!
请你不要逼视吧!
强抑灵波,防它捣碎了灵海,及至到了旧游的故地,黯淡白墙,陈迹依稀可寻,但沧桑几经的归客,不免被这荆棘般的冻迹,刺破那不曾复元的旧伤,强将泪液咽下,努力地咽下。我曾被人称许我是“英雄”哟!
我静静在那里忏悔,我的怯弱,为什么总打不破小我的关头,我记得:我曾想象我是“英雄”的气概,手里拿着明晃晃的雌雄剑,独自站在喜玛拉雅的高峰上,傲然的下视人寰。
仿佛说:我是为一切的不平,而牺牲我自己的,我是为一切的罪恶,而挥舞我的双剑的呵!“英雄”伟大的英雄,这是多么可崇拜的,又是多么可欣慰的呢!
但是怯弱的人们,是经不起撩拨的,我的英雄梦正浓酣的时候,波姊来叩我的门,同时我久闭的心门,也为她开了。为什么四年不见,她便如此地憔悴和消瘦,她黯然地说:“你还是你呵!”
她这一句话,好像是利刃,又好像是百宝匙,她掀开我的秘密的心幕,她打开我勉强锁住的泪泉,与一切的烦恼。但是我为了要证实是英雄,到底不曾哭出来。
我们彼此矜持着,默然坐夜来了。于是我说“波,我们喝他一醉吧,何若如此扎挣:酒可以蒙盖我们的脸面!”波点头道:“好早预备陪你一醉。”
于是我们如同疯了一般,一杯,一杯,接连着向唇边送,好像鲸吞鲵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一小坛子的酒吃光了,可是我还举着杯“酒来!酒来!”叫个不休!
波握住我拿杯子的手说:“隐!你醉了,不要喝了吧!”我被她一提醒,才知道我自己的身子,已经像驾云般支持不住,伏在她的膝上。唉!我一身的筋肉松弛了,我矜持的心解放了,风寒雪虐的春申江头,涵撒手归真的印影,我更想起萱儿还不曾断奶,便离开她的乳母,扶她父亲的灵柩归去。
当她抱着牛奶瓶,宛转哀啼时,我仿佛是受绞刑的荼毒,更加着吴淤江的寒潮凄风,每在我独伴灵帏时,撕碎我抖颤的心。……
一向茹苦含辛的扎挣自己,然而醉后,便没有扎挣的力量了,我将我泪泉的水闸,开放了干枯的泪池,立刻波涛汹涌,我尽量的哭,哭那已经摧毁的如梦前程,哭那满尝辛苦的命运,唉!真痛恨呵,我一年以来,不曾这样哭过。
但是苦了我的波姊,她也是苦海里浮沉的战将,我们可算是一对“天涯沦落人”。她呜咽着说:“隐!你不要哭了,你现在是做客,看人家忌讳!你扎挣着吧!你若果要哭,我们到空郊野外哭去,我陪你到陶然亭哭去。
那里是我埋愁葬恨的地方,你也可以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在那里我们可尽量的哭,把天地哭毁灭也好,只求今天你咽下这眼泪去罢!”惭愧!我不知英雄气概抛向哪里去了,恐怕要从喜玛拉雅峰,直坠入冰涯愁海里去,我仍然不住地哭,那可怜双鬓如雪的姨母,也不住为她不幸的甥女,老泪频挥,她颤抖着叹息着,于是全屋里的人,都悄默地垂着泪!可怜的萱儿,她对这半疯半醉的母亲,小心儿怯怯地惊颤着,小眼儿怔怔地呆望着。
呵!无辜的稚子,母亲对不住你,在别人面前,纵然不英雄些,还没有多大羞愧,只有在萱儿面前不英雄,使她天真未凿的心灵里,了解伤心,甚至于陪着流泪,我未免太忍心,而且太罪过了。
后来萱儿投在我的怀里,轻轻地将小嘴,吻着泪痕被颊的母亲,她忽然哭了。唉!我诅咒我自己,我愤恨酒,她使我怯弱,使我任性,更使我羞对我的萱儿!我决定止住我的泪液,我领着萱儿走到屋里,只见满屋子月华如水,清光幽韵,又逗起我无限的凄楚,在月姊的清光下,我们的陈迹太多了!
我们曾向她诚默的祈祷过:也曾向她悄悄地赌誓过。但如今,月姊照着这飘泊的只影,他呢——人间天上,我如饿虎般的愤怒,紧紧掩上窗纱,我搂着萱儿悄悄地躲在床上,我真不敢想象月姊怎样奚落我。
不久萱儿睡着了,我仿佛也进了梦乡,只觉得身上满披着缟素,独自站在波涛起伏的海边,四顾辽阔,没有岸际,没有船只,天上又是蒙着一层浓雾,一切阴森森的。我正在彷徨惊惧的时候,忽见海里涌起一座山来,削壁玲珑,峰崖峻崎,一个女子披着淡蓝色的轻绡,向我微笑点头唱道:
独立苍茫愁何多?
抚景伤飘泊!
繁华如梦,
姹紫嫣红转眼过!
何事伤飘泊!
我听那女子唱完了,正要向她问明来历,忽听霹雳一声,如海倒山倾,吓了我一身冷汗,睁眼一看,波姊正拿着醒酒汤,叫我喝,我恰一转身,不提防把那碗汤碰泼了一地,碗也打得粉碎,我们都不禁笑了。波姊说:“下回不要喝酒吧,简直闹得满城风雨!……我早想到见了你,必有一番把戏,但想不到闹得这样凶!还是扎挣着装英雄吧!”
“波姊!放心吧!我不见你,也没有泪,今天我把整个儿的我,在你面前赤裸裸地贡献了,以后自然要装英雄!”波姊拍着我的肩说,“天快亮了,月亮都斜了,还不好好睡一觉,病了又是白受罪!睡吧!明天起大家努力着装英雄吧!”
一个著作家
他住在河北迎宾旅馆里已经三年了,他是一个很和蔼的少年人,也是一个思想宏富的著作家;他很孤凄,没有父亲母亲和兄弟姊妹;独自一个住在这二层楼上靠东边三十五号那间小屋子里;他桌上堆满了纸和书;地板上也堆满了算草的废纸;他的床铺上没有很厚的褥和被,可是也堆满了书和纸;这少年终日里埋在书堆里,书是他唯一的朋友;他觉得除书以外没有更宝贵的东西了!
书能帮助他的思想,能告诉他许多他不知道的知识;所以他无论对于哪一种事情,心里都很能了解;并且他也是一个富于感情的少年,很喜欢听人的赞美和颂扬;一双黑漆漆的眼珠,时时转动。
好像表示他脑筋的活动一样;他也是一个很雄伟美貌的少年,只是他一天不离开这个屋子没有很好的运动,所以脸上渐渐退了红色,泛上白色来,坚实的筋肉也慢慢松弛了;但是他的脑筋还是很活泼强旺,没有丝毫微弱的表象;他镇天坐在书案前面,拿了一支笔,只管写,有时停住了,可是笔还不曾放下,用手倚着头部的左边,用左时倚在桌上支着头在那里想;两只眼对着窗户外蓝色的天不动,沉沉地想,他常常是这样。
有时一个黄颈红冠的啄木鸟,从半天空忽的一声飞在他窗前一棵树上,胀开翅膀射着那从一丝丝柳叶穿过的太阳,放着黄色闪烁的光;他的眼珠也转动起来,丢了他微积分的思想,去注意啄木鸟的美丽和柳叶的碧绿;到了冬天,柳枝上都满了白色的雪花,和一条条玻璃穗子,他也很注意去看;秋天的风吹了梧桐树叶刷刷价响或乌鸦嘈杂的声音,他或者也要推开窗户望望,因为他的神经很敏锐,容易受刺激;遇到春天的黄莺儿在他窗前桃花树上叫唤的时候,他竟放下他永不轻易放下的笔,离开他亲密的椅和桌,在屋子里破纸堆上慢慢踱来踱去地想;有时候也走到窗前去呼吸。
今天他照旧起得很早,一个红火球似的太阳,也渐渐从东向西边来,天上一层薄薄的浮云和空气中的雾气都慢慢散了;天上露出半边粉红的彩云,衬着那宝蓝色的天,煞是姣艳,可是这少年著作家,不很注意,约略动一动眼珠,又低下头在一个本子上写他所算出来的新微积分,他写得很快,看他右手不住地动就可以知道了。
当啷!当啷!一阵铃声,旅馆早点的钟响了,他还不动,照旧很快地往下写,一直写,这是他的常态,茶房看惯了,也不来打搅他;他肚子忽一阵阵地响起来,心里觉得空洞洞的;他很失意地放下笔,踱出他的屋子,走到旅馆的饭堂,不说什么,就坐在西边犄角一张桌子旁,把馒头夹着小菜,很快地吞下去,随后茶役端进一碗小米粥来,他也是很快地咽下去;急急回到那间屋里,把门依旧锁上,伸了一个懒腰,照旧坐在那张椅上,伏着桌子继续写下去。
他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他一天很安静地著作,没有一个人来搅他,也没有人和他通信;可以说他是世界上一个顶孤凄落寞的人;但是五年以前,他也曾有朋友,有恋爱的人;可是他的好运现在已经过去了!
一天下午河北某胡同口,有一个年纪约二十上下的女郎,身上穿戴很齐整的,玫瑰色的颊和点漆的眼珠,衬着清如秋水的眼白,露着聪明清利的眼光,站在那里很迟疑地张望;对着胡同口白字的蓝色牌子望,一直望了好几处,都露着失望的神色,末了走到顶南边一条胡同,只听她轻轻地念道:“荣庆里……荣庆里……”
随手从提包里,拿出一张纸念道:“荣庆里迎宾馆三十五号……”她念到这里,脸上的愁云惨雾,一刹那都没有了;露出她姣艳活泼的面庞,很快地往迎宾旅馆那边走;她走得太急了,脸上的汗一颗颗像珍珠似地流了下来;她也顾不得什么,用手帕擦了又走。
约十分钟已经到一所楼房面前,她仰着头,看了看匾额,很郑重地看了又看;这才慢慢走进去,到了柜房那里,只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头儿,在那里打算盘,很认真地打,对她看了一眼,不说什么,嘴里念着三五一十五,六七四十二,手里拨着那算盘子,滴滴嗒嗒价响;她不敢惊动他,怔怔在那里出神,后来从里头出来一个茶房,手里拿着开水壶,左肩上搭了一条手巾,对着她问道:“姑娘!要住栈房吗?”
她很急地摇头说:“不是!不是!我是来找人的。”
茶房道:“你找人啊,找哪一位呢?”
她很迟疑地说:“你们这里二层楼上东边三十五号,不是住着一位邵浮尘先生吗?”
“哦!你找邵浮尘邵先生啊?”茶房说完这句话,低下头不再言语,心里可在那里奇怪,“邵先生他在这旅馆里住了三年,别说没一个来看过他,就连一封信都没有人寄给他,谁想到还有一位体面的女子来找他……”
她看茶房不动也不说话,她不禁有些不自在,脸上起了一朵红云,烦闷的眼光表示出她心里很急很苦的神情!她到底忍不住了!因问茶房道:“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啊,你怎么不说话?”
“是!是!有一位邵先生住在三十五号,从这里向东去上了楼梯向右拐,那间屋子就是,可是姑娘你贵姓啊?你告诉我好给你去通报。”
她听了这话很不耐烦道:“你不用问我姓什么,你就和他说有人找他好啦!”
“哦,那末,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去说来。”
茶房忙忙地上楼去了;她心里很乱,一阵阵地乱跳,她很优愁悲伤!眼睛渐渐红了,似乎要哭出来,茶房来了!
“请跟我上来吧!”她很慢地挪动她巍颤颤的身体,跟着茶房一步步地往上走;她很费力,两只腿像有几十斤重!
少年著作家,丢下他的笔,把地板上的纸拾了起来,把窗户开得很大,对着窗户用力地呼吸,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两只手互相用力地摩擦,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来往不住地走;很急很重的脚步声,震得地板很响,楼下都听见了!
