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浪湖的秋夜
一
雍正十三年的夏天,中国全国,各地都蒸热得非常。北京城里的冰窖营业者大家全发了财,甚至于雍正皇帝,都因炎暑之故而染了重病。
可是因为夏天的干热,势头太猛了的结果,几阵秋雨一下,秋凉也似乎来得特别的早。到了七月底边,早晚当日出之前与日没之后的几刻时间,大家非要穿夹袄不能过去了。
偏处在杭城北隅,赁屋于南湖近旁,只和他那年老的娘两口儿在守着清贫生活的厉鹗,入秋以后,也同得了重生似地又开始了他的读书考订的学究生活。当这一年夏天的二、三个月中间,他非但因中暑而害了些小病,就是在精神上也感到了许多从来也没有经验过的不快。素来以凶悍著名的他的夫人蒋氏,在端午节边前几日又因嫌他的贫穷没出息,老在三言两语的怨嗟毒骂;到了端午节的那一天中午,他和他娘正在上供祭祖的时候,本来就同疯了似地歌哭无常的她,又在厢房里哭着骂了起来。他娘走近了她的身边,向她劝慰了几句,她倒反而是相骂寻着了对头人似的和这年老的娘大闹了起来,结果只落得厉鹗去向他娘跪泣求饶,而那悍妇蒋氏就一路上号哭着大骂着奔回到了娘家。她娘家本系是在东城脚下,开着一家小铺子的;家里很积着有几个钱,原系厉鹗小的时候,由厉老太太作主,为他定下来的亲,这几年来,一则因为厉鄂的贫穷多病,二则又因为自己的老没有生育,她的没有教养的暴戾的性情,越变得蛮横悍泼了。
那一天晴爽的清秋的下午,厉鹗在东厢房他的书室里刚看完了两卷宋人的笔记,正想立起身来,上坐在后轩补缀衣服的他娘身边去和她谈谈,忽而他却听见了一个男子的脚步声,从后园的旁门里走了进来。
“老太太,你在补衣服么?”
“唉,福生,你说话说得轻些,雄飞在那儿看书。你们的账,我过几天就会来付的。”
他的娘轻轻地在止住着他,禁他放大声音,免得厉鹗听见了要心里难受的。这被叫作福生的男子,却是后街上米铺子里的一位掌柜,厉家欠这米铺子的账,已积欠了着实不少,而这福生的前来催索,今天也不是第一次了。米店里因厉家本是孝廉公的府上,而这位老太太和孝廉公自己,平日又是非常谨慎慈和的人,所以每次前来讨账,总是和颜悦色地说一声就走的。福生从后园的旁门里重新走了出去之后,正想立起身来上后轩去和他娘攀谈的厉鹗,却呆举着头,心里又忧郁了起来。呆呆地默坐了一会,拿起烟袋来装上了一筒烟,嘴里啊啊的叹了一声,轻轻念着:“东边日出西边雨,南阮风流北阮贫”,他就立起来踏上了后轩,去敲火石点烟吸了。一边敲着火石,一边他就对他娘说:
“娘,我的穷,实在也真穷得可以,倒难怪蒋氏的每次去催她,她总不肯回来……”
敲好火石,点烟吸上之后,他又接着对他娘说:
“娘,今晚上你把我那件锦绸绵袍子拿出去换几个钱来,让我出门去一趟,去弄它一笔大款子进来,好预备过年……”
说着,吸着烟,他又在后轩里徘徊着踱了几圈。举头向后园树梢的残阳影子看了一眼,他突然站立住脚,同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看向了他的娘,又问说:
“娘,我的那件夹袍,还在里头么?”
“唉,还在里头。”
他的娘却只俯着头,手里仍缝着针线,眼也不举一举,轻轻地回答了他一声。又踌躇莫决地踱了一圈,走上他娘的身边来立住了脚,他才有点羞缩似的微笑着,俯首对她说:
“娘,那件夹的要用了,你替我想个法子去赎了出来,让我带了去。”
他娘也抬起头来了,同样地微笑着对他说:
“你放心罢,我自然会替你去赎的,你打算几时走?”
“就坐明天的夜航船去,先还是到湖州去看看。”
母子俩正亲亲热热地,在这样谈议着的时候,太阳已渐渐地渐渐地落下了山去。静静儿在厨下打瞌睡的那位厉家的老佣人李妈,也拖着一只不十分健旺的跛脚,上后园的井边去淘夜饭米去了。
二
从杭州去湖州,要出北关门,到新关的船埠头去趁夜航船的。沿运河的四十五里塘下去,至安溪奉口,入德清界,再从余不溪中,向北直航,到湖州的南城安定门外霅溪埠头为止,路虽则只有一百数十余里,但在航船上却不得不过一夜和半天,要坐十几个时辰才能到达。
为儿子预备行装,忙了一个上午的厉老太太,吃过中饭,又在后轩坐下了,在替她儿子补两双破袜。向来是勤劳健旺的这位老太太,究竟是年纪大了,近来也感觉到了自己的衰老。头上的满头白发,倒还不过是表面的征象,这一二年来,一双眼睛的老花,却使她深深地感到了年齿的迟暮,并且同时也感到了许多不便。譬如将线穿进针孔里去的这一件细事,现在也非要戴上眼镜,试穿六七八次,才办得了了。她绵密周到地将两双袜子补完之后,又把儿子的衣箱重理了一理,看看前面院子里的太阳,也已经斜得很西,总约莫是过了未刻的样子,但吃过中饭就拿了些银子出去剃头的厉鹗,到这时候却还没有回来。
“雄飞这孩子,不知又上哪里去了?”
斜举起老眼,一面看着院子里的阳光角度,一面她就自言自语地这样轻轻说了一声。走回转身到了后轩,她向厨下高声叫了李妈,命她先烧起饭来,等大少爷回来,吃了就马上可以起身。因为虽然坐的是轿子,比步行要快些,但从她们那里,赶出北关,却也有十多里地的路程,并且北关门是一到酉刻,就要下锁的。
等饭也烧好,四碗蔬菜刚摆上桌子的时候,久候不归的厉鹗,却头也不剃,笑嘻嘻地捧了一部旧书回来了。一到后轩,见了他娘,他就欢天喜地的叫着说:
“娘,我又在书铺里看到了这部珍宝,所以连剃头的钱都省了下来买了它。有这一部书在路上作伴,要比一个书童或女眷好得多哩!”
说着他连坐也不坐下来,就立着翻开了在看。他娘皱着眉头,看了看他的瘦长的身体和清癯的面貌,以及这一副呆痴的神气,也不觉笑开了她那张牙齿已经掉落了的小嘴。一面笑着摇着头,一面她就微微带着非难似地催促他说:
“快吃饭罢!轿子就要来了哩,快吃完了好动身,时候已经不早了。看你这副样子,头也不剃一个,真象是刚从病床上起来的神气。”
匆匆吃完了饭,向老母佣人叮嘱了一番,上轿出门,赶到北关门外,坐在轿子里看着刚才买来的那部宋人小集的厉鹗,已经觉得书上面的字迹,有点黑暗模糊,看不大清楚了。又向北前进了数里,到得新关码头走下轿来的时候,前后左右,早就照满了星星的灯火,航船埠头特有的那种人声嘈杂的混乱景象,却使他也起了一种飘泊天涯的感触。航船里的舟子,是认识这位杭城的名士樊榭先生的,今年春间,他还坐过这一只船,从湖州转回杭州来,当时上埠头来送他的,全是些湖州有名的殷富乡绅,象南城的奚家、吴家,竹溪的沈家各位先生,都在那里。所以舟子从灰暗的夜空气里,一看见这位清癯瘦削的厉先生下了轿子,就从后舱里抢上了岸。
“樊榭先生,上湖州去么?我们真有缘,又遇着了我的班头。……前一月我上竹溪去,沈家的几位少爷还在问起你先生哩。他问我近来船到杭州有没有跑进城去,可听到什么关于厉先生的消息,……他似乎是知道了你在害病,知道了……知道了……曷亨,曷亨……知道了你们家里的事情……”
舟子这样的讲着,一面早将行李搬入了中舱,扶厉鹗到后舱高一段的地方去坐下了。面上满装着微笑,对舟子只在点头表示着谢意的他,听了舟子的这一番话,心里头又深深地经验到了那种在端午节前后所感到过的不快。
“原来那泼妇的这种不孝不敬,不淑不贞的行径,早已恶声四布了!”
心里头老是这样的在回想着,这一晚他静听听橹声的咿呀,躺睡在黑暗的舱中被里,直到了三更过后,方才睡熟。
第二天从恶梦里醒了转来,满以为自己还睡在那间破书堆满的东厢房里,正在擦着眼睛打呵欠的时候,舟子却笑嘻嘻地进舱来报告着说:
“樊榭先生,醒了么?昨天后半夜起了东南风,今天船特别到得早,这时候还没有到午刻哩。我已经上岸去通知过奚家了,他们的轿子也跟我来了在埠头上等着你。”
三
一听见厉鹗到了湖州,他的许多旧友,就马上聚了拢来。那一天晚上,便在南城奚家的鲍氏溪楼,开了一个盛大的宴会。来会的人,除府学教官及归安乌程两县的县学老师之外,还有吴家的老丈,竹溪沈家的弟兄叔侄五六人。他们做做诗,说说笑话,互相问问各旧友的消息,一场欢宴直吃到三更光景,方才约定了以后的游叙日程,分头散去。
厉鄂上吴家去住住,到府学的尊经阁东面桂花厅去宿宿,上岘山道场山下菰城等地方去登登高,又摇着小艇,去浮玉山衡山漾后庄漾等泽国去看看秋柳残荷,接连就同在梦里似的畅游了好几天。天气也日日的晴和得可爱,桂花厅前后的金银早桂,都暗暗的放出微香来了,而傍晚的一钩新月,也同画中的风景似地,每隐约低悬在蓝苍的树梢碧落之西;处身入了这一个清幽的环境之内,而日日相见的又尽是些风雅豪爽的死生朋友,所以他在湖州住不上几日,就早把这三个月以来的懊恼郁闷的忧怀涤净了。
有一天晚上,白天刚和沈氏兄弟去游了菁山常照寺回来,在沈家城里的那间大宅第的西花厅上吃晚饭。吃过晚饭,将烟和茶及果实等都搬到了花园的茅亭里面,厉鹗和沈六就坐了下来,一边吸烟谈天,一边在赏那睛空里的将快圆了的月亮。
“太鸿兄,月亮就快圆了,独在异乡为异客,你可有花好月圆的感触?”
这是沈家最富有的一房里大排行第六的幼牧,含着一脸藏有什么阴谋在心似的微笑,向厉鹗发的问话。厉鹗静吸着烟,举头呆对着月亮,静默了好一会,方才象在和月亮谈天似的轻轻独语着说:
“唉!人非木石,感触哪里会没有?……可是已经到了中年以后了,万事也只好不了了之……”
又吸了几口烟后,重复继续着说:
“春月原不能使我大喜,但这秋月倒的确要令人悲哀起来!……”
幼牧就放声笑了起来说:
“我想施一点法术在你的身上,把这秋月变成一个春月,你以为怎么样?”
“那只有神仙,才办得到。”
“你若是不信的话,那我同你去游湖去,未到中秋先赏月,古人原也曾试过,这不秉烛的夜游,的确是能够化悲为喜的。”
正说到了这里,幼牧的堂兄绎旃,却笑嘻嘻地闯入了茅亭,对两个坐在那里吸烟的人喝了一声说:
“这样好的月明之夜,尽坐在茅亭里吞云吐雾,算怎么一回事?去,去,我们去游湖去。船已经预备好了,我并且还预备了一点酒菜在那里,让我们喝醉了酒,去打开西塞寺的门来。”
不多一会,三人坐着的一只竹篷轩敞的游船,已在碧浪湖的月光波影里荡漾了。十三夜的皎洁的月亮,正行到了浮玉塔的南面,南岸妙喜山衡山一带的树木山峰,都象是雪夜的景致,望过去溟濛幽远,在白茫茫的屏障上,时时有一点一簇的黑影,和一丝一缕的银箭闪现出来。西面道场山的尖塔,因为船在摇动的缘故,看起来绝似一个醉了酒的巨人,在万道的波光和一天的月色里,踉跄舞蹈,招引着人。湖面上的寂静,使三人的笑语声,得到了分外的回响。间或笑语停时,则一枝柔橹的清音,和湖鱼跃水的响声,听了又会使人生出远离尘世的逸想来。渐摇渐远,船到了去浮玉塔不远的地方,回头一望,南门外的几点灯火,和一排城市人家,却倒印在碧波心里,似乎是海上的仙山。西北的弁山,东北的孺岭,高虽则高,但因为远了,从月光里遥望过去,只剩了极淡极淡的蔚蓝的一刷,正好做这一幅碧浪湖头秋月夜游图的崇高的背景。
三人说说看看,喝喝酒,在不知不觉的中间,船已经摇过了浮玉山旁,渐渐和西南的金盖山西塞山接近起来了,这时候月亮也向西斜偏了一点,船舱里船篷上满洒上了一层霜也似的月华。厉鹗当喝了几杯酒的微醉之后,又因为说话说得多了,精神便自然而然的兴奋了起来。以一只手捏住了烟袋,一只手轻轻敲击着船舷,他默对着船外面的月色山光,尽在想今天游常照寺的事情。默坐了一会,他的诗兴来了。轻轻念着哼着,不多一刻,他竟想成了一首游常照寺的诗。
“绎旃,幼牧,我有一首诗做好了,船里头纸笔有没有带来?”
“这倒忘了。”
绎旃搔着头回答了一声。也是静默着在向舱外了望的幼牧,却掉转了头来说:
“船已经到了西塞山前了,让我们上岸去,上西塞山庄去写出来罢?”
四
这西塞山庄,就在西塞寺下,本来是幼牧的外婆家城里朱氏的别业,背山面湖,隔着湖心的浮玉山,遥遥与吴兴的城市相对,风景清幽绝俗,是碧浪湖南岸的一个胜地。
在城里的南街上,去沈家的第宅不远,另外还住着有一家朱家的同族的人。这一家朱家,虽则和幼牧的外婆家是五服以内的同宗,但家势倾颓,近来只剩了一个年将五十的穷秀才在那里支撑门户了。这一位穷秀才虽则也曾娶过夫人,但一向却没有生育,所以就将他兄弟的一个女儿满娘,于小的时候,抱了过来,抚为己女。后来满娘的亲生父母兄弟姊妹都死掉了,满娘自然把这一位伯父伯母,当作了她的亲生的爷娘,而这一对朱氏老夫妇也喜欢得她比亲生的女儿还要溺爱。去年的冬天,满娘的老伯母患了肺痨病死了,满娘虽则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但她的悲哀伤感,比她的老伯父还要沉痛数倍。从此之后,她的行动心境,就完全变过了。本来是一个肥白愉快,天真活泼的小孩子的她,经过了这一个打击,在几个月中间,就变成了一个静默端庄,深沉和蔼的少妇。对于老伯父的起居饮食的用意,和一家的调度,当然要她去一手承办,就是伯母的丧葬杂务,以及亲串中间的礼仪往还,她也件件做得周周到到,无论如何,总叫人家看不出她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来。
她的心境行动一变之后,自然而然,她的装饰外貌,也就随之而变了。本来是打着一条长辫的她的满头黑发,因为伯母死了,无人为她梳掠,现在却只能自己以白头绳来梳成了一个盘髻。肥嫩红润的双颊,本来是走起路来,老在颤动的,但近来却因操劳过度,悲痛煎心之故,于瘦减了几分之外,还加上了一层透明苍白的不健康的颜色。高划在她的那双亮晶晶的双层皮大眼睛之上的两条细长的眉毛,本来是一天到晚总畅展着在表示微笑的,现在可常常有紧锁起来的时候了。还有在高鼻下安整地排列在那里的那两条嘴唇,现在也包紧的时候多,曲笑的时候少了。全部的面貌,本来是肥白圆形的,现在一瘦,却略带点长形起来了。从前摆动着小脚跑来跑去,她并不晓得穿着裙子的,现在因服孝之故,把一条白布裙穿上了,远看起来,觉得她的本来也就发育得很完整的身体,又高了几分。
虽则是很远了,但幼牧和她,却仍是中表。又因居处的相近,和那位老秀才的和蔼可亲的缘故,幼牧平时,也常上他们家里去坐坐,和这孤独的老娘舅小表妹等谈些闲天,所以他的朋友的这位杭州名士厉樊榭先生,他们父女原也曾看见过听到过的。
今年夏天,正当厉鹗母子,在受蒋氏的威胁的时候,消息传到了湖州,幼牧也曾将这事情,于不意之中,向他们父女俩说了一阵。说到了厉老太太的如何慈和明达,厉鹗的如何清高纯洁,而苍天无眼,却偏使他既无子嗣,又逢悍妇的地方,他们父女俩,竟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因为老秀才也想起了自己的年高无子,而满娘却从慈和明达的厉老太太身上想到了她的已故的伯母。
这一回当厉鹗的来游之日,幼牧一见了他的衰瘦的容颜和消沉的意态,就想起了他的家庭,因而也想到了满娘。自从那一晚在鲍氏溪楼会宴之后,幼牧就定下了为满娘撮合的决心。他乘机先于朱秀才不在的中间,婉转向满娘露了一点口风,想看看她的意向如何。聪慧的满娘,一得到了幼牧的讽示,早就明白了,立时便涨红了脸,俯下了头,一点儿可否的表示也没有。幼牧因她的不坚决拒绝的结果,觉得这事情在她本人,是没有什么的了,所以以后便一次一次的向朱老娘舅费了许多的唇舌。起初朱老秀才,一定不肯答应,直到后来幼牧提出了两条条件之后,他方才不再坚持下去了。以己度人,他觉得为无后者续续嗣,也是一种功德,而樊榭先生的人格天才,也不是可和寻常一例的人相比的;更何况幼牧所担保的两条条件,一,结亲之后,两人仍复住在湖州;二,他老自己的养老归山等问题,全由幼牧来替他负责料理,又是很合情理的事情。
幼牧于这几日中间,暗暗里真不知费尽了几多的心血。朱家答应之后,接着就是办妆奁,行聘礼等杂事的麻烦了。到了八月十二,差不多的事情,都已经筹划得停停当当了,可是平日每清介自守,毫末不肯以一己之事而累及他人的厉鹗,却还是一个问题。幼牧对此,当然是也有几分把握的,因为一,厉鹗并不是一位口是心非的假道学;二,他万一不愿意的话,那在湖州的他的旧友多人,都是幼牧的帮手,就是用了强制手段,也可以办得下去的。幼牧对此事的把握是虽然有几分的,可是到了最后,万一这当事的主人公,假若有点异议,那也是美中不足的恨事,所以这十三夜的月下游湖,也是幼牧和绎旃预先商定了的暗中的计划。先一日幼牧已经择定了西塞山庄,为满娘的发奁发轿的地方,父女两人,早已从南街迁过去住在那里了。今天白天的去游常照寺,本来也是想顺路引厉鹗上西塞山庄去吃晚饭的,但因为事情太急,厨子预备不及,所以又坐轿转回了城里。但刚在吃晚饭的时候,从西塞山庄又来了传信的人,说一切已经准备好了,于是他们就决定了这月夜的游湖。
五
月亮恰斜到了好处,酒又喝得有点微醉,诗兴也正浓的厉鹗,一到西塞山庄的延秋阁上,幼牧就为他介绍了他的老娘舅和表妹。厉鹗在红灯影里,突然间见了这淡装素服的满娘,却也同小孩子似的害起了羞来。先和朱秀才谈了一阵,后来也同先生问学生似地,亲亲热热的问了满娘的年纪,问她可曾读书,可有兄弟姊妹。幼牧在旁边听着倒有点急起来了,只怕事情要拆穿,所以一把拖了厉鹗,就往挹翠楼上跑,说:
“先去写诗去,谈天落后好谈的。”
这挹翠楼是西塞山庄里风景最好的地方。上了这楼,向西北开窗望去,不但碧浪湖中的一山一水,历历尽在目前,就是弁山的远岫,和全市的人家,也是若近若远,有招之即来的气势。厉鹗在楼上写好了诗,幼牧就教厨子摆上酒菜,撤去灯烛,向西北开窗,再看月亮。这时候大约总在二更之后的戌亥之交,月光刚刚正对着楼面。灯烛撤后,这四面凭空的挹翠楼中,照得通明彻透,似乎是浸在水里的样子。
厉鹗喝喝酒,看看四面的山色湖光,更唱唱自己刚才写好的那首诗,一时竟忘记了是身在人间了。幼牧更琅琅背诵起了厉鹗自己也满觉得是得意的他的游仙诗来。当背诵到了“只恐无端赚刘阮,洞门不许种桃花”的两句的时候,幼牧却走了过去拉住了厉鹗的手坐下问他说:
“刚才在延秋阁上我种的那株桃花怎么样?”
厉鹗大笑了起来说:
“罪过罪过,那并不是桃花,雅静素洁,倒大有罗浮仙子的风韵,若系桃花,当然也是白桃花之类的上品。”
“那么你究竟愿不愿意做西塞山前的刘阮呢?”
“真是笑话,沈郎已恨蓬山远,这不是你的意思么?”
“那么我再背一句你的游仙诗来问你,‘明朝相访向蓬莱’,何如?”
说到了这里,幼牧就在谈话之中除去了谐谑的语调,缓慢地深沉地说出了他这几日来所费的苦心,和在湖州的旧友一同对他所抱有的热意与真诚。厉鹗起初听了,还以为是幼牧有意在取笑作乐,但一层一层,一件一件的听到后来,他的酒醉得微红的脸上,竟渐渐的变了颜色,末了却亮晶晶地流起眼泪来了。幼牧于说完了满娘的身世,及这一回的计划筹备之后,别的更没有什么话说了,便也沉默了下去,看向了窗外。三人在楼上的月光里默默的坐了好一会,西塞寺里的夜半的钟声,却隐隐的响过来了,厉鹗就同梦里醒转来似的,立起了身,走入了幼牧绎旃二人的中间,以两手拍着他们的肩背,很诚挚地说:
“好,我就承受了你们的盛意,后天上鲍氏溪楼去迎娶这位新人。可是,可是,……唉……”
说到了这里,他的喉咙又哽咽住成了泪声,幼牧、绎旃不让他说完,就扶着他同拖也似地拉他下了楼,三人重复登舟摇回到了城里。
八月十五,天上半点云影星光都看不出来,一轮满月,照彻了碧浪湖的山腰水畔。南城的鲍氏溪楼上,点得灯烛辉煌,坐满了吴兴阖群的衣冠文士。到了后半夜,大家正在兴高采烈,计议着如何的限韵分题,如何的闹房赌酒的中间,幼牧却大笑着,匆匆从楼下跑了上来,拿着一张红笺,向大家报告着说:
“题和韵都有了,是新贵人出在这里的,这是他的原作,只教各人和他一首就对。可是闹房的这一件事情,今天却很为难。因为新人夫妇,早就唱曲吹箫,逃向西陵去了。不过大家要明白,这樊榭先生,是一位孝子,他只怕不告而取,要得罪厉太夫人,所以才急急的回去,大约不上几日,仍旧要回湖州来的,让我们到那时候,再闹几天新房,也还不迟。”
说完之后,大家都笑骂了起来,说幼牧是个奸细,放走了这一对新人。其实呢,这的确也是幼牧的诡计,因为满娘厉鹗,两人都喜欢清静的,若在新婚的初夜,就被闹一晚,也未免太使他们吃亏了,所以他就暗中雇就了一只大船,封了二百金婚仪,悄悄在月下送他们回了杭州。
由幼牧拿上楼来,许多座客在那里争先传观的那首厉鹗的诗,却是一首五古:
中秋月夜吴兴城南鲍氏溪楼作
银云洗鸥波,月出玉湖口,照此楼下溪,交影卧槐柳,
圆辉动上下,素气浮左右,坐迟月入楼,寂寂人定后,
裴徊委枕簟,窈窕穿户牖,言念婵媛子,牵萝凝伫久,
纳用沈郎钱,笑沽乌氏酒,白张佳期,彤管劳掺手,
乘月下汀州,遥山半衔斗,明当渡江时,复别溪中叟。
六
悼亡姬十二首(并序)
乾隆七年壬戌正月钱塘厉鹗作
姬人朱氏,乌程人,姿性明秀,生十有七年矣,雍正乙卯,予薄游吴兴,竹溪沈徵士幼牧为子作缘,以中秋之夕,舟迎于碧浪湖口,同载而归,予取净名居士女字之日月上。姬人针管之外,喜近笔砚,影拓书格,略有楷法,从予授唐人绝句二百余首,背诵皆上口,颇识其意。每当幽忧无俚,命姬人缓声循讽,末尝不如吹竹弹丝之悦耳也。余素善病,姬人事予甚谨。辛酉初秋,忽婴危疾,为庸医所误,沉绵半载,至壬戌正月三日,泊然而化,年仅二十有四,竟无子。悲逝者之不作,伤老境之无悰,爰写长谣,以摅幽恨。
无端风信到梅边,谁道蛾蝞不复全,
双桨来时人似玉,一奁空去月如烟,
第三自比青溪妹,最小相逢白石仙,
十二碧阑重倚遍,那堪肠断数华年。
门外鸥波色染蓝,旧家曾记住城南,
客游落托思寻藕,生小缠绵学养蚕,
失母可怜心耿耿,背人初见发鬖鬖,
而今好事成弹指,犹剩莲花插戴簪。
怅怅无言卧小窗,又经春雪扑寒,
定情顾兔秋三五,破梦天鸡泪一双,
重问杨枝非昔伴,漫歌桃叶不成腔,
妄缘了却俱如幻,居士前身合姓庞。
东风重哭秀英君,寂寞空房响不闻,
梵夹呼名翻满字,新诗和恨写回文,
虚将后夜笼鸳被,留得前春簇蝶裙,
犹是踏青湖畔路,殡宫芳草对斜曛。
病来倚枕坐秋宵,听彻江城漏点遥,
薄命已知因药误,残妆不惜带愁描,
闷凭盲女弹词话,危托尼姏祝梦妖,
几度气丝先诀绝,泪痕兼雨洗芭蕉。
一场短梦七年过,往事分明触绪多,
搦管自称诗弟子,散花相伴病维摩,
半屏凉影颓低髻,幽径春风曳薄罗,
今日书堂觅行迹,不禁双鬓为伊皤。
零落遗香委暗尘,更参绣佛忏前因,
永安钱小空宜子,续命丝长不系人,
再世韦郎嗟已老,重寻杜牧奈何春,
故家姊妹应肠断,齐向州前泣白。
郎主年年耐薄游,片帆望尽海西头,
将归预想迎门笑,欲别俄成满镜愁,
消渴频烦供茗碗,怕寒重与理熏篝,
春来憔悴看如此,一卧枫根尚忆否?
