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经典文学书系(套装共6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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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最后的幸福(二)

十八

美瑛从那天在茶亭里和广勋接了个吻后,自己像领受了洗礼般的,觉得前途有一种希望在等着她,她有生以来没有经验过这种能使她常常悸动的美感。她想这定是小说里所说的恋爱了。

——可怜我生了廿四年,今天才感知恋爱是怎么样的东西!

房里渐渐地暗下来,她叫老妈子把电灯开亮。她向火炉向久了后,双颊红热得厉害。她把那本“艺术与恋爱”丢在一边,双掌托着红热的双颊,靠着椅背凝视火炉。外面西北风像愈吹得厉害,窗扉在索索地作响。

老妈子端了茶壶进来。“太太,像快要下雪。今天冷得奇怪。”“没有客来么?”她懒懒地问老妈子。

“今天这样冷,怕要下雪,没有客来吧。”老妈子说了后回火厨里去了。——他有妻子的。今天这样冷,他抱着小孩子和琼妹对拥着火盆在说笑吧。他俩的和暖的家庭真叫人羡慕。他俩才是真幸福。无邪的面貌所有者的琼妹从他的膝上抱了小孩子过来,解开衣扣露出膨大的乳房来喂乳给小孩子吃。他走过去从琼妹的身后拥抱她,她在笑骂他。他从后面捧着她的脸亲嘴。这样的一幕幕的景象不住地在美瑛脑里浮出来。她立即感着胸部起了一种焦躁和苦闷。她刚才对他的热望忽又随着今天的气温渐渐地降下来。

她正在痴想着,老妈子忽又走进来。“太太,有客。”“谁?”“黄先生。”

美瑛听见是广勋来了忙站了起来。她忘了刚才的焦躁和苦闷,只觉得胸口不住的跃动,她还没有走出房门,广勋已经走近她的房门首来了。他把外套除下来,她忙接过来挂在近房门的衣架上,她禁不住用鼻尖触触他的外套,那件外套还是和在茶亭里的时候一样的发出一种特有的臭气——纸烟、毛织物、中年男子所特有的脂肪臭三种气味混合而成的臭气。在其他的女性闻到这种臭气定要掩鼻而去的,但在美瑛闻到这种臭气,自己的身体就麻痹起来,对她像有种诱惑性。她很不好意思的再把脸凑近这件外套加嗅了几嗅。在她,只认是一种强烈的男性的香气。她久渴望着的也是这种香气。单嗅了这件外套,她已经像喝醉了酒般的;他俩夹着火炉对坐下来。“我想你不来了。”“难得的机会,怎么不来。”“妹妹答应你来么?”“她晓得我到什么地方?”老妈子端了两盅可可茶进来,他俩暂时沉默着。

她的左手撑搁在椅旁的茶几上。手掌托着她的鲜红的左颊在痴望着广勋。她的上唇也受着掌的挤压,微微的掀起来。长的睫毛,黑的瞳子。眼眶周围微微地带点紫晕;平日是很苍白的,今天脸色也特别的红润。他也觉得目前的美瑛是个人世少有的凄艳的美人。尤其是她的一对瞳子——不住地转动的纯黑的瞳子含有一个蛊惑性。

——像这样的美人嫁给士雄真糟塌了。他把她和流产过一次,生育了一次的她的妹妹比较,就有点不相信她们是姊妹了。年小的时候的团团的脸儿,并且始终微笑着的妹妹的确比姊姊好看些。但是现在赶不上美人格的姊姊了。

“你尽望着人做什么?”“你呢?”他俩都笑了。过了一会,她说。

“我想我的事情,不与你相干!”“你就告诉我。看我可能替你想法子。”他笑着说。“告诉你不得!”“为什么。”“有了妻子的人不能了解的。”“你感着寂寞么?”“是的,有点儿。”

“那么,你只差小孩子了。迟早你是要生小孩子的。生了小孩子就不是寂寞了。”

“不想!要小孩子做什么!?”她摇了摇头。

她自己承认恋着他达到狂热的程度了。她看见他来了时,早就想钻进他的怀里去,最好能够把他的衣裳撕成一片一片的,看得见他的胸口时,她就把他的胸口咬破,咬至流血,她的热烈的情焰才会冷息下来。当他进来时不即张开他的双腕把她搂抱到他的胸怀里去,她的心头已燃着愤愤的热焰。她就想及他是有了妻子的人,并且他的妻就是自己的妹子;她到后来知道向着这样的男性进攻未免太冒失了。她碰着劲敌了,但进了兵,一时收势不下来,想战胜这个敌人,自己实在全无把握。

——迟早会失败时,那就早点收手的好!女性想掳有妻子的男性为己有,至少要先得了男性给她的可为她所有的证据——表示他能离开他的妻子,全属给她。若冒冒失失地为那个男性牺牲了一身,后来的结果就不堪想象,由恋爱之梦惊醒来后,恐怕唯有孤独,疲劳,哀愁和死灭吧。尤其是对手方的女性是自己的姊妹,这是叫自己更踌躇,更迟疑不敢向前进的原因。她早就想向他宣言,他如果没有和妹妹离开以前,她就不和他有更深远的交际。但一看见他时又说不出口了。她想,这是他应当先向自己表示的,自己固然想向他宣言,但有一种羞愧在阻碍着自己启口。

——虽不和他有深远的交际,但不能说不和他看面。可是事实上见了他就会感着一种苦闷——不在他里面完全溶解下去就不能解脱的苦闷。已经进行了,向他进行了,和他亲了吻了,再收势不住了,能全始全终地使他属自己与否,现在也无暇计及了。现在只能一任情热的奔放。迟早非解决不可的事还是早点解决了的好。至有必要时就向社会承认妹妹是自己的敌亦所不惜。为求自己的胜利,非毙敌不可!不毙敌,敌将毙自己。不必再踌躇,不必再考虑,我还是大胆的进行自己的事吧。