“邵先生,客来了!”茶房说完忙忙出去了。他听了这话不说什么,不知不觉拔去门上的锁匙,呀!一声门开了,少年著作家和她怔住了!
大家的脸色都由红变成白,更由白变成青的了!她的身体不住地抖,一包眼泪,从眼眶里一滴一滴往外涌;她和他对怔了好久好久,他才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道:“沁芬!你为什么来?”
他的声音很低弱,并且夹着哭声!她这时候稍为清楚了,赶紧走进屋子关上门,她倚在门上很失望地低下头,用手帕蒙着脸哭!很伤心地哭!他这时候的心,几乎碎了!
想起五年前她在中西女塾念书的一天下午,正是春光明媚的时候,她在河北公园一块石头上坐着看书,他和她那天就认识了,从那天以后,这园子的花和草,就是那已经干枯一半的柳枝,和枝上的鸟,都添了生气,草地上时常有她和他的足迹。
长方的铁椅上,当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有两个很活泼的青年,坐在那里轻轻地谈笑;来往的游人,往往站住了脚,对她和他注目,河里的鱼,也对着她和他很活泼地跳舞!
哼!金钱真是万恶的魔鬼,竟夺去她和他的生机和幸福!他想到这里,脸上颜色又红起来,头上的筋也一根根暴了起来,对着她很绝决地道:“沁芬!我想你不应该到这里来!……我们见面是最不幸的事情!但是……”
她这时候止住了哭,很悲痛地说道:“浮尘!我想你总应该原谅我!……我很知道我们相见是不幸的事情!但是你果然不愿意见我吗?”
她的气色益发青白的难看,两只眼直了,怔怔地对着他望,久久地望着:他也不说什么,照样地怔了半天,末后由他绝望懊恼的眼光里掉下眼泪来了!
很沉痛地说道:“沁芬!我想罗濒他的运气很好,他可以常常爱你,做你生命的寄托!……无论怎么样穷人总没有幸福!无论什么幸福穷人都是没份的!”
她的心实在要裂了!因为她没能力可以使浮尘得到幸福!她现在已经作了罗濒的妻子了!罗濒确是很富足,一个月有五百元的进项,他的屋子里有很好的西洋式桌椅,极值钱的字画,和很温软的绸缎被褥,钢丝的大床;也有许多仆人使唤,她的马车很时新的并且有强壮的高马,她出门坐着很方便;但是她常常地忧愁,锁紧了她的眉峰,独自坐在很静寞的屋里,数那壁上时计摇摆的次数。
她有一个黄金的小盒子,当罗濒出去的时候,她常常开了盒子对着那张相片,和爱情充满的信和诗,有时微微露出笑容,有时很失望地叹气和落泪!但是她为了什么?谁也不知道!就是这少年著作家也不知道!她现在不能说什么,因为她的心已经碎了!
哇的一声,一口鲜红的血从她口里喷了出来;身体摇荡站不住了!他急了顾不得什么,走过去扶助她,她实在支持不住了!也顾不得什么,她的头竟倒在他的怀里,昏过去了!他又急又痛,但是他不能叫茶房进来帮助他,只得用力把她慢慢扶到自己的床铺上,用开水撬开牙关,灌了进去;半天她才呀的一声哭了!
他不能说什么,也呜咽地哭了!这时候太阳已经下了山,他知道不能再耽误了!赶紧叫茶房叫了一辆马车送她回去。
她回去不久就病了,玫瑰色的颊和唇,都变了青白色,漆黑头发散开了,披在肩上和额上,很憔悴地睡在床上。
罗濒急得请医生买药,找看护妇,但是她的血还是不住地吐!这天晚上她张开眼往屋子里望了望,静悄悄地没一个人,她自己用力地爬起来,拿了一张纸和一支笔,已经累得出了许多汗,她又倒在床上了!歇了一歇又用力转过身子,伏在床上,用没力气的手在纸上颤巍巍地写道:“我不幸!生命和爱情,被金钱强买去!但是我的形体是没法子卖了!我的灵魂仍旧完完全全交还你!一个金盒子也送给你作一个纪念!你……”
她写到这里,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满纸满床,都是腥红的血点!她忍不住眼泪落下来了!看护妇进来见了这种情形,也很伤心,对她怔怔地望着;她对着看护妇点点头,意思叫她到面前来,看护妇走过来了。她用手指着才写的那信说道:“信!折……起……”她又喘起来不能说了!
看护妇不明白,她又用力地说道:“折起来……放在盒子里……”“啊呀!”她又吐了!看护妇忙着灌进药水去!她果然很安静地睡了。
看护妇把信放好,看见盒子盖上写着“送邵浮尘先生收”,看护妇心里忽地生出一种疑问,她为什么要写信给邵浮尘?
“啊呀?好热!”她脸上果然烧得通红;后来她竟坐起来了!看护妇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她已是没有多少时候的命了!因赶紧把罗濒叫起来。罗濒很惊惶地走了进来,看她坐在那里,通红的脸和干枯的眼睛,又是急又是伤心!
罗濒走到床前,她很恳切地说道:“我很对不住你!但是实在是我父母对不起你!”她说着哭了!罗濒的喉咙,也哽住了,不能回答,后来她就指着那个盒子对罗濒说道:“这个盒子你能应许我替他送去吗?”
罗濒看了邵浮尘三个字,一阵心痛,像是刀子戳了似的,咬紧了嘴唇,血差不多要出来了!末后对她说道:“你放心!咳!沁芬我实在害了你!”她一阵心痛,灵魂就此慢慢出了躯壳,飘飘荡荡到地虚幻境去了!
只有罗濒的哭声和街上的木鱼声,一断一续地在那里伴着失了知觉的沁芬在枯寂凄凉的夜里!
在法租界里,有一个医院,一天早晨来了一个少年——他是个狂人,——披散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赤着脚,两只眼睛都红了,瞪得和铜铃一般大,两块颧骨像山峰似地凸出来,颜色和蜡纸一般白,简直和博物室里所陈列的骷髅差不多。
他住在第三层楼上,一间很大的屋子里;这屋子除了一张床和一桌子药水瓶以外,没有别的东西。他睡下又爬起来,在满屋子转来转去,嘴里喃喃地说,后来他竟大声叫起来了,“沁芬!你为什么爱他!……我的微积分明天出版了!你欢喜吧?哼!谁说他是一个著作家?——只是一个罪人——我得了人的赞美和颂扬,沁芬的肠了要笑断了!不!不!我不相信!
啊呀!这腥红的是什么?血……血……她为什么要出血?哼!这要比罂粟花好看得多呢!”他拿起药瓶狠命往地下一摔,瓶子破了!药水流了满地;他直着喉咙惨笑起来;最后他把衣服都解开,露出枯瘦的胸膛来,拿着破瓶子用力往心头一刺;红的血出来了,染红了他的白色小褂和袜子,他大笑起来道:“沁芬!沁芬!我也有血给你!”
医生和看护妇开了门进来,大家都失望对着这少年著作家邵浮尘只是摇头,叹息!他忽地跳了起来,又摔倒了,他不能动了。
医生和看护妇把他扶在床上,脉息已经很微弱了!第二天早晨六点钟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少年著作家,也离开这世界,去找他的沁芬去了!
灵魂可以卖么?
荷姑她是我的邻居张诚的女儿,她从十五岁上,就在城里那所大棉纱工厂里,作一个纺纱的女工,现在已经四年了。
当夏天熹微的晨光,笼罩着万物的时候,那铿锵悠扬的工厂开门的钟声,常常唤醒这城里居民的晓梦,告诉工人们做工的时间到了。那时我推开临街的玻璃窗,向外张望,必定看见荷姑拿着一个小盒子,里边装着几块烧饼,或是还有两片卤肉,——这就是工厂里的午饭,从这里匆匆地走过,我常喜欢看着她,她也时常注视我,所以我们总算是一个相识的朋友呢!
初时我和她遇见的时候,只不过彼此对望着,仅在这两双视线里,打个照会。后来日子长了,我们也更熟悉了,不像从前那种拘束冷淡了;每次遇见的时候,彼此都含着温和地微笑,表示我们无限的情意。
今天我照常推开窗户,向下看去,荷姑推开柴门,匆匆地向这边来了,她来我的窗下,便停住了,满脸露着很愁闷和怀疑的神气,仰着头,含着乞求的眼神颤巍巍地道:“你愿意帮助我吧?”说完俯下头去,静等我的回答,我虽不知道她要我帮助她做什么,但是我的确很愿意尽我的力量帮助她,我更不忍看她那可怜的状态,我竟顾不得思索,急忙地应道:“能够!能够!凡是你所要我做的事,我都愿意帮助你!”
“呵!谢上帝!你肯帮助我了!”荷姑极诚恳地这么说着,眼睛里露出欣悦的光彩来,那两颊温和的笑痕,在我的灵魂里,又增了一层更深的印象,甜美,神秘,使人永远不易忘记呢!过了些时,她又对我说:“今天下午六点钟的时候,我们再会吧!现在我还须到工厂里去。”我也说道:“再会吧!”她便回转身子,匆匆地向工厂的那条路上去了。
荷姑走了!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但是我还怔怔地俯在窗子上,回想她那种可怜的神情,不禁使我生出一种神秘微妙的情感,和激昂慷慨的壮气;我觉得世界上可怜的人实在太多,但是像荷姑那种委屈沉痛的可怜,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呢!她现在要求我帮助她,我的能力大约总有胜过她的,这是上帝给我为善的机会,实在是很难得而可贵的机会!我应当怎样地利用呵!
我决定帮助她了!那么我所帮助她的,必要使她满足,所以我现在应该预备了。她若果和我借钱,我一定尽我所有的帮助她;她若是有一种大需要,我直接不能给她,也要和母亲商量把我下月应得的费用,一齐给她,一定使她满足她所需要的。
人们生活在世界上,缺乏金钱,实在是不幸的运命呢!但是能济人之急,才是人类互助的精神,可贵的德行!我有绝大的自尊心,不愿意做个自私自利的动物,我不住地这么想,我豪侠的壮气,也不住地增加,恨不得荷姑立刻就来,我不要她向我乞求,便把我所有的钱,好好地递给她,使她可以少受些疑难和愁虑的苦!
我自从荷姑走后,我心里没有一刻宁帖,那一股勇于为善的壮气,直使我的心容留不下,时时流露在我的行动里,说话的声音特别沉着,走路都不像平日了。今天的我仿佛是古时候的虬髯客和红拂那一流的人,“气概不可一世”。
今天的日子,过得特别慢,往日那太阳射在棉纱厂的烟筒尖上,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今天,我至少总有十几次,从这窗外看过去,日影总没到那里,现在还差一寸呢!
“呵!那烟筒的尖上,现在不是射着太阳,放出闪烁的光来吗?荷姑就要来了!”我俯在窗子上,不禁喜欢得自言自语起来。
远远地一队工人,从工厂里络绎着出来了;他们有的向南边的大街上去;有的到东边那广场里去,顷刻间便都散尽了。但是荷姑还不见出来,我急切地盼望着,又过了些时,那工厂的大铁门,才又“呀”的一声开了,荷姑忙忙地往我们这条胡同里来,她脸上满了汗珠,好似雨点般滴下来,两颊红得真像胭脂,头筋一根根从皮肤里隐隐地印出来,表示那工厂里恶浊的空气,和疲劳的压迫。
她渐渐地走近了,我们的视线彼此接触上了。她微微地笑着走到我的书房里来,我等不得和她说什么话,我便跑到我的卧室里,把那早已预备好的一包钱,送到荷姑面前,很高兴地向她说:“你拿回去吧!若果还有需用,我更想法子帮助你!”
荷姑起先似乎很不明白地向我凝视着,后来她忽叹了一口气,冷笑道:“世界上应该还有比钱更为需要的东西吧!”