何限伤心付阿灰,人间天上两难猜,
形非通替无由赌,泪少方诸寄不来,
嫩萼忽闻拚猛雨,春酥忍说化黄埃,
重三下九嬉游处,无复蟾钩印碧苔。
除夕家筵已暗惊,春醪谁分不同倾,
衔悲忍死留三日,爱洁耽香了一生,
难忘年华柑尚剖,瞥过石火药空擎,
只余陆展星星发,费尽愁霜染得成。
约略流光事事同,去年天气落梅风,
思乘荻港扁舟返,肯信妆楼一夕空,
吴语似来窗眼里,楚魂无定雨声中,
此生只有兰衾梦,其奈春寒梦不通。
旧隐南湖渌水旁,稳双栖处转思量,
收灯门巷忺微雨,汲井帘栊泥早凉,
故扇也应尘漠漠,遗钿何在月苍苍,
当时见惯惊鸿影,才隔重泉便渺茫。
一九三二年十月在杭州写
原载一九三三年一月一日《东方杂志》第三十卷第一号
瓢 儿 和 尚
为《咸淳》,《淳祐临安志》,《梦粱录》,《南宋古迹考》等陈朽得不堪的旧籍迷住了心窍,那时候,我日日只背了几册书,一枝铅笔,半斤面包,在杭州凤凰山,云居山,万松岭,江干的一带采访寻觅,想制出一张较为完整的南宋大内图来,借以消遣消遣我那时的正在病着无聊的空闲岁月。有时候,为了这些旧书中的一言半语,有些蹊跷,我竟有远上四乡,留下,以及余杭等处去察看的事情。
生际了这一个大家都在忙着争权夺利,以人吃人的二十世纪的中国盛世,何以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会那么的闲空的呢?这原也有一个可笑得很的理由在那里的。一九二七年的革命成功以后,国共分家,于是本来就系大家一样的黄种中国人中间,却硬的被涂上了许多颜色,而在这些种种不同的颜色里的最不利的一种,却叫作红,或叫作赤。因而近朱者,便都是乱党,不白的,自然也尽成了叛逆,不管你怎么样的一个勤苦的老百姓,只须加上你以莫须有的三字罪名,就可以夷你到十七八族之远。我当时所享受的那种被迫上身来的悠闲清福,来源也就在这里了,理由是因为我所参加的一个文学团体的杂志上,时常要议论国事,毁谤朝廷。
禁令下后,几个月中间,我本混迹在上海的洋人治下,是冒充着有钱的资产阶级的。但因为在不意之中,受到了一次实在是奇怪到不可思议的袭击之后,觉得洋大人的保护,也有点不可靠了,因而翻了一个筋斗,就逃到了这山明水秀的杭州城里,日日只翻弄些古书旧籍,扮作了一个既有资产,又有余闲的百分之百的封建遗民。追思凭吊南宋的故宫,在元朝似乎也是一宗可致杀身的大罪,可是在革命成功的当日,却可以当作避去嫌疑的护身神咒看了。所以我当时的访古探幽,想制出一张较为完整的南宋大内图来的副作用,一大半也可以说是在这Camouflage的造成。
有一天风和日朗的秋晴的午后,我和前几日一样的在江干鬼混。先在临江的茶馆里吃了一壶茶后,打开带在身边的几册书来一看,知道山川坛就近在咫尺了,再溯上去,就是凤凰山南腋的梵天寺胜果寺等寺院。付过茶钱,向茶馆里的人问了路径,我就从八卦田西南的田塍路上,走向了东北。这一日的天气,实在好不过,已经是阴历的重阳节后了,但在太阳底下背着太阳走着,觉得一件薄薄的衬绒袍子都还嫌太热。我在田塍野路上穿来穿去走了半天,又向山坡低处立着憩息,向东向南的和书对看了半天,但所谓山川坛的那一块遗址,终于指点不出来。同贪鄙的老人,见了财帛,不忍走开的一样,我在那一段荒田蔓草的中间,徘徊往复,寻到了将晚,才毅然舍去,走上了梵天塔院。但到得山寺门前,正想走进去看看寺里的灵鳗金井和舍利佛身,而冷僻的这古寺山门,却早已关得紧紧的了,不得已就只好摩挲了一回门前的石塔,重复走上山来。正走到了东面山坞中间的路上,恰巧有几个挑柴下来的农夫和我遇着了,我一面侧身让路,一面也顺便问了他们一声:“胜果寺是在什么地方的?去此地远不远了?”走在末后的一位将近五十的中老农夫听了我的问话,却歇下了柴担指示给我说:
“喏,那面山上的石壁排着的地方,就是胜果寺吓!走上去只有一点点儿路。你是不是去看瓢儿和尚的?”
我含糊答应了一声之后,就反问他:“瓢儿和尚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说起瓢儿和尚,是这四山的居民,没有一个不晓得的。他来这里静修,已经有好几年了。人又来得和气,一天到晚,只在看经念佛。看见我们这些人去,总是施茶给水,对我们笑笑,只说一句两句慰问我们的话,别的事情是不说的。因为他时常背了两个大木瓢到山下来挑水,又因为他下巴中间有一个很深的刀伤疤,笑起来的时候老同卖瓢儿——这是杭州人的俗话,当小孩子扁嘴欲哭的时候的神气,就叫作卖瓢儿——的样子一样,所以大家就自然而然的称他作瓢儿和尚了。”
说着,这中老农夫却也笑了起来。我谢过他的对我说明的好意,和他说了一声“坐坐会”,就顺了那条山路,又向北的走上了山去。
这时候太阳已经被左手的一翼凤凰山的支脉遮住了,山谷里只弥漫着一味日暮的萧条。山草差不多是将枯尽了,看上去只有黄苍苍的一层褐色。沿路的几株散点在那里的树木,树叶也已经凋落到恰好的样子。半谷里有一小村,也不过是三五家竹篱茅舍的人家,并且柴门早就关上了,从弯曲的小小的烟突里面,时时在吐出一丝一丝的并不热闹的烟雾来。这小村子后面的一带桃林,当然只是些光干儿的矮树。沿山路旁边,顺谷而下,本有一条溪径在那里的,但这也只是虚有其名罢了,大约自三春雨润的时候过后,直到那时总还不曾有过沧浪的溪水流过,因为溪里的乱石上的青苔,大半都被太阳晒得焦黄了。看起来觉得还有一点生气的,是山后面盖在那里的一片碧落,太阳似乎还没有完全下去,天边贴近地面之处,倒还在呈现着一圈淡淡的红霞。当我走上了胜果寺的废墟的坡下的时候,连这一圈天边的红晕,都看不出来了,散乱在我的周围的,只是些僧塔,残磉,菜圃,竹园,与许多高高下下的狭路和山坡。我走上了坡去,在乱石和枯树的当中,总算看见了三四间破陋得不堪的庵院。西面山腰里,面朝着东首歪立在那里的,是一排三间宽的小屋,倒还整齐一点,可是两扇寺门,也已经关上了,里面寂静灰黑,连一点儿灯光人影都看不出来。朝东缘山腰又走了三五十步,在那排屏风似的石壁下面,才有一个茅篷,门朝南向着谷外的大江半开在那里。
我走到茅篷门口,往里面探头一看,觉得室内的光线还明亮得很,几乎同屋外的没有什么差别。正在想得奇怪,又仔细向里面深处一望,才知道这光线是从后面的屋檐下射进来的,因为这茅篷的后面,墙已经倒坏了。中间是一个临空的佛座,西面是一张破床,东首靠泥墙有一扇小门,可以通到东首墙外的一间小室里去的。在离这小门不远的靠墙一张半桌边上,却坐着一位和尚,背朝着了大门,在那里看经。
我走到了他那茅篷的门外立住,在那里向里面探看的这事情,和尚是明明知道的,但他非但头也不朝转来看我一下,就连身子都不动一动。我静立着守视了他一回,心里倒有点怕起来了,所以就干咳了一声,是想使他知道门外有人在的意思。听了我的咳声,他终于慢慢的把头朝过来了,先是含了同哭也似的一脸微笑,正是卖瓢儿似的一脸微笑,然后忽而同惊骇了一头的样子,张着眼呆了一分钟后,表情就又复原了,微笑着只对我点了点头,身子马上又朝了转去,去看他的经了。
我因为在山下已经听见过那樵夫所说的关于这瓢儿和尚的奇特的行径了,所以这时候心里倒也并不觉得奇怪,但只有一点,却使我不能自已地起了一种好奇的心思。据那中老农夫之所说,则平时他对过路的人,都是非常和气,每要施茶给水的,何以今天独见了我,就会那么的不客气的呢?难道因为我是穿长袍的有产知识阶级,所以他故意在表示不屑与周旋的么?或者还是他在看的那一本经,实在是有意思得很,故而把他的全部精神都占据了去的缘故呢?从他的不知道有人到门外的那一种失心状态看来,倒还是第二个猜度来得准一点,他一定是将全部精神用到了他所看的那部经里去了无疑。既是这样,我倒也不愿意轻轻的过去,倒要去看一看清楚,能使他那样地入迷的,究竟是一部什么经。我心里头这样决定了主意以后,就也顾不得他人的愿意不愿意了,举起两脚,便走进门去,走上了他的身边,他仍旧是一动也不动地伏倒了头在看经。我向桌上摊开在那里的经文页缝里一看,知道是一部《楞严义疏》。楞严是大乘的宝典,这瓢儿和尚能耽读此书,真也颇不容易,于是继第一个好奇心而起的第二个好奇心就又来了,我倒很想和他谈谈,好向他请教请教。
“师父,请问府上是什么地方?”
我开口就这样的问了他一声。他的头只从经上举起了一半,又光着两眼,同惊骇似地向我看了一眼,随后又微笑起来了,轻轻地象在逃遁似的回答我说:
“出家人是没有原籍的。”
到了这里,却是我惊骇起来了,惊骇得连底下的谈话都不能继续下去。因为把那下巴上的很深的刀伤疤隐藏过后的他那上半脸的面容,和那虽则是很轻,但中气却很足的一个湖南口音,却同霹雳似地告诉了我以这瓢儿和尚的前身,这不是我留学时代的那个情敌的秦国柱是谁呢?我呆住了,睁大了眼睛,屏住了气息,对他盯视了好几分钟。他当然也晓得是被我看破了,就很从容的含着微笑,从那张板椅上立了起来。一边向我伸出了一只手,一边他就从容不迫的说:
“老朋友,你现在该认识我了罢?我当你走上山来的时候,老远就瞥见你了,心里正在疑惑。直到你到得门外咳了一声之后,才认清楚,的确是你,但又不好开口,因为不知道你对我的感情,经过了这十多年的时日,仍能够复原不能?……”
听了他这一段话,看了他那一副完全成了一个山僧似的神气,又想起了刚才那樵夫所告诉我的瓢儿和尚的这一个称号,我于一番惊骇之后,把注意力一松,神经弛放了一下,就只觉得一股非常好笑的冲动,冲上了心来。所以捏住了他的手,只“秦国柱!秦……国……柱”的叫了几声,以后竟哈哈哈哈的笑出了眼泪,有好久好久说不出一句有意思的话来。
我大笑了一阵,他立着微笑了一阵,两人才撇开手,回复了平时的状态。心境平复以后,我的性急的故态又露出来了,就同流星似地接连着问了他许多问题:“姜桂英呢?你什么时候上这儿来的?做和尚做得几年了?听说你在当旅长,为什么又不干了呢?”一类的话,我不等他的回答,就急说了一大串。他只是笑着从从容容的让我坐下了,然后慢慢的说:
“这些事情让我慢慢的告诉你,你且坐下,我们先去烧点茶来喝。”
他缓慢地走上了西面角上的一个炉子边上,在折柴起火的中间,我又不耐烦起来了,就从板椅上立起,追了过去。他蹲下身体,在专心致志地生火炉,我立上了他背后,就又追问了他以前一刻未曾回答我的诸问题。
“我们的那位同乡的佳人姜桂英究竟怎么样了呢?”
第一问我就固执着又问起了这一个那时候为我们所争夺的惹祸的苹果。
姜桂英虽则是我的同乡,但当时和她来往的却尽是些外省的留学生,因此我们有几个同学,有一次竟对她下了一个公开的警告,说她品行不端,若再这样下去,我们要联名向政府去告发,取消她的官费。这一个警告,当然是由我去挑拨出来的妒嫉的变形,而在这警告上署名的,当然也都是几个同我一样的想尝尝这块禁脔的青春鳏汉。而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这个警告发出后不多几日,她竟和下一学期就要在士官学校毕业的我们的朋友秦国柱订婚了。得到了这一个消息之后,我的失意懊丧,正和杜葛纳夫在一个零余者的日记里所写的那个主人公一样,有好几个礼拜没有上学校里去上课。后来回国之后,每在报上看见秦国柱的战功,如九年的打安福系,十一年的打奉天,以及十四年的汀泗桥之战等,我对着新闻记事,还在暗暗地痛恨。而这一个恋爱成功者的瓢儿和尚,却只是背朝着了我,带着笑声在舒徐自在的回答我说:
“佳人么?你那同乡的佳人么?已经……已经属了沙吒利了。……哈哈……哈……这些老远老远的事情,你还问起它作什么?难道你还想来对我报三世之仇么?”
听起他的口吻来,仿佛完全是在说和他绝不相干的第三者的事情的样子。我问来问去的问了半天,关于姜桂英却终于问不出一点眉目来,所以没有办法,就只能推进到以后的几个问题上去了,他一边用蒲扇扇着炉子,一边便慢慢的回答我说:
“到了杭州来也有好几年了……做和尚是自从十四年的那一场战役以后做起的……当旅长真没有做和尚这样的自在……”
等他一壶水烧开,吞吞吐吐地把我的几句问话约略模糊的回答了一番之后,破茅篷里,却完全成了夜的世界了。但从半开的门口,没有窗门的窗口,以及泥墙板壁的破缝缺口里,却一例的射进了许多同水也似的月亮光来,照得这一间破屋,晶莹透彻,象在梦里头做梦一样。
走回到了东墙壁下,泡上了两碗很清很酽的茶后,他就从那扇小门里走了进去,歇了一歇,他又从那间小室里拿了一罐小块的白而且糯的糕走出来了。拿了几块给我,他自己也拿了一块嚼着对我说:
“这是我自己用葛粉做的干粮,你且尝尝看,比起奶油饼干来何如?”
我放了一块在嘴里,嚼了几嚼,鼻子里满闻到了一阵同安息香似的清香。再喝了一口茶,将糕粉吞下去以后,嘴里头的那一股香味,还仍旧横溢在那里。
“这香味真好,是什么东西合在里头的?会香得这样的清而且久。”
我喝着茶问他。
“那是一种青藤,产在衡山脚下的。我们乡下很多,每年夏天,我总托人去带一批来晒干藏在这里,慢慢的用着,你若要,我可以送你一点。”
两人吃了一阵,又谈了一阵,我起身要走了,他就又走进了那间小室,一只手拿了一包青藤的干末,一只手拿了几张白纸出来。替我将书本铅笔之类,先包了一包,然后又把那包干末搁在上面,用绳子捆作了一捆。
我走出到了他那破茅蓬的门口,正立住了脚,朝南在看江干的灯火,和月光底下的钱塘江水,以及西兴的山影的时候,送我出来,在我背后立着的他,却轻轻的告诉我说:
“这地方的风景真好,我觉得西湖全景,决没有一处及得上这里,可惜我在此住不久了,他们似乎有人在外面募捐,要重新造起胜果寺来。或者明天,或者后天,我就要被他们驱逐下山,也都说不定。大约我们以后,总没有在此地再看月亮的机会了罢。今晚上你可以多看一下子去。”
说着,他便高声笑了起来,我也就笑着回答他说:
“这总算也是一段‘西湖佳话’,是不是?我虽则不是宋之问,而你倒真有点象骆宾王哩!……哈哈……哈哈”
一九三二年十二月
原载一九三三年一月十日《新中华》创刊号
唯 命 论 者
在××市立第十七小学教书的李德君先生,今天又满怀了不快,从家里闷闷地走上了学校;原因是当他在吃泡饭的时候,汤水太热,舌头上烫起了一个泡。而“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两句老话,却是他最佩服的定命哲学。
出胡同,转了一个弯,正走到了河沿边上的时候,河边大树上刚要飞走的一只老鸦,又呱呱呱的向他叫了两三声。一边走着,一边张了怒目,正在嗔视着这只老鸦的去向,初出屋顶的太阳光线,又无端射进了他的眼睛。双眼一感到眩惑,脚步乱了,拍搭一钩,铺路的乱石,又攀住了他那双头上早已开了大口的旧皮鞋脚。
“晦气晦气!真真是祸不单行!”
嘴里呸呸地向地上唾出了两口唾沫,心里这样转着,他想马上跑回家去,寻出他那位也是小学教员出身,虽则是去年年底刚满二十六岁,但已经生下了六个小孩,衰老得象六十二岁的老太太似的夫人来,大闹一场,问她为什么泡饭要烧得那么的热。可是时间来不及了,八点半就要上课的,头次预备钟已经在打起来了;铛铛铛铛的钟声,只在晴空里缭绕,又轻松又快活,好象在嘲笑李德君先生的不幸。
急忙赶到了休息室里,把头上压在那里的那顶黄色旧黑呢帽一除,他的秃顶的头上放出了一层蒸笼馒头似的热气;三脚两步抢上课堂,亮光光的馒头上,热气已经结成了珠汗了。
“诸位小朋友,唉喝,唉喝,诸位小朋友……今天,……今天读的,是一只小鸟的故事……”
正讲到这一个题目,坐在第二排末尾的那个最顽皮的小孩,却举起了手来。
“李先生!我要撤鸟!”
李先生气起来了,放下了书本,就张大了眼,大声对这小孩喝着说:
“刚上着课,就要撤鸟?不准去!”
小孩也急起来了,又叫说:
“李先生,我要撤出来了!”
李先生低头想了一想,结果没有法子,终究还只好让他出课堂去。
午前三个钟头的课上完之后,李先生的嘴颚骨感到了酸痛,亮晶晶的光头上似乎也消去了一层亮光。手里夹着了一大堆要改的日记簿,曲着背,低着头,走回家来吃中饭的时候,他的第五位公子正因为撒出了大便在换衣服;夫人烧饭,自然也为此而挨迟了钟点。
不得已,李德君先生只好饿着肚皮,先去改学生的卷子。一卷,二卷,三卷,四卷,改到后来,他也气起来了,拿起了边上的一张白纸,就顺笔的写了下去:
“我李德君,系出陇西,家传柱下;少年进学,早称才气无双,老去依人,岂竟前程有限?每周所入,养一妻数子尚堪虞,此日所遭,竟五角六张之更甚。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虽曰人事,讵非天命?视彼轻佻劣子,坐拥多金,樗栎庸材,高驰驷马,则名教模楷,自只能呜咽作五知先生传矣。况复三成四折,一欠再延,枵腹从公,低眉渡世,若再稽迟十日之薪,势将索我于枯鱼之肆,呜呼痛哉!亦唯命耳。”
写完了这一篇唯命论后,读了一遍,想想前两月的薪水,还没有发下,而明天四块半钱的房租,却不得不付了,心里自然同麻绳初卷似地绞榨了起来,于是卷子也改不下去了。
“吃饭,还是吃饭罢!……”心里想着就叫出了口来,“喂!饭有没有烧好?……你,你,你近来,老是象没头苍蝇似的,什么都弄不好。譬如今天早晨的泡饭罢,就烧得太烫,而这中饭哩,又烧得这么的迟。”
他对夫人的态度,每次总是这样的;在心里,他简直要一把拖起来打她一顿,可是潜意识里的“她也真可怜,嫁了我这一个年龄比她大一倍的老秀才,过的真不是人的生活。一家八口,穷得连雇一个使用人的钱都没有。还是忍耐些罢!”等想头,终于使他压住了气,只虎头蛇尾地说几句埋怨的话了事。但有时候,他说一句,她倒要回复他到两句三句之多,结果还是他先住了嘴,这就是他的所谓和夫人的大闹。在学校的同事之间,他的地位,也只和在家庭里的一样。轻薄的少年同事,卑污的当局人等,都不把他当作人看。他心里虽则如火如荼地在气在恼,但结果只唉喝唉喝的空咳几声,就算出了气。他在这小学里勤劳了二十年了,眼见得同事的及学生之中的狡猾者,一个一个都钻入了社会,攫取了富贵,而他自己的一点点薄俸,反而一年一年的减少了下去。幸亏二十几年前的那一张师范讲习所的证书在帮他的忙,所以每次校长更换的时候,他还保留了那个三十八元六角的位置,否则恐怕早连烫舌尖的泡饭,都要向施粥厂去乞取了。
因为肚子的饿和下午怕赶不着去上课的心里的急,使他想起了几十年来的生涯大事。十六岁的那一年进学,总算是一件喜事,十余年前的和现在这一位夫人初次结婚,总算也是一件喜事。此外则想来想去,终于没有一件称心的事情。现在老了,脸上虽则还没有养起须子,但眉毛中间的直纹和眼角鼻下的斜皱,分明证实了孔子说他的“四十五十而无闻焉”的一生。本来是不高不胖的身体,近来更曲了背瘦了肉,那一套七八年前做的粗呢中山装,挂在身上,象是一面不吃风的风帆。黄而且黑的那一张脸,自己在镜子里看起来,也象是一个老婆婆。左右的几个盘牙掉了以后,颧骨愈显得高,颧下的两个深窝愈陷得黑了。少年的痕迹,若还有一点残留在他的脸上的话,那只可以举出他的长眉下的一双棱形的眼睛来,就是这一双眼睛,近来也只变成了撞墙的急狗似的阴狠而可怕,那一种飒爽的英气,早就消失了。
“唉喝,唉喝!饭究竟怎么样了?”
可是奇怪得很,今天他这样的接二连三地催了几声,他的夫人却并无恼怒的回话。不但她并不恼怒,一只手抱了一个周岁的小孩,一只手拿菜和饭给他。她的脸上,并且还满含了一脸神秘的微笑。他摸了几下秃头,一边吃饭,一边在那里猜,猜她今天有了什么喜事。“大约是她的娘要从乡下来吧?”但她的来,每次总是突如其来的,从来也没有预先使她女婿女儿知道过一次。“或者是又有了孕了么?”不对不对,这并不是喜事。默默地吃完了饭,猜了许多次的哑谜,觉得都不很象,结果他也忍不住了,就开了口:“喂!你在那里笑什么?”
“你三点钟回来的时候,我再同你说。”
李先生的下午的授课,显见得露出了慌张。等三点的下课钟打后,他又夹了一大堆草簿回到屋里的时候,他的脸上也满含了一种微笑。这一回是轮到他的夫人来猜谜了,但她可聪明得很,一猜就猜中了他的喜事,“前两月的薪水发下来了。”从破中山装的袋里,将几张旧钞票拿出来交给他夫人的瞬间,他夫人也将她的隐藏了一个多月的秘密告诉了他。前回她娘上城里来买东西,曾在店头给了她手里抱着的小儿子一块钱。她下了绝大的决心,将这一块钱去买了一张航空券,今天就是这航空券开奖的日子。
唯命论者的李先生,到此也有点动摇起来了,因而他所确信的哲学,也因果颠倒了一下,仿佛是变成了“祸无双至,福不单行”的样子;今天既发了薪水,这奖券当然是也可以中得的。很满足地吃过了早夜饭,他嘴里念着一四零三二零,一四零三二零的号码,就匆匆走到了大街的一家卖奖券的店头。在灯烛辉煌,红纸金字的招牌挂得满满的这一家店门口,他走来走去先走了好几遍。因为从来也没有买过什么奖券,他心里实在有点害怕,怕上这店里去碰一个钉子。最后,鼓起了绝大的勇气,把眼睛眨了几眨,唉喝唉喝的空咳了几声,他才上柜前幽幽地问了一声:“今天开奖的号码,有没有晓得?”店里的一位年轻的伙计,估量了他一眼,似乎看了他的神气有点觉得好笑的样子,只微笑着摇了一摇头。他微微感到了一点失望,底下当然是不敢问下去了,不得已就离开了店,但心里却在打算再上另一家去试问一下。
低着头,转了几个弯,正走入市里顶热闹的那条大街的时候,他在左手的一家单间门面的店门口,忽而看见了一块红牌上用白水粉写着的号码,“一四零三二零。”他啊的一声叫了起来,更张了大眼,向电灯光下,重新看了一遍。这家店明明是一家卖奖券的店;红牌上的水粉还没有干,这号码一定是今天开奖的上海电话里来的号码。一四零三二零,一四零三二零,决没有错。他浑身发起抖来了,脸上立时变成了苍白。“这五万块钱!啊啊,这五万块钱!”他呆立在街上,不知立了几分钟,忽而又有三五个人走拢来看了。有一个说:
“一四零三二零,这次的头奖不知落在什么地方?”另一个说:
“底下的几个小奖,我不知有没有买着?”
听了这几句话,他抖得更是厉害,简直是站也站不稳,走也走不动的样子。不得已,只能叫一乘黄包车坐回家来,这虽是他二三年来仅有的一次奢侈的破例,但不要紧,头奖已经中了。坐在车上,发抖还是不止,有几次抖得凶,险些儿身体都抖出到了车外。血气回复了一点常态,他头脑里又忽而感到了一阵烘烘然的胀热,车的周围的世界,两旁的灯火,都象在跳跃舞蹈,四面的人的眼睛,似乎全在盯视住他,而他们的嘴里,又仿佛各在嗡嗡地叫说:“李德君中了头奖了!李德君中了头奖了!”车到了门口,跳下踏脚板后,双脚一软,他先朝大门覆跌了下去。
“喂!喂!快点出来,快点出来!”
这样的颤声叫着他的夫人,他自己却爬起又跌倒爬起又跌倒地爬不起身来。等夫人抱着小孩,把车钱付了,他才慢慢从地上爬起,走到了室内,而那顶黄色的旧黑呢帽,却翻朝了天,被忘记在马路的黑暗的中间。
“中了!中了!一四零三二零!”
抖着说着,说了半天,他才说出了这几句不完全的话。他的发抖软脚之病,立时就传染给了他的夫人,手里抱着的小孩,哗哗的从地上哭起来了。
两人对抖着,呆视着,歇了半天,还是李先生先苏醒了转来。他说:“喂!你那张奖券呢?让我看,号码究竟是不是一四零三二零。”
经他这么一说,夫人也醒了;抱着小孩,她就上床头去取出了那张狭狭的五颜六色的纸来。两人争夺了一下,拿近上煤油灯下去一照,仍旧是不错,是几个红的一四零三二零的阿喇伯字。于是夫人先开口说:
“这一回可好了,你久想重做过的那一套中山装好去做了。”
李先生接着也说:
“五万元!岂止一套中山装,你也可以去雇一个佣人来,买一件外面有皮的大衣。”
“还有小孩子们的衣服!”
“我们还要办一个平民小学哩!”
“娘娘她们,当然也要给她们一半。”
“一半太多,要给她们二万五千元干什么。”
“那一块钱,岂不是娘娘的么?”
“但是买总是你买的。”
“还有我的另外的穷亲戚也不少,就算一家给一千元罢,起码也有二十几家。”
“那么剩下来岂不只五千元了么?”
“五千元还不够么?”
“唉喝!唉喝!”
李先生的干咳,大抵是不满或不得已的心状的表示。两人沉默了下去,各怀着了不服。终于夫人硬不过李先生,等许久之后,又开始说了。
“这钱上哪里去拿呢?”
“上上海去拿,我明天就辞了职上上海去拿。”
“上海我也要去的。”
“你去干什么?”
“你可以去难道我不可以去?”