“士雄今天回来么?”他问她。“像这样的天气,不得回来吧。”

他俩又沉默了一会。炉火更炽烈地燃烧着,但他俩都忽然的发起寒抖来。“下雪了哟。”她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窗前,隔着玻璃窗扉望见外面下雪了。他也跟了来,站在她的肩后了。

“怎么你哭了呢?”他看见她向着窗外拿块雪白的手帕揩眼泪。他的右手加在她的肩背上了。他真想不到她竟会翻转身倒在他的胸膛上悲哭起来。他想不出什么方法来安慰她,他只抚摩着她的抽动着的肩膀。

十九

县城西郊的一家旅馆,昨天下午五点来了一对年轻的夫妇。他们俩冒雪走了来,说是由T市赴海口,经过这个地方的。旅馆的主人对他俩虽有几分怀疑,但这种幽会在他旅馆里是屡见不希罕的,他就应了他俩的要求,开了一个最上等最幽静的房子给他们。

第二天早晨,阳光射进那间房的窗口来时,那个年轻女人先轻轻地从床上走下来,头髻蓬松,双颊苍白。一件毛织紧身背心的扣子还没有扣上,膨大的乳房的轮廓在背心下面的一件白绒衬衣上若隐若显的表现出来。裤脚高高的撩起至近膝的胫部,胖胖的弧状的胚肉白白地露出来。她跳下床来就走近衣架前,先把一件青素缎面的皮袄加上后走近梳化椅上坐下去,把袜子穿上。

她走近面南的窗口望外面的雪景,窗下一带是种甜薯的干田,都满满的高积着雪,远望那边是一面起伏不定的倾斜低缓的山岗。散植在山岗上的几株枯树都满长着银枝叶了,又像敷着满枝的棉花。一眼望去,完全是皑皑的银世界了。

她想,只一晚上,昨晚一晚上,自己的运命完全决定了。昨晚上到了这里来吃过晚饭后,自己还尽力和这种诱惑抵抗,试过最后的挣扎,向他提议不留宿就回家里去。但他死都不肯放手,一手把我抓住,我再无法,也无能力向他抵抗了。想及自己的妹子,虽有点后悔,但昨晚上由他得来的经验和自己的丈夫比较起来,就有天渊之别。她想,这种强烈的压迫决不能在无气力的士雄身上领略的。他的有活气的一种力可以说是恋爱的暴力吧。她禁不住羡慕起日夜在受这种暴力的压迫的妹妹来了。她想现在不单精神上,连生理上,自己是属给他的人了。

她在窗前站了一会,觉着额部和掌心微微地发热,背部也感着微寒,喉咙里辣刺刺地作痛,口里很干燥的带点苦臭,她想,定是昨晚上身体太疲倦了,并且没有充分的睡眠,就感冒了吧。她忙走回衣架前再把皮裘的旗袍穿上。

她开了房门,茶房送了洗漱的水进来。洗漱了后觉得头部很重赘的,身体也异常的疲倦。她懒懒地再走到床前来,揭开帐口,她看见他还把头深深地埋在被窝里呼呼的睡着。她略把被角撩开,他的团团的赤色的脸就给她一种的诱惑,她低下头去在他的热烘烘的颊上吻了吻,他的颊会灼人般的给了她一个刺激。

他微微地睁开了眼睛,看见她站在床前,微笑着伸出双腕向她,她立即扑倒在他的胸上了,她狂吻他的颈部。

“再睡一会吧。你不睡了么?”他再要求她,“不,不早了。快起来吧,怕有十点钟了呢,我洗漱了哟。你快起来洗漱,让我梳个头。”她再吻着他的热颊说。

他起来穿好了衣服,洗漱完了时,她也梳好了头。她站在镜前把镜中的自己细细的观察了一会,待翻转身,她看见他站在自己的肩背向着自己微笑。她也微笑着向镜里的他努嘴,表示要和他亲吻。只一瞬间她翻转身把头埋在他的胸怀里了——埋在他的宽阔的温暖的胸怀里了。她咬着他的领带,许久不抬起头来。有种从未经验过的激烈的情绪把她的眼泪催出来了。他看她的肩头在不住地耸动,忙捧起她的脸来热烈的接了一个吻后,又取了条手帕替她揩眼泪。

“你为什么伤心?我俩该欢喜的。”他俩紧紧地搂抱着,她的首枕在他的左肩上。“广勋,以后怎么好呢?”“什么事?”“我们不是犯了罪么?”

“恋爱的结合,是顶自然的,不见得是罪恶吧。”“但是你是有妇之夫,我是有夫之妇。”“那么,你觉得怎么样?”“我觉得我太对不起妹妹了。”“那我也对不起士雄了,是不是?”

“那又不同,因为他并不当我是真的妻室看待,我也不过机械的和他结合,一点爱情都没有的,我都不觉得对不住他。你当然更无所谓对不起他了。”“啊!原来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真心向你,还对你的妹妹抱愧,是不是?”

“我并不是怀疑你。不过我担心我俩以后不知有如何的结局。”“让我俩走到我们能够走得到的地方去就好了。将来的事,担心不了的。”他说了后再吻她的颊。

“所谓结婚,现在想来的确是个公式——呆板的公式,夫妇也是个空虚的名义。用这个呆板的公式和空虚的名义,去解决变幻无穷的恋爱,的确是不可能的。但是,是这么样的社会,我俩没有这种名义,也没有用过这个公式,我俩的晚夜的行动就是犯罪了。”

“我俩不承认那种公式和名义就好了,莫管社会对我们怎么样。”听见茶房敲门,他俩忙松了手,各站在一边。“进来!”广勋说了后,门开了。茶房搬了菜饭进来。他看看时表,九点半了。