我真不明白,也没有想到,荷姑为什么竟有这种出人意料的情形?但是我不能不后悔,我未曾料到她的需要,就造次把含侮辱人类的金钱,也可以说是万恶的金钱给她,竟致刺激得她感伤。唉!这真是一种极大的羞耻!我的眼睛不敢抬起来了!
羞和急的情绪,激成无数的泪水,从我深邃的心里流出来!
我们彼此各自伤心寂静着,好久好久,荷姑才拭干她的眼泪和我说道:“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小故事,或者可以说是我四年以来的历史,这个就是我要求你帮助的。”我就点头应许她,以下的话,便是她所告诉我的故事了。
“在四年前,我实在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孩子,现在自然是不像了!但是那时候我在中学预科里念书,无论谁不能想象我会有今天这种沉闷呢!”
荷姑说到这里,不禁叹息流下泪来,我看着她那种凄苦憔悴的神气,怎能不陪着她落下许多同情泪呢?等了许久,荷姑才又继续说:——
“日子过得极快,好似闪电一般,这个冰雪森严的冬天,早又回去了,那时我离中学预科毕业期,只有半年了,偏偏我的父亲的旧病,因春天到了,便又发作起来,不能到店里去做事,家境十分困难,我不能不丢弃这张将要到手的毕业文凭,回到家里侍奉父亲的病!
当然我不能不灰心!但是这还算不得什么,因为慈爱的父母和弟妹,可以给我许多安慰。不过没有几天,我的叔叔便托人替我荐到那所绝大的棉纱厂里作女工,一个月也有十几块钱的进项。于是我便不能不离开我的父母弟妹,去做工了,幸亏这时我父亲的病差不多快好了,我还不至于十分不放心。
走到工厂临近的那条街上,早就听见轧轧隆降的声音,这种声音,实含着残忍和使人厌憎的意思,足以给人一种极大不快的刺激,更有那乌黑的煤烟和污腻的油气,更加使人头目昏胀!
我第一天进这工厂的门,看见四面黯淡的神气,实在忍耐不住,但是这些新奇的境地,和庞大的机器,确能使我的思想轮子,不住地转动,细察这些机器的装置和应用,实在不能说没有一点兴趣呢!过了几天,我被编入纺纱的那一队里。那个纺车的装置和转动,我开始学习,也很要用我的脑力,去领会和记忆,所以那时候,我仍不失为一个有活泼思想的人,常常从那油光的大铜片上,映出我两颊微笑的窝痕。
那一年春天,很随便地过去了!所有鲜红的桃花托上,那时不是托着桃花,是托着嫩绿带毛的小桃子,榆树的残花落了一地,那叶子却长得非常茂盛,遮蔽着那的人肌肤的太阳,竟是一个天然的凉篷。所有春天的燕子、杜鹃、黄莺儿,也都躲到别处去了,这一切新鲜夏天的景致,本来很容易给人们一种新刺激和新趣味。但是在那工厂里的人,实在得不到这种机会呢!
我每天早晨,一定的时间到工厂里去,没有别的爽快的事情和希望,只是每次见你俯在窗子上,微笑着招呼,那便是我一天里最快活的事情了!除了这件,便是那急徐高低永没变更过一次的轧轧隆隆的机器声,充满了我的两耳和心灵,和永远用一定规矩去转动那纺车,这便是我每天的工作了!
我的工作实在使我厌烦,有时我看见别的工人打铁,我便有一个极热烈的愿望,就是要想把那铁锤放在我的手中,拿起来试打两下,使那金黄色的火星,格外多些,似乎能使这沉黑的工厂,变光明些。
有一次我看着刘良站在那铁炉旁边,摸擦那把铁锤子,火星四散,不觉看怔了,竟忘记使纺车转动,忽听见一种严厉的声音道:“唉!”我吓了一跳,抬头只见管纺纱组的工头板着铁青的面孔,恶狠狠地向我道:“这个工作便是你唯一的责任,除此以外,你不应该更想什么;因为工厂里用钱雇你们来,不是叫你运用思想,只是运用你的手足,和机器一样,谋得最大的利益,实在是你们的本分!”
唉!这些话我当时实在不能完全明白,不过我从那天起,我果然不敢更想什么,渐渐成了习惯,除了谋利和得工资以外,也似乎不能更想什么了!便是离开工厂以后,耳朵还是充满着纺车轧轧的声音,和机器隆隆的声音;脑子里也只有纺车怎样动转的影子,和努力纺纱的念头,别的一切东西,我都觉得仿佛很隔膜的。
这样过了三四年,我自己也觉得我实在是一副很好的机器,和那纺车似乎没有很大的分别。因为我纺纱不过是手自然的活动,有秩序的旋转,除此更没有别的意义。至于我转动的熟习,可以说是不能再增加了!
在那年秋天里的一天——八月十号——是工厂开厂的纪念日,放了一天工。我心里觉得十分烦闷,便约了和我同组的一个同伴,到城外去疏散,我们出了城,耳旁顿觉得清静了!天空也是一望无涯的苍碧,不着些微的云雾,只有一阵阵的西风吹着那梧桐叶子,发出一种清脆的音乐来,和那激石潺潺的水声,互相应和。我们来到河边,寂静地站在那里,水里映出两个人影,惊散了无数的游鱼,深深地躲向河底去了。
我们后来拣到一块白润的石头上坐下了,悄悄地看着水里的树影,上下不住地摇荡,一个乌鸦斜刺里飞过去了。无限幽深的美,充满了我们此刻的灵魂里,细微的思潮,好似游丝般不住地荡漾,许多的往事,久已被工厂里的机器声压没了,现在仿佛大梦初醒,逐渐地浮上心头。
忽一阵尖利的秋风,吹过那残荷的清香来,五年前一个深刻的印象,从我灵魂深处,渐渐地涌现上来,好似电影片一般的明显:在一个乡野的地方,天上的凉云,好似流水般急驰过去,斜阳射在那蜿蜒的荷花池上,照着荷叶上水珠,晶晶发亮,一个活泼的女学生,围绕着那荷花池,唱着歌儿,这个快乐的旅行,实在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呢!今天的荷花香,正是前五年的荷花香,但是现在的我,绝不是前五年的我了!
我想到我可亲爱的学伴,更想到放在学校标本室的荷瓣和秋葵,我心里的感动,我真不知道怎样可以形容出来,使你真切地知道!
荷姑说到这里,喉咙忽咽住了,眼眶里满含着痛泪,望着碧蓝的天空,似乎求上帝帮助她,超拔她似的,其实这实在是她的妄想呵!我这时满心疑云乃越积越厚,忍不住地问荷姑道:“你要我帮助的到底是什么呢?”
荷姑被我一问才又往下说她的故事:
“那时我和我的同伴各自默默地沉思着,后来我的同伴忽和我说:‘我想我自从进了工厂以后,我便不是我了!唉!我们的灵魂可以卖吗?’呵!这是何等痛心的疑问!我只觉得一阵心酸,愁苦的情绪,乱了我的心,我上句话也回答不出来!
停了半天只是自己问着自己道:‘灵魂可以卖吗?’除此我不能更说别的了!”我们为了这个痛心和疑问,都呆呆地瞪视那去而不返的流水,不发一言,忽然从芦苇丛中,跑出四五个活泼的水鸭来,在水里自如地游泳着,捕捉那肥美的水虫充饥,水鸭的自由,便使我们生出一种嫉恨的思想——失了灵魂的工人,还不如水鸭呢!
——而这一群恼人的水鸭,也似明白我们的失意,对着我们,作出傲慢得意的高吟,不住‘呵,呵!’地叫着,这个我们真不能更忍受了!便急急地离开这境地,回到那尘烟充满的城里去。
第二天工厂照旧开工,我还是很早地到了工厂里,坐在纺车的旁边,用手不住摇转着,而我目光和思想,却注视在全厂的工人身上,见他们手足的转动,永远是从左向右,他们所站的地方,也永远没有改动分毫,他们工作的熟练,实在是自然极了!
当早晨工厂动工钟响的时候,工人便都像机器开了锁,一直不止地工作,等到工厂停工钟响了,他们也像机器上了锁,不再转动了!他们的面色,是黧黑里隐着青黄,眼光都是木强的,便是作了一天的工作,所得的成绩,他们也不见得有什么愉快,只有那发工资的一天,大家脸上是露着凄惨的微笑!
我渐渐地明白了,我同伴的话实在是不错,这工厂里的工人,实在不止是单卖他们的劳力,他们没有一些思想和出主意的机会,——灵魂应享的权利,他们不是卖了他们的灵魂吗?
但是我永远不敢相信,我的想头是对的,因为灵魂的可贵,实在是无价之宝,这有限的工资便可以买去?或者工人便甘心卖出吗?……‘灵魂可以卖吗?’这个绝大的难题,谁能用忠诚平正的心,给我们一个圆满的回答呢?
荷姑说完这段故事,只是低着头,用手摸弄着她的衣襟,脸上露着十分沉痛的样子。我心里只觉得七上八下地乱跳,更不能说出半句话来,过了些时荷姑才又说道:“我所求你帮助我的,就是请你告诉我,灵魂可以卖吗?”
我被她这一问,实在不敢回答,因为这世界上的事情不合理的太多呵!我实在自悔孟浪,为什么不问明白,便应许帮助她呢?现在弄得欲罢不能!我急得眼泪湿透了衣襟,但还是一句话没有,荷姑见我这种为难的情形,不禁叹道:“金钱虽是可以帮助无告的穷人,但是失了灵魂的人的苦恼,实在更甚于没有金钱的百倍呢!
人们只知道用金钱周济人,而不肯代人赎回比金钱更要紧的灵魂!”
她现在不再说什么了!我更不能说什么了!只有忏悔和羞愧的情绪,激成一种小声浪,责备我道:“帮助人呵!用你的勇气回答她呵!灵魂可以卖吗?”
或人的悲哀
亲爱的朋友KY:
我的病大约是没有希望治好了!前天你走后,我独自坐在窗前玫瑰花丛前面,那时太阳才下山,余辉还灿烂地射着我的眼睛,我心脏的跳跃很厉害,我不敢多想什么,只是注意那玫瑰花,妖艳的色彩,和清润的香气,这时风渐渐大了,于我的病体不能适宜,媛姊在门口招呼我进去呢。
我到了屋里,仍旧坐在我天天坐着的那张软布椅上,壁上的相片,一张张在我心幕上跳跃着,过去的一件一件事情,也涌到我洁白的心幕上来,唉!KY,已经过去的,是事情的形式,那深刻的,使人酸楚的味道,仍旧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渗在我的血液里,回忆着便不免要饮泣!
第一次,使我忏悔的事情,就是我们在紫藤花架下,那几张石头椅子上坐着,你和心印谈人生究竟的问题,你那时很郑重地说:“人生哪里有究竟!一切的事情,都不过像演戏一般,谁不是涂着粉墨,戴着假面具上场呢?……”
后来你又说:“梅生和昭仁他们一场定婚,又一场离婚的事情简直更是告诉我们说:人事是作戏,就是神圣的爱情,也是靠不住的,起初大家十分爱恋地定婚,后来大家又十分憎恶地离起婚来。一切的事情,都是靠不住的。”心印听了你的话,她便决绝地说:“我们游戏人间吧!”我当时虽然没有开口,给你们一种明白的表示,但是我心里更决绝的,和心印一样,要从此游戏人间了!
从那天以后,我便完全改了我的态度;把从前冷静考虑的心思,都收起来,只一味地放荡着——好像没有目的地的船,在海洋中飘泊,无论遇到怎么大的难事,我总是任我那时情感的自然,喜怒笑骂都无忌惮了!