两人又反了目,又沉默了下去。煤油灯疵的响了一声,灯光暗下去了,灯里的煤油点到了九分之九。等了不久,灯完全黑了,而窗外面的亮光,也从破壁缝里透漏了进来。
三天之后,各奖券店里,都来了对号单,这一次开彩的结果,头奖没有售出,特奖是一四六三二六号,阿喇伯字的六字与零字原也很象。
市立第十七小学门前的河里,在这一天的晚上,于上海车到后不久,有一个矮矮的人投入了河。第二天早晨,校役起来扫地的时候,发见了秃头的李先生的尸体,他的手里捏着的还是一四零三二零的那一条奖券。
其后一两个月中间,这一条河沿上夜里就断绝了行人,说是晚上过路的人,老见有一位矮矮的穿旧中山装的秃头老先生,会唉喝唉喝地出来兜售奖券。这或许是同打花会的人一样,在利用了李先生的死,而谋生财的大道。
一九三五年二月
原载一九三五年三月十五日《新小说》第一卷第二期
出 奔
一 避难
金华江曲折西来,衢江游龙似地北下,两条江水会合的洲边,数千年来,就是一个闾阎扑地,商贾云屯的交通要市。居民约近万家,桅樯终年林立,有水有山,并且还富于财源;虽只弹丸似的一区小市,但从军事上,政治上说来,在一九二七年的前后,要取浙江,这兰溪县倒也是钱塘江上游不得不先夺取的第一军事要港。
国民革命军东出东江,传檄而定福建,东路北伐先锋队将迫近一夫当关,万夫莫敌的仙霞岭下的时候,一九二六年的余日剩已无多,在军阀蹂躏下的东浙农民,也有点蠢蠢思动起来了。
每次社会发生变动的关头,普遍流行在各地乡村小市的事状经过,大约总是一例的。最初是军队的过境,其次是不知出处的种种谣传的流行,又其次是风信旗一样的那些得风气之先的富户的迁徙。这些富户的迁徙程序,小节虽或有点出入,但大致总也是刻板式的:省城及大都市的首富,迁往洋场,小都市的次富,迁往省城或大都市,乡下的土豪,自然也要迁往附近的小都市,去避一时的风雨。
当董玉林雇了一只小船,将箱笼细软装满了中舱,带着他的已经有半头白发的老妻,和他所最爱,已经在省城进了一年师范学校的长女婉珍,及十三岁的末子大发,与养婢爱娥等悄悄离开土著的董村,扬帆北去,上那两江合流的兰溪县城去避难的时候,迟明的冬日,已经挂上了树梢,满地的浓霜,早在那里放水晶似的闪光了。船将离岸的一刻,董玉林以棉袍长袖擦着额上的急汗,还絮絮叨叨,向立在岸上送他们出发替他们留守的长工,嘱咐了许多催款,索利,收取花息的琐事;他随船摆动着身体,向东面看看朝阳,看看两岸的自己所有的田地山场,只在惋惜,只在微叹。等船行了好一段,已经看不见董村附近的树林田地了之后,他方才默默的屈身爬入了舱里。
董玉林家的财产,已经堆积了两代了。他的父亲董长子自太平军里逃回来的时候,大家都说他是发了一笔横财来的;那时候非但董玉林还没有生,就是董玉林的母亲,也还在邻村的一家破落人家充作蓬头赤足的使婢。蔓延十余省,持续近二十年的洪杨战争后的中国农村,元气虽则丧了一点,但一则因人口不繁,二则因地方还富,恢复恢复,倒也并不十分艰难。董长子以他一身十八岁的膂力,和数年刻苦的经营,当董玉林生下地来的那一年,已经在董村西头盖起了一座三开间的草屋,垦熟了附近三十多亩地的沙田了。那时候况且田赋又轻,生活费用又少,终董长子的勤俭的一生之所积,除田地房屋等不动产不计外,董玉林于董长子死后,还袭受了床头土下埋藏起来的一酒瓮雪白的大花边。
董玉林的身体虽则没有他父亲那么高,可是团团的一脸横肉,四方的一个肩背,一双同老鼠眼似的小眼睛,以及朝天的那个狮子鼻,和鼻下的一张大嘴,两撇鼠须,看起来简直是董长子的只低了半寸的活化身。他不但继承了董长子的外貌,并且同时也继承了董长子的鄙吝刻苦的习性。当他十九岁的时候,董长子于垂死之前,替他娶了离开董村将近百里地的上塘村那一位贤媳妇后,董长子在临终的床上,口眼闭得紧紧贴贴,死脸上并且还呈露了一脸笑容;因为这一位玉林媳妇的刮削刻薄的才能,虽则年纪轻轻,倒反远出在老狡的公公之上。据村里的传说,说董长子的那一瓮埋藏,先还不肯说出,直等断气之后,又为此活转来了一次,才轻轻地对他的媳妇说的。
董长子死后,董玉林夫妇的治世工作开始了;第一着,董玉林就减低了家里那位老长工的年俸,本来是每年制钱八千文的工资,减到了七千。沙地里种植的农作物,除每年依旧的杂粮之外,更添上了些白菜和萝卜的野蔬;于是那一位长工,在交冬以后,便又加了一门挑担上市集去卖野蔬的日课。
董玉林有一天上县城去卖玉蜀黍回来,在西门外的旧货铺里忽而发见了一张还不十分破漏的旧网;他以极低廉的价格买了回来,加了一番补缀,每天晚上,就又可以上江边去捕捉鱼虾了;所以在长工的野蔬担头,有时候便会有他老婆所养的鸡子生下来的鸡蛋和鱼虾之类混在一道。
照董村的习惯,农忙的夏日,每日须吃四次,较清闲的冬日,每日也要吃三次粥饭的;董长子死后,董玉林以节省为名,把夏日四次的饮食改成了三次,冬日的三餐缩成了两次或两次半;所谓半餐者,就是不动炉火,将剩下来的粥饭胡乱吃一点充饥的意思。
董长子死后的第二年,董村附近一带于五月水灾之余,入秋又成了旱荒。村内外的居民卖儿鬻女,这一年的冬天,大家都过不来年。玉林夫妇外面虽也装作愁眉苦眼,不能终日的样子,但心里却在私私地打算,打算着如何的趁此机会,来最有效力地运用他们父亲遗下来的那一瓮私藏。
最初先由玉林嫂去尝试,拿了几块大洋,向尚有田产积下的人家去放年终的急款。言明两月之后,本利加倍偿还,苦付不出现钱的时候,动用器具,土地使用权,小女儿的人身之类,都可以作抵,临时估价定夺。经过了这一年放款的结果,董玉林夫妇又发现了一条很迅速的积财大道了;从此以后,不但是每年的年终董玉林家门口成了近村农民的集会之所,就是当青黄不接,过五月节八月节的时候,也成了那批忠厚老实家里还有一点薄产的中小农的血肉的市场。因为口干喝盐卤,重利盘剥的恶毒,谁不晓得,但急难来时,没有当铺,没有信用小借款通融的乡下的农民,除走这一条极路外,更还有什么另外的法子?
猢狲手里的果子,有时候也会漏缝,可是董家的高利放款,却总是万无一失,本利都捞得回来的。只须举几个小例出来,我们就可以见到董玉林夫妇讨债放债的本领。原来董村西北角土地庙里一向是住有一位六十来岁的老尼姑,平常老在村里卖卖纸糊锭子之类,看去很象有一点积贮的样子。她忽而伤了风病倒了,玉林嫂以为这无根无蒂的老尼死后,一笔私藏,或可以想法子去横领了来,所以闲下来的时候,就常上土地庙去看她的病,有时候也带点一钱不值的礼物过去。后来这老尼的病愈来愈重了,同时村里有几位和她认识的吃素老婆婆,就劝她拿点私藏出来去抓几剂药服服,但她却一口咬定没有余钱可以去求医服药。有一次正在争执之际,恰巧玉林嫂也上庵里看老尼姑的病了,听了大家的话,玉林嫂竟毫不迟疑,从布裾袋里掏出了两块钱来说:“老师父何必这样的装穷?你舍不得花钱,我先替你代垫了吧!”说着,就把这两块钱交给了一位吃素老婆婆去替老尼请医买药。大家于齐声赞颂玉林嫂的大度之余,就分头去替老尼服务去了。可是事不凑巧,老尼服了几剂药,又捱了半个多月之后,终于断了气死了。玉林嫂听到了这个消息,就丢下了正在烧的饭锅,一直的跑到了庙里,先将老尼的尸身床边搜索了好大半天,然后又在地下壁间破桌底里,发掘了个到底,搜寻到了傍晚,眼见得老尼有私藏的风说是假的了,她就气忿忿的守在庙里,不肯走开。第二天早晨,村里的有志者一角二角的捐集起了几块钱,买就了一具薄薄的棺材来收殓老尼的时候,玉林嫂乘众人不备的当中,一把抢了棺材盖子就走。众人追上去问她是何道理,她就说老尼还欠她两块钱未还,这棺材盖是要拿去抵帐的。于是再由群人集议,只好再是一角二角的凑集起来,合成了两块钱的小洋去向玉林嫂赎回这具棺材盖子。但是收殓的时候,玉林嫂又来了,她说两块钱的利子还没还,硬自将老尼身上的一件破棉袄剥去了充当半个月的利息,结果,老尼只穿了一件破旧的小衫,被葬入了地下。
还有一个小例,是下村阿德老头的一出悲喜剧。阿德老头一生不曾结过婚;年轻的时候,只帮人种地看牛,赚几个微细的工资,有时也曾上邻村去当过长工。他半生节衣缩食,一共省下了二三十块钱来买了两亩沙地,在董玉林的沙田之旁。现在年纪大了,做不动粗工了,所以只好在自己的沙地里搭起了一架草舍,在那里等待着死。因为坐吃山空,几个零钱吃完了,故而在那一年的八月半向董玉林去借了一块大洋来过节。到了这一年的年终,董玉林就上阿德的草舍里去坐索欠款的本利,硬要阿德两亩沙地写卖给他,阿德于百般哀告之后,董玉林还是不肯答应,所以气急起来,只好含着老泪奔向了江边说:“玉林呀玉林,你这样的逼我,我只好跳到江里去寻死了!”董玉林拿起一枝竹竿,追将上来,拼命的向阿德后面一推,竟把这老头挤入到了水里。一边更伸长了竹竿,一步一步的将阿德推往深处,一边竖起眉毛,咬紧牙齿,又狠狠的说:“你这老不死,欠了我的钱不还,还要来寻死寻活么?我索性送了你这条狗命!”末了,阿德倒也有点怕起来了,只好大声哀求着说:“请你救救我的命吧!我写给你就是,写给你就是!”这一出喜剧,哄动了远近的村民都跑了过来旁看热闹。结果,董玉林只找出了十几块钱,便收买了阿德老头的那两亩想作丧葬本用的沙地。
董玉林夫妇对于放款积财既如此的精明辣手,而自奉也十分的俭约;譬如吃烟吧,本来就是一件不必要的奢侈。但两人在长夜的油灯光下,当计算着他们的出入帐目时,手空不过,自然也要弄一枝烟管来咬咬。单吸烟叶,价目终于太贵,于是他们就想出了一个方法,将艾叶蓬蒿及其他的杂草之类,晒干了和入在烟叶之内。火柴买一盒来之后,也必先施一番选择,把杆子粗的火柴拣选出来,用刀劈作两分三分,好使一盒火柴收作盒半或两盒的效用。
董家的财产自然愈积愈多了,附近的沙田山地以及耕牛器具之类,半用强买半用欺压的手段,收集得比董长子的时代增加到了三四倍的样子。但是不能用金钱买,也不能用暴力得的儿子女儿,在他们结婚后七年之中,却生一个死一个地死去了五个之多。同村同姓的闲人等,当冬天农事之暇,坐上香火炉前去烤榾柮火,谈东邻西舍的闲天的时候,每嗤笑着说:“这一对鬼夫妻,吮吸了我们的血肉还不够,连自己的骨肉都吮吸到肚里去了;我们且张大着眼睛看吧!看他们那一分恶财,让谁来享受!”这一种田地被他们剥夺去了以后的村人的毒语,董玉林夫妇原也是常有得听到;而两夫妇在半夜里于打算盘上流水帐上得疲倦的时候,也常常要突地沉默着回过头来看看自家的影子,觉得身边总还缺少一点什么。于是玉林嫂发心了,要想去拜拜菩萨,求求子嗣;董玉林也想到了,觉得只有菩萨可以使他们的心愿满足实现。
但是他们上远处去烧香拜佛,也不是毫无打算地出去的。第一,总得先预备半年,积贮了许多本地的土货,好教一船装去,到有灵验的庙宇所在地去卖。第二,船总雇的是回头便船,价钱可以比旁人的贱到三分之二;并且杀到了这一个最低船价之后,有时候还要由他们自己去兜集几个同行者来,再向这些同行者收集些搭船的船钞。所以别人家去烧香拜佛,总是去花一笔钱在佛门弟子身上的,独有董玉林夫妇的烧香拜佛,却往往要赚出一笔整款来,再去加增他们的放重利的资本。并且他们的自奉的俭约,有时候也往往会施行到菩萨的头上。譬如某大名刹的某某菩萨,要制一件绣袍的时候,这事情,总是由大善士董玉林夫妇去为头写捐的回数多。假使一件绣袍要大洋五十元的话,他们总要去写集起七十元的总款,才兹去作。而做绣袍的店里,也对董大善士特别的肯将就,肯客气,倘使别人去定,要五十元一件的绣袍,由董大善士去定,总可以让到三十五元或竟至三十元左右。因为董大善士市面很熟悉,价格都知道,这倒还不算稀奇,最取巧的,是董大善士能以半价去买到外面是与原定上货一样好看的次货来充材料,而材料的尺寸又要比原定的尺寸短小一点,虽然庙祝在替菩萨穿上身去的时候要多费一点力,但董大善士的旅费,饮食费,交际费,却总可以包括在内了。
董大善士更因为老发起这一种工程浩大的善举之故,所以四乡结识的富绅地主也特别的多。这些富绅地主,到了每年的冬天,拿出钱来施米施衣,米票钱票,总要交一大把给董大善士,托他们夫妇在就近的乡间去酌量施散。故而每年冬天非但董玉林夫妇的近亲戚属,以及自家家里的长工短工,都能受到董大善士的恩惠,就是董大善士养在家里的猪羊鸡犬,吃的也都是由米票向米店去换来的糠糜。至于棉衣呢,有时候也会钻到他们夫妇的被里去变了胎,有时候也会上他们自己雇的短工的人家去,变作了来年农忙时候的一工两工的工资的预付。
最有名的董氏夫妇的一件善举,是在那一年村里有瘟疫之后的施材。董玉林向城里的善堂去领了一笔款来之后,就雇工动手作了十几具棺木,寄放在董氏的家庙里待施。木头都是近村山上不费钱去砍来的松木,而棺材匠也是临时充数,只吃饭不拿钱的邻村的木匠。凡须用这一批棺木的人,多要出一点手续费,而棺木的受用者还有一个必须是矮子的条件,因为这一批施材作得特别的短小,长一点的尸身放下去,要把双脚折短来的缘故。
董玉林夫妇既积了财,又行了善,更敬了神,菩萨自然也不得不保佑他们了。所以自从他们现在的那位大小姐婉珍生下地来以后,竟一帆风顺毫无病痛的被他们养大到了成人;其后过不上几年,并且还又添上了一位可以继家传后的儿子大发。
二 暴风雨时代
太阳升高了一段,将寒江两岸的一幅冬晴水国图,点染得分外的鲜明,分外的清瘦,颜色虽则已经不如晚秋似的红润了,但江南的冬景,在黄苍里,总仍旧还带些黛色的浓青。尤其是那些苍老的树枝,有些围绕着飞鸟,有些披堆着稻草,以晴空作了背景,在船窗里时现时露地低昂着,使两礼拜前才从杭州回来的婉珍忽而想起了这一次寒假回籍,曾在路上同行过一天一夜的那位在上海读书的衢州大学生。
船行的缓慢,途上的无聊,幸亏在江头轮船上遇着了这一位活泼健谈的青年,终于使她在一日一夜之中认识了目前中国在帝国主义下奄奄待毙的现状,和社会状态必须经过一番大变革的理由。婉珍也已经十八岁了,虽则这大学生所用的名词还有许多不能了解,但他的热情,他的射人的两眼,和因说话过多而兴奋的他那两颊的潮红,却使婉珍感到了这一位有希望有学问的青年的话,句句是真的。在轮船上舱里和他同吃了两次饭,又同在东关的一家小旅馆里分居寄了一宵宿,第二天在兰溪的埠头,和他分手的时候,婉珍不晓怎么的心里却感到了一种极淡的悲哀,仿佛是在晓风残月的杨柳岸边,离别了一位今生不能再见的长征的壮士。
回到了乡里,见到了老父老母,和还不曾脱离顽皮习气的弟弟,旅途上的这一片余痕,早就被拂拭尽了;直到后来,听到了那些风声鹤唳的传说,见到了举室仓皇的不安状态,当正在打算避难出发的前几日,婉珍才又隐隐地想起了这一位青年。
“要是他在我们左右的话,那些纪律毫无的北方军队,谁敢来动我们一动?社会的改革,现状的打破,这些话真是如何有力量的话!而上船下船,入旅舍时的他那一种殷勤扶助的态度,更是多么足以令人起敬的举动!”
当她整理箱笼,会萃物件的当中,稍有一点空下来的时候,脑里就会起这样的转念;现在到了这一条两岸是江村水驿的路上,她这想头,同温旧书的人一样想得更加确凿有致了。到了最后,她还想到了一张在杭州照相馆的橱窗里看见过的照片:一个青春少女,披了长纱,手里捏着一束鲜花,站在一位风度翩翩,穿上西装的少年的身旁。
董婉珍的相貌,在同班中也不算坏。面部的轮廓,大致象她的爸爸董玉林,但董家世相的那一个朝天狮子鼻,却和她母亲玉林嫂的鹰嘴鼻调和了一下,因而婉珍的全面部就化成了一个很平稳的中人之相,不引人特别的注意,可也不讨人的厌。不过女孩子的年龄,终竟是美的判断的第一要件;十八岁的血肉,装上了这一副董家世袭的稍为长大的骨格,虽则皮色不甚细白,衣饰也只平常——是一件短袄,一条黑裙的学校制服——可那一种强壮少女特有的撩人之处,毕竟是不能掩没的自然的巧制,也就是对异性的吸引力蒸发的洪炉。那一天午后,在斜阳里,董家的这只避难船到兰溪西城外埠头靠岸的时候,董婉珍的一身健美,就成了江边乱昏昏的那些闲杂人等的注目的中心。
董玉林在县城里租下的,是西南一条小巷里的一间很旧的楼屋。楼上三间,楼下三间,间数虽则不少,租金每月却还不到十元;但由董玉林夫妇看来,这房租似乎已经是贵到了极顶了,故而草草住定之后,他们就在打算出租,将楼底下的三间招进一家出得起租金的中产人家来分房同住。几天之内,一家一家,同他们一样从近村逃避出来的人家,来看房屋的人,原也已经有过好几次了,但都因为董玉林夫妇的租价要得太贵,不能定夺。在这中间,外面的风声,却一天紧似一天,市面几乎成了中歇的状态。终于在一天寒云凄冷的晚上,前线的军队都退回来了,南城西城外的两条水埠,全驻满了杂七杂八,装载军队人伕的兵船。
董玉林刚捧上吃夜饭的饭碗,忽听见一阵喇叭声从城外吹了过来,慌得他发着抖,连忙去关闭大门。这一晚他们五个人不敢上楼去宿,只在楼下的地板上铺上临时的地铺,提心吊胆地过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使婢爱娥,悄悄开了后门,打算上横街的那家豆腐店去买一点豆腐来助餐的,出去了好半天,终于青着脸仍复拿着空碗跑回来了;后门一闩上,她也发着抖,拉着玉林嫂,低低的在耳边说:
“外面不得了了,昨晚在西门外南门外都发生了奸抢的事情。街上要拉夫,船埠头要封船;长街上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一家开门的店家。豆腐店的老头,在排门小窗里看见了我,就马上叫我进去,说——你这姑娘,真好大的胆子!——接着就告诉了我一大篇的骇杀人的话,说在兰溪也要打仗呢!”
董玉林一家五口,有一顿没一顿的饿着肚皮,在地铺上捱躺了两日三夜,忽听见门外头有起脚步声来了。午前十点钟的光景,于听见了一阵爆竹声后,并且还来了一个人敲着门,叫说:
“开开门来吧!孙传芳的土匪军已经赶走了,国民革命军今天早晨进了城,我们要上大云山下去开市民大会,欢迎他们。”
董玉林开了半边门,探头出去看了一眼,看见那位说话的,是一位本地的青年,手里拿了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子,青灰的短衣服上,还吊上了一两根皮带。他看出了董玉林的发抖惊骇的弱点,就又站住了脚,将革命军是百姓的军队,决不会扰乱百姓的事情,又仔细说了一遍。在说的中间,婉珍阿发都走出来了,立上了他们父亲的背后。婉珍听了这青年的一大串话后,马上就想起了那位同船的大学生,“原来他们的话,都是一样的!”这一位青年,说了一阵之后,又上邻家去敲门劝告去了。直到后来,他们才兹晓得,他就是本城西区的一位负责宣传员。
革命高潮时的紧张生活开始了,兰溪县里同样地成立了党部,改变了上下的组织,举发了许多土劣的恶行,没收了不少的逆产。董婉珍在一次革命军士慰劳游艺会的会场里,真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忽然遇见了一位本地出身的杭州学校里她同班的同学。这一位同学,在学校的时候,本来就以演说擅长著名的,现在居然在本城的党部所属的妇女协会里做了执行委员了。
她们俩匆匆立谈了一会,各问了地址,那位女同志就忙着去照料会场的事务去了;那一天晚上,董婉珍回到了家里,就将这一件事情告诉了她的父母,末了并且还加一句说:
“她在很恳切地劝我入党,要我也上妇女协会或党部去服务去。”
董玉林自党军入城之后,看了许多红绿的标语,听了几次党人的演说,又目击了许多当地的豪富的被囚被罚,心里早就有点在恨也有点在怕,怕这一只革命党的铁手,要抓到他自己的头上来;现在听到了自己的爱女的这一句入党的话,心里头自然就涌起了一股无名的怒火。
“你也要去作革命党去了么?哼,人家的钱财,又不是偷来抢来的,那些没出息的小子,真是胡闹,什么叫作逆产?什么叫作没收?他们才是敲竹杠的人!”