他俩对坐着吃饭。他一连吃了四碗。她因为有点伤风,不想吃,吃了半碗饭就放了筷子。

“我们该走了。”她先说。“怕士雄回来么?”他嘲笑她。

“你总是这样嘲笑我!怕什么!?并且他不到下午一二点他总不能起床的。出来的时候不是对老妈子说到母亲那边去吗?我想我顺路到我母亲那边去,也可以解解嘲。”她也笑着说,他点了点首。

“你怕比我还急些呢。快想回去看你的老婆儿子吧!”她反笑他两句。“我就要到军部里去的,你不信就请你跟来看。”他俩约了下次相会的日期,同出了旅馆。他望着她乘了轿向他的岳母家里去后,他匆匆地走回家里去了。

二十

嗣后他俩利用了种种的机会在市外的几家旅馆里密会了好几次。每次相会,美瑛都尽情的享乐。广勋也应着她的希望,加以频繁的热烈的——热烈的程度几近于残虐的——拥抱,他所加的愈热烈,她愈感着不满。她自己也不明白对他的欲望何以会这样无厌足的。到后来她发见了她对他怀不满的暗影了。她几次想把他咬成一块一块的,又想把他裂成一片一片的,然后她的热烈的似恨非恨似爱非爱的情绪才能平复。

过了新年又近元宵佳节了。她和广勋有三星期不见面了。正月十七那晚,他俩又约了到去年最初相会的旅馆里来。茶房开了房子出去了后,美瑛看见广勋就像铁钉碰着大磁石般的投身向他胸部来。他也燃着情热把她紧紧地搂抱着,他的赤热的颊贴到她的颊上来。

“你的嘴角这样冷,冰般的。”她没有答话,两行热泪即由眼眶里滚流到苍白的冷颊上。广勋莫名其妙的,不知道她一见面就会这样悲伤的缘故来。

“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伤感的?”他微笑着问她。她看见她的热泪能感动的他在微笑,心里越发伤感,越发悲愤。她把头更深深的埋在他的胸怀里去,双肩不住地抽动。

她暗哭了一会,才抬起头来。“你莫不理我。你若不理我,你就要明明白白的对我说。你若对我没有爱,你就明白的对我说。我决不勉强你的。勉强装出来的爱即是罪恶。”“美瑛,说些什么话?”“望你恕我的唐突。只这一点,望你发个誓。敷衍的恋爱,在我是很难堪的。”“我有什么敷衍的。”

“你这样的说法,我不愿意听,你要明白些说。”广勋虽然热烈的抱着她,但她总觉得他不能像最初的二三回拥抱她时候的野兽般的热烈。她只承认他近来对她的举动完全是所适非人的女性的一种温柔的安慰和同情。她虽然不是不喜欢,但总觉得就这样的,她不能满足,她承认她和他的交游完全是种越轨的享乐。

——这次在供男性的牺牲时,??她想到这点,她的热泪重新流出来。她早就想向他提议。提议今后对妹妹的方法,他虽然对她说了妹妹的坏话不少,但她只当是他的一种敷衍话。有妹妹在她和他的中间,他俩的恋爱就值不得赞美,结果只有诅咒,她也想向他悬崖勒马的宣告脱离,但自己苦于没有这种勇气。自己的肉身一经他施洗礼之后,若除却了他,她的生存就无意义了,一切都归幻灭!她又想,妹妹还算是个贞淑纯良的女性,把他从妹妹夺取过来,又觉得妹妹太可怜了。因此她好几次想向他提说都没有说出来,她只恨他不自动的把对付妹妹的方法提出来讨论。“士雄说,他在这月内要到缅甸去走一趟,的确不的确?”“因为那边橡树园的事还有点不清,要去结束一下。大概月底就动身吧。”“那么我们可以自由些了。”

“恐怕更不自由呢。他走了,他们家里人就要留心我的行动了。所以我想等他走了后,回我母亲家里去住。”

“他怎么不带你一路去呢?”“他有不能带我一路去的理由。”

那晚上她也想尽情的欢乐。但妹妹的幻影——喂乳给小孩吃的美琼的瘦弱的幻影,时隐时显的在她眼前浮出来。广勋疲倦了后熟睡下去了。但她反兴奋起来,她的头脑愈疲劳愈睡不着,她愈想愈替妹妹抱同情。

——妹妹只当她的丈夫有事不得回来。至多,也不过当他在我家里赌麻雀去了吧。他像告诉了妹妹,赌输了时,我常借钱给他。妹妹有好几次向我道谢,一面道谢,一面骂她的丈夫。她那里知道她的丈夫已经卖身给我了呢。不错,一点不错,他是想我的钱来的。至少,他近来有点这样的形迹。但我怎么能说出口去责备他呢?我也不忍说出来叫他难堪。我实在爱他,盲目的爱他!明知他没有真心向我,但我无论如何舍不得他。我爱他的热烈的拥抱,受他的强有力的压迫。我的这种万不得已的苦衷唯有上天知道!妹妹,望你恕我!我并没有破坏你的小家庭,也没有掠夺你的幸福!你的家庭幸福依然存在的。我只一时的掠夺了你的丈夫的躯壳。并没有掠夺你的丈夫的心。他的心还倾向着你,永远倾向着你!我才是你的丈夫的牺牲者呢,你说你恨你的丈夫么?你不过是口说恨他,不是真心的恨他吧。他今晚上虽然睡在我的身旁,但我才真的恨他呢。他在这里熟睡着,你在那边熟睡着,他——刚才还搂抱着我的他,在梦中去看你了吧。只剩得我一个孤独者深夜里还醒眼坐在荒凉的郊外的旅馆中,没有人理会。她想到这里,禁不住把脸埋在双掌中悲哭起来。

室外的风呼呼的吹得愈强烈起来,但立了春许多日数了,房里的气温不十分冷。美瑛一个人走下床来。她站在床前翻转来看在床里熟睡着的广勋,她恨他太没有感觉,太没有神经了。

——像这样死人般的熟睡着,谁相信他是真心爱我的人!像他这样冷淡的对我,岂能为我牺牲妻子!