有一天晚上,我独自坐在冷清清的书房里,忽然张升送进一封信来,是叔和来的。他说:他现在很闷,要到我这里谈谈,问我有工夫没有?我那时毫不用考虑,就回了他一封说:“我正冷清得苦,你来很好!”不久叔和真来了,我们随意的谈话,竟消磨了四点多钟的光阴;后来他走了,我心里忽然一动,我想今天晚上的事情,恐怕有些太欠考虑吧?……但是已经过去了!况且我是游戏人间呢!我转念到这里,也就安贴了。
谁知自从这一天以后,叔和便天天写信给我,起初不过谈些学术上的问题,我也不以为奇,有来必回,最后他忽然来了一封信说:“我对于你实在是十三分的爱慕;现在我和吟雪的婚事,已经取消了,希望你不要使我失望!”
KY!别人不知道我的为人,你总该知道呵!我生平最恨见异思迁的人,况且吟雪和我也有一面之缘,总算是朋友,谁能做此种不可思议的事呢!当时我就写了一封信,痛痛地拒绝他了。但是他仍然纠缠不清,常常以自杀来威胁我,使我脆弱的心灵受了非常的打击!每天里,寸肠九回,既恨人生多罪恶!又悔自家太盂浪!唉!
KY!我失眠的病,就因此而起了!现在更蔓延到心脏了!昨天医生用听筒听了听,他说很要小心,节虑少思,或者可望好,唉!KY!这种种色色的事情,怎能使我不思呢?
明天我打算搬到妇婴医院去,以后来信,就寄到那边第二层楼十五号房间;写得乏了!再谈吧!
你的朋友亚侠六月十日
亲爱的KY:
我报告你一件很好的消息,我的心脏病,已渐渐好了!失眠也比从前减轻,从前每一天夜里,至多只睡到三四个钟头,就不能再睡了。现在居然能睡到六个钟头,我自己真觉得欢喜,想你一定要为我额手称贺!是不是?
我还告诉你一件事:这医院里,有一个看护妇刘女士,是一个最笃信宗教的人,她每天从下午两点钟以后,便来看护我,她为人十分和蔼,她常常劝我信教。我起初很不以为然,我想宗教的信仰,可以遮蔽真理的发现;不过现在我却有些相信了!
因为我似乎知道真理是寻不到,不如暂且将此心寄托于宗教,或者在生的岁月里不至于过分的苦痛!
昨天夜里,月色十分清明,我把屋里的电灯拧灭了;看那皎洁的月光,慢慢透进我屋里来。刘女士穿了一身白衣服,跪在床前低声地祷祝,一种恳切的声音,直透过我的耳膜,深深地侵进我的心田里,我此时忽感一种不可思议的刺激,我觉得月光带进神秘的色彩来,罩住了世界上的一切,我这时虽不敢确定宇宙间有神,然而我却相信,在眼睛能看见的世界以外,一定还有一个看不见的世界了。
我这一夜,几乎没闭眼,怔怔想了一夜,第二天我的病症又添了!不过我这时彷惶的心神好像有了归着,下午睡了一觉,现在已经觉得十分痊愈了!马大夫也很奇怪我好得这么快,他说:若以此种比例推下去,——没有变动再有三四天,便可出院了。
今天心印来看我一次,她近来颜色很不好!不知道有什么病,你有工夫可以去看看她,大约她现在彷徨歧路,必定很苦!
你昨天叫人送来的一束兰花,今天还很有生气,这时它正映着含笑的朝阳,更显得精神百倍,我希望你前途的幸福也和这花一样灿烂。再谈,祝你健康!
亚侠七月六日
KY吾友:
我现在真要预备到日本去找我的哥哥,因为我自从病后便不耐幽居,听说蓬莱的风景佳绝,我去散散心,大约病更可以除根了。
我希望你明天能来,因为我打算后天早车到天津乘长沙丸东渡,在这里的朋友,除了你和心印以外,还有文生,明天我们四个人,在我家里畅叙一下吧!我这一走,大约总要半年才能回来呢!
你明天来的时候,请你把昨天我叫人送给你看的那封心印的信带了来,她那边有一个问题,——“名利的代价是什么?”我当时心里很烦,没有详细地回答她,打算明天见面时,我们四个人讨论一个结果出来,不过这个问题,又是和“人生究竟”的问题差不多,恐怕结果,又是悲的多,乐的少,唉!
何苦呵!我们这些人总是不能安于现在,求究竟,——这于人类的思想,固然有进步,但是精神消磨得未免太多了!……但望明天的讨论可以得到意外的完满就好了!
我现在屋子里乱得不成样子,箱子里的东西乱七八糟堆了一床,我理得实在心烦,所以跑到外书房里来,给你们写信,使我的眼睛不看见,心就不烦了!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一件事了。
KY!你记得前些日子;我们看见一个盲诗人的作品,他说:“中午的太阳,把世界和世界的一切惊异指示给人们,但是夜,却把宇宙无数的星,无际限的空间,——全生活,广大和惊异指示给人们。
白昼指示给人们的,不过是人的世界,黑暗和污秽。夜却能把无限的宇宙指示给人们,那里有美丽的女神,唱着甜美的歌,温美的云织成洁白的地毡,星儿和月儿,围随着低低地唱,轻轻的舞。”这些美丽的东西,岂是我们眼睛所领略得到的呢?kY,我宁愿作一个瞎子呢!倘若我真是个瞎子,那些可厌的杂乱的东西,再不会到我心幕上来了。但是不幸!我实在不是个瞎子,我免不了要看世界上种种的罪恶的痕迹了!
任笔写来,不知说些什么,好了!别的话留着明天面谈的!
亚侠九月二日
KY呵!
丝丝的细雨敲着窗子,密密的黑云罩着天空,潮湃的波涛震动着船身;海天辽阔,四顾苍茫,我已经在海里过了一夜,这时正是开船的第二天早晨。
前夜,那所灰色墙的精致小房子里的四个人,握着手谈着天何等的快乐?现在我是离你们,一秒比一秒远了!唉!为什么别离竟这样苦呵!
我记得:分别的那一天晚上,心印指着那迢迢的碧水说:“人生和水一样的流动,岁月和水一样的飞逝;水流过去了,不能再回来!岁月跑过去了,也不能再回来!希望亚侠不要和碧水时光一样。早去早回呵。”KY,这话真使我感动,我禁不住哭了!
你们送我上船,听见汽笛呜咽悲鸣着,你们便不忍再看我,忍着泪,急急转过头走去了,我呢?怔立在甲板上,不住地对你们望,你们以为我看不见你们了,用手帕拭泪,偷眼往我这边看,咳!KY,这不过是小别,便这样难堪!以后的事情,可以设想吗?
“名利的代价是什么?”心印的答案:是“愁苦劳碌。”你却说:“是人生生命的波动;若果没有这个波动,世界将呈一种不可思议的枯寂!”你们的话在我心里,起伏不定的浪头,在我眼底;我是浮沉在这波动之上,我一生所得的代价只是愁苦劳碌。唉!kY!我心彷徨得很呵!往哪条路上去呢?……我还是游戏人间吧!
今天没有什么风浪,船很平稳,下午雨渐渐住了,露出流丹般的彩霞,罩着炊烟般的软雾;前面孤岛隐约,仿佛一只水鸦伏在那里。海水是深碧的,浪花涌起,好像田田荷丛中窥人的睡莲。我坐在甲板上一张旧了的藤椅里,看海潮浩浩荡荡,翻腾奔掀,心里充满了惊惧的茫然无主的情绪,人生的真象,大约就是如此了。
再有三天,就可到神户;一星期后可到东京,到东京住什么地方,现在还没有定,不过你们的信,可寄到早稻田大学我哥哥那里好了。
我的失眠症和心脏病,昨日夜里又有些发作,大约是因为劳碌太过的缘故,今夜风平浪静,当得一好睡!
现在已经黄昏了。海上的黄昏又是一番景象,海水被红日映成紫色,波浪被余辉射成银花,光华灿烂,你若是到了这里,大约又要喜欢得手舞足蹈了!晚饭的铃响了,我吃饭去。再谈!
亚侠九月五日
KY吾友:
我到东京,不觉已经五天了。此地的人情风俗和祖国相差太远了!他们的饮食,多喜生冷;他们起居,都在席子上,和我们祖国从前席地而坐的习惯一样,这是进化呢,还是退化?最可厌的是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要脱了鞋子走路;这样赤足的生活,真是不惯!满街都是吱吱咖咖木履的声音,震得我头疼,我现在厌烦东京的纷纷搅搅,和北京一样!浮光底下,所盖的形形色色,也和北京一样!莫非凡是都会的地方都是罪恶荟萃之所吗?真是烦煞人!
昨天下午我到东洋妇女和平会去,——正是她们开常会的时候,我因一个朋友的介绍,得与此会。我未到会以前,我理想中的会员们,精神的结晶,是纯洁的,是热诚的。及至到会以后,所看见的妇女,是满面脂粉气,贵族式的夫人小姐;她们所说的和平,是片面的,就和那冒牌的共产主义者,只许我共他人之产不许人共我的产一样。KY!这大约是:人世间必不可免的现象吧?
昨天回来以后,总念念不忘日间赴会的事,夜里不得睡,失眠的病又引起了!今天心脏觉得又在急速地跳,不过我所带来的药还有许多,吃了一些,或者不至于再患。
今天吃完饭后,我跟着我哥哥,去见一位社会主义者,他住的地方离东京很远,要走一点半钟。我们一点钟从东京出发,两点半到那里。那地方很幽静,四围种着碧绿的树木和菜蔬,他的屋子就在这万绿丛中。我们刚到了他那门口,从他房子对面,那个小小草棚底下,走出两个警察来,盘问我们住址、籍贯、姓名,与这个社会主义者的关系。我当时见了这种情形,心里实感一种非常的苦痛,我想,这些巩
固各人阶级和权利的自私之虫,不知他们造了多少罪孽呢?KY呵,那时我的心血沸腾了!若果有手枪在手,我一定要把那几个借强权干涉我神圣自由的恶贼的胸口,打穿了呢!
麻烦了半天,我们才得进去,见着那位社会主义者。他的面貌很和善,但是眼神却十分沉着。我见了他,我的心仿佛热起来了!从前对于世界所抱的悲观,而酿成的消极,不觉得变了!这时的亚侠,只想用弹药炸死那些妨碍人们到光明路上去的障碍物,KY!这种的狂热回来后想想,不觉失笑!
今天我们谈的话很多,不过却不能算是畅快;因为我们坐的那间屋子的窗下,有两个警察在那里临察着。直到我们要走的时候,那位社会主义者才说了一句比较畅快的话,他说:“为主义牺牲生命,是最乐的事,与其被人的索子缠死,不如用自己的枪对准喉咙打死!”KY!这话的味道,何其隽永呵!
晚上我哥哥的朋友孙成来谈,这个人很有趣,客中得有几个解闷的,很不错!写得不少了,再说吧。
亚侠九月二十日
KY呵!
我现在不幸又病了!仍旧失眠,心脏跳动,和在京时候的程度差不多。前三天搬进松井医院。作客的人病了,除了哥哥的慰问外,还有谁来看视呢!况且我的病又是失眠,夜里睡不着,两只眼看见的,是桌子上的许多药瓶,药末的纸包,和那似睡非睡的电灯,灯上罩着深绿的罩子,——医生恐光线太强,于病体不适的缘故。
——四围的空气,十分消沉、暗淡,耳朵所听见的,是那些病人无力的吟呻;凄切的呼唤,有时还夹着隐隐的哭声!
KY!我仿佛已经明白死是什么了!我回想在北京妇婴医院的时候看护妇刘女士告诉我的话了,她说:“生的时候,作了好事,死后便可以到上帝的面前,那里是永久的乐园,没有一个人脸上有愁容,也没有一个人掉眼泪!”KY!我并不是信宗教的人,但是我在精神彷徨无着处的时候,我不能不寻出信仰的对象来;所以我健全的时候,我只在人间寻道路;我病痛的时候,便要在人间之外的世界,寻新境界了。
这几天,我一闭眼,便有一个美丽的花园——意象所造成的花园,立在我面前,比较人间无论哪一处都美满得多。我现在只求死,好像死比生要乐得多呢!