董玉林对婉珍,一向是不露一脸怒容,不说一句重话的,并且自从她上省城去进了学校以来,更加是加重了对她的敬爱之心了。这一晚在灯下竟高声骂出了这几句话来,骇得他的老妻,一时也没有了主意。三人静对着沉默了好一晌,聪明刻薄的玉林嫂,才想出了一串缓冲的劝慰之语:
“时势是不同了,城里头变得如此,我们乡下,也难保得不就有什么事情发生。让婉珍到她的朋友那里去走走,多认识几个人,也是一件好事,你也不必发急,只须叫她自己谨慎一点就对了。”
她究竟是董玉林的共艰苦的妻子,话一涉及到了利害,董玉林仔细一想,觉得她的意见倒也不错。这一场家庭里的小小的风波,总算也很顺当地就此结了局。
三 混沌
董婉珍终于进了党,上县党部的宣传股里去服务去了,促成她的这急速的入党的理由,是董村农民协会的一个决议案。他们要没收董玉林家全部的财产,禁止他们一家的重行回到村里来盘剥。地方农民协会的决议案,是要经过县党部的批准才能执行的,董玉林一听到了这一个消息,马上就催促他自己的女儿,去向县党部里活动,结果,在这决议案还没有呈上来之先,董婉珍就作了县党部宣传股的女股员。
宣传股股长钱时英,正满二十五岁,是从广州跟党军出发,特别留在这军事初定的兰溪县里,指导党务的一位干练的党员;故乡是湖南,生长在安徽,是芜湖一个师范学校的毕业生,二年前就去广东投效,系党政训练所第一批受满训练出来的老同志。
他的身材并不高大,但是一身结实的骨肉,使看他一眼的人,能感受到一种坚实,稳固,沉静的印象,和对于一块安固的磐石所受的印象一样。脸形本来是长方的,但因为肉长得很丰富,所以略带一点圆形。近视眼镜后的一双细眼,黑瞳人虽则不大,但经他盯住了看一眼后,仿佛人的心肝也能被透视得出来的样子。他说话平常是少说的,可是到了紧要的关头,总是一语可以破的,什么天大的问题,也很容易地为他轻轻地道破,解决,处置得妥妥服服。他的笑容,虽则常常使人看见,可是他的笑脸,却与一般人的诈笑不同,真象是心花怒放时的微笑,能够使四周围的黑暗,一时都变为光明。
董婉珍在他对面的一张桌上办公,初进去的时候,心里每有点胆小,见了他简直是要头昏脑胀,连坐立都有点儿不安。可是后来在拟写标语,抄录案件上犯了几次很可笑的错误,经他微笑着订正之后,她觉得这一位被同志们敬畏得象神道似的股长,却也是很容易亲近的人物。
这一年江南的冬天,特别的和暖,入春以后,反下了一次并不小的春雪。正在下雪的这一天午后,是星期六,钱股长于五点钟去出席了全县代表大会回来的时候,脸上显然的露出了一脸犹豫的神情。他将皮箧拿起放下了好几次,又侧目向婉珍看了几眼,仿佛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对她说的样子,但后来终于看看手表,拿起皮箧来走了。走到了门口,重新又回了转来,微笑着对婉珍说:
“董同志,明天星期日放假,你可不可以同我上横山去看雪景?中午要在县政府里聚餐,大约到三点钟左右,请你上西城外船埠头去等我。”
婉珍涨红了脸,低下了头,只轻轻答应了一声;忽而眼睛又放着异样的光,微笑着,举起头来,对钱时英瞥了一眼。钱时英的目光和她的遇着的时候,倒是他惊异起来了,马上收了笑容,作了一种疑问的样子,迟疑了一二秒钟,他就下了决心,走出了办公室。这时候办公室里的同事们已经走得空空,天色也黑沉沉的暗下去了,只剩一段雪片的余光,在那里照耀着婉珍的微红的双颊,和水汪汪的两眼。
董婉珍于走回家来的路上,心脏跳突得厉害;一面想着钱时英的那一种坚实老练的风度,一面又回味着刚才的那一脸微笑和明日的约会,她在路上几乎有点忍耐不住,想叫出来告诉大家的样子。果然,这样茫然地想着走着,她把回家去的路线都走错了,该向西的转弯角头,她却走向了东。从这一条狭巷,一直向东走去,是可以走上党部办事人员的共同宿舍里去的,钱时英的宿所,就在那里。她想索性将错就错,马上就上宿舍去找钱时英出来,到什么地方去过它一晚,岂不要比捱等到明天,倒还好些。但是又不对,住在那里的人是很多的,万一被人家知道了,岂不使钱时英为难,想到了这里,飞上她脸来的雪片,带起刺激性来了,凉阴阴的一阵逆风,和几点冰冷的雪水,使她的思想又恢复了常轨,将身体一转,她才走上了回家去的正路。
漫漫的一夜,和迟迟的半天,董婉珍守候在家里真觉得如初入监狱的囚犯。翻来复去,在床上乱想了一个通宵,天有点微明的时候,她就披上衣服,从被里坐了起来。但从窗隙里漏进来的亮光,还不是天明的曙色,却是积雪的清辉。她睡也再睡不着了,索性穿好衣服,走下床来拈旺了灯,她想下楼去梳洗头面,可是爱娥还没有起床,水是冰冻着的,没有法子,她只好顺手向书架上抽了一本书,乱翻着页数,心里定下第几行和第几字的数目来测验运气。先翻了四次,是“恒”“也”“有”“终”的四个字,猜详了半天,她可终于猜不出这四个字的意思,但楼底下却有起动静来了,当然是爱娥在那里烧水煮早餐。接着又翻了三次,得到了“则”“利”“之”的三个字,她心里才宽了起来,因为有一个“利”字在那里,至少今天的事情,总是吉的。
下楼去洗了手脸,将头梳了一梳,早餐吃后,妇女协会的那位同学跑来看她了,她心里一乐,喜欢得象得了新玩具的小孩。因为她的入党,她的去宣传股服务,都是由这位女同学介绍的。昨天股长既和她有了密约,今天这位原介绍人又来看她,中间一定是有些因果在那里的。她款待着她,沥尽了自己所有的好意。不过从这一位女同学的行动上,言语上看来,似乎总是心中夹着了一件事情,要想说又有点说不出来的样子。她愈猜愈觉得有吻合的意思了,因而也老阻止住她,不使她说出,打算于下午去同钱股长密会之后,再教她来向父母正式的提议谈判。终于坐了一个多钟头,这位女同学告辞走了。她的心里,又添了一层盼望着下午三点钟早点到来的急意。
催促着爱娥提早时间烧了午饭,饭后又换衣服,照镜子地修饰了一阵,两点钟还没有敲,她就穿上了那件新作的灰色长袍,走上了西城外的码头。天放晴了,道路上虽则泞泥没膝,但那一弯天盖,却直蓝得迷人。先在江边如醉如痴的往返走了二三十分钟,向一位来兜生意的老船夫说好了上横山去的船价,她就走下了船,打算坐在船里去等钱股长的到来。但心里终觉得放心不下,生怕他到了江边,又要找她不到,于是手又撩起长袍,踏上了岸,象这样的在泥泞道上的太阳光里上上落落,来来去去,更捱了半个多钟头,正交三点钟的光景,她老远就看见钱时英微笑着来了;今天他和往日不同,穿的却是一件黑呢棉袍。从这非制服的服色上一看,她又感到了满心的喜悦,猜测了他今天的所以要不穿制服的深意。
两人下船之后,钱时英尽是默默地含着微笑,在看两岸斜阳里的雪景。董婉珍满张着希望的双眼,在一眼一眼地贪看他的那一种潇洒的态度。船到了中流,钱时英把眼睛一转,视线和她的交叉了,他立时就变成了一种郑重的脸色,眼睛盯视着她,呆了一呆,他先叫了一声“董同志!”婉珍双颊一红,满身就呈露出了羞媚,仿佛是感触到了电气。同时她自己也觉着心在乱跳,肌肉在微微的抖动。他叫一声之后,又嗫嚅着,慢慢地说:
“董同志!我们从事,从事革命的人,做这些事情,本来,本来是不应该的……”
听了他这一句话,她的羞媚之态,显露得更加浓厚了,眼睛里充满了水润的晶光,气也急喘得象一个重负下的苦力,嘴唇微微地颤动着,一层紧张的气势,使她全身更抖得厉害。
“不过,这,这一件事情,究竟叫我怎么办哩?昨天,昨天的全县代表大会里,董村的代表,将一件决议案提出了,本来我还不晓得是关于你们的事情,后来经大会派给了我去审查,呈文里也有你的名字,你父亲的许多霸占,强夺,高利放款,借公济私的劣迹说得确确实实,并且还指出了你们父女的匿居县城,蒙混党部的事实。我,我因为在办公室里,不好来同你说,所以今天特为约你出来,想和你来谈一谈。”
董婉珍于情绪紧张到了极顶之际,忽而受到了这一个打击,一种极大的失望和极切的悲哀,使她失去了理性,失去了意志,不等钱时英的那篇话说完,就同冰山倒了似的将身体倒到了钱时英的怀里,不顾羞耻,不能自制,只呜呜地抽咽着大哭了起来。
钱时英究竟也是一个血管里有热血在流的青年男子,身触着了这一堆温软的肉体,又目击着她这一种绝望的悲伤,怜悯与欲情,混合成了一处,终于使他的冷静的头脑,也把平衡失去了;两手紧抱住了她的上半身,含糊地说着:“你不要这样子,你不要这样子!”不知不觉竟渐渐把自己的头低了下去,贴上了她的火热的脸。到了两人互相抱着,嘴唇与嘴唇吸合了一次之后,钱时英才同受了雷震似的醒了转来,一种冷冰冰的后悔,和自责之念,使他跳立了起来,满含着盛怒与怨恨,唉的长叹了一声,反同木鸡似的呆住了。本来他的约她出来,完全是为了公事,丝毫也没有邪念的;他想先叫她自己辞了职,然后再温和地将她父亲的田产发还一部分给原来的所有人。这事情,他昨天也已经同她的那位介绍人说过了,想叫她的那位同学,先劝慰她一下,叫她不要因此而失望,工作可以慢慢地再找过的,而他的这些深谋远虑,这腔体恤之情,现在却只变成了一种污浊的私情了。以事情的结果来评断,等于他是乘人之危,因而强占了他人的妻女。这在平常的道义上,尚且说不过去,何况是身膺革命重任的党员呢?但是事情已经作错了,系铃解铃,责任终须自己去负的,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还是和她结合了之后,慢慢的再图补救吧!钱时英想到了这里,一时眼前也觉得看到了一条黯淡的光明。他再将一只手搭上了她的还在伏着的肩背,柔和地叫她坐起来掠一掠头发,整一整衣服的时候,船却已经到横山的脚下,她的泪脸上早就泛映着一层媚笑了。
四 寒潮
大雪后的横山一角,比平日更添了许多的妩媚。船靠岸这面沿江的那条小径,雪已经融化了大半了,但在道旁的隙地上,泥壁茅檐的草舍上,枯树枝上,都还铺盖着一阵残雪的晶皮。太阳打了斜,东首变成了山阴,半江江水,压印得紫里带黑,活象是水墨画成的中国画幅。钱时英搀扶着董婉珍,爬上了横山庙的石级,向兰溪市上的人家纵眺了一回,两人胸中各感到了一种不同的喜悦。
半城烟户,参差的屋瓦上,都还留有着几分未化的春雪;而环绕在这些市廛船只的高头,渺渺茫茫,照得人头脑一清的,却是那一弓蓝得同靛草花似的苍穹;更还有高戴着白帽的远近诸山,与突立在山岭水畔的那两枝高塔,和回流在兰溪县城东西南三面的江水凑合在一道,很明晰地点出了这幅再丰华也没有的江南的雪景。
在董婉珍方面呢,觉得这一天大雪,是她得和钱股长结合的媒介;漫天匝地的白色,便是预示着他们能够白头到老的好兆头。父母的急难,自己的将来,现在的地位,都因钱时英的这一次俯首而解决了。在钱时英的一面呢,以为这发育健全的董婉珍,实在有点可怜,身体是那么结实,普通知识也相当具备的,所缺乏的,就是没有训练,只须有一个人能够好好的指导她,扶助她,那这一种女青年,正是革命前途所需要的人才。而在这一种正心诚意的思想的阴面,他的枯燥的宿舍生活,他的二十五岁的男性的渴求,当然也在那里发生牵引。
面前是这样的一片大自然的烟景,身旁又是那么纯洁热烈的一颗少女求爱的心,钱时英看看周围,看看董婉珍的那一种完全只顾目前的快乐,并无半点将来的忧虑的幼稚状态,自然把刚才船里所感到的那层懊恨之情,一笔勾了。
两人凭着石栏,向兰溪市上,这里那里的指点了一阵,忽而将目光一转,变成了一个对看的局势。董婉珍羞红了脸,虽在笑着侧转了头,但眼睛斜处,片刻不离的,仍是对钱时英的全身的打量,和他的面部的谛视。钱时英只微笑着默默地在细看她的上下,仿佛她和他还是初次见面的样子。第二次四目遇合的时候,钱时英觉得非说话不可了,就笑着问她:
“你还有勇气再爬上山顶上去么?”
“你若要去,我便什么地方也跟了你去。”
“好吧,让我们来比比脚力看。”
先上庙里向守庙的一位老道问明了上兰阴寺去的路径,他们就从侧面的一条斜坡山路走上了山。斜坡上的雪,经午前的太阳一晒,差不多融化净了,但看去似乎不大粘湿的黄泥窄路,走起来却真不容易。董婉珍经过了两次滑跌,随后终于将弹簧似的身体,靠上了钱时英的怀里,慢慢地谈着走着,走上那座三角形的横山东顶的时候,他们的谈话,也恰巧谈到了他们两人的以后的大计。
“今天的我们的这一个秘密,只能暂时不公布出来。第一总得先把那条董村的决议案办了才行,徇私舞弊,不是我们革命的人所应作的事情。你们家里的田产之类,确有霸占的证据的,当然要发还一部分给原有的人,还有一层,他们既经指控了你们父女的蒙蔽党部,你自然要自动辞职,暂时避去嫌疑,等我们把这一件案子办了之后,再来服务不迟……我的今天的约你出来,本意就为了此。可是,可是,现在成了这样的一个结局,事情倒反而弄僵了;我打算将这儿的党务划出了一个规划之后,就和你离开此地,免得受人家的指谪。你今天回去,请你先把这一层意思对你两老说一说明白,等案件办了之后,我们再来提议婚事……”
董婉珍听了他这一番劝告,心里却微微地感到了一点失望。明天假使马上就辞了职,那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就少了么!父母的事情,财产的发落,原是重大的,可是和那些青年男子在一道厮混的那种气氛,早出晚归,从街上走过,受人侧目注意的那种私心的满足,还有最觉得不可缺的一件大事,就是这一位看去如磐石似的钱股长的爱抚,她现在正在想恣意饱受的当儿,若一辞了职,都向哪里去求,哪里去得呢!
钱时英看到了她的略带忧郁的表情,心里当然也猜出了她的意思,所以又只能补充着说:
“作事情要顾虑着将来的,仅贪爱一时的安逸,没入于一时的忘我,把将来的大事搁置在一边,是最不革命的行为。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一层总该看得穿。”
一次强烈的拥抱,一个火热的深吻,终于驱散了董婉珍脸上的愁云。他们走到了兰阴寺前,看到了衢江江上的斜阳,西面田野里的积雪,和远近的树林村落上的炊烟,晓得这一天,日子已经垂暮,是不得不下山回去的时候了。两人更依偎着,微笑着,贪看了一忽华美到绝顶的兰阴山下大雪初晴的江村暮景,就从西头的那条山腰大道,跑下了山来。
从横山回头的这一天晚上,却轮着钱时英睡不着觉了,和昨天晚上的董婉珍一样,他想起了在广州的时候,和他同时受训练的那位女同志黄烈。他和她虽然没有什么恋情爱意,但互相认识了一年多,经过了几次共同的患难,才知道两人的思想,行动以及将来的志愿,都是一样的。看到了董婉珍之后,再回想起黄烈来,更觉得一个是有独立人格的女同志,一个是只具有着生理机构的异性,离开了现实的那一重欲情的关,把头脑冷静下来一比较,一思索,他在白天曾经感到过的那层后悔,又渐渐地渐渐地昂起了头来。
婚姻,终究是一生所免不了的事情;可惜在广州时的生活气氛太紧张了,所以他对黄烈,终于只维持了一种同志之爱,没有把这爱发展开去的机会。但当她要跟了北伐军向湖南出发的前几天,他在有一次饯别的夜宴之后,送她回宿舍去的路上,曾听出了她的说话的声音的异样,她说:
“钱同志!我们从事于革命的人,本来是不应该有这些临行惜别的感情的,可是不晓怎么,这几天来,频频受了你们诸位留在广州的同志的饯送,我倒反而变得感情脆弱起来了,昨晚上我就失眠了半夜。你有没有什么可以使我振作的信条,言语,或者竟能充作互勉互励的戒律之类?”
现在在回忆里,重想起了这一晚的情景,他倒觉得历历地反听到了她的微颤着的尾音。可惜当时他也正在计划着跟东路军出发,没有想到其他的事情的余裕,只说了一句那时候谁也在说的豪语:“大家振作起精神,等我们会师武汉吧!”终于只热烈地握了一回手,就在宿舍门口的夜阴里和她分开了。以后过了几天,他只在车站上送她们出发的时候,于乱杂的人丛中见了她一次面。
一个男子滥于爱人,原是这人的不幸;然而老受人爱,而自己没有十分的准备,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现在到了这一个既被人爱,而又不得不接受的关头,他觉得更加为难了;对于董婉珍的这件事情,究竟将如何的应付呢?要逃,当然也还逃得掉;同志中间,对于恋爱,抱积极的儿戏观念,并且身在实行的男女,原也很多,不过他的思想,他的毅力,却还没有前进到这一个地步;而同时董婉珍,也决不是这一种恋爱的对手人。她实在还是幼稚得很的一个初到人生路上来学习冒险的人,将来的变好变坏,或者成人成兽,全要看她这第一次的经验的反应如何,才能够决定。
“也罢!还是忍一点牺牲的痛吧!将一个可与为善,可与为恶的庸人,造成一个能为社会服务致用的斗士,也是革命者所应尽的义务;既然第一脚跨出了之后,第二脚自然也只得连带着伸展出去。更何况前面的去路,也还不一定是陷人的泥水深潭哩。”
想来想去,想到了最后,还是只有这一条出路。翻身侧向了里床,他正想凝神定气,安睡一忽的时候,大云山脚下的民众养在那里的雄鸡,早在作第一次催晓的长啼了。
五 药酒杯
经过了乡区党部的一次查复,董玉林的这一起案子,却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很顺当的解决了。原因是为了那些被霸占的原有业主,象阿德老头之类,都已经死亡,而有些农民,却因在乡无业可守,早就只身流浪到了外埠,谁也查不出他们的下落来。至于重利盘剥的一件呢,已被剥削者,手中没有证据,也没有作中的证人,事过勿论,还欠在那里的几户,大抵全系小额,生怕以后有急有难再去向董玉林商借的不易,也不肯出来为难,只听说利息可以全免,就喜欢得不得了;所以由党部判定的结果,只将董玉林的田产,割出了几十亩来,充作董村公立小学的学产,总算藉此以赎取了那个决议案的末一款,永远不准他们重回老乡的禁令。
健忘与多事的社会,经过了一个多月,大家早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于是辞职慰留,准请假一月的董婉珍,仍复上党部去服务;急公好议,兴学捐财的董善士,反成了县城社会的知名之士;宣传股长钱时英这时候也公然在董家作了席上的珍客,钱股长与董女士的革命不忘恋爱,恋爱不忘革命的精神,更附带着成了一般士绅的美谈。
和煦的春风,吹到了这江岸的县城,市外田里的菜花紫云英正开得热闹的时候,钱董两人的婚议也经过了正式的手续,成熟到披露的时节了。
当结婚披露的那一天晚上,董家楼下的三间空屋,除去偏东的那间新房之外,竟挂满了许多画轴对联,摆上了十桌喜酒,挤紧了一县的党政要人。先由证婚人的县长致了祝词,复由介绍人的那位妇女协会执行委员报告了一次经过,当轮到主婚人的董玉林出来讲话的时候,他就公正廉明,陈述了他过去的经历,现在的怀抱,和未来的决心。他说,自小就是一个革命者;他所关心的,是地方上的金融的调节,和善举的勇为。总理的遗教,他是每饭不忘,知行共勉的。有水旱灾的时候,也曾散了多少多少的财,有瘟疫的年头,他也施了多少多少的财,而本地的劣绅因妒生忌,因忌作恶,致有前一次的决议。他现在是抱定宗旨,要站在三民主义的旗帜下奋斗革命的。中国的命脉,是在农工,他将来就打算拼他这一条老命,回到农村去服务,为无力的佃农工人而牺牲。本来是只在村塾里读过三年书的这一位革命急就家,在这一天晚上,竟把钱时英和董婉珍教他的许多不顺口的名词说得头头是道,致使有几个自上塘村和董村附近赶来吃喜酒的乡亲,大家都吐出了惊异的舌头私下在说:“县城真是不得不住,玉林只在这里耽搁不上半年,就晓得在县长面前说这许多乡下人所听不懂的话了!”
中宵客散,新夫妇正在新床上坐下的当儿,这一位成了当晚的大英雄的岳父就踏进了新房来问今后的他们俩的打算:房饭钱每月拟出多少;婉珍的薪水,可不可以提高一点,仍复归他们两老去收用;迟早他总是要回董村去的,那里的党部,可不可以由他去包办;此外的枝节问题还有许多,弄得正在打算将筋骨松动一下的钱时英,几乎茫茫然失去了知觉。到底还是晓得父母的性质的董婉珍来得乖巧一点,看到了新郎的那一副难以应付的形容,就用了全力,将父亲提出的种种难题,下了一个快刀斩乱麻的解决方法,她说:“今天迟了,爸爸!你也该去息息了;有什么话,明天再谈不好么?”
结婚之后的董婉珍,处处都流露了她的这一种自父祖遗传下来的小节的伶俐,她知道如何地去以最贱的价格,买许多好看耐用的衣料什物来装饰她自己的身体,她也知道如何地去用她所有的媚态,来笼络那些同事中的有势力的人。在新婚的情阵里,钱时英半因宠爱,半因省事,对于她的这些小孩子似的卖弄聪明,以及操权越级的举动,反同溺爱儿女的父母一样,时时透露了些嘉奖的默认;于是董婉珍的在家庭的习惯,在社会的声势,以及由这些反射而来的骄纵的气概,与夫愚妄的自信,便很急速的养成,进步,终至于确立成了她的第二的天性。
她的第一件的成功,是他们俩的收入的支配;除付过了过分的房饭钱,使两老喜欢得兴高采烈,开销了一切所必须的应酬衣饰费用,使钱时英生活过得安安稳稳之外,第一月在她手里就多出了一笔整款;这是钱时英自任事以来,从来也不曾有过的经验。她的第二件的成功,是虐使佣人的巧妙;新做了主妇,她觉得不雇一个佣人,有些对父母不起,与邻舍人家的观瞻有关了。所以虽则没有必要,她也上就近乡下去招来了一个佣妇。对这一个乡下佣妇的训练,她真彻骨的显出了她父祖所遗给她的天才。譬如早晨吧,在天还未亮,她自己起来大小便的时候,就要使了大喉咙,叫这佣妇起来了;晚上则宁愿多费一点灯油,以朋友当婚礼送给他们的一个闹钟作了标准,非要到十二点闹打的时候,不准这佣妇去上床睡觉。后来因这闹钟闹得厉害,致吵醒了他们夫妇的酣睡,她于大骂了一顿佣妇的愚蠢之外,还牺牲了一块洋纱手帕作了包在这钟盖上的包皮。在日里他们不在家的时候哩,她总要找些很费事而不容易作好的事情,如米面里挑选沙石秕子,地板上拭除灰土泥痕之类的工作给她,使她不能有一分钟的空;若在家哩,则她自己身上有一点痒,或肚里忽而想到什么,就要佣妇自动的前来服役。一步不到,或稍有迟疑,她便宁愿请假在家,长时间的骂这愚蠢而不是父母养的乡下妇人,使她到了地狱,也没有个容身之处。
作外面的应酬哩,她却比钱时英活泼能干得多;对于上面或同等的人,到处总是她去结交,她去奉承的;但对于下级或无智的乡愚之类哩,她却又是破口便骂,一点儿也忍耐不得的股长夫人了。
所以结婚不上两月,董婉珍的贤夫人的令名,竟传遍了远近,倾倒了全县。在这中间,钱时英反而向公共会场不大去抛头露面,在行动上言语上很显明的露示了极端慎重和沉默的态度;而一回到了私人的寓所,他和贤夫人也难得有什么话讲,只俯倒了头,添了许多往返函电的草拟,以及有些莫名其妙的文字的撰述。
终于党政中枢的裂痕暴露了,在武汉,在省会,以及江西两广等处,都显示了动摇,兴起了大狱;本来早就被同志们讪笑作因结婚而消磨了革命壮志的钱时英,也于此时突然地向党部里辞去了一切的职务。
这一天的午后,当董婉珍正上北区妇女协会分会去开了指导会回来,很得意地从长街上去上自己家去的时候,兜头却冲见了脸色异常难看,从外面走来的钱时英。一看见了他的这一副青紫抑郁的表情,她就晓得一定有什么意外发生了,敛住了笑容,吊起了眉头,她把嘴角一张,便问他要上什么地方去。
“你来得正巧,我有话对你讲,让我们回去吧!”
听了他这几句吞吞吐吐的答辞,她今天在妇女分会场里得来的一腔热意与欢情,早就被他驱散了一半了,更那里还经得起末尾又加上了半句他的很轻很轻的“我,我现在已经辞去了……”的结语呢!
她惊异极了,先张大了两眼,朝他一看,发了一声回音机似的反问:
“你已经辞去了职?”
看到了他的失神似的表情,只是沉默着在走向前去,她才由惊异而变了愤怒,由愤怒而转了冷淡,更由冷淡而化作了轻视,自己也沉默着走了一段,她才轻轻地独语着说:
“哼,也好罢,你只教能够有钱维持你自己的生活就对!”
在这一句独语里,他听出了她对他所有的一切轻蔑,憎恶,歹意与侮辱。说了这一句独语之后,却是她只板着冷淡的面孔,同失神似的尽在往前走着,而不得已仰起了头仿佛在看天思索似的。他那双近视眼,反一眼一眼的带着疑惧的色彩向她偷视起来了。
两人沉默着走到了家里,更沉默着吃过了晚饭,一直到上床为止,还不开口说一句话。那个一向同猪狗似的被女主人骂惯的佣妇,觉察到了这一层险恶的空气,慌得手脚都发抖了,结果于将洋灯移放上那面闹钟前去的时候,扑搭地一声竟打破了那盏洋灯上的已经用白纸补过的灯罩。低气压下的雷雨发作了,女主人果然用了绝叫的声音,最刻毒地喝骂了出来。
“×妈!×妈!×妈!你想放火么?象你这一种没有能力的东西,还要活在那里干什么?你去死去,去死!我的霉都被你倒尽了!我,我,教我以后还有什么颜面去见人?……”
话语双关,句句带刺,象这样的指东骂西,她竟把她的裂帛似的喉咙,骂到了嘶哑,方才住口。在楼上的她的父母弟弟,早就听惯了这一种她的家教的,自然是不想出来干涉;晚饭之后,他们似乎很沉酣地已经掉入了睡乡。钱时英死抑住心头的怒火,在她的高声喝骂之下,只偷偷地向丹田换了几次长气。十二点的钟闹了一阵,那佣妇幽脚幽手地摸上床去睡后,他听见这一位贤夫人的呼吸,很均匀地调节了下去;并且兴奋之后的疲倦,使她的鼾声也比平时高了一段,钱时英到这时才放声叹了一口气,向头上搔耙了许多回。
同坟墓里似的沉默,满罩住了这所西南城小巷里的楼屋。等那一位佣妇的鼾声,也微微的传到了钱时英的耳畔的时候,他才轻轻地立起了身,穿上了便服,摸向了他往日在那里使用的写字台的旁边,先将桌上以及抽屉里的信件稿册,向地下堆作了一堆,更把刚才被佣妇敲破灯罩的洋灯里的煤油,倒向了地下,他用稿纸捻成了几个长长的煤头纸结,擦洋火把它们点着了,黑暗里忽而亮了一亮,马上又被他的口息所吹灭,只在那一大堆纸堆的中间,留剩了几点煤头纸的星火似的微光。天井外的大门闩,轻轻响动了一下,他的那个磐石似的身体,便在乌灰灰的街灯影里跑向了东,跑出了城,终于不见了。
大约隔了一个多礼拜的样子,上海四马路的一家小旅馆里,当傍晚来了一个体格很结实,戴着近视眼镜,年纪二十五六岁,身材并不高大,口操安徽音,有点象学生似的旅客。他一到旅馆,将房间开定之后,就命茶房上报馆去买了这礼拜所出的旧报纸来翻读;当他看到了地方通信栏里的一项记载兰溪火灾,全家惨毙的通讯的时候,他的脸上却露出一脸真象是心花怒放似的微笑。
原载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一日《文学》第五卷第五号
秋 河
一
“你要杏仁粥吃么?”
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很时髦的女人背靠了窗口的桌子,远远的问他说。
“你来!你过来我对你讲。”
他躺在铜床上的薄绸被里,含了微笑,面朝着她,一点儿精神也没有的回答她说。床上的珠罗圆顶帐,大约是因为处地很高,没有蚊子的缘故,高高搭起在那里。光亮射人的这铜床的铜梗,只反映着一条薄薄的淡青绸被,被的一头,映着一个妩媚的少年的缩小图,把头搁在洁白的鸭绒枕上。东面靠墙,在床与窗口桌子之间,有一个衣橱,衣橱上的大镜子里,空空的照着一架摆在对面的红木梳洗台,台旁有叠着的几只皮箱。前面是一个大窗,窗口摆着一张桌子,窗外楼下是花园,所以站在窗口的桌子前,一望能见远近许多红白的屋顶和青葱的树木。
那少年睡在床上,向窗外望去,只见了半弯悠悠的碧落,和一种眼虽看不见而感觉得出来的晴爽的秋气。她站在窗口的桌子前头,以这晴空作了背景,她的蓬松未束的乱发,鹅蛋形的笑脸,漆黑的瞳人,淡红绸的背心,从左右肩垂下来的肥白的两臂,和她脸上的晨起时大家都有的那一种娇倦的形容,却使那睡在床上的少年,发见了许多到现在还未曾看出过的美点。
他懒懒的躺在被里,一边含着微笑,一边尽在点头,招她过去。她对他笑了一笑,先走到梳洗台的水盆里,洗了一洗手,就走到床边上去。衣橱的镜里照出了她的底下穿着的一条白纱短脚裤,脚弯膝以下的两条柔嫩的脚肚,和一双套进在绣花拖鞋里的可爱的七八寸长的肉脚,同时并照出了自腰部以下至脚弯膝止的一段曲线很多的肉体的蠕动。
她走到了床边,就面朝着了少年,侧身坐下去。少年从被里伸出了一只嫩白清瘦的手来,把她的肩下的大臂捏住了。她见他尽在那里对她微笑,所以又问他说。
“你有什么话讲?”
他点了一点头,轻轻的说:
“你把头伏下来!”
她依着了他,就把耳朵送到他的脸上去,他从被里又伸出一只手来,把她的半裸的上体,打斜的抱住,接连的亲了几个嘴。她由他戏弄了一回,方才把身子坐起,收了笑容,又问他说:
“当真的你要不要什么吃,一夜没有睡觉,你肚里不饿的么?”
他只是微微的笑着,摇了一摇头说:
“我什么也不要吃,还早得很哩,你再来睡一忽罢!”
“已经快十点了,还说早哩!”
“你再来睡一忽罢!”
“呸!呸!”
这样的骂了一声,她就走上梳洗台前去梳理头发去了。
少年在被里看了一忽清淡的秋空,断断续续的念了几句“……七尺龙须新卷席,已凉天气未寒时。……水晶帘卷近秋河。……”诗,又看了一忽她的背影,和叉在头上的一双白臂,糊糊涂涂的问答了几声:
“怎么不叫娘姨来替你梳?”
“你这样睡在这里,叫娘姨上来到好看呀!”
“怕什么?”
“哪里有儿子爬上娘床上来睡的?被她们看见,不要羞死人么?”
“怕什么?”