她恨恨的望了他的睡颜一会,走向衣架边来,她把外衣披上。他的外套,反领外衣都挂在一起,她禁不住把脸埋进他的衣服里去深深地嗅了几嗅,那种臭气还是和从前一样的给了她一种刺激——使她的感官上得着满足的刺激。

她嗅了后,无意中伸手向他的外套衣袋里去她摸着了两包东西,一个袋子里一个。她想这是什么呢,莫非是买的食品忘记了拿出来吃么。她忙把那两包东西拿到电灯下一个个的拆开来看,第一包拆开来是一个洋铁罐头的Lactogen代乳粉,第二包是一双女鞋和一只小金表,美瑛看见这些东西,胸头似酸非酸似辣非辣的异常难过。她想他近来赌赢了吧。他买只小金手表给他的老婆呢。

——输了的时候向我要钱。赢了的时候买东西给他的妻子。她愈想愈气不过,她真想把那个金表打破,那双鞋子撕破,那罐代乳粉丢到窗外的茅厕里去。但过了一会,愤恨稍为平息了,她想擒不住他的心,就把那些东西来泄气也是徒然。让他带回去给妹妹吧。平心说来,我实在对不起她了。

她把东西包好了后,放回他的衣袋里去。她仍回到床上来,看见他还在呼呼地熟睡着。在电光下看他的团团的赤色的无邪的脸儿,有一种健康美和筋肉美相混和的美在向她诱惑。她就在他的红热的颊上接了个吻。他睁开眼睛来向她微笑。只一瞬间,他在拥抱了她。在他抱中的她忘记了刚才看的金手表、女鞋和代乳粉了。

二十一

正月杪,士雄和几个水客动身往南洋去了。士雄去后广勋有几次在她家里歇夜过来。她家里的老妈子当然看出了他俩的关系,就是邻近住的人也对他俩怀疑。

美瑛家里自士雄走后,一班烟客和赌客就绝了迹。虽然有几个对她怀着奢望的年轻赌友曾来着过她两三回,但都经不住她的冷淡,绝望的不再访她了。

时雨时晴的仲春天气使她生理上有点变态——她近来像患了竭斯底里症,哭笑无常,时喜时怒的美瑛的心情倍加懊恼,每值阴昙的天气,房子里异常幽暗,美瑛一个人痴坐着只感着孤独和冷寂。她在这时候就恨广勋。恨他不常常来看她。其实他来了,自己所得的安慰也不难想象出来。尽情的享乐之后唯有疲倦和厌烦。他多来一回,自己就多增一重的懊恼罢了。

在广勋的意思,过于频繁到她家里来了,遇着附近住的人实在不好意思,所以这次约她同去看戏,看完了戏就到郊外的旅馆里去。

他俩由戏院出来时,由傍晚时分下起的细雨也晴了。夜深了,并且是雨后,戏院前的热闹的大街道上也没有几个行人。他俩站在戏院门首还听见里面锣鼓喧天的。锣鼓喧闹了一会后就听见弦管之音异常的嘹亮。他俩的兴奋极了的神经突然的受了冷空气的袭击,冷静了许多,戏院门首只有三五辆人力车,车夫蜷着身体蹲伏在车下打盹。

“车子!”广勋叫了一声。一个车夫惊醒了站起来。只一会,其他三四个也站起来,拖着车子走到他俩前头来争生意。

“到哪里,先生?”“到哪里,太太?”

“西郊的W旅馆!”广勋对先头一个车夫说。“好的,请坐,请坐!”“多少钱?”“四角钱!好不好?”

“瞎说!那里要四角钱,只一点点路。”他笑着说了后翻转头向她,“幸得路不很湿,我们都穿了皮靴来了,走到×路口再叫车子吧。”他说着向街路里来,她也跟了来,撩起裙脚跟了来。

她抬起头来向上望。灰白色的云疏疏地一堆堆的浮在苍空里。新月之影朦胧的在薄云中现出来。上面的云不住地在移动。气压像再高起来了。饱和着湿气的风触着肌肤异常的冰冷。

“三角五分钱。要不要?”车夫们在后面叫他俩。“二角钱!”广勋翻转头,伸出两根指头来。

争论了一会,因为美瑛急于要坐了,答应了车夫三角钱拉到西郊W旅馆。价钱讲妥了后四个车夫争先恐后的拉着车子走前来。他俩上了车后,听见没有揽到生意的车夫说些女人不方便听的丑话骂他们的同业。

车门虽挂着一块厚油布,冷风还呼呼地吹进来。美瑛坐在车里闭着眼睛,她的左右手互摸着指头,她的指头很冰冷的,也很枯涩的。她想到旅馆里后的一幕虽有点兴奋,但再想到兴奋后的苦恼。她的炽烈的情热也循着吹进车里来的冷风冷息下去。她觉得他虽然睡在自己的身旁,但不过是一副躯壳,是一副肉的机械。他的心始终没有半点倾向着我。自己在这世界中是离隔了一切人类的孤魂。有何乐趣?有何希望?为谁而生存?为谁而强作欢笑?