人间实在是虚伪得可怕!孙成和继梓——也是在东京认识的,我哥哥的同学;他们两个为了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互相猜忌,互相倾轧。有一次,恰巧他们两人,不约而同时都到医院来看我,两个人见面之后,那种嫉妒仇视的样子,竟使我失惊!
KY!我这时才恍然明白了!人类的利己心,是非常可怕的!并且他们要是欢喜什么东西,便要据那件东西为己有!
唉!我和他们两个只是浅薄的友谊,哪里想到他们的贪心,如此厉害!竟要做成套子,把我束住呢?KY!我的志向你是知道的,我的人生观你是明白的,我对于我的生,是非常厌恶的!我对于世界,也是非常轻视的,不过我既生了,就不能不设法不虚此生!我对于人类,抽象的概念,是觉得可爱的,但对于每一个人,我终觉得是可厌的!他们天天送鲜花来,送糖果来,我因为人与人必有交际,对于他们的友谊,我不能不感谢他们!但是照现在看起来,他们对于我,不能说不是另有作用呵!
KY!你记得,前年夏天,我们在万牲园的那个池子旁边钓鱼,买了一块肉,那时你曾对我说:“亚侠!做人也和做鱼一样,人对付人,也和对付鱼一样!我们要钓鱼,拿它甘心,我们不能不先用肉,去引诱它,它要想吃肉,就不免要为我们所甘心了!”这话我现在想起来,实在佩服你的见识,我现在是被钓的鱼,他们是要抢着钓我的渔夫,KY!人与人交际不过如此呵!
心印昨天有信来,说她现在十分苦闷,知与情常常起剧烈的战争!知战胜了,便要沉于不得究竟的苦海,永劫难回!情战胜了,便要沉沦于情的苦海,也是永劫不回!她现在大有自杀的倾向。她这封信,使我感触很深!KY!我们四个人,除了文生尚有些勇气奋斗外,心印你我三个人,困顿得真苦呵!
我病中的思想分外多,我想了便要写出来给你看,好像二十年来,茹苦含辛的生活,都可以在我给你的信里寻出来。
KY!奇怪得很!我自从六月间病后,我便觉得我这病是不能好的,所以我有一次和你说,希望你,把我从病时,给你的信,要特别留意保存起来。……但是死不死,现在我自己还不知道,随意说说,你不要因此悲伤吧!有工夫多来信,再谈。
祝你快乐!
亚侠十一月三日
KY:
读你昨天的来信,实在叫我不忍!你为了我前些日子的那封信,竟悲伤了几天!KY!我实在感激你!但是你也太想不开了!这世界不过是个寄旅,不只我要回去,便是你,心印,文生,——无论谁,迟早都是要回去的呵!我现在若果死了,不过太早一点。所以你对于我的话,十分痛心!那你何妨,想我现在是已经百岁的人,我便是死了,也是不可逃数的,那也就没什么可伤心了!
这地方实在不能久住了!这里的人,和我的隔膜更深,他们站在桥那边;我站在桥这边,要想握手是很难的,我现在决定回国了!
昨天医生来说:我的病很危险!若果不能摒除思虑,恐怕没有好的希望!我自己也这样想,所以我不能不即作归计了!我的姑妈,在杭州住,我打算到她家去,或者能借天然的美景,疗治我的沉疴,我们见面,大约又要迟些日子了。
昨夜我因不能睡,医生不许我看书,我更加思前想后地睡不着,后来我把我的日记本,拿来偷读,当时我的感触,和回忆的热度,都非常厉害,我顾不得我的病了!我起来把笔作书,但是写来写去,都写不上三四个字,便写不下去了,因又放下笔,把日记本打开细读,读到三月十日我给心印的信上面,有几首诗说:
我在世界上,
不过是浮在太空的行云!
一阵风便把我吹散了,
还用得着思前想后吗?
假若智慧之神不光顾我,
苦闷的眼泪
永远不会从我心里流出来呵!
这一首诗可以为我矛盾的心理写照:我一方说不想什么,一方却不能不想什么,我的眼泪便从此流不尽了!这种矛盾的心理,最近更厉害,一方面我希望病快好,一方面我又希望死,有时觉得死比什么都甜美!病得厉害的时候,我又惧怕死神,果真来临!KY呵,死活的谜,我始终猜不透!只有凭造物主的支配罢了!
我的行期,大约是三天以内,我在路上,或者还有信给你。
现在天气渐渐冷了。长途跋涉,诚知不宜,我哥哥也曾阻止我,留我到了春天再走,但是KY!我心里的秘密,谁能知道呢?我当初到日本去,是要想寻光明的花园,结果只多看了些人类褊狭心理的怪现状!他们每逢谈到东亚和平的话,他们便要眉飞色舞地说:这是他们唯一的责任,也是他们唯一的权利!欧美人民是不容染指的。他们不用镜子,照他们魑魅的怪状,但我不幸都看在眼里,印在心头,我怎能不思虑?我的病如何不添重?我不立刻走,怎么过呢?
况且我的病,能好不能好,我自己毫无把握!我固然是厌恶人间,但是我活了二十余年,我究竟是个人,不能没有人类的感情,我还有母亲,我还有兄嫂,他们和我相处很久;我要走了,也应该和他们辞别,我所以等不到春天,就要赶回来了!
我到杭州住一个礼拜,就到上海去,若果那时病好了,当到北京和你们一会。
我从五点钟给你写信,现在天已大亮了!医生要来,我怕他责备我,就此搁笔吧!
亚侠十二月五日
亲爱的KY:
我离东京的时候,接到你的一封信,当时忙于整理行装,没有复你,现在我到杭州了。我姑妈的屋子,正在湖边,是一所很精致的小楼,推开楼窗,全湖的景色,都收入脑海,我疲病之身,受此自然的美丽的沐浴,觉得振刷不少!
湖上天气的变幻,非常奇异,我昨天到这里,安顿好行李,便在这窗前的藤椅上坐下,我看见湖上的雾,很快——大约五分钟的工夫,便密密幂起,四围的山,都慢慢地模糊了。跟着淅淅沥沥的雨点往下洒,游湖的小船,被雨打得船身左右震荡,但是不到半点钟,雨住云散,天空飞翔着鲜红的彩霞,青山也都露出格外翠碧的色彩来。山涧里的白云随风袅娜,真是如画境般的湖山,我好像做了画中的无愁童子,我的病似乎好了许多。
我姑妈家里的表兄,名叫剑楚的,我们本是幼年的伴侣;但是隔了五六年不见,大家都觉得生疏了!这时他已经有一个小孩子,他的神气,自然不像从前那样活泼,不过我苦闷的时候,还是和他谈谈说说觉得好些!(十二月二十日写到此)
KY!我写这封信的一半,我的病又变了!所以直迟了五天,才能继续着写下去,唉!KY!你知道恶消息又传来了!
我给你写信的那天晚上,——我才写了上半段,剑楚来找我,他说:“唯逸已于昨晚死了!”唉!KY!这是什么消息?你回想一年前,我和你说唯逸的事情,你能不黯然吗?唯逸他是极有志气的青年,他热心研究社会主义,他曾决心要为主义牺牲,但是他因为失了感情的慰藉,他竟抑抑病了,昨晚竟至于死了。
他有一封信给我,写得十分凄楚,里头有一段说:“亚侠!自从前年夏天起,我便种了病的因,只因为认识了你!……但是我的环境,是不容我起奢望的,这是知识告诉我,不可自困!然而我的精神,从此失了根据。我觉得人生真太干枯!
我本身失去生活的趣味,我何心去助增别人的生活趣味?为主义牺牲的心,抵不过我厌生的心,……但是我也不愿意做非常的事,为了感情牺牲我前途的一切!且知你素来洁身自好,我也决不忍因爱你故,而害你,但是我终放不下你!亚侠!现在病已深入了!我深藏心头的秘密,才敢贡诸你的面前!你若能为你忠心的仆人,叫一声可怜!我在九泉之灵也就荣幸不少了!……”唉!KY!游戏人间的结果,只是如此呵!
我失眠两天了!昨天还吐了几口血,现在疲乏得很!不知道还能给你几封信呵!
亚侠伏枕书十二月二十五日
KY亲爱的朋友:
在这一星期里,我接到你两封信,心印和文生各一封信,但是我病了,不能回你们!
唉!KY!我想不到,我已经不能回上海了!也不能到北京了!昨天我姑妈打电报,给我的家里,今天我母亲、嫂嫂已经来了!她们见了我,只是掉眼泪,我的心也未尝不酸!但是奇怪得很!我的泪泉,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干枯了!
自从上礼拜起,我就知道我的病,是不能好了!我便把我一生的事情,从头回想一遍,拉杂写了下来!现在我已经四肢无力,头脑作痛,眼光四散,我不能写了!
唉!
……
“我一生的事情,平常得很!没什么可记,但是我精神上起的变化,却十分剧烈:我幼年的时候,天真烂漫,不知痛苦。到了十六岁以后,我的智情都十分发达起来。我中学卒业以后,我要到西洋去留学,因为种种的关系,做不到;我要投身作革命党,也被家庭阻止,这时我深尝苦痛的滋味!
但是这些磨折,尚不足以苦我!最不幸的,是接二连三,把我陷入感情的漩涡,使我欲拔不能!这时一方,又被知识苦缠着,要探求人生的究竟,花费了不知多少心血,也求不到答案!
这时的心,彷徨到极点了!不免想到世界既是找不出究竟来,人间又有什么真的价值呢?努力奋斗,又有什么结果呢?并且人生除了死,没有更比较大的事情,我既不怕死,还有什么事不可做呢!……唉!这时的我,几乎深陷堕落之海了!……幸一方面好强的心,很占势力,当我要想放纵性欲的时候,他在我头上,打了一棒,我不觉又惊醒了!不敢往这里走,但是究竟往什么地方去呢?
我每天夜里,睡在床上,殚精竭虑地苦事搜求,然而没有结果!
我在极苦痛的时候,我便想自杀,然而我究竟没有勇气!我否认世界的一切;于是我便实行我游戏人间的主义,第一次就失败了!接二连三的,失败了五六次!唯逸因我而死!叔和因我而病!我何尝游戏人间?只被人间游戏了我!……自身的究竟,既不可得,茫茫前途,如何不生悲凄之感!
唉!天乎!不可治的失眠病,从此发生!心脏病,从此种根!颠顿了将及一年,现在将要收束了!
今夜他们都睡了。更深人静,万感从集!——虽没死的勇气,然而心头如火煎逼!头脑如刀劈、剑裂!我纵不欲死,病魔亦将缠我至于死呵!死神还不降临我,实在等不得了!这时我努力爬下床来,抖战的两腿,使我自己惊异!这时窗子外面,射进一缕寒光来,湖面上银花闪烁,我晓得那湖底下朱红色的珊瑚床,已为我预备好了!云母石的枕头,碧绿青苔泥的被褥,件件都整理了……我回去吧!唉!亲爱的母亲!嫂嫂!KY……再见吧!”
我表姊,昨夜不知什么时候,跳在湖心死了!她所写的信,和她自己的最后的一页日记,都放在枕边。唉!湖水森寒,从此人天路隔!KY!姊呵!我表姊临命的时候,瘦弱可怜的影子,永远深深刻在我脑幕上。今天晚上,我走到她住的屋子里去,但见雪白的被单上,溅着几滴鲜红的血迹,哪有我表姊的影子呢?我禁不住坐在她往日常坐的那张椅子上,痛哭了!
她的尸首,始终没有捞到,大约是沉在湖底,或者已随流流到海里去了。
她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交给我舅母带回去,有一本小书,——生之谜,上面写着留给你作纪念品的,我现在邮寄给你,望你好好保存了吧!