他啊啊的开了口,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伸腰,又念了一句:“水晶帘下看梳头。”就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二
上海法界霞飞路将尽头处,有折向北去的一条小巷;从这小巷口进去三五十步,在绿色的花草树木中间,有一座清洁的三层楼的小洋房,躺在初秋晴快的午前空气里。这座洋房是K省吕督军在上海的住宅。
英明的吕督军从马弁出身,费尽了许多苦心,才弄到了现在的地位。他大约是服了老子知足之戒,也不想再升上去作总统,年年坐收了八九十万的进款,尽在享受快乐。
他的太太,本来是他当标统时候的上官协统某的寡妹,那时候他新丧正室,有人为他掇合,就结了婚;结婚没有几个月她便生下了一个小孩,他也不晓得这小孩究竟是谁生的,因为协统家里出入的人很多,他不能指定说是何人之子。并且协统是一手提拔他起来的一个大恩人,他虽则对他的填亡正室心里不很满足,然以功名利禄为人生第一义的吕标统,也没有勇气去追搜这些丑迹,所以就猫猫虎虎把那小孩认作了儿子;其实他因为在山东当差的时候,染了恶症,虽则性欲本能尚在,生殖的能力,却早失掉了。
十几年的战乱,把中国的国脉和小百姓,糟得不成样子。但吕标统的根据,却一天一天的巩固起来;革命以后,他逐走了几个上官,就渐渐的升到了现在的地位。在他陆续收买强占的女子和许多他手下的属僚的妻妾,由他任意戏弄的妇人中间,他所最爱的,却是一个他到K省后第二年,由K省女子师范里用强迫手段娶来的一个爱妾。
当时还只十九岁的她,因为那一天,督军要到她校里来参观,她就做了全校的代表,把一幅绣画围屏,捧呈督军。吕督军本来是一个粗暴的武夫,从来没有尝过女学生的滋味,那一天见了她以后,就横空的造了些风波出来,用了威迫的手段,半买半抢的终于把她收作了笼中的驯鸟;象这样的事情在文明的目下的中国,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奇事。不过这一个女学生,却有些古风,她对吕督军始终总是冷淡得很。吕督军对于女人,从来是言出必从的人,只有她时时显出些反抗冷淡的态度来,因此反而愈加激起了他的钟爱。
吕督军在霞飞路尽处的那所住宅,也是为她而买,预备她每年到上海来的时候给她使用的。
今年夏天吕督军因为军务吃紧,怕有大变,所以着人把她送到上海来住,仰求外国人的保护;他自家天天在K省接发电报,劳心国事,中国的一般国民,对他也感激得很。
他的公子,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吕督军于二年前派了两位翻译,陪他到美国去留学。他天天和那些美国的下流妇人来往,觉得有些厌倦起来了。所以今年暑假之前,他就带了两位翻译,回到了中国。他一到上海,在码头上等他,和他同坐汽车,接他回到霞飞路的住宅里来的,就是他的两年前已经在那里痴想的那位女学生的、他的名义上的娘。
三
他名义上的母亲,当他初赴美国的时候,还有些对吕督军的敌意含着,所以对他亦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并且当时他年纪还小,时常住在他的生母跟前。她与他的中间,更不得不生疏了。
那一天船到的前日,正是六月中旬很热的一天,她在霞飞路住宅里,接到了从船上发的无线电报,说他于明日下午到上海,她的心里还平静得很。第二天午后,她正闲空得无聊,吃完了午膳,在床上躺了一忽,觉得热得厉害,就起来换了衣服,坐了汽车上码头去接他,一则可以收受些凉风,二则也可以表示些对他的好意,除此之外,她的心里,实无丝毫邪念的。
她的汽车到码头的时候,船已靠岸了,因为上下的脚夫旅客乱杂得很,所以她也不下车来。她教汽车夫从人丛中挤上船去问讯去,过了一会,汽车夫就领了两个三十左右鼻下各有一簇短胡的翻译和一位潇洒的青年绅士过来。那青年绅士走到汽车边上,对她笑了一脸,就伸手出来捏她的手,她脸上红了一红,心里突突跳个不住,但是由他的冰凉皙白的那只手里,传过来的一道魔力,却使她恍恍惚惚的迷醉了一阵。回复了自觉意识,和那两个中年人应酬了几句,她就邀他进汽车来并坐了回家,行李等件,一齐交给了那两个翻译。
回家之后,在楼下客厅里坐了一回,她看看他那一副常在微笑的形容,和柔和的声气,忽而想起了两年前的他来,心里就感着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亲热。
她自到了吕督军那里以后,被复仇的心思所激动,接触过的男人也不少了。但她觉得这些男人,都不过是肉做的机械。压在身上,虽觉得有些重力,坐在对面,虽时时能讲几句无聊的套语,可是那一种热烈动人的感情的电力,她却从来没有感到过。
现在她对了这一位洋服的清瘦的少年,不晓得如何,心里只是不能平静,好象有什么物事,要从头上吊下来的样子。
她和他同住在霞飞路的别宅,已经有半个多月了。有一天,吃过了晚饭,她和他坐了汽车,去乘了一回凉。在汽车里,他捏着了她的火热的手心,尽是幽幽的在诉说他在美国的生活状态。她和他身体贴着在一块,两眼只是呆呆的向着前头在暮色中沉沦下去的整洁修长的马路,马路两旁黑影沉沉的列树,和列树中微有倦意的蝉声凝视。她一边象在半睡状态里似的听着他的柔和的蜜语,一边她好象赤了身体,在月下的庭园里游步。
是初秋的晚上,庭园的草花,都在争最后的光荣,开满了红绿的杂花。庭园的中间有一方池水,池水中间站着一个大理石刻的人鱼,从她的脐里在那里喷出清凉的泉水来。月光洒满了这园庭,远处的树林,顶上载着银色的光华,林里烘出浓厚的黑影,寂静严肃的压在那里。喷水池的喷水,池里的微波,都反射着皎洁的月色,在那里荡漾,她脚下的绿茵和近旁的花草也披了月光,柔软无声的在受她的践踏。她只听见了些很幽很幽的喷水声音,而这淙淙的有韵律的声响又似出于一个跪在她脚旁,两手捧着她的裸了的腰腿的十八九岁的美少年之口。
她听了他的诉说,嘴唇颤动了一下,朝转头来对紧坐在她边上的他看了一眼,不知不觉就滚了两颗眼泪下来。他在黑暗的车里,看不出她的感情的流露,还是幽幽的在说。她就把手抽了一抽,俯向前去命汽车夫说:
“打回头去,我们回去罢!”
回到霞飞路的住宅,在二层楼的露台上坐定之后,她的兴奋,还是按捺不下。
时间已经晚了,外边只是沉沉的黑影。明蓝的天空里,淡映着几个摇动的明星,一阵微风,吹了些楼下园里的草花香味和隔壁西洋人家的比牙琴的断响过来。他只是默默的坐在一张小椅上吸烟,有时看天空,有时也在偷看她。她也只默默的坐在藤椅上在那里凝视灰黑的空处。停了一会,他把吃剩的香烟丢往了楼下,走上她的身边,对她笑了一笑,指着天空的一条淡淡的星光说:
“那是什么?”
“那是天河!”
“七月七怕将到了罢?”
她也含了微笑,站了起来。对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她就走进屋里去,一边很柔和的说。
“冰果已经凉透了,还不来吃!”
他就接紧的跟了她进去。她走到绿纱罩的电灯下的时候,站住了脚,回头来想看他一眼,说一句话的,接紧跟在她后面的他,突然因她站住了,就冲上了前,扑在她的身上,她的回转来的侧面,也正冲在他的嘴上。他就伸出了左右两手,把她紧紧的抱住了。她闭了眼睛,把身体紧靠着他,嘴上只感着了一道热味。她的身体正同入了熔化炉似的,把前后的知觉消失了的时候,他就松了一松手,拍的一响,把电灯灭黑了。
十二年旧历七月初五
原载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九日《创造周报》第十五号
人 妖
一
自己今年已经十七岁了,而母亲还把自己当作小孩子看。自己在学校里已经要念原本的西洋史了,而母亲好象还在把自己当作一个初读国语读本的小学生看。他对于这事,胸中每抱着不平,但这些不平到如今却未尝表现出来过,不过今天的不平太大了,他怎么也想对他母亲反抗一下。
象这样不寒不热的初冬的午后,天上也没有云,又没有风,太阳光照得格外温暖的这午后,谁愿意坐在家里?虽则说伤寒病刚好,身体衰弱,不能出外,但是已经吃了一礼拜多的干饭,下床之后,也有十多天了。自己觉得早已回复了原状,可以到户外去逛逛,而母亲偏不准自己出去。
“若是我不许出去,那么你们又何以要出去呢?难道你们是人,我不是人么?”
他想起了午膳后母亲刚要出去之先命令他的几句话,心里愈觉得气愤:
“乖宝,你今天乖些,一个人就在家里玩罢,娘要上市场去买一点东西,一忽儿就回来的!”
他当时就想硬吵着跟母亲出去的,但是听了他母亲的这几句软话,就也不能闹脾气了。并且母亲临去时对他的那一番爱抚,和贴上他颊上来的那一张柔腻的脸子,使他不得不含了微笑,送她上车。他站在门口,看见自家家里的车影,在胡同的拐角上消失的时候,心里忽而感得了一种寂寞,这种寂寞,一瞬间后,又变成了一种不平。母亲的洋车,在拐角上折向南去之后,他忽而想哭叫着追赶上去,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不得已他只好闷闷的回到上屋里来。
在屋里坐了一忽,从玻璃窗里看出去,看见了院子里的阳光和清朗的天空,他的不平之念,又一时增长了起来。
“要反抗,要反抗!”
他心里这样的想着,两脚就站了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的走了几遍。他觉得屋里的器具,都是使他发恼的东西。尤其是坐在套间里做针线的那两个老妈子,是他的狱卒,是他的仇敌。他恨恨的走了几圈,对套间里看了几眼,就从上屋里走到院子外的门口去了。
二
走出了大门,看看胡同里的行人,和路上的太阳光,他心里虽感着了一种被解放的愉快,但同时又起了一种恐惧:
“我竟反抗了,今天不要遇着坏事才好!”
他心里这样的疑惑了一下,又想遵了母亲的命令跑回家去,但他脚还没有走转,背后却来了一乘人力车,一个中年的车夫,对他笑着说:
“坐车!拉您去!”
模模糊糊坐上了车,车夫问他往什么地方去,他想了想,一时计无所出,只说了一声“城南游艺园”。车夫就放开脚步往南跑前去了。
正是午后两点多钟,北京城内的住民上市的时候,洋车一走到四牌楼大街,他就看见了许多四向分跑的车辆行人,坐在车上的,也有中年的男子,也有少年的女人,他觉得一条大街,今天对他特别有趣味。因为他有一个多月伏居在纸窗粉壁的屋里,不上这大街上来了,所以路上来往的行人,和两旁的店铺招牌,在他眼里都觉得新奇得很,非但如此,就是覆在他头上的一弯青淡的晴空,和前面一直看到顺治门为止的这条长街的远景,也好象是梦里的情形,也觉得非常熟悉,同时又觉得非常生疏似的。
车过顺治门的时候,他病前常感得的那种崇高雄大的印象,和人类忙碌的感想,又回复转来了,本来是肥白的他的脸色,经了这一回久病,更白得爱人。大约因为阳光温暖的缘故,他的嘴唇,今天比平时更红艳得可怜。额上乱覆在那里的一排黑长的头发,与炯炯的两只大眼的目光相映,使见他的人,每能感得一种英敏的印象。穿在瘦弱的身上的那件淡灰色的半旧鸡皮绉灰鼠皮袍,和脚上的那双黑缎子的双夹梁鞋,完成了他的少年特有的那一种高尚的美。他坐躺在车上,一路被拉出城去,往北来的行人,无论男女老幼,没有一个不定神看他几眼的。
在游艺园门前下了车,向口袋里一摸,他摸不出小毛钱和铜子来,没有办法,只好伸手到袍子里面夹祆袋里去取出那张十圆的新钞票来兑了。这张钞票,系前天晚上母亲向C银行取来的新发行的票子。因为新洁可爱,且背面的花纹很好玩,他当时向母亲要了收藏在那里的,在买门票的地方买了一张票子,拿了找还的零钱,仍复回出来付了两毛钱给车夫,他就慢慢的踏进游艺场去,往各处走了一遍。他的心里,终觉得不大安泰,母亲的那一副含愁的面貌,时时在他的目前隐现:
“还是回去了吧!母亲怕已回到了家里。”但是一阵锣鼓的声响,却把这自悔的柔情搅乱了。进了包厢坐定之后,他看见戏台上空空洞洞,什么也没有,台角上的锣鼓,倒敲得非常起劲,停了一会,锣鼓声息了,一个穿红裤的美人,反绑了手跟着两个兵士,走了出来。
“难道他们要杀她么?可怜可怜!不知她犯的究竟是什么罪?”
他看看她的凄艳的态度,听听她的哀切的歌音,竟为她抱了十二分的冤屈,心里只在哀求赦免这将受死刑的少女。
三
他受了戏中情节的感动,不知不觉竟忘了心中违背母亲的忧虑,看完了两出悲剧。最后一出的头上带雉毛,背后拖狐尾的胡子上台的时候,他听见背后忽而发了几声高叫,朝转头去向背后一望,他觉得后面一排妇女的眼睛,双双都挂在自己的面上。立时涨红了脸,把头朝转来屏气静坐了几分钟,他听见背后的一阵狂叫又起来了,他的头不知不觉的又想朝转后面去看看这样在狂叫的究竟是什么人;但头只朝转了一半,他便想起了刚才那些娘儿们的眼睛,脸上起了一层更深的红晕。正想中途把头仍复朝回原处的时候,他举目一看,又看见了一排坐在他右手旁边的娘儿们,她们也在定睛看他。他心里忽而觉得怕羞起来了。把头朝转,坐在那里动也不动的向戏台注视了一会,他终觉得旁边后面,女人的目光都注射在自己的脸上,心里难受得很。同时他又想起了母亲的愁容,更觉得不能安然坐在那种叫唤声里听戏。偷眼把旁边的一排女人看了一看,他就俯了首,走上戏场的外面来。
初冬的短日,已经是垂暮的时候了。他从廊上走出到了前面院子里,看看天空早变成了灰暗,庭前的草木桥庭,和散在院于里的几个游客,也是模糊隐约,好象隔着一层薄纱帏帐的样子。深深的向天空呼了一口气,在庭前走了几转,他忽而于水边离他二三丈的前头,发见了一个少女的背形。已经是不大看得清楚的时候了,但她上边穿的确是一件玫瑰紫颜色的大袖时式的衣裳,松开的短裙下咯咯地响着的却是一双高底的皮靴,更有那种蓬松的头发,他虽说不出是什么形状,但只觉得缥缈多情,有使人不得不爱的地方。由她行动的姿势看来,她上下四肢的分寸,竟可说是一个完全均称的创造物。身材也不长不短,不肥不瘦,正与他不相上下。他举起头来看了一眼,只觉得这背形与他非常熟悉,仿佛是时常在一块共起居的样子。但在什么地方常常看见的呢?他又想不起来。一边默默的在想着,一边他尽跟了这背形走去。
她走尽了水沟沿,折向北的那扇大门口出去,他也跟了出去。走出了游艺园,在门口忽有一乘光亮的包月车跑近了她的身边。她并不言语,上车坐定之后,那乘车就往北的跑了。他赶上门口的时候,那乘车离开他约有四五丈路。同丧失了理性的人一样,他跑到门前的大道上,见了一乘兜揽买卖的车,便跳了上去。那车夫问他上什么地方,他因为全身的注意力,集中在前面的那乘车上,所以没有听见,车夫见他光着两眼,尽在呆看前面的车,就以为他与她是一起的,便拼命的追了上去。他几次想和车夫说明,叫他拉回西城家里去,但一则怕被前面车上的她听见,倒觉得难以为情,二则他将错就错的跟追上去,心里也没有什么不快乐,所以就糊里糊涂的由车夫去了。
四
正是白天与暗夜交界的时候,路上来往的车辆,拥挤得很。街上两旁的店铺,都已上灯了。他张大了两眼,头俯向前,集中了注意力,尽向她领上露出的颈项注视。她的细腻洁白的皮肉,也被他看出来了。他一见了那块同米粉似的皮肉,和肉上簇生在那里的黑发,心头就乱跳了起来。呼吸也急促起来,他觉得自家的双颊,同伏在火炉上似的烧起来了。车出珠宝市北口,迎面吹来了一阵北风,他又闻着了一种醉人的温热香气。他把背脊向车背一倒,觉得自己的肢体,都已溶解,再也不能动弹的样子。走到东交民巷口,后边哺哺的来了一乘汽车。他的车往左边让了一步,汽车前头的灯光,便射上了她右半的头部身部,他只见她一丝丝的头发,都在那里放光,她的头上,竟同中国古画里的佛像一样,烘出了一圈金光来。他一边呼呼的掀张鼻孔,在追闻那种温热的香味,一边却希望那汽车走慢一点,好让他多看一忽她的颈项和她的头发。
他那车夫,赶上了她的那乘车,就放松了脚步,不再飞奔了,但他心里,只在怨恨车夫,不肯再赶上两步,跑上前去使他得看看她的面貌。
她的车过了霞公府,穿过大街,弯来弯去,指东北的方向尽往冷静的地方奔跑。空中愈走愈黑,路上愈走愈没有人遇见了。他在黑暗里看看前面她的车的轮廓,听听两个车夫跑路的足音,觉得有些害怕起来了。却好这时候他的车夫站住了脚,向前面叫了一声:
“站住!我们点上灯罢!”
在前面车上坐着的她,听了这声叫声,也回头来看了一眼。但那时候她的车已经前进了几步,与他的距离隔远了,所以他终究没有看清她的面貌。不过在黑暗中隐约可以看得出来的是她那一张瘦削的脸儿和一双黑晶晶的大眼。车夫点上了灯,想上前再走,但她的那乘车已折往北去看不见了。车夫问他说:
“前面的车怎么不等一等啊?”
他听了这话,一霎时的红起脸来,只好吞吞吐吐的回答车夫说:
“我……我和她们本来不是一起的。……”
“不是一起的?那么你要上哪儿去啊?”
车夫却吃了一惊,就很不愿意似的问他。
“我……我住在西城×××××,这儿是什么地方?”
“那么怎么不早说啊?已经快到齐化门了哩!”
“您拉我回去罢,好多给你几吊钱。”
原载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一日北京
《晨报副镌·晨报五周年纪念增刊》,未完
清冷的午后
昙云布满的天空,在万人头上压了几日,终究下起微雪来了。年事将尽的这十二月的下旬,若在往年,街上各店里,总满呈着活气,拥挤得不堪的,而今年的市况,竟萧条得同冷水泉一样,过了中午,街上还是行人稀少得很。
聚芳号的老板,同饱食后的鸽子似的,独踞在柜台上,呆呆的在看店门外街上的雪片。门面不满一丈宽的这小店里,热闹的时候也有二三十元钱一日的进款,可是这一个月来,门市忽然减少了下去,前两个月配来的化妆品类和妇女杂用品等,依旧动也不动的堆在两壁的箱盒里。他呆看了一回飞雪,又转头来看看四边的存货,眉头竟锁紧了起来,往里面放大了喉音,叫了几声之后,就站起来把柜台后柱上挂着的一件黑呢外套穿上了身去。
答应了一声“嗳呀”,接着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一位年纪二十左右,身材中大,皮肤很细白,长得眉目清秀的妇人。看了她那种活泼的气象,和丰肥的肉体,谁也知道她是这位老板结合不久的新妇。尤其可以使人感得这一种推测的确实的,是当她走上这位老板面前之后的一脸微笑。
“云芳!你在这儿看一忽店,我出去和震大公司结账去。万一老李来,你可以问问他昨天托他的事情怎么样了?”
她向柜台边上壁间的衣钩上,把一顶黑绒的帽子拿下来后,就走上了一步,站在他面前,给他戴上了。他向柜台下桌上站着的一面小镜子照了一照,又把外套的领子竖了起来,更对云芳——他的新妇——点了一点头,就从柜台侧面的一扇小门里走了出去。
这位老板,本来是郑聚芳本店的小老板,结了婚以后,他父亲因为他和新妇住在店里,不晓得稼穑的艰难,所以在半年前,特地为他设了一家分店在这新市场的延龄路上,教他自己去独立营生。
当他初开新店的时候,因为布置的精巧,价钱的公道,又兼以香市的闹热,每月竟做了千元内外的买卖。两个月后,香客也绝迹了,游西湖的人,也少起来了,又兼以战争发生,人心惶恐,这一个月来银根奇紧,弄得他那家小店,一落千丈。近来的门市,至多也卖不到五六块钱,而这寒冬逼至,又是一年中总结账的时候了,这几日来,他着实为经济问题,费了许多的愁虑。
“千不该,万不该,总不该把小天王接到城里来的!”他在雪中的街上俯首走到清和坊去,一边在自家埋怨自己。
他的悔怨的心思动了一动,继续就想起了小天王的笑脸和嘴唇,想起了去年也是这样下微雪的晚上,他和小天王在拱宸桥她的房里烫酒吃猪头肉的情趣。抬起头来,向前后左右看了一看,把衣袖上的雪片打扫了一下,他那双本来是走向清和坊去的脚,不知不觉的变了方向。先从马路的右边,走向了马路的左边,又前进了几步,他就向一条小巷里走了进去。
离新市场不远,在一条沿河的小巷的一家二楼上,他为小天王租了两间房子住着,这是他和他的新妇云芳搬往新市场之后,瞒过了云芳常来住宿的地方。
他和小天王的相识,是在两年前,有一天他朋友请他去吃花酒的晚上。那一天他的中学校的朋友李芷春请客,硬要他和他一同上拱宸桥去。他平时本来是很谨慎的人,从来没有到拱宸桥去玩过一次。自从那一天李芷春为他叫了小天王后,他觉得店里的酒饭,味儿粗淡起来了。尤其是使他感到不满的,是他父亲的那一种起早落晚,计算金钱的苦相。他在店里那一种紧张的空气里,一想到小天王房里的那一种温香娇艳的空气,眼前就会昏花起来,鼻子里就会闻到一种特异的香味,耳朵里也会响出胡琴的弦索和小曲儿的歌声来。他若把眼睛一闭,就看得见一张很光亮的铜床,床上面有雪白的毡毯和绯红的绸被铺着。床面前的五桶柜上摆在那里的描金小钟,和花瓶香盒之类,也历历的在他心眼上旋转。
其中顶使他魂销的,是当他跟李芷春去了三五回后,小天王留他住夜的那一晚的情事。
那时候,他还只是童男的二十一岁。小天王的年纪虽然比他小,然而世故人情,却比他懂得多。所以她一见了他,就竭力的灌迷魂汤,弄得当时还没有和女人接触过的他,几乎把世界一切都忘掉了。
两年前的那一天晚上,是李芷春带他去逛后约有半个月的光景的时候,他却一个人搭了五点十分的夜车上拱宸桥小天王那里去。那一天晚上,不晓为什么原因,天气很冷很冷。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不过是中秋刚过的八月二十几里,但不晓怎么的,忽而吹来了几阵凉风,使冬衣未曾制就的一班杭州的市民,都感觉得比大寒前后还更凉冷的样子。他坐在小天王房里,喝喝酒,吃吃晚饭,听她唱唱小曲,竟把半夜的时光于不知不觉的中间飞度了过去。到了半夜十二点钟,他想出来,也已经不行了,所以就猫猫虎虎,留在她那里住了一夜。
自从那一夜后,他才知道了女人的滋味。小天王的嘴唇,她的脱下衣服来的时候的娇羞的样子,从帐子外面射进来的电灯光下的她的淡红的小汗衫,上半段钮扣解开以后的她的苍白的胸部。被他紧紧抱住以后的那一种触觉,最象同脱了骨肉似的那一种出神。凡此种种的情况,在他脑里盘据了半个多月。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只教他一想到这前后的感觉,他的耳朵就会嗡的响起来,他的身子的全体,就好象坐在火焰的峰头;两只大腿的中间,实际上就会同触着一块软肉似的酸涨起来。嗣后两年中间,他在小天王身上花的钱,少算算也有五千多块。
到了今年四月,他的父亲对于他的游荡,实在是无法子抵抗了,结局还是依了他母舅之计,为他娶了云芳过来,想教云芳来加以劝告和束缚。
他和云芳,本来是外舅家的中表,两人从小就很要好的。新婚的头夜,闹房的客人都出去以后,他和云芳,就讲了半夜的话。他含着眼泪,向云芳说小天王的身世,说小天王待他的情谊,更说他自家对云芳虽有十分的热爱,但对小天王也不能断念的痴心。结果他说若要他和小天王绝交,除非把他先送到棺材里去之后才可以。聪明贤慧的云芳,对他这一种决心,当然不想用蛮法子来对付,三朝以后,倒是她出来向他的父母说情了。他果然中了云芳的诡计,结婚以后的两个月中间,并没有去过拱宸桥一次。
他父亲给他新市场开设分店以后的约莫一个月的时候,有一天午后他往城站去送客,在车站上忽又遇见了小天王。
那时候正是太阳晒得很热的六月中旬。他在车站里见了两月来不见的小天王的清淡的装束,旧日的回忆就复活了。当天晚上,他果然瞒过了云芳,上拱宸桥去过夜。在拱宸桥埠上以善应酬著名的这小天王,当然知道如何的再把他从云芳那里争夺过来的术数。那一晚小天王于哭骂他薄情之后,竟拿起了一把小刀来要自杀。后来听了他的许多誓咒和劝慰的话后,两人才收住眼泪抱着入睡,嗣后两三个月中间,他借依分店里进款的宽绰,竟暗地里把小天王赎了出来,把她藏住在这一条小巷的楼上。
说到小天王的相貌,实际上比云芳也美不了许多。可是她那娇小的身材,灵活的眼睛,和一双红曲的嘴唇,却特别的能够勾引男人,使和她发生过一两次关系的人,永也不能忘记。
他一边在小巷里冒雪走着,一边俯伏着头,尽在想小天王那双嘴唇。他想起了三天前在她那里过夜的事情,他又想起了第二天早晨回到店里的时候,云芳含着微笑问他的话:“小天王好么?你又有几天不去了,昨晚上可能睡着?”
走到了那一家门口,他开门进去,一直走到很黑的退堂夹弄的扶梯跟前,也没有遇见一个人。
“我们的这房东老太婆,今天怕又在楼上和小天王说话罢?让我悄悄的上去,骇她们一下。”
他心里这样的想着,脚步就自然而然的放轻了。幽脚幽手的走上了楼,走到了房门口,他举手轻轻一推,房门却闩在那里。站住了脚,屏着气,侧耳一听,房里头并没有说话的声音。他就想伸出手来,敲门进去,但回头再一想时,觉得这事情有点奇怪。因为平时他来,老太婆总坐在楼下堂前里糊火柴盒子。他一向上楼来,还没有一次遇见小天王的房门闩锁过。含神屏气的更静立了几分钟,他忽而听见靠板壁的他和小天王老睡的床上,有一个男人的口音在轻轻的说:
“小天王!小天王!醒来!天快晚了,怕老郑要来了吧?”
他的全身的血,马上凝结住了,头发一根一根的竖立了起来。瞪着眼睛,捏紧拳头,他就想一脚踢进房去。但这铁样的决心,还没有下的时候,他又听见小天王睡态朦朦的说:
“象这样落雪的时候,他不会来的。”
他听了小天王的声气,同时飞电似的想起了她的那双嘴唇,喉头更是干烈起来,胸前的一腔杀气,更是往上奔塞得厉害。举了那只捏紧的拳头,正要打上门板上去的一刹那,他又听见男人说:
“我要去了,昨天老郑还托我借钱来着,我答应他今天去做回音的。让我去看看,他若在店里哩,我晚上再好来的。”
“啊!这男人原来是李芷春!”