到了旅馆的房子里,已经十一点半了。“要吃什么点心不要?”茶房问他们。“你觉得饿不饿?”他问她。

“不。不过我有点冷,叫他拿瓶葡萄酒来喝。”“我有点饿了。弄点面来吃。”茶房走了后,美瑛忙走到镜橱前,她看见自己的短发散乱着,脸颊边比平时特别的干枯。他也走过来站在她后面。她对着镜向他笑。只一会,她倒靠在他的胸上来,她的双手给他的两手捉着了,她感着他的手异常的灼热。她把自己的脸和他的红热的脸比较,自己的就像透明的那样苍白。

她觉得偷偷窃窃地向他求这种秘密的生活是无永久性的。和他多周旋一夜,自己的运命就多蒙一重的不幸,自己也更深深的沉进苦恼的海中去。她想到这层,立即敛了笑颜。

茶房送了一盘面一瓶酒和碗筷上来了。茶房下去后,他就拥抱着她同一个酒杯喝着。他咬着她的耳根低声地说了许多甜蜜蜜的话,美瑛的情热又忽然地炽烈起来,她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接吻。才松嘴,广勋不知不觉地打了半个呵欠,但立即忍下去了。这样的情景在她的网膜上没有半点遗漏的留下来了,她觉悟了,她觉悟到这种欢娱已经越过了曲线的最高点了,往后只有低降。但只能暗暗地叹息。她原希望筑一座欢娱的宫殿,但不幸的是这座宫殿像蜃气楼般的瞬间消灭了。

这晚上虽在广勋的怀抱中,但她没有一点欢意,也终夜没有一睡。快要天亮的时候,广勋给她的哭音惊醒过来。“你还没有睡么?你伤心什么事?”“??”她不说话,还是哭。

“你说出来,我有什么不好?就算我有错,你也得说出来,我才明白。”他的说话里就带着不少厌倦她的分子。

过了一会,她止了哭。

“广勋,你要快点替我这身子想个方法!”她这一句把他吓了一跳。他对她本没有彻底的计划。他不过想从她贪图点异常的娱乐。现在他觉得姊姊也和妹妹一样的寻常了。

“什么事?”他装做不知道怎么一回事。“我想,我们不能再站在这个地方了。你从前不是说能够和我到别的地方去么?”“但是,??”他打了一个呵欠。

“但是什么?你怎么不正正经经的听我的话?”她捏着他的耳朵说。“我没有什么不正经。你说就是。”他笑着说。他想当成一种顽笑混过去。

“你为什么??”她没有说下去又开始流泪了。“你不把话说清白,总是哭,叫我有什么法子!”“我们一路到H埠或到南洋去好么?你只向家里说到那边做生意去。真的我们到海外谋生活去。要在海外我们才能够得自由的新生活。”“但是,??”“但是什么?又说‘但是’了。”她恨恨的说。“我走了后,你的妹妹带着一个小孩不容易谋生活。”

“那,你还爱她!你对我说不爱她的话是假的了。你说爱我的话也是假的了。”她又流泪了。

“不是这样说法。她们母子不要饭吃么?”“你只记得饭碗问题!我不是答应你留五百元给她么?”“但是,??”“又‘但是’了。”她到后来只有苦笑。“让我考虑一下。过几天答覆你,好不好?”“结局你还是舍不得你的妻子!”她觉悟了般的叹了口气。“??”他很不好意思的沉默着。

天亮了,微明的晨曦射到窗上来了,窗外的小雀在啁啁啧啧地唱它们的歌曲。她翻身坐起来。

“各人走各的路吧。”她自语的说。

“什么话?”他也微笑着坐起来想搂抱她。她伸出只手来拦阻他了。“我还是到缅甸去,至死都不回来了。我要向他忏悔。”“你想把我们的秘密告知士雄?”“有什么可守秘密的?迟早是要泄漏出来的!迟早会给人知道的!我们就把它守秘密也守不来。”

他给她吓得说不出话来了。他像给她宣告了死刑。至少,这件秘密泄漏出去了后,在这地方他再站不住足了的。她看见他的恐慌的样子,不禁暗笑起来。她想,他完全是个徒有外表的怯懦者!

二十二

上午十点前后他俩在公园里来了。他别她的时候对她说,他决不至于对不起她,望她再忍耐几天,他定有可以答覆她的回话。

在公园门首她一个人痴站了一会,想就回家里去,但心里总有点不愿意,也有点害怕因为家里实在幽暗,像坟穴一样的幽暗,也实在冷寂,像坟穴一样的冷寂。等他几天么?恐怕坐在家里一刻都难过呢。

她雇了一辆轿子到她母亲家里来。走进门来叫了一声,不见有人答应。她想运气不好的人到什么地方去都不凑巧,母亲像不在家里。她叫了一会,老妈子才从后院子里出来。问老妈子母亲到那里去了,老妈子说母亲出门时没有告诉她,于是她再乘轿子回城里来。

她回到自己房里来就微微地打了个寒抖。她忙叫老妈子生火炉。“我出去后有客来了没有?”“昨天没有客来。上午少爷来了。在房里坐了一刻就走了。他问老爷有信来了没有。”

她听见阿和来了。背部像给蝎虫咬了一口般的打了一个寒噤。她想士雄没有走时,阿和常常由村里出来。自他父亲走后。他很少出来了。虽然来过一两回,但都是十二点前后来的,由村里到城里来有相当的路程了。怎么他今天来得这样早呢。她想到他那怪丑的样子,心里就作恶。他那对黑白不明的眼睛时常在凝视着我,异常讨厌的。他的像猎犬般的东嗅西嗅爱探取人家的私事的性质,像他父亲一样的强烈的嫉妒心、猜疑心和蛇一般的固执的性质,她又很害怕。她想一定是他的祖母叫他来侦探我的行动的。

她想到他的固执的一个例来了。他始终不承认她是他的继母。他对她还是照小时候称呼,叫她瑛姑。曾经他的父亲多次的劝解,他都不听从。他对她没有叫过一回妈妈。

他十七岁了,但他的骨格像他的生母一样的粗大,面貌也像他的生母般的丑恶。头脑又钝,在小学校勉勉强强地毕了业后不再升学了。他只在村里和一群顽童游戏,打架,赌钱,喝酒。他的身体粗壮,虽是十七岁,但看来有十八九岁了。他的祖母正热心的托媒找孙媳妇了。他近来竟跟着村里的不良少年到僻静的地方调戏妇女起来了。看见稍有姿色的采樵的女人就要唱几句山歌向她们调情,有时竟大胆的伸手到她们胸前去。