亚侠的表妹附书。一月九日
云萝姑娘
这时候只有八点多钟,园里的清道夫才扫完马路。两三个采鸡头米的工人,已经驾起小船,荡向河中去了。天上停着几朵稀薄的白云,水蓝的天空,好像圆幕似的覆载着大地,远远景山正照着朝旭,青松翠柏闪烁着金光,微凉的秋风,吹在河面,银浪轻涌。园子里游人稀少,四面充溢着辽阔清寂的空气。在河的南岸,有一个着黄色衣服的警察,背着手沿河岸走着,不时向四处隙望。
云萝姑娘和她的朋友凌俊在松影下缓步走着。云萝姑娘的神态十分清挺秀傲,仿佛秋天里,冒霜露开放的菊花。那青年凌俊相貌很魁梧,两道利剑似的眉,和深邃的眼瞳,常使人联想到古时的义侠英雄一流的人。
他们并肩走着,不知不觉已来到河岸,这时河里的莲花早已香消玉殒,便是那莲蓬也都被人采光,满河只剩下些残梗败叶,高高低低,站在水中,对着冷辣的秋风抖颤。
云萝姑娘从皮夹子里拿出一条小手巾,擦了擦脸,仰头对凌俊说道:“你昨天的信,我已经收到了,我来回看了五六遍。但是凌俊,我真没法子答覆你!……我常常自己怀惧不知道我们将弄成什么结果,……今天我们痛快谈一谈吧!”
凌俊嘘了一口气道:“我希望你最后能允许我,……你不是曾答应做我的好朋友吗?”
“哦!凌俊!但是你的希冀不止做好朋友呢?……而事实上阻碍又真多,我可怎么办呢?……”
“云姊!……”凌俊悄悄喊了一声,低下头长叹。于是彼此静默了五分钟。云萝姑娘指着前面的椅子说!“我们找个坐位,坐下慢慢地谈吧!”凌俊道:“好!
我们真应当好好谈一谈,云姊!你知道我现在有点自己制不住自己呢!……云姊!天知道:我无时无刻不念你,我现在常常感到做人无聊,我很愿意死!”
云萝在椅子的左首坐下,将手里的伞放在旁边,指着椅子右首让凌俊坐下。凌俊没精打采坐下了。云萝说:“凌俊!我老实告诉你,我们前途只有友谊,——或者是你愿意做我的弟弟,那么我们还可以有姊弟之爱。除了以上的关系,我们简直没有更多的希冀。凌弟!你镇住心神。你想想我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我实在觉得对你不起,自从你和我相熟后,你从我这里学到的便是唯一的悲观。凌弟!你的前途很光明,为什么不向前走?”
“唉!走,到哪里去呢?一切都仿佛非常陌生,几次想振作,还是振作不起来,我也知道我完全糊涂了——可是云姊!你对我绝没有责任问题。云姊放心吧!……
我也许找个机会到外头去飘泊,最后被人一枪打死,便什么都有了结局……”
“凌弟!你这些话越说越窄。我想还是我死了吧!我真罪过。好好地把你拉入情海,——而且不是风平浪静的情海——我真忧愁,万一不幸,就覆没在这冷邃的海底。凌弟!我对你将怎样负疚呵!”
“云姊!你到底为了什么不答应我,你不爱我吗?……”
“凌弟!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果真不爱你,我今天也绝不到这里来会你了。”
“云姊!那未你就答应我吧!……姊姊!”
云萝姑娘两只眼睛,只怔望着远处的停云,过了些时,才深深嘘了口气说:“凌弟!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要永远缄情向荒丘呢!……我的心已经有了极深刻的残痕……凌弟,我的生平你不是很明白的吗?……凌弟,我老实说了吧!我实在不配受你纯洁的情爱的,真的!
有时候,我为了你的热爱很能使我由沉寂中兴奋,使我忘了以前的许多残痕,使我很骄傲,不过这究竟有什么益处呢!忘了只不过是暂时忘了!等到想起来的时候,还不是仍要恢复原状而且更增加了许多新的毒剑的刺剽……凌弟!我有时也曾想到我实在是在不自然的道德律下求活命的固执女子……不过这种想头的力量,终是太微弱了,经不起考虑……”
凌俊握着云萝姑娘的手,全身的热血,都似乎在沸着,心头好像压着一块重铅,脑子里觉得闷痛,两颊烧得如火云般红。但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一口一口向空嘘着气。
这时日光正射在河心,对岸有一只小船,里面坐着两个年轻的女子,慢慢摇着划桨,在那金波银浪上泛着。东边玉蝀桥上,车来人往,十分热闹。还有树梢上的秋蝉,也哑着声音吵个不休。园里的游人渐渐多了。
云萝姑娘和凌俊离开河岸,向那一带小山上走去。穿过一个山洞,就到了园子最幽静的所在。他们在靠水边的茶座上坐下,泡了一壶香片喝着。云萝姑娘很疲倦似的斜倚在藤椅上。凌俊紧闭两眼,睡在躺椅上。四面静悄悄,一些声息都没有。
这样总维持了一刻钟。凌俊忽然站起身来,走到云萝姑娘的身旁,低声叫道:“姊姊!我告诉你说,我并不是懦弱的人,也不是没有理智的人。姊姊刚才所说的那些话,我都能了解,……不过姊姊,你必要相信我,我起初心里。绝不是这么想。
我只希望和姊姊作一个最好的朋友,拿最纯洁的心爱护姊姊。但是姊姊!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什么时候竟恋上你了,……有时候心神比较的镇定,想到这一层就不免要吃惊……可是又有什么法子呢,我就有斩钉断铁的利剑,也没法子斩断这自束的柔丝呢。”
“凌弟!你坐下,听我告诉你,……感情的魔力比任何东西都厉害,它能使你牺牲你的一切,……不过像你这样一个有作有为的男儿,应当比一般的人不同些。天下可走的路尽多,何必一定要往这条走不通的路走呢!”
凌俊叹着气,抚着那山上的一个小峭壁说:“姊姊!我简直比顽石还不如,任凭姊姊说破了嘴,我也不能觉悟……姊姊,我也知道人生除爱情以外还有别的,不过爱情总比较得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吧!我以为一个人在爱情上若是受了非常的打击,他也许会灰心得什么都不想做了呢!……”
“凌弟,千万不要这样想,……凌弟!我常常希望我死了,或者能使你忘了我,因此而振作,努力你的事业。”
“姊姊!你为什么总要说这话?你若果是憎嫌我,你便直截了当地说了吧!何苦因为我而死呢……姊姊,我相信我爱你,我不能让你独自死去……”
云萝姑娘眼泪滴在衣襟上,凌俊依然闭着眼睡在躺椅上。树叶丛里的云雀,啾啾叫了几声,振翅飞到白去里去了。这四境依然是静悄悄的一无声息,只有云萝姑娘低泣的幽声,使这寂静的气流,起了微波。
“姊姊!你不要伤心吧!我也知道你的苦衷,姊姊孤傲的天性,别人不能了解你,我总应当了解你……不过我总痴心希冀姊姊能忘了以前的残痕,陪着我向前走。
如果实在不能,我也没有强求的权力,并且也不忍强求。不过姊姊,你知道,我这几个月以来精神身体都大不如前,……姊姊的意思,是叫我另外找路走,这实在是太苦痛的事情。我明明是要往南走,现在要我往北走,唉,我就是勉强照姊姊的话去做,我相信只是罪恶和苦痛,姊姊!我说一句冒昧的话……姊姊若果真不能应许我,我的前途实在太暗淡了。”
云萝姑娘听了这活、心里顿时起了狂浪,她想:问题到面前来了,这时候将怎样应付呢?实在的,在某一种情形之下,一个人有时不能不把心里的深情暂且掩饰起来,极力镇定说几句和感情正相矛盾的理智话……现在云萝姑娘觉得是需要这种的掩饰了。
她很镇定地淡然笑了一笑说:“凌弟!你的前途并不暗淡,我一定替你负相当的责任,替你介绍一个看得上的人……人生原不过如此……是不是?”
凌俊似乎已经看透云萝的强作达观的隐衷了,他默然地嘘了一口气道:“姊姊!我很明白,我的问题,绝不是很简单的呢!姊姊!……我请问你,结婚要不要爱情……姊姊!我敢断定你也是说‘要的’。但是姊姊,恋爱同时是不能容第三个人的……唉,我的问题又岂是由姊姊介绍一个看得上的人,所能解决的吗?”
这真是难题,云萝默默地沉思着。她想大胆地说:“弟弟!你应当找你爱的人和她结婚吧!”但是他现在明明爱上了她自己……假若说:“你把你精神和物质划个很清楚的界限。你精神上只管爱你所爱的人,同时也不妨作个上场的傀儡,演一出结婚的喜剧吧……”但这实在太残忍,而且太不道德了呵!……所以云萝虽然这么想过,可是她向来不敢这么说,而且当她这么想的时候,总觉得脸上有些发热,心头有些红肿,有时竟羞惭得她流起眼泪来!
“唉!这是怎么一个纠纷的问题呵!”云萝姑娘在沉默许久之后,忽然发出这种的悲叹的语句来,于是这时的空气陡觉紧张。在他们头顶上的白云,一朵朵涌起来,秋风不住地狂吹。
云萝姑娘觉得心神不能守舍,仿佛大地上起了非常的变动,一切都失了安定的秩序,什么都露着空虚的恐慌。她紧张握住自己的颈项,她的心房不住地跳跃,她愿意如絮的天幕,就这样轻轻盖下来,从此天地都归于毁灭,同时一切的纠纷就可以不了自了。
但是在心里的狂浪平定以后,她抬头看见凌俊很忧愁地望着天。天还是高高站在一切之上,小山,土阜和河池一样样都如旧的摆列在那里,一切还是不曾变动。
于是她很伤心地哭了。她知道她的幻梦永远是个幻梦,事实的权力实在庞大,她没有法子推翻已经是事实的东西,她只有低着头在这一切不自然的事实之下生活着。
太阳依着它一定的速度由东方走向中天,又由中天斜向西方,日影已照在西面的山顶,乌鸦有的已经回巢了;但是他们的问题呢,还是在解决不解决之问。云萝姑娘站了起来说:“凌弟!我告诉你,你从此以后不要再想这个问题,好好地念书作稿,不要想你怯弱的云姊,我们永远维持我们的友谊吧!”
“哼!也只好这样吧。——姊姊你放心呵,弟弟准听你的话好了!”
他们从那山洞出来,慢慢地走出园去。晚霞已布满西方的天,反映在河里,波流上发出各种的彩色来。
那河边的警察已经换班了,这一个比上午那一个身体更高大些,不时拿着眼瞟着他们。意思说:“这一对不懂事的人儿,你们将流连到什么时候呢!……”
云萝姑娘似乎很畏惧人们尖利的眼光。她忙忙走出园门坐上车子回去,凌俊也就回到他自己家里去。
云萝姑娘坐在车子上回头看见凌俊所乘的电车已开远,她深深地吐了一口气,心里顿觉得十分空虚,她想到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只有灵魂不能和身体分离,同时感情也不能和灵魂分离,那么缄情向荒丘又怎么做得到呢!但是要维持感情又不是单独维持感情所能维持得了的呵!
唉!空虚的心房中,陡然又生出纠纷离乱的恐怖,她简直仿佛喝多了酒醉了,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是模糊的。不久到了家门才似乎从梦中醒来,禁不住又是一阵怅惘!