他听出了李芷春的声音,一只举起来的手就缩回来了。向后抽了脚步,他一口气就走下了楼来。幸而那老太婆还没有回家,他一走出门,仍复轻轻的把门关上,就同发了疯的人似的狠命的在被雪下得微滑的小巷里飞奔跑跳。气也吐不出来,眼面前的物事也看不清楚,脑盖底下,他只觉得有一片火在那里烧着。方向也辨不清,思想也完全停止,迎面吹来的冷风和雪片也感觉不到,他只把两只脚同触了电似的尽在交换前进,不知跑了多少路,走了多少地方,等得神志清醒了一点的时候,他看看四周已经灰暗了。在这灰暗的空气里,还有一片一片的雪片在飞舞着。举起头来一看,眼面前却是黑黝黝的一片湖水。再举起眼来向远处看时,模糊的雪片层里,透射着几张灯火。同时湖水面上返射着的模糊的灯光和灰颓颓冷沉沉的山影,也射到了他的眼里。举起手来向衣袖上一摸,积在那里的雪片,很硬很冷的向他的触觉神经激刺了一下。他完全恢复了知觉,静静地站住了脚,把被飞雪湿透了的那顶黑绒帽子拿下来的时候,头上就放射了一阵蒸发出来的热气。更向眼下的空气里一看,他只看见几阵很急促地由他自己口中吐出来的白气,在和雪片争斗。这时候他身旁的枯树枝上,背后的人家屋上,和屋后的山上,已经有一层淡白的薄雪罩上了。从外套袋里,拿出手帕来把头上的汗擦了一擦,在灰暗的冷空气里静立了一会,向四边看了几周,他才辨出了方向,知道他自家的身体,站立在去钱王祠不远的湖滨的野道上面。
他把眼睛开闭了几次,咽下了几口唾沫,又静静的把喘着的气调节了一下,才把今天下午的事情,原原本本的想了起来。
“啊啊!怎么对得起云芳!怎么对得起云芳!”
“今天我出门的时候的她那一种温柔体贴的样子!”
“啊啊!我还有什么面目做人?”
他想到了这里,火热的颊上,就流下了两滴很大很冷的眼泪来。从他的喉咙里,渐渐的,发出了一种怖人的,和受了伤就快死的野兽似的鸣声。这声音起初很幽很沉重,渐渐地加响,终于号的一响吐露完结;一声完了,接着又是一声,静寂的山隩水上,和枯冷的树林,都象起了反应,他自家的耳朵里也听出了一种可怕的哀鸣声来。背后树枝上的积雪,索落索落的落下了几滴,他回头去一看,在白茫茫的夜色里,仿佛看见了一只极大极大的黑手,在那里向他扑掠似的。他心里急了,不管东西南北,只死劲的向前跑跳,扑通的一响,他只觉得四肢半体,同时冰冷的凝聚了拢来。神志又清了一清,他晓得自家的身子,已经跌在湖里了。喉咙里想叫出“救命”的两个字来,但愈急愈叫不出,他只觉得他的颈项前后,好象有一个铁圈在那里抽紧来的样子。两只脚乱踢了一阵,两只手向湖面上划了几划,他的身体就全部淹没到水底里去了。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八日在上海
原载一九二七年二月一日《洪水》半月刊第三卷第廿六期
祈 愿
窗外头在下如拳的大雪,埋在北风静默里的这北国的都会,仿佛是在休息它的一年来的烦剧,现在已经沉睡在深更的暗夜里了。
室内的电灯,虽在发放异样的光明,然而桌上的残肴杯碗,和老婢的来往收拾的迟缓的行动,没有一点不在报这深更寒夜的萧条。前厅里的爪子们,似乎也倦了。除了一声两声,带着倦怠的话声外,一点儿生气也没有。
我躺在火炉前的安乐椅上,嘴里虽在吸烟,但眼睛却早就想闭合拢去。银弟老是不回来,在这寒夜里叫条子的那几个好奇的客人,我心里真有点恨他们。
银弟的母亲出去打电话去了,去催她回来了,这明灯照着的前厢房里,只剩了孤独的我和几阵打窗的风雪的声音。
“……沉索性沉沉到底,……试看看酒色的迷力究竟有几多,……横竖是在出发以前,是在实行大决心以前,……但是但是……这……这可怜的银弟,……她也何苦来,她仿佛还不自觉到自己不过是我的一种Caprice的试验品……然而这一种Caprice又是从何而起的呢?……啊啊,孤独,孤独,这陪伴着人生的永远的孤独!……”
当时在我的朦胧的意识里回翔着的思考,不外乎此。忽而前面对着院子的旁门开了,电光射了出去,光线里照出了许多雪片来。头上肩上,点缀着许多雪片,银弟的娘,脸上装着一脸苦笑,进来哀求似的告我说:
“广寒仙馆怡情房里的客人在发脾气,说银弟的架子太大,今晚上是不放她回来了。”
我因为北风雨雪,在银弟那里,已经接连着住了四晚了,今晚上她不回来,倒也落得干净,好清清静静的一个人睡它一晚。但是想到前半夜广寒仙馆来叫的时候,银弟本想托病不去,后来经我再三的督促,她才拖拖挨挨出去的神情,倒有点觉得对她不起。况且怡情的那个客人,本来是一个俗物。他只相信金钱的权力,不晓得一个人的感情人格的。大约今晚上,银弟又在那里受罪了。
临睡之前,将这些前后的情节想了一遍,几乎把脱衣就睡的勇气都打消了。然而几日来的淫乐,已经将我的身体消磨得同棉花样的倦弱,所以在火炉前默坐了一会,也终于硬不过去,不得不上床去睡觉。
蓬蓬蓬蓬的一阵开门声,叫唤声,将我的睡梦打醒,神志还没有回复的时候,我觉得棉被上,忽而来了一种重压。接着脸上感着了一种冰冷冰冷的触觉。我眼睛还没有完全打开,耳朵边上的一阵哀切的断续的啜泣声就起来了。
原来银弟她一进房门,皮鞋也没有脱,就拼命的跑过来倒投在床上,在埋怨我害她去受了半夜的苦。暗泣了好久好久,她才一句一句的说:
“……我……我……是说不去的……你你……你偏要赶我……赶我出去,……去受他们这一场轻薄……”
说到这里,她又哭了起来:
“……人家……人家的客人,……只晓得慰护自己的姑娘……而你呢……你呢……倒反要作弄我……”
这时候天早已亮了,从窗子里反射进来的雪光,照出了她的一夜不睡的脸色,眼圈儿青黑得很,鼻缝里有两条光腻的油渍。
我做好做歹的说了半天,赔了些个不是,答应她再也不离开北京了,她才好好的脱了衣服到床上来睡。
睡下之后,她倒鼾鼾的睡去了,而我的神经,受了这一番激刺,却怎么也镇静不下去。追想起来,这也是我作的孽,本来是与她不能长在一块的,又何苦来这样的种一段恶根。况且我虽则日日沉浸在这一种红绿的酒色里,孤独的感觉,始终没有脱离过我。尤其是在夜深人静,欢筵散后,我的肢体倦到了不能动弹的时候,这一种孤寂的感觉,愈加来得深。
这一个清冷大雪的午前,我躺在床上,侧耳静听听胡同里来往的行人,觉得自家仿佛是活埋在坟墓里的样子。
伸出手来拿了一枝烟,我一边点火吸着,一边在想出京的日期,和如何的与她分离的步骤。静静的吸完了两枝烟,想了许多不能描摸的幻想,听见前厅已经有人起来了,我就披了衣裳,想乘她未醒的中间,跑回家去。
可是我刚下床,她就在后面叫了:
“你又想跑了么?今天可不成,不成,怎么也不能放你回去!”
匆忙起来换了衣裳,陪我吃了一点点心,她不等梳头的来,就要我和她出城去。
天已经晴了,太阳光照耀得眩人。前晚的满天云障,被北风收拾了去,青天底下,只浮着一片茫茫的雪地,和一道泥渣的黑路。我和她两人,坐在一辆马车里,出永定门后,道旁看得出来的,除几处小村矮屋之外,尽是些荒凉的雪景。树枝上有几只乌鸦,当我们的马车过后,却无情无绪地呀呀的叫了几声。
城外观音潭的王奶奶殿,本来是胡同里姑娘们的圣地灵泉,凡有疑思祈愿,她们都不远千里而来此祷祝的。
我们到了观音潭庙门外,她很虔诚的买了一副香烛,要我跟她进去,上王奶奶殿去诚心祈祷。
我站在她的身旁,看了她那一种严肃的脸色,和拜下去的时候的热诚的样子,心里便不知不觉的酸了起来。当她拜下去后,半天不抬起身来,似在默祷的中间,我觉得怎么也忍不住了,就轻轻的叫她说:
“银弟!银弟!你起来罢!让我们快点回去!”
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三日
原载《达夫全集》第三卷《过去集》
纸币的跳跃
绝大的一轮旭日从东面江上濛濛地升了起来,江面上浮漾在那里的一江朝雾,减薄了几分浓味。澄蓝的天上疏疏落落,有几处只淡洒着数方极薄的晴云,有的白得象新摘的棉花,有的微红似美妇人脸上的醉酡的颜色。一缕寒风,把江心的雾网吹开,白茫茫的水面,便露显出三两只叶样的渔船来。朝阳照到,正在牵丝举网的渔人的面色,更映射得赭黑鲜明,实证出了这一批水上居民在过着的健全的生活。
昨晚上刚从远道归来,晚饭的时候陪他母亲喝酒,却醉到了好处,虽然有点动了伤感,但随后终究很舒适地熟睡了一晚的文朴,这时候也曷亨曷亨地在厚棉被里喀醒了。他全身抽动着喀了几声,向枕边预备在那里的痰盒内吐了一口带血带灰的粘重的浓痰,慢慢伸出手来把一面的帐子钩起,身体往上一移,将腰部斜靠上了床头安置着的高枕,从高楼上临江的那扇玻璃窗里,抛眼向外面一望,就看见了一幅儿时见惯,但有多年不曾看到的,和平美丽,初冬江上的故里清晨的朝景。
“啊啊!…………”
不由自主地发了这一声也象是喀后的余波,也象是美景的激赏的感叹词之后,那一脸悲凉的微笑,又在他的油腻得很厚的脸上呈露了出来。
“踏遍中华窥两戒,无双毕竟是家山!”
静看了一会,带着呵欠,微微地拥鼻哼了两声,他的肩上就披上了那套盖在被上的絮袍夹袄,从絮袍袋里他又摸出了一支吉士牌烟卷来点火吸上。
将上半身靠向了床栏,呆瞪着两眼,长长地把烟呼了一口,又慢慢地尖着嘴向前面舒的吐出了一口白色的烟气,他的朦胧的心里,无端竟酿起了一阵极平静极淡漠的伤痛的哀感。不过你若问他,这究竟是为了什么,那这时候怕连他自己,也不能够直截了当地说出他所以要伤痛的原因来。使他伤痛的原因,似乎是很多很多,自从他有记忆以来,一直到今朝挨着病醒转在故乡的卧床上的此刻为止,二十七八年间,他所遭遇着的,似乎只是些伤痛的事情的连续。他的脑里,心里,铺填在那里的,似乎只是些悲哀的往事的回思。但是这些往事,都已升华散净,凝成了极纯粹,极细致的气体了。表面上包裹在那里的,只有一层浑圆光滑,象包裹在乌鸡白凤丸之类的丸药外面的薄薄的蜡衣。这些往事,早已失去了发酵,沸腾,喷发,爆裂的热力了;所以表面上流露着的只是沉静,淡漠,和春冰在水面上似的绝对的无波。他的这时候的内心心状,天上地上,实在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若有第二个人出来,向他动问,问他“你是在伤痛么?”的时候,说不定他竟会含笑而不言,摇着头,睁着眼,心里很满足似地否认你这问话的无根的。可是当他把第一口烟吸进又吐出的中间,他的心里却确在朦胧地,沉寂地,感触着伤感。
慢慢地长吁出了这第一口烟气之后,那枝松松卷着的吉士牌却在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停驻了好一会,一截芝麻色的烟灰无声地掉在他的褥上了。重新将右手举起,深沉地又吸进第二口的时候,一阵狂喀,却忽然间逆烟冒出,冲破了他的周围的静默。睡在后房的他的老母,这时候早已寻声而至,笃笃的走进了他的卧室。
“朴!你怎么会喀得如此之凶?听说你在吐血,现在可有血喀了出来?”
今天早晨的她的这柔和的问语,听起来却满含着无限的爱惜之情。——呵呵,母子终究还是母子——一边还在喀着,一边已在脑里这样想到的时候,他的涨红的脸上,却早已纵横流满了因狂喀而出来的眼泪。
“曷赫——曷赫——娘!——曷赫——不,——不——不要紧的。——我——我——因为现在抽了一口烟。——烟——本来是不该抽的。——昨天晚上,在火车上无聊不过,向茶房买了这一包,以后想不再抽了。”
她又走近了一步,把摆在他枕旁的痰盒拿起,伏下了白发蓬松的头,向玻璃窗的外光里仔细看了一回,就旋转身来,皱紧了眉头深深对他说:
“朴!这可不对哩,你要马上去治好它才行。东梓关的徐竹园先生,是治这病出名的,你起来,就搭轮船去罢,去看看他开一个方来,马上治好了它。”
“娘!您放心罢,我想上医院去治,这病是不十分要紧的,吃中药怕有点粘牵。”
“徐竹园先生,你总该知道罢?我去年喀血的时候,也是他来医好的。”
“他,好当然是很好的,可我终有点放心不过中医。”
“什么话呢!快起来,噢,快起来。搭早班轮船去是很便的,从这里到东梓关横竖总只有三四十里路程。”
她的这声气口吻,完全还是二十几年前当文朴的幼年她在哄骗着他的模样。
“娘!您放心罢,我会到杭州上海的外国医院里去医,这病本来是没有什么要紧的。”
“不,不,你还是快些起来,今天就去,上竹园先生那里去一趟来。”
说着她就伸手向她自己的几层衣服里面的一件贴身小袄袋里摸索了半晌,从这里衣袋的夹层底里,她却取出了一个缠得很周到的黑缎小钞袋来。小心翼翼地移动着颤抖的手,打开钞袋,从里面取出了两张簇新的兴业银行五元纸币,她就又走近了半步,伸着这捏着纸币的枯手向文朴怀里一扑说:
“朴,我也晓得你的,大约你是盘缠用完了罢?这,这你先拿去用,先去徐先生那里开一个方儿来,药也顺便就在徐先生的春和堂里抓了,今晚上就在竹园先生那里过夜,煎服一帖,等明朝转一个方,抓了药回来再来煎服。”
文朴也伸出了一只左手,捏住了她那只握着还有点温热的纸币的枯手,举眼呆望着她,急切地说:
“娘!这,这算什么?我,我虽则没出息,只当了一个学校的穷教员,没有钱寄回家来给您老人家享福,可是,可是,上东梓关去的一点路费,和配药的几个钱是还,还有在这里哩。”
“嗳,别说了罢,病总要先治好了它。等你好了之后,也可以寄回来还我的。”
文朴轻轻地把她的手捏了捏紧往外推了一推,她也顺势把手松了一松,两张簇新的纸币就扑答的掉落在他的被面之上。她向文朴作了一脸哭也似的苦笑,急促地说了一句“你今天就去罢!”背转身马上就走向外房去了。文朴听她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的远了开去,一间两间的走过了几间空的卧房,一级一级的走下了楼梯。太阳光从玻璃窗的侧面射进了房来,照到了文朴的卧床帐子的上面。
他一个人还是呆呆的披着絮袍在被窝里坐着.静默的脑子里却有许多的想头在那里断续地排列。左右邻近的人在背后对他娘的苛刻的批评,说她是如何如何的鄙吝,如何如何的不拔一毛;她老人家自己的实在也是太过分了的节俭的样子,连一碗新烹的蔬菜都不忍下箸的行为;和昨晚上酒后,她责备他自己无钱寄回家来的一段对话,他都一一的回想起来了。想到了最后,他的两只呆注在被上的眼里,忽而看见有许多重叠的红蓝新纸币在被面上跳跃。因为太阳已经射进了床里他的被上,纸币高头也照上了一条光线,而他的颊上却同时也同散珠断了线似的溢流出了几颗亮晶晶的大泪来,在那里折光返射的缘故。
一九三〇年七月
原载一九三〇年七月十六日《北新半月刊》第四卷第十二号
十 三 夜
那一年,我因为想完成一篇以西湖及杭州市民气质为背景的小说的缘故,寄寓在里湖惠中旅馆的一间面湖的东首客室里过日子。从残夏的七月初头住起,一直住到了深秋的九月,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了,而我打算写的那篇小说,还是一个字也不曾着笔。或跑到旗下去喝喝酒,或上葛岭附近一带去爬爬山,或雇一只湖船,教它在南北两峰之间的湖面上荡漾荡漾,过日子是很快的,不知不觉的中间,在西湖上已经住了有一百来天了,在这一百来天里,我所得到的结果,除去认识了一位奇特的画家之外,便什么事情也没有半点儿做成。
我和他的第一次的相见,是在到杭州不久之后的一天晴爽的午后,这一天的天气实在是太美满了,一个人在旅馆的客室里觉得怎么也坐守不住。早晨从东南吹来的微风,扫净了一天的云翳,并且眩目的太阳光线,也因这太空的气息之故而减轻了热度。湖面上的山色,恰当前天新雨之后,绿得油润得可怜,仿佛是画布上薪画未干的颜料。而两堤四岸间的亭台桥墅,都同凸面浮雕似的点缀在澄清的空气和蔚蓝的天光水色之中。
我吃过了午饭,手里头捏弄着剔牙的牙签,慢慢地从里湖出来,一会儿竟走到了西泠桥下。在苏小坟亭里立了一回,接受了几阵从湖面上吹来的凉风,把头上的稍微有点湿润的汗珠揩了一下,正想朝东走过桥去的时候,我的背后却忽而来了一只铜栏小艇,那个划船的五十来岁的船家,也实在是风雅不过,听了他那一句兜我的言语,我觉得怎么也不能拂逆他的盛意了。他说:
“先生:今天是最好的西湖七月天,为什么不上三潭印月去吃点莲蓬雪藕?”
下船坐定之后,我也假装了风雅,笑着对船家说:
“船家,有两句诗在这里,你说好不好,叫作‘独立桥头闲似鹤,有人邀我吃莲蓬。’”
“你先生真是出口成章,可惜现在没有府考道考了,否则放考出来,我们还可以来领取你一二百钱的赏钱哩。”
“哈哈,你倒是一位封建的遗孽。”
“怎么不是呢?看我虽则是这么的一个船家,倒也是前清的县学童生哩!”
这样的说说笑笑,船竟很快的到了三潭印月了,是在三潭印月的九曲桥头,我在这一天的午后,就遇到了这一位画家。
船到三潭印月的北码头后,我就教船家将划子系好,同我一同上去吃莲蓬去。离码头走了几步,转了几个弯,远远的在一处桥亭角上,却有一大堆划船的船家和游人围住在那里看什么东西。我也被挑动了好奇心,顺便就从桥头走上了长桥,走到了那一处众人正在围观的地方。挨将近去一看,在众人的围里却坐着一位丰姿潇洒的画家,静静地在朝了画布作画。他的年龄我看不出来,因为我立在他的背后,没有看见他的面部。但从背形上看去,他的身体却是很瘦削的。头上不消说是一头长而且黑的乱发。他若立起身来,我想他的身长总要比一般人的平均高度高一二寸,因为坐在矮矮的三角架上的他的额部,还在我们四周立着围观者的肩胛之上。
我静静地立着,守视了他一会,并且将画上的景色和实物的自然比较对看了一阵。画布上画在那里的是从桥上看过去的一截堤柳,和一枝大树,并在树后的半角楼房。上面空处,就是水和天的领域,再远是很淡很淡的一痕远山城市的微形。
他的笔触,虽则很柔婉,但是并不是纤弱无力的;调色也很明朗,不过并不是浅薄媚俗的。我看我们同时代者的画,也着实看得不少了,可是能达到象他这样的调和谐整地截取自然的地步的,却也不多。所以我就立定了主意,想暂时站在那里,等他朝转头来的时候,可以看一看他的面貌。这一个心愿,居然在不意之中很快的就达到了,因为跟我上来立在我背后的那位船家似乎有点等得不耐烦起来的样子,竟放大了声音叫了我一声说:
“做诗的先生,我们还是去吃莲蓬去罢!”听到了这一声叫喊,围观者的眼睛,大家都转视到我们的身上来了,本来是背朝着了我们在那里静心作画的这一位画家,也同吃了一惊似地朝转了身来。我心里倒感到了一点羞臊和歉仄,所以就俯倒了头匆匆旋转身来,打算马上走开,可以避去众人的凝视。但是正将身体旋转了一半的时候,我探目一望,却一眼看见了这位画家的也正在朝向转来的侧脸。他的鼻子很高,面形是长方形,但是面色却不甚好。不晓是什么缘故,从我匆匆的一眼看来,觉得他的侧面的表情是很忧郁而不安定的,和他在画上表现在那里的神韵却完全是相反的样子。
和他的第一次的见面,就这样的匆匆走散了。走散了之后,我也马上就忘记了他。
过了两个礼拜,我依旧的在旅馆里闲住着,吸吸烟,喝喝酒,间或看看书,跑出去到湖上放放船。可是在一天礼拜六的下午,我却偶然间遇见了一位留学时代的旧友,地点是在西泠印社。
他本来是在省立中学里当图画教员的,当我初到杭州的时候,我也明晓得他是在杭州住着,但我因为一个人想静静里的先把那篇小说写好,然后再去寻访朋友,所以也并没有去看他。这一天见到了之后,在西泠印社里喝了一歇茶,他就约我于两个钟头之后,上西园去吃晚饭。
到了时间,我就从旅馆坐了一乘黄包车到旗下去。究竟是中元节后了,坐在车上只觉得襟袖之间暗暗地袭来有一阵阵的凉意。远远看到的旗营的灯火,也仿佛是有点带着秋味,并不觉得十分热闹的样子。
在西园楼上吃晚饭的客人也并不多,我一走上三楼的扶梯,就在西面临湖的桌上辨出了我那位朋友的形体来。走近前去一看,在我那位朋友的对面,还有一位身材高高,面形瘦削的西装少年坐着。
我那位朋友邀我入座之后,就替我们介绍了一番,于是我就晓得这一位青年姓陈,是台湾籍,和我那位朋友一样,也是上野美术学校洋画科的出身。听到了这一个履历,我就马上想起了十几天前在三潭印月看见过的那一位画家。他也放着炯炯的目光,默默地尽在看我的面部。我倒有点觉得被他看得不自在起来了,所以只好含了微笑,慢慢地对他说:
“陈君,我们是在三潭印月已经见过面了,是不是?”
到此他才改转了沉默呆滞的面容,笑着对我说:
“是的,是的,我也正在回想,仿佛是和你在什么地方已经见过面似的。”
他笑虽则在笑,但是他的两颗黑而且亮的瞳神,终是阴气森森地在放射怕人的冷光,并且在他的笑容周围,看起来也象是有一层莫名其妙的凄寂味笼罩在那里的神气。把他的面部全体的表情,总括起来说一句的话,那他仿佛是在疑惧我,畏怕我,不敢接近前来的样子;所以他的一举一动,都带有些不安定,不自在的色彩。因此他给我的这最初的印象,真觉得非常之坏。我的心里,马上也直接受了他的感染,暗暗里竟生出了一腔无端的忧郁。
但是两斤陈酒,一个鲲鱼,和几盘炒菜落肚之后,大家的兴致却好起来了。我那位朋友,也同开了话匣子一样,言语浑同水也似的泛流了出来。画家陈君,虽只是沉默着在羞缩地微笑,时或对我那位朋友提出一两句抗议和说明,但他的态度却比前更活泼自然,带起可爱的样子来了。
“喂,老陈,你的梦,要到什么时候才醒?”
这是我那位朋友取笑他的一大串话的开端。
“你的梦里的女人,究竟寻着了没有?从台湾到东京,从东京到中国。到了这儿,到了这一个明媚的西湖边上,你难道还要来继续你学生时代的旧梦么?”