今年过新年的时候,美瑛因为要敷衍士雄,表示她并不讨厌阿和,阿和过来向她作揖时,她就牵了他的手拦阻他不要多礼了。但他看见他父亲转了背,竟趁势靠近她的胸前来,把她吓了一跳。她当时就猜他是有恶意的。但过后她又笑自己神经过于锐敏了,这种举动不过是他的小孩子脾气的表现罢了。但她对他总有点害怕。

她沉思了一会,老妈子把炉火生好了。“你怎么对他说呢?”“是的,他问你什么时候出去的,到什么地方去了。??”“你怎么样回答他?”“我说你昨天下午出去的。到魏家去了。照你所吩咐的说。”

她想,阿和总不至于到魏家去问我昨晚上来了没有吧。自己错了,今天一早就要到母亲家里去,不该和广勋到公园里去的。广勋早就想跑的,自己故意作难他,拉他到公园里去的。不会去吧,阿和定是到街上赌钱去了,或到什么地方喝酒去了。他说不定晚一点还要到这里来呢。

她想,他是达了年龄的,生理上起了变化的,说不定他不在追寻异性。生理上初起变化的人的这种冲动是很强烈的。他定在热烈的追逐异性。但是像乌鸦一样的黑,牡牛一样的粗大,大猴子一样的丑的阿和,有那个女人情愿看他呢。说不定这是他来看我的原因。她想到这里又好笑,又好气,同时双颊也忽然的发热,背部也感着一种恶寒。

那晚上她孤冷冷地一个人睡在一张铜床里凝视着电灯,直到深夜两点钟还睡不下去。她思念起广勋来了。她忙熄了电灯,但在黑暗里她的思虑更复杂了,她再把电灯开上。

她愈想愈气不过,自己虽然有点对不起妹妹,但广勋就十二分对不起自己了。莫说没有整个心儿向我,就连半个,四分之一的心都没有给我。他的心完全向着他的妻子。他只当我是件取乐的机械。但是自己明知他没有真心诚意,但还不能拒绝他,生理上完全受着他的支配了。自己的希望是每晚上能够和他接近。至少,也得和妹妹平分,隔晚他应当到我这里来。但这在事实上完全是不可能的。他每晚上都拥抱着妹妹吧,妹妹——体弱的妹妹讨厌了他吧。他以余剩之力来和我周旋吧,今晚上他定在拥抱着妹妹呢。妹妹为家里的琐事操作了一天,疲倦之后就喂着乳睡下去了吧。他的要求,给渴望着酣畅的睡眠的妹妹拒绝了吧。妹妹曾对自己说,虽带点浮夸,但也有八成的可信,她实在讨厌了他,她对性交感不到半点兴趣,结果只有可厌的疲倦。妹妹又说,他如果有能力养妻子,就让他娶妾,她也不干涉。所谓丈夫没有一个靠得住的,只有可靠的父亲,没有可靠的丈夫;她和他的感情全靠她的小孩子替他俩维系着的。

她想,昨晚上不该迫他的。要求他马上离开妻子,和自己一路到南洋去,这是她明知做不到的,又何必去试探他呢。不这样的迫他,他明后天或者可以来看我。现在他怕不容易来了吧,错了,错了,他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来了,叫自己如何挨得过去呢。

快要到天亮时她才合眼,睡下去后直睡至正午时分才起来,她起来看挂钟已经十一点四十几分钟了,她洗漱了后回到房里来打算用早膳。待叫老妈子,老妈子已经走进来说,少爷来了。美瑛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怕自己的惊惶的样子给老妈子看出来,不好看。忙定一定神,但她看见老妈子站在房门口望着她狡笑。她觉得老妈子的狡笑是含有毒意的。她想怎么会这样凑巧的,自己才起来他就来了。她觉得阿和是早来了的,又起来时仿佛听见老妈子在她房里和哪一个低声私语般的。莫非阿和和老妈子讲通了来共谋自己么。

美瑛实在有点怕阿和是他的祖母唆使来侦探自己的行动。士雄的财权大部分交给美瑛了,只有村里的田地和几间小店子的店租是由他母亲直接管理。在城里的几间大店子的店租和凑的生意的股息完全交美瑛收管。士雄的母亲对这件事是十二分的不欢喜。但士雄的折子和股票都给美瑛锁起了,也想不出方法来要美瑛交出。士雄还没有走时,阿和曾来过几次。士雄和她在房里说话时,阿和就在外边窃听,这是老妈子告诉她的,阿和有时又走进房里来,站在美瑛的箱子橱子旁边,像很注意箱口和橱门上的锁头,想偷什么东西般的。

——幸得我的箱子和橱子没有一时一刻不锁着的,不然,股票和各种折子会给他偷去了吧。他定是赌输了,想来偷什么东西的。我要更加留心提防他才好。这个讨厌鬼又来了,拿几块钱打发他算了。

她正在痴想,那个像牡牛一样的粗壮,像乌鸦一样的黑的阿和走进她面前来了。

二十三

美瑛看见阿和在她面前作一种奸笑,没有一点规矩,心里就有点生气。“你昨天来了么?”她很正经地问他。“来了。瑛姑不在家,到哪里去了?”阿和露出当门两颗黄牙望着她笑,口涎像要流出来般的,她看见他那狰狞的样子,心头就作恶。

“到什么地方去,要你管?!”她当然不能告诉他昨天到的地方,也不愿意说谎,只能这样反射的回答他。

“许久不见瑛姑了,我走了来,你又不在家,叫人心里不舒服。”他还是嘻笑着张开口向她。

“你来有什么事?”