这时候晚饭已摆在桌上,家里的人都等着云萝来吃饭。她躲在屋里,擦干了眼泪,强作欢笑地,陪着大家吃了半碗饭。她为避免别人的打搅,托说头痛要睡。她独自走到屋里,放下窗慢,关好门,怔怔坐在书案前,对着凌俊的照片发怔。这时候,窗外吹着虎吼的秋风,藤蔓上的残叶,打在窗根上,响声瑟瑟,无处不充满着凄凉的气氛。
云萝姑娘在秋风憭栗声里,嘘着气,热泪沾湿了衣襟,把凌俊给她的信,一封封看过。每封信里,都仿佛充溢着热烈醇美的酒精,使她兴奋,使她迷醉,但是不幸……当她从迷醉醒来后。她依然是空虚的,并且她算定永久是空虚的。
她现在心头虽已有凌俊的纯情占据住了,但是她自己很明白,她没有坚实的壁垒足以防御敌人的侵袭,她也没有柔丝韧绳可以永远捆住这不可捉摸的纯情……她也很想解脱,几次努力镇定纷乱的心,但是不可医治的烦闷之菌,好像已散布在每一条血管中,每一个细胞中,酿成黯愁的绝大势力。
云萝想到无聊赖的时候,从案头拿起一本小说来看,一行一行地看下去。但是可怜哪里有一点半点印象呢,她简直不知道这一行一行是说的什么,只有一两个字如“不幸”或“烦闷”,她不但看得清楚,而且记得极明白,并且由这几个字里,联想到许许多多她自己的不幸和烦闷。她把书依然放下,到床上蒙起被来,想到睡眠中暂且忘记了她的烦闷。
不久,云萝姑娘已睡着了。但是更夫打着三更的时候,她又由梦中醒来,睁开眼四面一望,人迹不见,声息全无,只有窗幔的空隙处透进一线冷冷的月光,照着静立壁间的书橱,和书橱上面放着的古磁花瓶,里边插着两三株开残的白菊,映着惨淡的月光益觉瘦影支离。
云萝看了看残菊瘦影,禁不住一股凄情,满填胸臆。悄悄披衣下床,轻轻掀开窗幔,陡见空庭月色如泻水银,天际疏星漾映。但是大地如死般的沉寂,便是窗根下的鸣蛩也都寂静无声,宇宙真太空虚了。她支颐怔颓坐案旁,往事如烟云般,依稀展露眼前。
在她回忆时,仿佛酣梦初醒,——她深深地记得她曾演过人间的各种戏剧,充过种种的角色,尝过悲欢离合的滋味。但是现在呢,依然恢复了原状,度着飘零落寞的生活,世界上的事情真是比幻梦还要无凭……
她想到这里忽见月光从书橱那边移向书案这边来了。书案上凌俊的照片,显然地站在那里。她这时全身的血脉似乎兴奋得将要冲破血管,两颊觉得滚沸似的发热。“唉!真太愚蠢呵!”
她悄悄自叹了。她想她自己的行径真有些像才出了茧子的蚕蛾,又向火上飞投,这真使得她伤心而且羞愧。她怔怔思量了许久,心头茫然无主,好像自己站在十字路口,前后左右都是漆黑,看不见前途,只有站着,任恐怖与彷徨的侵袭。
这时月光已西斜了,东方已经发亮,云萝姑娘,依然挣扎着如行尸般走向人间去。但是她此时确已明白人间的一切都是虚幻。她决定从此沉默着,向死的路上走去。她否认一切,就是凌俊对她十分纯挚的爱恋,也似乎不足使她灰冷的心波动。
从这一天起,她也不给凌俊写信。凌俊的信来时,虽然是充溢着热情,但她看了只是漠然。
有一天下午,她从公事房回家,天气非常明朗,马路旁的柳枝静静地垂着,空气十分清和。她无意中走到公园门口停住了,园里的花香一阵阵从风里吹过来,青年的男女一对对在排列着的柏树荫下低语漫步。这些和谐的美景,都带着极强烈的诱惑力。
云萝也不知不觉走进去了,她独自沿着河堤,慢慢地走着。只见水里的游鱼一队队地浮着泳着,残荷的余香,不时由微风中吹来。她在河旁的假山石旁坐下了,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压着,又仿佛初断乳的幻儿,满心充满着不可言说的恋念和悲怨。她想努力地镇定吧,可恨她理智的宝剑,渐渐地钝滞了,不可制的情感之流,大肆攻侵,全身如被燃似的焦灼得说不出话来。
于是她毫不思索地打电话给凌俊,叫他立刻到公园来。当她挂上电话机时,似乎有些羞愧,又似乎后悔不应当叫他。但是她忙忙走到和凌俊约定相会的荷池旁,不住眼盯着门口,急切地盼望看见凌俊做岸的身体,……全神经都在搏搏地跳动,喉头似乎塞着棉絮,呼吸都不能调匀,最后她低下头悄悄地流着眼泪。
飘泊的女儿
震动全上海市的炮声,在天色黎明的时候又从新开始了。一种恐怖和不知所措的情绪,正通过每一个人的心,尤其是那一双抛家失业飘泊在上海的女儿,她们简直连一分钟都不能勉强镇静了。她们睁开惺松的而带惶惑的眼睛,向她们所借住的朋友的客堂间,默察了以后,那个身材瘦弱名叫畏如的转过面孔长叹了一声,两颗亮晶晶的眼泪滴在枕上了。
她的同伴星若是一个肌肉丰润的女郎,这正是两个相反的人型而她们发生了爱情,已经共同生活了五六年。这时星若温柔的抚弄着畏如垂在枕下的丝发故意的欢笑道:“你这个傻瓜,又在发什么神经病!“
畏如哽咽着道:“不是哟!哦,我那里发什么神经病,我真的是感着痛心!“
“有什么可痛心的,日本人的大炮使你痛心吗?那也不只你一个人呵!“
“你不要故意的气我了,听我告诉你,世界上的人都坏透了,尤其是那些男人,从前那样热烈的追逐着,恳求着,而到现在紧急的时候便想求他们帮帮忙就没有一个人肯理睬了,你想怎么不叫人伤心!“
“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星若说。
“这是什么意思!“畏如有些气愤的反问着。
“唉,我说你是傻瓜,究竟还是个傻瓜,从前你年轻,他们想占有你,而被你拒绝了,现在你的青春已经消逝,他们不想占有你而你想他们帮你的忙,自然你要被他们拒绝了。“
“星呵,“畏如将头俯在星若的胸前低声说:“你的话真对,我这一生只要有你爱我,什么男人我都不要了。“
“好吧!我永远的爱你了,快些起来,我们还要出去找点工作,或当救护队去,或者到前线去,无论怎样,老住在人家总不是办法。“
“对,我就起来,星呵,你可不许变了心,你那天要爱了什么男人--除非我也有了,不然你不能抛下我去睡在别人的怀里。“畏如搂住星若的腰喃喃的说。
“当然,我们要嫁一同嫁,最好连结婚的口期地点,都要一样“星如含笑说。
“那我就放心了,星呵,我听你话,起来了。“畏如一面说一面掀开棉被起来了。
她们一同到洗脸房里收拾妥贴了,便双双的到外面去找工作。
黄昏的时候她们露着疲倦的样子回来了。畏如连大衣都不顾得脱,颓然倒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喃喃的说道:“是呵!什么都失败了,就连作看护妇都挤不进去,上海没有我们的立足地,还是回到我的家乡去罢!假使我能活动到一个女子中学的校长,那我应该就在那里住上两三年,等上海局面变动了我们再来找机会!“
“不过我离家已经四五年了,我也想回去看看我的老母亲!我们还是分途进行吧!“
“星,不要这样固执,你先同我到我家里住些时候,等我把事情进行得略有头绪,我再同你到你家乡去,这样我们可以不寂寞了。“
“也好,那么我们就决定走,明天去买船票,明晚就可以离开上海了。“
一星期后她们所乘的船,正傍着汉Zl的岸边,畏如决意去访一个朋友,同时还想在这里看看机会,所以她们等第二趟船再走。
当晚她们找到一家旅馆住下,畏如独自去看朋友,当她将要出门时,星若叫住说。
“畏如!你不要忘记你自己的约言!“
“当然,你放心吧!无论什么事,我不得你的同意绝不单独行动,星,乖乖的先睡呀!“
“是啦!快去快回!“
畏如匆匆的去了,星若独自回到房里,电灯雪亮的照着,这使她有些烦燥,她喊茶房把屋外的电门关了,让窗隙间的上弦月的清光,射在帐子上,拖过一只绵软的枕头睡下,陡然那个向她求爱的中年男人,肥硕的身影,涌上她的心幕,--这是有些甜美又有些刺心的回忆,他为她受尽求爱者所能容忍的磨折,在平日的世故上,他是一个深心的有计较的辣手段的男人,而在她面前却是一只小羊一个温柔热烈的男人,真的他曾为她流过最不容易流的眼泪,只为了她拒绝他的爱。
星若这一些的回忆使她徒然增加了女儿身分的尊严,他是一个什么人,也值得我把处女的纯爱贡献给他,这是星如最后的结论。现在她到是心平气和的恬然睡去。
不久星若从梦中醒来,看见床旁坐着一个掩泪呜咽的畏如,她连忙翻坐起来。
“喂,什么事?“
畏如哭得更厉害了,星若莫明其妙的望着她,过了许久,畏如才止哭叹息道:
“我现在才了解什么叫作恋爱,女人到底还是一件玩物!“
“你忽然问怎么文发起牢骚来,你见到你的朋友没有?“
“怎么没见到,不是为了他那短命鬼,我还不至于这样伤心呢!“
“他对你说些什么呀!“
“他吗?他见了我,先将我上下看了又看然后冷然的笑道:'小姐!老了!我们不见已经五年,日子真是快!你想我特地去看他,而所得到的竟是这样的一声叹息,我怎么不恼,当时我全身都在抖颤,我便一声不响的跑出来了。唉,星呵!要不是还有你在,我早就跳进那滚滚的江心里去。““那你也太想不开!“
“不是我想不开,你是知道我的,我平生只想作一个奇女子,我不愿意将将就就嫁个男人,当然我有些幻想,我要玩弄所有的男子,如他们玩弄所有的女人一样。可恨天生成的不平等,社会上一切的法律一切的舆论都只是方便男人的,男人可以用金钱势力买女子的青春,而女子呢,除了不长久的青春外便一无所有--到底女子还只是一个玩物而已。“
“畏如你太兴奋了,这些东西看透就是了,何必生气!睡吧,男人再可恶,这一辈子不嫁男人也就完了!而且你还有我爱你。“
“星,多谢你!此后我生是为你死也为你吧!“
畏如说着眼圈又有些发红了。星若也有些默然,这一双飘泊的女儿,无言的在深夜中互听心弦的低诉。
两天后西行的航船经过汉口时,她们俩就乘了这船回家乡去。
畏如约着星若到家里去住,--这是一个清淡的家庭,当。星若见到畏如年迈的父母时,她也不禁陪着畏如滴下泪来,她们坐在一间陈设简陋的客堂间里,听着门外风撼衰林的凄响,她们的心头充满了冷寂茫漠的情绪。虽然慈和的父母,正举着龙钟的步履,为他们远地归来的女儿忙着。而她们呢,除了觉得对不住父母外她们更热切着要改变这冷落的环境,她们需要一个温暖的家庭。
她们在家里住过两个星期,星若便决定回家去。
星若到家后见了许多的亲友,她们大家的意思都劝她及时结婚,因为星若已经廿五岁了,青春已经剩了残尾,。而星若更为看了畏如的榜样所以她不像从前那样固执,不过鄙塞的家乡,究竟没有相当的人物,于是仍决定到上海来,当她到上海以后曾接到畏如一封信说道:
“星,回家来所谋划的一切,都成了画饼,而堂上两老,又都是风前残烛,势不能谋生活,而我是长女,家里的担子当然是要我来负担,可是当此生活难的时代,男子失业的在在皆是,如我更不见得能争得过男人,因此我现在甘心作社会的俘虏,恋爱这种隽永美妙的字眼在我已成过去,从今以后我再不想恋爱了,找个有钱的,不管老头也好,商人也好,嫁个男人告个归宿,同时也可养我堂上两老。唉,星,你还年轻,当然你还可以利用你的青春找一个好男人嫁了吧,奇女子只是社会上的怪物,作不到,梦想到底无聊。我们太柔弱,没有铁肩膀,最后我们只有作俘虏,我一时不想到上海来,下半年不知又将飘泊何地。第一件事眼前的经济问题不能不解决,你好自保重吧。星若!“