据我那位朋友之所说,则画家陈君在学生时代,就已经是一位梦想家了。祖籍是福建,祖父迁居在台湾,家境是很好的。然而日本的帝国主义,却压迫得他连到海外去留学的机会也没有。虽有巨万的不动产,然而财政管理之权,是全在征服者的日本人的手里,纵使你家里每年有二三万的收入,可是你想拿出一二万块钱到日本国境以外的地方来使用是办不到的。他好容易到了东京,进了日本国立的美术学校,卒了业,在二科展览会里入了选,博得了日本社会一般美术爱好者的好评,然而行动的不自由,被征服者的苦闷,还是同一般的台湾民众一样。于是乎他就不得不只身逃避到这被征服以前的祖国的中国来。逃虽则逃到了自由之邦的中国来了,可是他的精神,他的自小就被压迫惯的灵心,却已经成了一种向内的,不敢自由发展的偏执狂了;所以待人接物,他总免不了那一种疑惧的,踌躇的神气,所以到了二十八岁的现在,他还不敢结婚,所以他的追逐梦影的习惯,竟成了他的第二个天性。
“喂,老陈,你前回所见到的那一个女性,仍旧是你的梦想的产物,你知道么?西湖上哪里有这一种的奇装的女子?即使依你之说,说她是一个尼庵的出家人罢,可是年轻的比丘尼,哪里有到晚上一个人出来闲走的道理?并且里湖一带,并没有一个尼庵,那是我所晓得的。假使她是照胆台附近的尼姑呢,那到了那么的时候,她又何以会一个人走上那样荒僻的葛岭山来?这完全是你的梦想,你一定是在那里做梦,真是荒唐无稽的梦。”
这也是由我那位朋友的嘴里前后叙述出来的情节,但是从陈君的对这叙述的那种欲说还休只在默认的态度看来,或者也许的确是他实际上经历过的艳遇,并不是空空的一回梦想。
情节是如此的:七月十三的晚上,月亮分外的清。陈君于吃完晚饭之后,一个人在高楼上看看湖心,看看山下的烟树人家,竟不觉多喝了一斤多的酒,夜愈深沉,月亮愈是晶莹皎洁了,他叫叫道菩萨没有回音,就一个人走下了抱朴庐来——他本来是寄寓在抱朴庐的楼上的——想到山下去买点水果来解解渴。但是一走下抱朴庐大门外的石阶,在西面的亭子里月光阴处,他忽儿看见了一位白衣的女人似的背影,伫立在那里看亭外面的月亮。他起初一看,还以为是自己的醉眼的昏花,在银灰的月色里错视出来的幻影,因而就立住了脚,擦了一擦眼睛。然而第二眼再看的时候,却是千真万真的事实了,因为这白衣人竟从亭檐阴处走向了月亮的光中。在她的斜平的白衣肩背上,他并且还看出了一排拖下的浓黑的头发来。他以为他自己的脚步声,已经被她听见,她在预备走下台阶,逃向山下去了,所以就屏住了气,尽立在那里守视着她的动静。她的面部是朝南向着山下的,他虽则去她有五六丈路,在她的背后的东北面的地方,然而从地势上说来,他所占的却是居高临下,完全可以守视住她的行动的位置。
她在亭前的月光里悠悠徘徊了一阵,又直立了下来不动了,他才感觉到了自己呆立在那里的危险,因为她若一旋转头来,在这皎洁的月光里,他的身体全部,是马上要被她看见的。于是乎他就急速伏下了身体,屏住气,提着脚,极轻极轻,同爬也似地又走下了两三级石级。从那一块地方,折向西去,爬过一块假山石头,他就可以穿出到亭子的北面,躲避上假山石和亭子的阴影中去的。这近边的地理,因为住得较久,他是再熟悉也没有的了,所以在这一方面他觉得很可以自信。幸而等他轻脚轻手地爬到了亭子北面的假山石下的时候,她的身体,还是直立在月光里没有动过。现在他和她的距离却只有二三丈的间隔了,只教把脖子伸一伸长,他可以看见得她清清楚楚。
她穿的是一件白色的同寝衣似的大袖宽身的长袍,腰把里束着一块也是白色的两边拖下的阔的东西。袍子和束腰的东西的材料,不是薄绸,定是丝绒,因为看过去觉得柔软得很,在明亮的月光里,并且有几处因光线屈折的关系,还仿佛是淡淡地在那里放光。
她的身材并不高,然而也总有中等的男子那么的尺寸,至于身体的肥瘠哩,虽看不得十分清楚,但从她的斜垂的两只肩膀,和束腰带下的一围肥突的后部看来,却也并不是十分瘦弱的。
她静静地尽在月光里立着,他躲在假山石后尽在观察她的姿态身体,忽而一枝树枝,淅沥沥沥地在他的头上空中折了掉下来了,她立刻就回转了头来,望向了他正在藏躲着的那一大堆黑影之中。她的脸部,于是也就被他看见了。全体是一张中突而椭圆的脸,鼻梁的齐匀高整,是在近代的东洋妇女中少见的典型。而比什么都还要使他惊叹的,是她脸上的纯白的肉色和雪嫩的肌肤。他麻醉倒了,简直忘记了自己在这一忽儿所处的地位,和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娇羞怯弱的女性,从假山石后他竟把蹲伏在那里的身体立了直来,伸长了脖子,张大了眼睛,差不多是要想把她的身体全部生生地收入到他自己的两只眼眶里去的样子。
她向黑影里注视了一会,似乎也觉察到了,嫣然一笑,朝转了头,就从月光洒满的庭前石阶上同游也似地一级一级走下了山去。
他突然同受了雷声似的昏呆了一下,眼看着她的很柔软的身体从亭边走了下去,小了下去。等他恢复了常态,从躲藏处慌忙冲出,三脚两步,同猿猴一样跳着赶下石级来的时候,她的踪影却已经完全不见了。
“这一晚,我直到天明没有睡觉。葛岭山脚附近的庵院别墅的周围,我都去绕了又绕看了又看。但是四边岑寂,除了浓霜似的月光和团团的黑影以外,连蜡烛火的微光都看不到一点。上抱朴庐去的那一条很长的石级,上上下下我也不知上落了几多次。直到附近的晓钟动了,月亮斜近了天竺,我才同生了一场大病似的拖了这一个疲倦到将要快死的身体走回抱朴庐去。”
等我那位朋友,断断续续地将上面的那段情节说完了以后,陈君才慢慢的加上了这几句说出他当时的兴奋状态来的实话。同时他的脸上的表情,也率真紧张了起来,仿佛这一回的冒险,还是几刻钟以前的事情的样子。
这一晚我们谈谈说说,竟忘了时间的迟暮。直等到西园楼上的顾客散尽,茶房将远处的几盏电灯熄灭的时候,我们才付账起身。我那位朋友在西园的门口和我们别去,我和陈君两人就一道地坐车回转了里湖,这时候半规下弦的月亮,已经在东天升得有丈把高了。
自从这一回之后,陈君和我就算结成了朋友。我和他因为住处相近,虽不日日往来,然而有时候感到了无聊,我也着实上山去找过他好几次。
两人虽则说是已经相识了,可是我每次去看他,骤然见面,那一种不安疑惧的神气,总还老是浮露在他的面上,和初次在西园与他相见的时候差仿不多。非但如此,到了八月之后,他的那副本来就不大健康的脸色,越觉得难看了,青灰里且更加上了一层黑黝黝的死色。一头头发也长得特别的长,两只阴森森的大眼,因为他近来似乎加瘦了的原因,看起来越觉得凶猛而有点可怕。
我每次去看他,总劝他少用一点功,少想一点心事,请他有便有空,常到我的旅馆里来坐坐,但他终是默默地笑笑,向我点点头,似乎是轻易不敢走下山来的样子。
时间匆忙地过去了,我闲居在旅馆里,想写的那篇小说,终于写不上手。八月十三的那一天晚上,月光分外的亮,天空里一点儿云影也没有,连远近的星宿都不大看得清楚,我吃过晚饭,灭黑了电灯,一个人坐在房间外面的走廊上,抽着烟在看湖面的月华和孤山的树木。这样的静坐了好久,忽而从附近的地方听见了一声非常悲切,同半夜里在动物园边上往往听得见的那一种动物的啸声。已经是薄寒的晚上了,突然听到了这一声长啸,我的毛发竟不自觉地竦竖了起来。叫茶房来一问,才晓得附近的一所庙宇,今天被陆军监狱占领了去,新迁入了几个在入监中发了疯的犯人,这一声长啸,大约是疯人的叫唤声无疑。经了这一次突然的惊骇,我的看月亮的雅兴也没有了,所以老早就上了床,打算睡一睡足,明朝一早起来,就好动手写我的那篇小说。
大约是天也快亮了的早晨四五点之间的时候罢,我忽而从最沉酣的睡梦里被一阵敲门声惊醒了转来。糊里糊涂慌张着从被窝里坐起,我看见床前电灯底下,悄然站在还打着呵欠的茶房背后的,是一个鬼也似的青脸的男子。
急忙披上衣服,擦了一擦睡眼,走下床来,仔细再看的时候,我才认出了这头发披散得满头,嘴唇紫黑,衣裳纷乱,汗泥满身的,就是画家陈君。
“啊,陈,陈,陈君,你,你怎么了,弄成了这一个样子?”
我被他那一副形状所压倒,几乎说话都说不出来了。他也似乎是百感交集,一言难尽的样子,只摇摇头,不作一句答语。等领他进来的茶房,从我房间里退出去后,我看见他那双血丝涨满的眼睛闭了一闭,眼角上就涌出了两颗眼泪来。
我因为出了神呆立在那里尽在望他,所以连叫他坐下的话都忘记说了,看到了他的眼泪,才神志清醒了一下,就走上前去了一步,拉了他的冰阴冰阴同铁也似的手,柔和地对他说:
“陈君,你且坐下罢,有什么话,落后慢慢的再谈。”
拉他坐下之后,我回转身来,就从壁炉架上拿起了常纳华克的方瓶,倒了一杯给他。他一口气把杯干了,缓缓地吐出了一口长气,把眼睛眨了几眨,才慢慢地沉痛地对我说:
“我——今晚上——又遇见了她了!”
“噢!在这个时候么?”
听了他的话,我倒也吃了一惊,将第二杯威士忌递给他的时候,自然而然地这样反问了他一句。他摇摇头,将酒杯接去,一边擎着了酒,一边张大眼睛看着我对我说:
“不,也是同上回一样的时候,在一样的地方。——因为吃完晚饭,我老早就埋伏在那里候她了,所以这一回终于被我擒住了她的住处。”
停了一停,喝完了第二杯威士忌他又慢慢地继续着说:
“这一回我却比前回更周到了,一看见她走上了石级,在亭前立下的时候,我就将身体立了直来,作了一个无论在哪一刻时候,都可以跑上前去的预备姿势。果然她也很快的注意到我了,不一忽就旋转了身,跑下了石阶,我也紧紧地追了上去。到了山下,将拐弯的时候,她似乎想确定一下,看我在不在她的后面跟她了,所以将头朝转来看了一眼。一看见我,她的粉样的脸上,起初起了一层恐怖,随后便嫣然地一笑,还是同上回一样的那一种笑容。我着急了,恐怕她在这一个地方,又要同前回一样,使出隐身的仙术来,所以就更快的向前冲上了两步。她的脚步也加上了速度,先朝东,后向南,又朝东,再向北,仍向西,转弯抹角的跑了好一段路,终于到了一道黄泥矮墙的门口。她一到门边,门就开了,进去之后,这门同弹簧似的马上就拔单地关闭得紧紧。我在门外用力推了几下,那扇看去似乎是并不厚的门板,连松动都不松动一动。我急极了,没有法子,就尽在墙外面踱来踱去的踏方步,踏了半天,终于寻出了一处可以着脚的地方,我不问皂白,便挺身爬上了那垛泥墙。爬在墙头上一看,墙里头原来是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有不少的树木种在那里。一阵风来,哼得我满身都染了桂花的香气,到此我的神经才略略清醒了一下,想起了今晚上做的这事情,自己也觉得有点过分。但是回想了想,这险也已经冒了一半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进去罢,进去好看它一个仔细。于是又爬高了一步,翻了一个筋斗,竟从墙外面进到了那座广漠无边的有桂花树种在那里的园里。在这座月光树影交互的大庭园中,茫无头绪地走了好些路,才在树影下找出了一条石砌的小道来。不辨方向,顺路的走了一段,却又走回到了黄泥墙下的那扇刚才她走进来的门边了。旋转了身,再倒走转来,沿着这条石砌的小道,又曲曲折折地向前走了半天,终于被我走到了一道开在白墙头里的大门的外面。这一道门,比先前的那一扇来得大些,门的上面,在粉白的墙上却有墨写的云龛两个大字题在那里,这两个字,在月光底下看将起来,实在是写得美丽不过,我仰举着头,立在门下看了半天方才想起了我现在所到的是什么地方。呵,原来她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是这里尼庵里的一个姑子,我心里在想:可是我现在将怎么办呢?深更半夜,一个独身野汉闯入了到这尼庵的隐居所里来,算是怎么一回事?敲门进去么?则对自己的良心,和所受的教育,实在有点过意不去。就此回去么?则盼待了一月,辛苦了半夜的全功,将白白地尽弃了。正在这一个进退两难,踌躇不决的生死关头,忽然噢噢的一声从地底里涌出来似的,非常悲切的,也不知是负伤的野兽的呢或人类的苦闷的鸣声,同枪弹似地穿入了我的耳膜,震动了我的灵魂,我自然而然地遍身的毛发都竦竖了起来。这一声山鸣谷应的长啸声过后,便什么响动都没有了。月光似乎也因这一声长啸而更加上了一层凄冷的洁白,本来是啾啾唧唧在那里鸣动的秋虫,似乎也为这啸声所吓退,寂然地不响了。我接连着打了好几个寒颤,举起脚就沿了那条原来的石砌小道退避了出来。重新爬出了泥墙,寻着了来路,转弯抹角,走了半天。等我停住了脚,抬起头来一看,却不知如何的,已经走到了你停留在这里的这旅馆的门前了。”
说完之后,他似乎是倦极了,将身体往前一靠,就在桌子上伏靠了下去。我想想他这晚上的所遇,看看他身上头上的那一副零乱的样子,忽然间竟起了一种怜惜他的心情,所以就轻轻地慰抚似地对他说:
“陈君,你把衣服脱下,到床上去躺一忽罢。等天亮了,我再和你上那尼庵的近边去探险去。”
他到此实在也似乎是精神气力都耗尽了,便好好地听从了我的劝导,走上了床边,脱下衣服睡了下去。
他这一睡,睡到了中午方才醒转,我陪他吃过午饭,就问他想不想和我一道再上那尼庵附近去探险去。他微笑着,摇摇头,又回复了他的平时的那一种样子。坐不多久,他就告了辞,走回了山去。
此后,将近一个月间,我和他见面的机会很少,因为一交九月,天气骤然凉起来了,大家似乎都不愿意出门走远路,所以这中间他也不来,我也没有上山去看他。
到了九月中旬,天气更是凉得厉害了,我因为带的衣服不多,迫不得已,只好仍复转回了上海。不消说那篇本来是打算在杭州写成的小说,仍旧是一个字也不曾落笔。
在上海住了几天,又陪人到普陀去烧了一次香回来,九月也已经是将尽的时候了。我正在打算这一个冬天将上什么地方去过的时候,在杭州省立中学当图画教员的我那位朋友,忽而来了一封快信,大意是说:画家陈君,已在杭州病故,他生前的知友,想大家集合一点款子拢来,为他在西湖营葬。信中问我可不可以也出一份,并且问我会葬之日,可不可以再上杭州去走一趟,因为他是被日本帝国主义压迫致死的牺牲者,丧葬行列弄得盛大一点,到西湖的日本领事馆门前去行一行过,也可以算作我们的示威运动。
我横竖是在上海也闲着无事的,所以到了十月十二的那一天,就又坐沪杭车去到了杭州。第二天十月十三,是陈君的会葬日期。午前十时我和许多在杭州住家的美术家们,将陈君的灵柩送到了松木场附近的葬地之后,便一个人辞别了大家,从栖霞岭紫云洞翻过了山走到了葛岭。在抱朴庐吃了一次午餐,听了许多故人当未死前数日的奇异的病症,心里倒也起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无常之感。下午两点多钟,我披着满身的太阳从抱朴庐走下山来的时候,在山脚左边的一处小坟亭里,却突然间发见了一所到现在为止从没有注意到过的古墓。踏将进去一看,一块墓志,并且还是我的亲戚的一位老友的手笔。这一篇墓志铭,我现在把它抄在下面:
明杨女士云友墓志铭
明天启间,女士杨慧林云友,以诗书画三绝,名噪于西泠。父亡,孝事其母,性端谨,交际皆孀舟出应,不轻见人,士林敬之。同郡汪然明先生,起坛坫于浙西,刳木为舟,陈眉公题曰“不系园”,一时胜流韵士,高僧名妓,觞咏无虚日,女士时一与焉,尤多风雅韵事。当是时,名流如董思白、高贞甫、胡仲修、黄汝亨、徐震岳诸贤,时一诣杭,诣杭必以云友执牛耳。云友至,裙抑袂,不轻与人言笑,而人亦不以相嬲,悲其遇也。每当酒后茶余,兴趣洒然,遽拈毫伸绢素,作平远山水,寥寥数笔,雅近云林,书法二王,拟思翁,能乱其真,拾者尊如拱璧,或鼓琴,声韵高绝,常不终曲而罢,窥其旨,亦若幽忧丛虑,似有茫茫身世,俯仰于无穷者,殆古之伤心人也。逝后,汪然明辈为营葬于葛岭下智果寺之旁,覆亭其上,榜曰“云龛”。明亡,久付荒烟蔓草中。清道光朝,陈文述云伯修其墓,著其事于西泠闺咏。至笠翁传奇,诬不足信。光绪中叶,钱塘陆韬君略慕其才,围石竖碑。又余十捻,为中华民国七年,夏四月,陆子与吴兴顾子同恩联承来游湖上,重展其墓。顾子之母周夫人慨然重建云龛之亭,因共匄其友夔门张朝墉北墙,铭诸不朽。铭曰:
兰麝之生,不择其地,气类相激,形神斯契。云友盈盈,溷彼香尘,昙华一现,玉折芝焚。四百余年,建亭如旧,百本梅花,萦拂左右。近依葛岭,远对孤山,湖桥春社,敬迓骖鸾。
蜀东张朝墉撰并书
一九三〇年十月一日
原载一九三〇年十月一日《北新半月刊》第四卷第十七号
马缨花开的时候
约莫到了夜半,觉得怎么也睡不着觉,于起来小便之后,放下玻璃溺器,就顺便走上了向南开着的窗口。把窗帷牵了一牵,低身钻了进去,上半身就象是三明治里的火腿,被夹在玻璃窗与窗帷的中间。
窗外面是二十边的还不十分大缺的下弦月夜,园里的树梢上,隙地上,白色线样的柏油步道上,都洒满了银粉似的月光,在和半透明的黑影互相掩映。周围只是沉寂、清幽,正象是梦里的世界。首夏的节季,按理是应该有点热了,但从毛绒睡衣的织缝眼里侵袭进来的室中空气,尖淋淋还有些儿凉冷的春意。
这儿是法国天主教会所办的慈善医院的特等病房楼,当今天早晨进院来的时候,那个粗暴的青年法国医生,糊糊涂涂的谛听了一遍之后,一直到晚上,还没有回话。只傍晚的时候,那位戴白帽子的牧母来了一次。问她这病究竟是什么病?她也只微笑摇着头,说要问过主任医生,才能知道。
而现在却已经是深沉的午夜了,这些吃慈善饭的人,实在也太没有良心,太不负责任,太没有对众生的同类爱。幸而这病,还是轻的,假若是重病呢?这么的一搁,搁起十几个钟头,难道起死回生的耶稣奇迹,果真的还能在现代的二十世纪里再出来的么?
心里头这样在恨着急着,我以前额部抵住了凉阴阴的玻璃窗面,双眼尽在向窗外花园内的朦胧月色,和暗淡花阴,作无心的观赏。立了几分钟,怨了几分钟,在心里学着罗兰夫人的那句名句,叫着哭着:
“慈善呀慈善!在你这令名之下,真不知害死了多少无为的牺牲者,养肥了多少卑劣的圣贤人!”
直等怨恨到了极点的时候,忽而抬起头来一看,在微明的远处,在一堆树影的高头,金光一闪,突然间却看出了一个金色的十字架来。
“啊吓不对,圣母马利亚在显灵了!”
心里这样一转,自然而然地毛发也竖起了尖端。再仔细一望,那个金色十字架,还在月光里闪烁着,动也不动一动。注视了一会,我也有点怕起来了,就逃也似地将目光移向了别处。可是到了这逃避之所的一堆黑树荫中逗留得不久,在这黑沉沉的背景里,又突然显出了许多上尖下阔的白茫茫同心儿一样,比蜡烛稍短的不吉利的白色物体来。一朵两朵,七朵八朵,一眼望去,虽不十分多,但也并不少,这大约总是开残未谢的木兰花罢,为想自己宽一宽自己的心,这样以最善的方法解释着这一种白色的幻影,我就把身体一缩,退回自己床上来了。
进院后第二天的午前十点多钟,那位含着神秘的微笑的牧母又静静儿同游水似地来到了我的床边。
“医生说你害的是黄疸病,应该食淡才行。”
柔和地这样的说着,她又伸出手来为我诊脉。她以一只手捏住了我的臂,擎起另外一只手,在看她自己臂上的表。我一言不发,只是张大了眼在打量她的全身上下的奇异的线和色。
头上是由七八根直线和斜角线叠成的一顶雪也似的麻纱白帽子,白影下就是一张肉色微红的柔嫩得同米粉似的脸。因为是睡在那里的缘故,我所看得出来的,只是半张同《神曲》封面画上,印在那里的谭戴似的鼻梁很高的侧面形。而那只瞳人很大很黑的眼睛哩,却又同在做梦似地向下斜俯着的。足以打破这沉沉的梦影,和静静的周围的两种刺激,便是她生在眼睑上眼睛上的那些很长很黑,虽不十分粗,但却也一根一根地明细分视得出来的眼睫毛和八字眉,与唧唧唧唧,只在她那只肥白的手臂上静走着的表针声。她静寂地俯着头,按着我的臂,有时候也眨着眼睛,胸口头很细很细的一低一高地吐着气,真不知道听了我几多时的脉,忽而将身体一侧,又微笑着正向着我显示起全面来了,面形是一张中突而长圆的鹅蛋脸。
“你的脉并不快,大约养几天,总马上会好的。”
她的富有着抑扬风韵的话,却是纯粹的北京音。
“是会好的么?不会死的么?”
“啐,您说哪儿的话?”
似乎是嫌我说得太粗暴了,嫣然地一笑,她就立刻静肃敏捷地走转了身,走出了房。而那个“啐,你说哪儿的话?”的余音,却同大钟鸣后,不肯立时静息般的尽在我的脑里耳里地跑着绕圈儿的马。
医生隔日一来,而苦里带成的药,一天却要吞服四遍,但足与这些恨事相抵而有余的,倒是那牧母的静肃的降临,有几天她来的次数,竟会比服药的次数多一两回。象这样单调无聊的修道院似的病囚生活,不消说是谁也会感到厌腻的,我于住了一礼拜医院之后,率性连医生也不愿他来,药也不想再服了,可是那牧母的诊脉哩,我却只希望她从早晨起就来替我诊视,一直到夜,不要离开。
起初她来的时候,只不过是含着微笑,量量热度,诊诊我的脉,和说几句不得不说的话而已。但后来有一天在我的枕头底下被她搜出了一册泥而宋版的Baudelaire的小册子后,她和我说的话也多了起来,在我床边逗留着的时间也一次一次的长起来了。
她告诉了我Soeurs de charite(白帽子会)的系统和义务,她也告诉了我罗曼加多力克教(Catechisme)的教义总纲领。她说她的哥哥曾经去罗马朝见过教皇,她说她的信心坚定是在十五年前的十四岁的时候。而她的所最对我表示同情的一点,似乎是因为我的老家的远处在北京,“一个人单身病倒了在这举目无亲的上海,哪能够不感到异样的孤凄与寂寞呢?”尤其是觉得合巧的,两人在谈话的中间,竟发见了两人的老家,都偏处在西城,相去不上二三百步路远,在两家的院子里,是都可以听得见北堂的晨钟暮鼓的。为有这种种的关系,我入院后经过了一礼拜的时候,觉得忌淡也没有什么苦处了,因为每次的膳事,她总叫厨子特别的为我留心,布丁上的奶油也特别的加得多,有几次并且为了医院内的定食不合我的胃口,她竟爱把她自己的几盆我可以吃的菜蔬,差男护士菲列浦一盆一盆的递送过来,来和我的交换。
像这样的在病院里住了半个多月,虽则医生的粗暴顽迷,仍旧改不过来,药味的酸咸带苦,仍旧是格格难吃,但小便中的绛黄色,却也渐渐地褪去,而柔软无力的两只脚,也能够走得动一里以上的路了。
又加以时节逼近了中夏,日长的午后,火热的太阳偏西一点,在房间里闷坐不住,当晚祷之前,她也常肯来和我向楼下的花园里去散一回小步。两人从庭前走出,沿了葡萄架的甬道走过木兰花丛,穿入菩提树林,到前面的假山石旁,有金色十字架竖着的圣母像的石坛圈里,总要在长椅上,坐到晚祷的时候,才走回来。
这舒徐闲适的半小时的晚步,起初不过是隔两日一次或隔日一次的,后来竟成了习惯,变得日日非去走不行了。这在我当然是一种无上的慰藉,可以打破打破一整天的单调生活,而终日忙碌的她似乎也在对这漫步,感受着无穷的兴趣。
又经过了一星期的光景,天气更加热起来了。园里的各种花木,都已经开落得干干净净,只有墙角上的一丛灌木,大约是蔷薇罢,还剩着几朵红白的残花,在那里妆点着景色。去盛夏想也已不远,而我也在打算退出这医药费昂贵的慈善医院,转回到北京去过夏去。可是心里虽则在这么的打算,但一则究竟病还没有痊愈,而二则对于这周围的花木,对于这半月余的生活情趣,也觉得有点依依难舍,所以一天一天的捱捱,又过了几天无聊的病囚日子。
有一天午后,正当前两天的大雨之余,天气爽朗晴和得特别可爱,我在病室里踱来踱去,心里头感觉得异样的焦闷。大约在铁笼子里徘徊着的新被擒获的狮子,或可以想象得出我此时的心境来,因为那一天从早晨起,一直到将近晚祷的这时候止,一整日中,牧母还不曾来过。
晚步的时间过去了,电灯点上了,直到送晚餐来的时候,菲列浦才从他的那件白衣袋里,摸出了一封信来,这不消说是牧母托他转交的信。
信里说,她今天上中央会堂去避静去了,休息些时,她将要离开上海,被调到香港的病院中去服务。若来面别,难免得不动伤感,所以相见不如不见。末后再三叮嘱着,教我好好的保养,静想想经传上的圣人的生活。若我能因这次的染病,而归依上帝,浴圣母的慈恩,那她的喜悦就没有比此更大的了。
我读了这一封信后,夜饭当然是一瓢也没有下咽。在电灯下呆坐了数十分钟,站将起来向窗外面一看,明蓝的天空里,却早已经升上了一个银盆似的月亮。大约不是十五六,也该是十三四的晚上了。
我在窗前又呆立了一会,旋转身就披上了一件新制的法兰绒的长衫,拿起了手杖,慢慢地,慢慢地,走下了楼梯,走出了楼门,走上了那条我们两人日日在晚祷时候走熟了的葡萄甬道。一程一程的走去,月光就在我的身上印出了许多树枝和叠石的影画。到了那圣母像的石坛之内,我在那张两人坐熟了的长椅子上,不知独坐了多少时候。忽而来了一阵微风,我偶然间却闻着了一种极清幽,极淡漠的似花又似叶的朦胧的香气。稍稍移了一移搁在支着手杖的两只手背上的头部,向右肩瞟了一眼,在我自己的衣服上,却又看出了一排非常纤匀的对称树叶的叶影,和几朵花蕊细长花瓣稀薄的花影来。
“啊啊!马缨花开了!”
毫不自觉的从嘴里轻轻念出了这一句独语之后,我就从长椅子上站起了身来,走回了病舍。
一九三二年六月
原载一九三二年八月一日《现代》月刊第一卷第四期
迟 暮
厌倦了频年的飘泊,并且又当日本帝国主义军队的来侵与世界经济恐慌最高潮的当口,觉得不死不生地羁栖在大都会里作穷苦的文士生活,也没有一点意义,林旭就在一天春雨潇潇的早晨,带了他的妻儿迁上比较安静的杭州城里去永住了。
杭州本来是林旭他们的本土本乡,饮食起居的日用之类,究竟要比上海便宜得多。林旭在表面上虽则在说,对于都市生活,真觉得厌倦极了,只想上一处清静点的地方去读读书,写写东西,但其实,这一次的迁居的主要动机,还是因为经济上的压迫。
“算了算了,人生原不过是这么回事。苦苦的寄生在这大都会里,要受邻居们的那些闲气,倒还不如回到老家去住它几天大房子的合算!”