“瑛姑穿着旗袍的样子怪好看,我是专来看你的。”他走近她的床前在床沿上坐下去了。

她想这个儿子有点像白痴。他穿着黑呢的学生服,上衣满盖着头垢和尘埃,裤脚也满染着泥垢。她看见他不客气的坐到床沿上去就紧蹙着眉头说:

“你的衣裳这样龌龊,快下来!那个椅子上不好坐么?”她说了后站起来拿了一把椅子放得离她远远的叫他坐。

阿和很柔顺的听她的话站了起来,坐到那把椅子上,“你床上莫非有金狗子,怕我偷了去。”他还是嘻笑着说,一二滴涎沫真的由唇角流出来。他随即用他的满涂着黑垢的手去揩。

“我真的怕你会偷我的东西!”她沉着脸望了望他,就翻转去不情愿再看他了。

“你怕我偷你的什么东西?”他还是笑着说。“我房里的东西都怕你偷了去,你还是少来这里好些。”“我少来这里,你可以多到外头去,是不是?”他的笑声更响亮了。“你多来了,我就不敢出去么?你说话真好笑。”“父亲临走的时候和我说,要我常常来看你。”“祖母叫你来的吧。”“是的,她也要我来。”

美瑛听到这里,心里又不舒服起来,老妈子送了面包和牛奶进来。她和他不说话了。

老妈子出去后,他就过来抓了一片面包塞进口里去。“你看,成什么个样子!?”她骂他。“没有一点家教!”“我是吃你的?”他一面咬着面包一面说。“管你吃哪一个的!在我这里,我就要说。”她觉得这样顽皮的人真无法处置,赶他,他是不走的。

“瑛姑家里人不知吃哪一个的。”他嘻嘻的笑起来,笑声更响亮了。说了后凝视着她,她望见那种样子就有点害怕。

“什么话?”她脸红红的说。她很担心的,因为他的说话里别有用意。定是那个老妈子爱瞎说,告诉了他什么话。等他走后,非开除她不可。

“我没有说什么,我问你昨夜上到什么地方去来。”他走过来拿美瑛喝过了的牛奶盅。

“你要喝,叫老妈子冲给你。你这个人真无礼!我看你发狂了!”她伸过手来夺那个牛奶盅。

“瑛姑喝过了的才好吃呢!”他已经把牛乳盅送到他口边去了。美瑛气得脸上红一阵青一阵。

“你真是个疯子!十七八岁还这样的不知羞耻,不懂规矩!只有你那个不长进的父亲才生出这样的儿子来!”

“我不知羞耻,我是疯子,一点不错!要黄广勋生的才不是疯子,才知羞耻。”他唇角流着涎沫似笑非笑的站了起来。

“??”美瑛知道自己的秘密完全给他嗅住了,气得说不出话来。虽然恨他恨到极点了,但不敢和他决裂,她的脸像硫黄般的青青的凝结起来了。她只睨视着阿和,她的眼、鼻、颊都一同微微地颤动起来。

她和他沉默着互相凝视了好一会。

这时候的美瑛的苍白的脸在阿和眼中是异常妖艳的。“老妈子向你瞎造了些什么话?你莫信她!”美瑛勉强地抑着气愤低声地向他说。

“老妈子的话听不得,本人写来的信总靠得住吧。”他再流出口涎来笑着说。

美瑛的眼前起了一阵晕眩,像快要跌倒下去般的。她的脸埋在她的双掌里。但只一瞬间,她忙走向书案前去打开抽屉来。她检查了一会,她发见了她失了几封信,她的脸色更苍黄的,双脚不住地打抖。

“你这个贼!偷了些什么东西去了!快拿回来!”她声音辣辣地说,把阿和吓了一跳。他看见她快要流泪般的表现出一种悲哀的表情来,和刚才的气愤的表情完全不同了。

“我偷了你的什么东西?你时常怕我偷你的东西,箱子橱子都锁住了。我偷你的什么东西?”阿和还在奸笑,他想,他站在胜利的地点上了。

“快拿来还我!我抽斗里的几封信你拿到哪里去了呢?”她的说话中已经含有不能再抵抗的微弱之音了。

“我不知道!”他还在作残酷的狡笑。“你到底要多少钱,你说出来,我可以把你。你快把那几封信还我。”

美瑛感着自己的呼吸异常的急促,她的四肢也无气力了,她又倒在椅子上去了,她有点喘气不过来。她只双目直视着阿和。凶顽的阿和到这时候也不敢正视她了。他觉得她的凄怆的脸色很可怕。

“谁要你的钱?”阿和低着首不望她,颤声的说。“你又不要钱,你拿那几封信去干什么?”她也颤声的说。“我有我的想法。”他再仰起头来看她,他看见她的脸儿很凄艳,有些可怕也有些可爱。“有什么想法?快说来!”她像要哭了。

“我找黄??”他说着站起来想向外跑,他的像蛇一样的怪性质实在使她害怕。她忙跑过来捉住他的臂膀。

“你要我怎么样?”

“瑛姑自己做过了的事不会忘记吧。问你自己,”阿和走近床边背过脸去。她望着他的后影——怪丑的后影,发生出一种好奇心来。

她红着脸凝视着他不说话。他又声音很低的说了些话,她差不多听不清楚。

“那些信件在你身上么?”她过来想伸手探进他袋里去。“不行的!就这样的想拿回去是不行的!”他也伸手抵抗她。她骇了一惊,忙躲过一边。

“我看你要遭雷打!”她似笑非笑的颤声说。

他沉默着向她作奸笑。她感着自己周身在发一种恶寒。“你决不把它给哪一个看么?你要发誓!”“我把它烧掉就是。”

她觉得他像蝎虫般的在她身后蠕动,又像癞虾蟆般的在蠢动。她同时闻着一种臭气。

二十四

一连下了一星期的霪雨,美瑛在家里闷闷的不能出门。她觉得自己身体近来更不好了,最明显的症候就是腰酸头痛。有时候又发船晕般的呕吐起来,一天睡在床上不能吃饭。她在病中阿和来看了她几次,她很厌烦的赶他回去。她恨广勋太冷淡了。一别两星期还不来看她。她虽然恨他,但又很想见他,她念及他就垂泪。她像患歇斯底里症患得重,有时竟想自裁。她觉着她的不幸了,最初想求个理想的丈夫,真心爱护自己的丈夫,把婚期耽误了。到了后来为避社会的讪笑计,草草的嫁给仅存一副残骸的士雄。在士雄家里,不单度的非恋爱的生活,并且生理上也难得满足的安慰。她几年间蓄着的恋爱之力找不到可以作用的对象,一遇着广勋便一泄不能收拾。到现在她知道广勋不是她的理想的恋爱的对象了,但生理上却受着他的支配。她苦闷之余,差不多要发狂了。近又为保全广勋的名誉和避免社会与宗族的制裁,她不能不忍受阿和的揶揄。社会的毁誉她本可置之不理。只有宗族的制裁。她想起那种残酷的制裁,她就不寒而栗。