星若回到上海,依然找不到相当的出路,住在一间亭子问里,冷冷落落真不知怎样安排身心。每逢黄昏时一个寂寞的人影,凄凄凉凉徘徊在静安寺的坟场左右,并见她时时举目遥望天末。唉,她正怀念着那天涯同命的飘泊女儿呢。
搁浅的人们
“世纪的潮流虽然不断的向前猛进,然而人们还不免搁浅的叹息!“当莉玲从一个宴会散后归来--正是深夜中,她兀自坐在火焰已残的炉旁这样的沉思着。
窗外孤竹梢头带些抖颤的低呼声,悄悄的溜进窗棂缝,使幽默的夜更加黯淡;寂静的书房更加荒凉,莉玲起身加了几块生炭在壁炉里,经过一阵霹拍的响声后,火焰如同魔鬼的巨舌般,向空中生而复卷,莉玲注视这诡异的火舌,仿佛看到火舌背后展露着人间的一幕。
那时恰是温暖的春天,紫萝兰的碎花,正点缀着嫩绿的草砰,两个少女手里拿着有趣味的文学书卧在草坪上,静静的读着,忽然一个着浅绿色衣裙的少女,抬头望着蔚蓝不染烟尘的云天说道:“蔚文毕业后,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作一个好教员,可是你呢,莉玲?“
“我吗?也想作教员,但是我觉得我还要追着时代跑。“
“追着时代跑!多么神秘的一句话,我简直不懂,你能再解释清楚些吗?“
“我的意思是说,单作一个教书匠的教员是不行的,同时还要作一个站在时代前面的先锋。“
“那么,你是要比时代跑得更快了,岂只追着时代跑?““不错,我也许有点过分的奢望,是不是?“
“不倘使你想这样做,我预料你是作得到,不过跑在时代前面你一定要碰钉子的,上次我们的文学先生不是说过吗?“
“碰钉子?就像一股溪水碰在巨石上不是吗?那并不是没有意思的事,平常溪水平和的流,看不到白浪的激涌,那又有什么趣味?但是等到溪水碰到巨石的时候,那就不同,有飞溅的白沫,那澎湃的音乐,同时也有强烈的生的奋斗;假使一旦凿穿那巨石的阻碍,前途就有了更大的开展,小溪--平凡的小溪也许立刻变成了一条诡奇多波浪的大河。蔚文,碰钉子我是不怕的。“
“莉玲,我相信你是勇敢的,我投降你了!“蔚文放下书跑过来握住莉玲的手道:“好,我们以后各人都抱定这个宗旨作人“
微含幽绿的火舌,现在变成血般的深红,同时书房里充满了热温的空气,莉玲离开壁炉走近书案旁,一张宴客的卡片排在桌上;这很自然的使她想起今天晚上的宴会。莉玲同蔚文分别以后整整八个年头不曾见面了,今夜是莉玲的一个朋友杨太太邀她在家里宴会,在宴客的卡片后面并注着一行小字道:“蔚文已从俄国回来,她渴想见你,所以今夜请你务必要来。“当然这是非常能打动莉玲心弦的消息。当她还不曾见到这位久别的朋友时,已经用过一番想像和推测的工夫。她想:“见了她时,一定可以谈些真挚的话,也许还可使她少女的青春复活,“
真的这些年了,她在人间所遇到的都是些虚伪的面孔,冷刻的心,敷衍的谈话,同时她还打算告诉她的朋友碰钉子的经过,那么她的朋友也许能为她流一滴同情泪,或赞她一声勇敢的朋友!唉,这些莉玲所渴望于她朋友的,恨不得立刻就从她朋友那里得到,所以还不到宴会的时间,莉玲老早就跑到的她的杨太太家里去等蔚文。到了杨太太家里,莉玲非常关切的问道:“杨太太,你见过蔚文吗?““见过的,她昨天晚上在我家里吃饭。““她老了吗?
是不是还和从前一样?““似乎瘦了些,其余还是一样。““样子虽然不曾改变,但是我想她的思想一定要新得多“怎么见得呢?“杨太太似乎有些怀疑。“一定的,杨太太,我们是很好的朋友,我的思想既然比从前进步了,她当然也会进步,并且她又曾到过俄国。“
杨太太静默的望着我,在她的眼神中,表现着反驳我的揣想的意味,同时她伸过手拊在我的肩上,说道:“你是个老好人!“我这时精神似乎挨了一鞭,不由得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使我不能不问道:“她谈到我吗?““自然谈到的。““她怎么说?““她问起最近的生活,并且说她听见你从新组织的家庭,她以为这是不可信的,她追问我是不是真的。
当时我看见她的态度似乎有些不赞成你,所以我只推说不知道。““后来她又怎么说?““她说她以为你不至于从新组织家庭,因为一个女性只能终身爱一个人,如第一个爱毁灭了以后,就应当保持片面的贞操,一直到死。““呵,真的吗?杨太太,我作梦也不曾想到她会对我作如是的批评“莉玲黯然的说。
“世界竟多梦想不到的事呢!但是你也不必管她,“
一朵阴云蔽翳莉玲热望的光明的心,她无精打采的靠在沙发上,过了一刻,她站了起来说:
“杨太太,清恕我,今夜我不想在这里看见她并且我愿此生不再见她。““你真想不开,世界上像她一样的人到处都是,你躲避得“多少呢?!“
“不,我还是想不见她的好!“
正在这时候,蔚文已进来了,莉玲冷淡的点了点头,蔚文神气庄严的向杨太太寒暄后才走近莉玲面前说道:“怎么样,好吗?“
“很好,你呢?“
“我还是这样。““但是太阳的火轮是天天在转动呢?“
“那是很自然的事实,对于作人发生什么关系呢!“
“不过你从前是个充满了生命的少女,而现在却是老成持重的教授夫人了,这不能说太阳的转动与你无关吧!“
那位教授夫人淡淡的笑了一笑,莉玲却不响的狂吸着香烟,使浓厚的烟雾遮住她那阴沉的含泪的面容。
在宴会席上,教授夫人和杨博士--杨太太的丈夫--矜持的谈着。她的显赫的丈夫某教授在国外的怎样被人欢迎,她们过着怎样华贵的生活,那种骄慢的气焰,真使人不敢正眼望一望。全席人的视线都只在那位仪态万方谈吐名贵的教授夫人身上缭绕着。这使得莉玲对于她一向的信念不禁有了动摇,站在时代前面碰钉子,到底是个傻念头,也许正像耶苏为了救世的狂望而被钉在十字架上,被人讪笑他的不识时务一样的可怜。
教授夫人在发扬过她光耀的生活以后,不知什么魔鬼把她的目光引向她幼年的好朋友莉玲身上,那时莉玲正徘徊在荒凉的沙漠上,她不求人们的援助,也不希冀人们的同情,更不曾想望这位住在宫殿里的教授夫人垂青,但不巧,教授夫人偏偏誉到她。教授夫人似乎怜悯般的说道:“莉玲你现在还在写文章吗?你倒真肯努力,我大约总有几年不动笔了!““写文章那只是碰钉子的倒霉人的勾当,你当然是可以不动笔了!“
“那里的话,我们只是时代潮流中的搁浅的人们,和你们想追着时代,跑到时代前面去的人比不得不过人生几十年,我只求过得去就完了,身后名我真不高兴去探求。“
“自然你现在是过得去,所以不用去探求,可是我们是过不去的呀!“
“那里的话,你现在教书每月也有一二百元的进款,为什么过不去?“
“但无论如何,我们总比不上你“
“你真会说笑话,我将来挨饿的时候,还要求你也给我找点书教呢!“
“等到你们这些大人物都挨了饿,那我们早都饿瘪了。“
莉玲谈到这里,觉得这些话毫无意味,不愿再继续下去。她站了起来,辞别了杨太太,懒懒的回来。
壁炉中的火舌渐渐的淡了下去,窗外孤竹梢头带些抖颤的低呼声,听得十分清晰。夜更深了。莉玲离开那将残的火焰,悄然回到寝室去。世界的整个孤寂是包围了她。
补袜子
一天下午,空气特殊的沉闷,满天堆叠着雨云,房里的光线十分黯淡,这也许正是使人发脾气的原因吧!路侠从学校教课回来,嘴里衔住一枝小茄利克,洒然的斜倚在沙发上,当然她满脸都表现着懒散的神情,这更触怒他--子韵的满腔不高兴,路侠对于他的发牢骚,常认为是一种心理变态,最初一两次路侠看得颇严重,仿佛这是一种可怕的暴风雨,平坦的前途,也许就要受影响,有时竟伤心的落下泪来,但是每次在路侠心灰意懒的时候,子韵的脾气便不发了,他必含着温和的微笑道:氆路侠!我们讲和罢!“于是一天的云雾都消散在路侠一声长叹里了。
今天子韵因为要洗澡,打开衣橱,找袜子,一双咖啡色的线袜,头里破了一个口子,女仆忘记替他缝,他把破袜子一摔摔到床上,冷笑了一声道:“这真奇怪,从来袜子破了不晓得补,这算什么家庭,我还不如去住旅馆呢!“
“这有什么奇怪呢!袜子破了叫娘姨补补就是了,生什么气!“路侠满不在意的说。这更使他不爽快,额上涨起几条青紫的筋来,面颊发着红,不住的冷笑,这不免激起路侠满肚皮的不平来,她冷然的说道:“你冷笑什么,我看你这个人,真正是有点神经病,心理作用太大了,想到风就是风,想到雨便是雨,像这芝麻点大的事也值得气得这个样子?“
“不管怎么样,你对于管家太不行了,不用说我的衣服你料理不清楚,就是你自己也是有了这件缺了那件,其实每年并不少作衣裳,结果还是弄得没有衣服穿!“
他气愤愤的叨唠着,路侠陡然站起,把吸残的烟头丢在痰盂里,含怒的说道:“我本来不配作好太太...其实呢,你也太会替自己想了,因此就忘记了别人。
你为了一双破袜子没有补就像是拿到把柄了,一股劲的向我发脾气,我老实说说吧,别人的太太没有替老爷补袜子也许是太麻糊不管闲事了,至于我呢,每天和你一样的在外面教书作事,下午回来对于这些琐碎的事情真没精神问了。你自己为什么不会吩咐娘姨一声。假使你以为我没有替你补袜子就不够好太太的资格,那我就只好退位让贤了。“
“当然我不能怪你,不过我觉得补袜子的太太也很需要的呢!譬如炒炒小菜呀,管管仆人呀,家里弄得清清爽爽多少舒服呢!“
“我也知道你的话是很有理的,不过天下事很难两全,你要是要我送你两双新袜子到好办,如果要我替你补袜子那就办不到了。别说我一天到晚都忙着在外面工作,就是有些工夫与其补那破袜子,我还不如写写文章呢。“
“当然,当然,“子韵的口锋忽然柔和了许多,想来离讲和的程度不远了。可是路侠的脾气还不曾发够,她故意的激他道:“我想你还是赶紧到纱厂里去找个好太太吧,她不但会补袜子而且还会织袜子咧。同时当然也会烧小菜,领小孩子,色色出人头地--但只一件她可未必能经济独立。同时也不见得能陪你这神秘的诗人清谈吧!“
“噗嗤“一声子韵转过头去笑了,“不闹,不闹,我们下去品茗吧!“
“唉!老爷的花头真多,几时又学会了品茗,我简直不渴则已渴了就是牛饮,没有这么多讲究。什么龙井雨前不过是些嫩树叶子泡出一股苦涩味儿的水来罢了,有什么可品的呢!“
“那里,你不知道,好茶确有妙品你真感觉不灵!“
“当然!如果感觉灵,至少就能直觉到你的袜子什么时候破就连忙替你补好了,免得你发牢骚了!“
路侠说着不禁也笑了,他们间补袜子的公案,就在这笑影里消除了,不过在喝着清涮的龙井茶时,子韵仍曼郑重的说道:“补袜子的太太,和能经济独立的太太不可得兼,也算是一个妇女问题呢!“
“不错,是一个妇女问题。“路侠捧着一杯茶懒懒的回答着,热茶的蒸汽在他们之间罩了一层烟雾,但刹那间便又消除尽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