林旭在一天睡不着觉的恼人的晚上,这样的轻轻地说了一串并不是在对人讲的独白,而睡在他的身边,似乎也还没有合眼的他的夫人,却马上很起劲地回答他说:
“我倒也是这样的在想,就是不回乡下的老家,上杭州去租一间大一点的房子住住,租钱究竟要比这里便宜些。”
这一个偶然在蚊帐之内的夫妻会议的决议案,居然于半月之后被实地执行了。将几件并不值钱的零星行李与两个小孩子搬进车厢之后,林旭把关在那里的车窗放了下来,对着烟雾和春雨拌在一道的象灰浆一样的上海空中,如释重负似的深长地吐了一口郁气。立在窗口,拿出手帕来擦擦额上的汗,回转头来,对两个淘气的小孩发了几声叱咤的命令,他又凝视住窗外的雨脚在作独语说:
“车到站的时候,要希望它不落雨才好!”这一个老是象只在对自己说话的独语习惯,也是林旭近来的一种脾气。有时候在街上独步,或一个人深夜在书案前看书的当中,他也会高声地说出一句半句的话,或发出一声绝望悲愤的叫喊来。他的家人对他这脾气,近来也看惯了,所以即使听见了他的独白,看见了他的脸上的险恶的表情,也到了会泰然不去理他的程度。
因为是落雨天,所以车厢里空得很。火车开出之后,林旭一个人走上了离女人小孩们略远的一个空座去坐下,先翻开了一册打算上杭州去译的书看了几页。后来又屈着手指头计算了些此番搬家的用费之类,更看看窗外的雨景而打了几个呵欠,不知不觉就昏昏沉沉地在座位前的小桌上靠住睡着了。
火车准时到了杭州城站,雨还在凄凄地落着。一靠月台,他的夫人就向车窗外干娘大哥二弟地招呼了一阵;原来他们的亲戚朋友,接到了他们将迁居来杭的消息,和火车到站的时刻,早就在那里等着了。林旭走下了月台,向几位亲戚带来的小孩子等一看,第一就感到了一种辨认不清的困惑。几年前头,他上杭州来看他们的时候,有几个小的他不曾看见,有几个与他是居于叔侄的辈次的小孩,也还是不懂人事的顽童,而现在他们竟长得要和他一样地高,穿着了学校的制服,帮他提行李,抱小孩,俨然是已经成年的中坚国民了。走出了月台栅门,等汽车来搬行李的当中,他约大家上待车室里去坐了一下,喝了口茶,吸了支烟后,他镇静地向他的长一辈的亲戚们仔细一打量,心里头也暗暗地吃了一惊。他觉得他们的脸色,他们的姿势,在这仅仅的几年之中,竟变得非常之衰老了。
“啊啊,这一个人生,这一个时间的铁门关,谁能够逃得过去?谁能够逃得过去呢?”
分坐入了几辆汽车,他向两旁在往后退的依旧同几年前一样的衰落的杭州城市看看,心里忽而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灰冷的感觉,在他的口上,险些儿又滚出了这一串独白。
在杭州住下的第二天,新居的电灯,接上了火。林旭吃过了夜饭,踏进一间白天刚布置好的书斋,去打开夜饭前送到的上海报纸来看,初看了第一面的大字广告,还并不觉得什么,跟着日军侵入的政治新闻,因为只看了些题目,倒也还可以,后来看到了三面的社会新闻,读入了记事的第一则,就觉得字迹模糊得很。叫家人来换上了一个五十支烛光的电灯球,继续再把社会记事看下去,而字迹的模糊,还同没有换灯球的时候一样。他把眼睛擦了几擦,歪头一想,才晓得自己的眼睛花了,一副新近配好的老光眼镜,在移家的纷乱之中,不知摆入了什么地方,到现在还没有寻着。放下报纸,灭去电灯,踏回寝室去就寝的路上,他又轻轻地独语着说:
“明天一早就非去配一副眼镜来不可!非去配不行!”
搬定之后,约莫将一礼拜了,有一天久雨初晴的午后,林旭在中饭时饱啖了一盘杭州著名的醋溜鲫鱼,醉醺醺地正躺在书斋里的藤椅上拥鼻微吟。
“冷雨埋春四月初……归来……饱食故乡鱼……范雎……书术成奇辱……王霸妻儿……爱索居……伤乱久嫌……文字狱……偷安……新学武陵鱼……商量柴米分排定……缓向湖塍试鹿车……”
翻来覆去,吟成了这五十六字,刚在想韵脚和平仄的协与不协,门铃一响,他的已经长到六岁的儿子却跑进来说:“有客人来了!”
跑上客厅去一看,他起初呆了一呆,一时竟认不出这客人是谁。听了客人叫他的声音,又听了一句“你总以为我还在广东吧?”的开场白之后,他就“啊!”的叫了一声,抢上去握住了客人的手,只在“仲子!仲子!”的叫客人的名字,有半晌说不出话来。
诗人黄仲子当十几年前刚出第一册诗集的时候,林旭在上海原是和他很熟的朋友。当时因为有人毁谤林旭,说他是一位变态性欲者之故,年纪很轻的黄仲子,对他还同小姑娘似地表示了许多羞缩的神情。以后一别十余年,他们有时原也在车窗马背,客舍驿亭里见过几次面,有时也各寄赠着一些自著的作品之类,通过许多次信,但到了这一个安静的故乡来一见,林旭真是掉入了梦里去的样子。
“仲子,你广东是几时回来的?”
“回来得已经有一年光景了,时代实在进展得太快,我们都落伍了,你也老得多了呢,林旭!”
“那当然!仲子,我看你的额上,也已经有了几条皱纹了呢!真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啦!你近来还做诗么?”
“柴米油盐都筹谋不了,哪里还有工夫做诗哩!你有几个小孩子了?”
“两个半,因为还有一个,怕就快要出来,所以只好算半个,你呢?”
“也是三个!性欲的净化,The Sublimation of sexual Instinct的必要,虽则时时感到,可是实际上却终于不行。”
“哈哈,哈哈,你也做了山喀夫人的信徒了么?节育这一件事情可真不容易,好!让我们慢慢地来研究吧!”
“上海的文坛怎么样?你为什么要搬到这一个死都里来住呢?”
“还不是为了生活!我们是同你刚才说过的一样,都落伍了。无论如何,在这一个暴风雨将吹到来的大时代里,我们所能尽的力量,结局总是微薄得很。新起的他们,原也很在努力,但实力总觉得还差一点。象我这样,虽自己明晓得自己的吹弱无能,可在有些时候,也还想替他们去服一点点的推进之务,不过心有余而力不足,近来老觉得似乎将要变成他们的障碍物的样子,所以就毅然决然地退出了这文笔的战场。仲子,你以为我这计划怎么样?”
“当然是很好,我们虽则都还未老,但早已先衰了,第一就得来休养休养,虽然或将从此一直的没落下去也说不定。”
“祝夫人呢?近来怎么样?”
“她么?不是刚才同你说过,已经成了三个孩子的母亲了,除开走上了千古不易的母性的轨道之外,还有什么?”
“还有金女士呢,金丽女士呢?我听说她也已经回国了,是在杭州教书吧?”
“她也在这里,并且因为在一张报上看见了你的来此地永住,还很想和你见见。明天午后有没有空?我们去约她游一趟湖,你以为怎么样?”
“好,好得很,我明天午后一定上湖滨去等你们。”
林旭和黄仲子这样约定了明日去游湖,两个人又谈了些闲天,就匆匆地分开了手。是在这一天的晚上,林旭于躺下床去之后,就又问了问他的夫人:
“黄仲子明天约我去游湖,你愿不愿意去?”
“挺着了这么一个大肚子,谁还愿意去出丑哩!”
“听说金丽也一道去的,你们不都是老同学么?为什么不去见见谈谈?”
“等我做了产之后,再去请她们吧!”
原来林旭的夫人汪宝琴和黄仲子的夫人祝荫楠以及金丽,都是杭州女学校里的先后的同学,而同级的金丽和祝荫楠,还是同一个县里出身的小同乡。当诗人黄仲子在向祝女士通信求爱的时候,比祝低一级的汪宝琴她们的班里,很流传着有些风说,似乎说诗人黄仲子对祝的级友金丽,一时也曾经感到过不能自已的深情。但结果,黄祝俩终于结成了美满的良缘,而金女士也于学校毕业之后,上法国去继续读了几年书。不久之前,金女士刚自法国学成了回来,仍在杭州的一个大学里教书。林旭有一天偶尔在报上的教育栏里看到了这消息,对他夫人说了,他夫人也就向他说出了那一件旧事。后来他又听她说,金女士,因为抱着高远的理想,一直到现在为止还是一个独身的处女;因此他对她也触生了一点浅淡的好奇心。平时对于女性绝不注爱的林旭,这一回见了黄仲子而竟问起了金丽,想来总也是这一种意识下的丽比多在那里起作用。
到了和黄仲子约定的时间前半个钟头的光景,林旭便从新寓出来,慢慢地踱到了湖滨。这一天的天气,原也晴暖得宜人,但香市早过,浴佛节也于前两天过去了,故而湖上的游人,也并不多。日光淡淡地晒在湖滨的树枝上,远山上,以及许多空船的白篷子上。当这一个继三春而至的热烈的首夏晴天,照理来讲,湖上的景色,当然是分外的妍丽浓艳的,但不晓怎么,林旭一个人在湖滨踱着,看看近旁,看看远处,只觉得是萧条落寞,同在荒凉的冬日,独自在一个废墟的城边漫步时的情景一样。
先在体育场附近的堤上走了一圈,等慢慢走到了二码头的树下的时候,他觉得脚力也没有了,所以就向一条长木椅上坐了下去。将头靠上了椅背,眼睛半开半闭地茫然对西面的山影不知呆看了几多时,忽而在他的近旁路上,有许多蹀躞着的小孩脚步声听见了,回转头来向北一看,他第一眼就看出了一个身材比那一群小孩、大人都稍高一点的女性的上半身。接着就看见了黄仲子,看见了黄仲子的夫人和她的三个小孩。同时黄仲子也走上了他的面前,在说话了。
“你等得很久了么?我们因为去约密斯金,绕远了路。”
说着,他就照例的替林旭和金丽介绍了一下,金女士的青春的丰润期,虽则已经过去,但从她的紧张的肌肉和羞涩的表情上看去,究竟还有点少年的风韵留在那里。林旭一面露着微笑应答着话,一面更抛眼向仲子的夫人一看,觉得她的头发也枯燥了,颜面也瘦落了,谈话的语气也散漫了,时时只在照顾着三个孩子,生怕他们在路上发生了什么意外。
“是的,仲子的话说得不错,她是已经走上了母性的轨道了!”
这样私私在心里转着念头,他又掉头向仲子一看,觉得从前是那么热情汹涌的这位抒情诗人,现在也戴上了近视眼镜,穿上了半旧的黄黑色西装,本来是矮胖的身体,更觉得矮了胖了一点,彬彬有礼,默默随人,似乎也已经变成了一位走上了轨道的父亲。
林旭因为多走了一点路,身体微感到了些疲乏,所以对于游湖,并没有积极的兴趣。金女士也说今晚上有朋友结婚,要去帮忙,怕是不能在湖里滞留到夜。黄仲子夫妇俩,有三个小孩要招呼,落船上岸,处处都有不便,所以落不落湖,也是随便的。林旭感到了这些,并且觉得金女士也已经会见,好奇心也早已满足了,故而就提议说:
“我们还是上西园去吃点点心吧!湖上清冷得很,玩也没有什么好玩。”
大家赞成了这提议,上西园三楼去坐落,在吃点心的中间,林旭向四周清淡的座上看看,忽而想起了一幕西班牙伊罢纳兹著的小说《洪流》的电影里的场面。
“仲子,前几年,有一个外国影片,伊罢纳兹的《洪流》,曾经到过中国,你有没有去看?”
林旭不经意地将这一句话问出口后,心里倒觉得有点太冒失了,所以不等黄仲子的回答,就接着又将话岔了开去:
“近来中国的电影,似乎也很进步,不过无论如何,我觉得总没有外国影片那么的高尚。”
这样的勉强遮掩了过去以后,林旭再偷眼望了一望金丽,她似乎还没有听见这一段谈话,只在呆呆地了望着窗外的外景。
又无情无地的谈了些杂天,给小孩子们吃了些甜点心之类,西南角上的一块浮云,渐渐的升起,把太阳盖住了。付过了茶点杂帐,等他们大小七人走下楼来,各在三岔路口雇车回寓的时候,时候虽则还是很早,但湖上的天光,竟阴森森黑暗得有点儿象是日暮的样子。
原载一九三三年七月一日《文学》第一卷第一期
落 日
一
太阳就快下山去了。初秋的晴空,好象处女的眼睛,愈看愈觉得高远而澄明。立在这一处摩天的W公司的屋顶上,前后左右看得出来的同巴诺拉马似的上海全市的烟景,溶解在金黄色的残阳光里。若向脚底下马路上望去,可看见许多同虫蚁似的人类,车马,簇在十字路口蠕动。断断续续传过来的一阵市廛的嚣声,和微微拂上面来的凉风,不晓是什么缘故,总觉得带有使人落泪的一种哀意。
他们两个——Y和C——离开了嘈杂的人丛,独站在屋顶上最高的一层,在那里细尝这初秋日暮的悲凉情味。因为这一层上没有什么娱乐的设备,所以游人很少。有时虽有几个男女,从下层走上他们的身边来,然而看看他们是不易移动的样子,就对他们丢一眼奇异的眼光,走开去了,他们却落得清闲自在。
他们两人站在那里听从下一层的游戏场里传过来的煞尾的中国乐器声,和听众的哄笑声,更使他们觉得落寞难堪。半年来因失业的结果,为贫病所迫,脸面上时常带着愁容的Y,当这初秋的日暮,站在这样的高处,呆呆的向四边的烟景望着,早已起了身世之悲,眼睛里包着一泓清泪,有话说不出来了。站在Y的右边的那少年C,因为暑假期满,几点钟后不得不离上海,乘海船赴N地的中学校去念书,桃红的双颊,受着微风,晶润的眼睛,望着远处,胸中也觉得有无限的悲哀,在那里振荡。
他们默默地立了一会,C忽而走近来捏了Y的手说:
“我们下去罢,若再站一忽,我觉得好象脑子要破裂的样子。”
Y朝转来向C一看,看见C的一双水盈盈的眼睛,含了哀恳的表情,在那里看他。他忽然觉得C脸上表现出来的那一种少年的悲哀,无限的可爱,向C的脸上摸了一摸,便把C的身体紧紧的抱住了。
二
C的哥哥,与Y是上下年纪。他(C的哥哥)去年夏天将上美国去的时候,Y正从日本回来。那时候C和他哥哥的居所,去Y的寓舍,不过几步路,所以Y和C及C的哥哥,时常往来。C自从见了Y以后,不知不觉的受了许多Y的感化。后来他哥哥上了赴美国的船,他也考入了N地的C中学,要和Y分别的时候,却独自一个洒了许多眼泪。Y以为他是小孩子脾气,在怕孤寂,所以临别的时候,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C听了Y的叮嘱,反而更觉得伤痛了,竟拉了Y的衣裳,大哭了一场,方才分开。
C去N地后,Y也上A地去教了半年书。去年年底,Y因被一个想谋校长做的同事嫉妒不过,便辞了职,到上海来闲住。他住在上海,一直到今年暑假,终找不着适当的职业。
这一回Y住的是上海贫民窟的一间同鼠穴似的屋顶房间。有一天夏天的早晨,他正躺在床上在那里打算“今天的一天怎么过去”的大问题的时候,C忽而闯进了他的房来。Y好象当急处遇了救一样,急忙起来穿了破旧的衣服,和C跑来跑去跑了一天,原来C是放暑假回来了。
三
“无聊的白昼,应该如何的消磨?”对于现在无职业的Y,这却是一个天大的问题。当去年年底,他初来上海的时候,他的从A地收来的薪金,还没有用尽,所以他只是出了金钱来慰他的无聊。一天到晚,在头等电车上,面上装了好象很忙的样子,实际上却一点事情也没有。他尽伏在电车头上的玻璃窗里随电车跑来跑去的跑,在那里看如流水似的往后退去的两旁的街市。有时候看街市看得厌烦了,他就把目光转到同座的西洋女子或中国女子的腰上,肩上,胸部,后部,脚肚,脚尖上去。过了几天,他觉得几个电车上的卖票者和查票者,都记熟了他的面貌;他上车时,他们老对他放奇异的眼光,因此他就不敢再坐电车了,改坐了人力车。实际上那些查票卖票者,何尝认得他,不过他的病的神经起了作用,在那里自家惊恐而已。后来他坐了几天人力车,有几次无缘无故的跑上火车站上去,好象是去送人的样子。有时在半夜里他每雇了人力车跑上黄浦滩的各轮船公司的码头上,走上灯火辉煌,旅人嘈杂的将离岸的船上去。又过了几天,他的过敏的神经,怕人力车夫也认得他了,所以他率性不坐车子,慢慢的步行起来。他在心里,替他自己的行动取了几个好名称,前者叫做走马看花,后者叫做徒步旅行。徒步旅行,以旅行的地段作标准时,可分作市内旅行,郊外旅行的两种。以旅行时的状态作标准时,可分作无事忙行,吃食旅行的两种。无事忙行便是一点事情也没有,为欺骗路上同行者的缘故,故意装出一种好象很忙的样子来的旅行。吃食旅行,便是当晚上大家睡尽之后的街上,或当白天在僻静的地方,袋里藏些牛奶糖,花生糖,橘子之类,一边吃一边缓步的旅行。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他的床头的金钱渐渐的少了下去,身边值钱的物事也一件一件的不见了。于是他的徒步旅行,也改变了时间和地点。白天热闹的马路两旁的样子间,他不敢再去一间一间的看了,因为正当他在看的一瞬间,心里若感得有一个人的眼光在疑他作小盗窃贼,或看破他是一点儿事情也没有的时候,他总要挺了胸肚,进到店里去买些物事提在手里,才能放心,所以没钱的时候,去看样子间是很危险的。有一次他在马路上走来走去的走了几回,一个香烟店里的伙友,偶然对他看了一眼,他就跑进了那家店里,去买了许多他本来不爱吸的雪茄烟卷。从A地回到上海,过了两个月之后,他的钱已用完,因而他的徒步旅行,白天就在僻静的地方举行,晚上必等大家睡静的时候,方敢上马路上去。
半年以来,他的消磨时间的方法,已经一个一个的试完了,所以到了今年夏天,身边的金钱杂器已经用尽,他每天早晨醒来,胸中打算最苦的,就是“今天的一天,如何消磨过去”的问题。
四
那一天早晨,他正躺在床上在打算的时候,年轻的C忽而闯进了他的房里,他觉得非常快乐,因为久别重逢的C一来,非但那一天的时间可以混过去,就是有许多朋友的消息,也可以从C口里探听出来。他自到上海以后,便同失踪的人一样,他的朋友也不知他住在什么地方,他自己也懒得写信,所以“C的哥哥近来怎么样了?在N地的C中学里的他的几个同学和同乡怎么样了?”的这些消息,都是他很想知道而无从知道的事情。当他去典卖一点值钱的物事,得到几个钱的时候,他便忙着去试他的“走马看花”和“徒步旅行”,没有工夫想到这些朋友故旧的身上去。当钱用完后,他虽想着这些个个在拼命奋斗的朋友,但因为没有钱买信纸信封和邮票的缘故,也只能凭空想想,而不能写信。他现在看见了C,一边起来穿衣,一边就“某某怎么样了?某某怎么样了?”的问个不住。他穿完了衣服,C就急着催他出去,因为他的那间火柴箱式的房间里,没有椅子可以坐,四边壁上只叠着许多卖不出去的西洋书籍,房间里充塞了一房的由旧书里蒸发出来的腐臭气,使人难耐。
这一天是六月初旬的一天晴热的日子,瘦弱的Y,和C走上马路的时候,见了白热的阳光,忽而眼睛眩晕了起来,就跌倒在地上。C慢慢的扶他起来,等他回复了常态,仍复向前进行的时候,就问他说:
“你何以会衰弱到这个地步?”
Y在嘴唇上露了一痕微笑,只是摇头不答。C从他那间房子里的情形和他的同髑髅似的面貌上看来,早已晓得他是营养不良了,但又恐惹起他的悲感,不好直说。所以两人走了一段,走到三叉路口的时候,C就起了一个心愿,想请Y饱吃一次,因即站住了脚,对他说:
“Y君,我刚从学校里回来,家里寄给我的旅费,还没有用完,今天我请你去吃饭,吃完饭之后,请你去听戏,我们来大大的享乐它一下罢!”
Y对C呆看了一会,青黄的脸上,忽而起了一层红晕。因为他平常有钱的时候,最爱瞎花,对于他所爱的朋友,尤其是喜欢使他们快乐。现在他黄金用尽,倒反而不得不受这一个小朋友的供养了,而且这小朋友的家里也是不甚丰厚,手头的钱也是不甚多的。他迟疑了一会,要想答应,终于不忍,呆呆的立了三四分钟,他才很决绝的说:
“好好,让我们享乐一天罢!但是我还有一件衣服要送还朋友,忘记在家里,请你在这里等我一等,我去拿了来。”
五
Y把C剩在三岔路口的步道树荫下,自己便急急的赶回到房间里,把他家里新近寄来的三件夏衣,拿上附近的一家他常进出的店里去抵押了几块钱,仍复跑回到C立着的地方来。他脸上流出了一脸的油汗,一边急急的喘气,一边对C说:
“对不起,对不起,累你等了这么长久。”
Y和C先坐电车到P园去逛了几点钟,就上园里的酒楼吃了两瓶啤酒,一瓶汽水,和几碗菜饭。Y吃了个醉饱,立时恢复了他的元气,讲了许多牢骚不平的话,给正同新开眼的鸡雏一样,不知道世间社会究竟如何的C听。C虽听不懂Y的话,但看看Y的一时青一时红的愤激的脸色,红润的双眼,和故意装出来的反抗的高笑,也便沉郁了下去。Y发完了牢骚,一个人走上窗口去立了一忽,不声不响的用手向他的眼睛上揩了一揩,便默默的对窗外的阳光,被阳光晒着的花木,和远远在那里反射日光的屋瓦江流,起了一种咒诅的念头。一瞬间后,吹来了几阵凉风,他的这种咒诅的心情也没有了,他的心境就完全成了虚白。又过了几分钟,他回复了自觉,回复了他平时的态度。他觉得兴奋已经过去了,就回到他的座上来,C还是瞪着了盈盈的两眼,俯了首呆在那里,Y一见C的这种少年的沉郁的样子,心里倒觉得难过起来,便很柔和的叫他说:
“C!你为什么这样的呆在这里?我错了,我不该对你讲那些无聊的话的,我们下楼去罢!去看戏罢!”
Y付了酒饭钱,走下楼来,却好园外来了一乘电车,他们就赶上K舞台去听戏去。
六
这一天是礼拜六,戏园里人挤得很,Y和C不得已只能买了两张最贵的票子,从人丛中挨上前去。日戏开场已久,Y和C在座上坐定之后,向四围一看,前后左右,都是些穿着轻软的衣服的贵公子和富家的妻女。Y心里顿时起了一种被威胁的恐惧,好象是闯入了不该来的地方的样子。慢慢把神经按捺了下去,向舞台注视了几分钟。Y只觉得一种枯寂的感情,连续的逼上心来:
“啊啊!在这茫茫的人海中间,哪一个人是我的知己?哪一个人是我的保护者?我的左右前后,虽有这许多年青的男女坐着,但他们都是和我没有关系的,我只觉得置身在浩荡的沙漠里!”
舞台上嘹亮的琴弦响了,铜锣大鼓的噪音,一时平静了下去。他集中了注意力向舞台上一看,只见刘璋站在孤城上发浩叹,他唱完了一声哀婉的尾声便把袖子举向眼睛上揩去,Y不知不觉地也无声的滚下了两粒眼泪来。听完了《取成都》,Y觉得四面空气压迫得厉害,听戏非但不能使他心绪开畅,愈听反愈增加了他的伤感,所以他就促C跑出戏园来。万事都很柔顺的C,与一般少年不同,对戏剧也无特别的恋念,便也跟了Y走出来了。
这一天晚上,他们逛逛吃吃,到深夜一点钟的时候,才分开了手,C回到他的朋友那里去宿,Y一个人慢慢的摸到他那间同鸟笼似的房里去。
七
C的故乡是在黄浦江的东岸,他自从那一晚上和Y别后,第二天就回故乡去住了两个月。在这两个月中间,Y因为身体不好,他的徒步旅程,一天一天的短缩起来,并且旅行的时间,也大抵限于深夜二点钟以后了。
昨天的早晨,C一早就跑上Y的室里来说:
“你还睡着么?你睡罢!暑假期满了,我今天自故乡来,打算明天上船到N地去。”
Y糊糊涂涂的和C问答了几句,便又睡着,直到第二次醒来的时候,Y方认清C坐在他的床沿上,在那里守着他睡觉。Y张开眼来一看,看见了C的笑容,心里就立刻起了一种感谢和爱欲的心思。在床上坐起,向C的肩上拍了几下,他就同见了亲人一样,觉得一种热意,怎么也不能对C表现出来。
Y自去年年底失业以来,与他的朋友,虽则渐渐的疏远了,但他的心里,却在希望有几个朋友来慰他的孤寂的。后来经几次接触的结果,他才晓得与社会上稍微成功一点的朋友相处,这朋友对他总有些防备的样子,同时他不得不感到一种反感;其次与途穷失业的朋友相处,则这朋友的悲感和他自家的悲感,老要融合在一起,反使他们各人各感到加倍的悲哀。因此他索性退守在愁城的一隅,不复想与外界相往来了。与这一种难以慰抚的寂寞心境最适宜的是这一个还带着几分孩童气味的C。C对他既没有戒严的备心,又没有那一种与他共通的落魄的悲怀,所以Y与C相处的时候,只觉得是在别一个世界里。并且C这小孩也有一种怪脾气,对Y直如驯犬一样,每有恋恋不忍舍去的样子。
昨天早晨Y起来穿衣洗面之后,便又同C出去上吴淞海岸去逛了一天。午后回到上海来,更在游戏场里消磨了半夜光阴,后来在歧路上将分手的时候,C又约Y说:
“我明天一早再来看你罢!”
八
太阳离西方的地平线没有几尺了。从W公司屋顶上看下来的上海全市的烟景,又变了颜色。各处起了一阵淡紫的烟霞,织成了轻罗,把这秽浊的都市遮盖得缥缈可爱。在屋顶上最后的残阳光里站着的Y和C,还是各怀着了不同的悲感,在那里凝望远处,高空落下了微风,吹透了他们的稀薄的单衫,刺入他们的心里去。
“啊啊!已经是秋天了!”
他们两人同时感得了这一种感觉。又默默立了一会,C看看那大轮的赤日,敛了光辉,正将落入地下去的时候,忽而将身子投靠在Y的怀里,紧紧的把Y的手捏住,并且发着颤动幽戚的声音说:
“我……我这一次去后,不晓得什么时候再能和你同游!你……你年假时候,还在上海么?”
Y静默了几秒钟,方拖着了沉重的尾声,同轻轻敲打以布蒙着的大鼓似的说:
“我身体不好,你再来上海的时候,又哪里知道我还健在不健在呢?”
“这样我今天不走了,再和你玩一天去。”
“再玩十天也是一样,旧书上有一句话你晓得么?叫‘世间哪有不散的筵席’,我们人类对于运命的定数,终究是抵抗不过的呀!”
C的双眼忽而红润起来了,他把头抵在Y的怀里,索性同不听话的顽皮孩子似的连声叫着说:
“我不去了,我不去了,我怎么也不去了,……”
Y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背,也发了颤声安慰他说:
“你上船去罢!今天不是已经和我多玩了几个钟头了么?要是没有那些货装,午后三点钟,你的船早已开走了。……我们下去罢!吃一点点心,我好送你上船,现在已经快七点半了。”
C还硬是不肯下去,Y说了许多劝勉他的话,他们才慢慢的走下了W公司屋顶的最高层。
黄昏的黑影,已经从角头角脑爬了出来,他们两人慢慢的走下扶梯之后,这一层屋顶上只弥漫着一片寂静。天风落处,吹起了一阵细碎的灰尘。屋顶下的市廛的杂噪声,被风搬到这样的高处,也带起幽咽的色调来,在杳无人影的屋顶上盘旋。太阳的余辉,也完全消失了,灰暗的空气里,只有几排电灯在那里照耀空处,这正是白天与暗夜交界的时候。
一九二三年九月十日上海
原载一九二三年九月十六日《创造周报》第十九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