村里邻屋的一个女人,生了两个孩子了。她的丈夫赴南洋做生意,一去三年并不回来见她,她就和村里的一个少年发生了恋爱的关系,到后来给她丈夫的族人发见了,就按村中的习惯把她捆缚在一个石柱上。凡是族人在她面前走过去的都可以提起藤鞭子来抽她。平日恨她的人竟有用锥子去刺她的。妻有外遇,丈夫的族人是有这种特权的——得任意鞭挞那个女人的特权。美瑛曾目击过这样的情形,她看见邻屋的那个女人给残毒的几个老妇人——平日对她有仇恨的老妇人——用锥刺得周身鲜血淋漓。她想,如果照村中的习惯法,她已经犯了要受此种极刑的罪了。到秘密发泄出来的那天,第一个向她加侮辱的就是自己的婆婆和她的孙儿阿和吧。想到这种残酷的极刑,她终竟屈服于阿和的威吓之下了。

她想到自己的身体受男性的蹂躏复蹂躏,早失了生存的意义了。自己原想求安慰享乐的。所得的结果只有烦恼和悲哀。就继续生存下去,在人生上边没有什么价值的了。她想,欲从烦恼和悲哀中把自己救出来,只有自裁之一法。自裁是解决一切烦恼的最善的方法!爱惜为己为人全无意义的生命是种罪恶!

她的头痛,腰痛及晕眩等病征一天一天的明显起来了。有时下腹部也刺刺地作痛,她到教会医院去,叫一个女医生诊察了。医生说,她像有了孕,不过还不能十分确定。因为下腹部的作痛有点像子宫患了什么毛病。但神经衰弱症是很明白的。医生给了她两瓶药水,叫她下星期再来给她诊察。

她本来就有点怀疑自己是有了身孕,经医生的解说,虽说不能十分确定,她愈相信自己是有了小孩子。去年和广勋第三次相会时,她就直觉着自己已经受了孕,她想到这里,她不能不痛哭自己的运命的离奇了。

她尽在望着广勋来,想见了广勋后把一切告诉他,和他商议一个善后的方法。

她和广勋初次相会时,也曾预想到有这一天,她说笑般的征求过他的意思。广勋最初主张堕胎,但她反对。商议的结果只有把婴儿暂归士雄负责,她虽然不十分情愿,但舍此别无更好的办法。

到今日他们的预想终成了事实了。她想把这个婴儿归士雄负责也未尝混不过去,但太便宜了广勋,并且她总希望有可改革自己的运命的方法。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好方法来。她的结论还是要求广勋和她一路潜逃,逃到旧社会的势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去。明知广勋无答应她的可能,但她还循环着希望。

美瑛再等了几天还不见广勋来看她。不单人不来,连信都不给她了。她再挨不住了,打算自己到妹妹家里去看他了。她想立即去,但看见时候不早了,她准备明天一早去看他,向他作最后的谈判。

吃晚饭的时候,老妈子送了一封信进来。她望见那封信的信封是广勋所常用的,她的胸口不住地悸动起来,她想一定是他约我到那一个旅馆去相会的信了,她又感着一种抓着了痒的快感。

她没有把封面的字迹认清楚,就把封口撕了,里面掉来两张信笺来,但是不同式样的。她先拣了一张展开来读,信里面几句话是:

“黄太太,你家里的老爷没有一天不到凌公馆你的姊姊那边去。他俩时常到西郊旅馆里去歇夜。通县城人都知道了他俩的丑行为,只瞒着你一个人了。他俩也还不知道,人家都晓得了。他俩的大祸就要临头了。知者具。”美瑛读了这几句虽然不甚得其要领,但也吓得眼睁口开,一时合拢不回去。周身发了一阵恶寒,不住地打抖起来,她再展开第二张信笺,信笺在她的两手中不住地震动,索索地作响。信里面写的几行字是:

“姊姊惠鉴:妹命薄,所适非人,自与彼人结缡以来,无日不处痛苦中。唯念呱呱者在抱,无人抚养,故忍恨吞声,暂为受罪。脱无此一块肉,妹早与彼人离异矣。近闻彼人对姊又有非礼行为,妹悲愤已极,曾向诘责多次,乃绝不承认。唯人言啧啧,恐非无因,妹不忍坐视姊再受彼人之累,故冒昧函告。即姊如爱自身或爱我亦当拒彼人,勿使近姊;则妹感激无涯也。附上匿名信一缄,以供参考,妹琼上言。二月五日。”

美瑛看完了妹子的信,像受了死刑的宣告后的囚徒,有了死的觉悟,心境反觉沉静起来,头脑也冷息了许多。

——一切罪恶都要归到我一个人的身上来了。我代你们负担吧,负担你们的一切罪恶吧。让你们都自由去。我的一身本不难自决,不过里面的小生命太可怜了。最可笑的就是妹妹。她说因为有小孩子,不能和他离异。那么我里面的小生命该谁负责呢?不如直直捷捷地骂我“不要引诱我的丈夫!”还爽快些。人类是带一副假面的残忍的动物!人类是自私自利的!人类都是伪善!为图自己的功利、虚名就牺牲他人的生命亦漠然无动于衷的。好了,我觉悟了,我领受了一番教训了!我做你们的牺牲者吧。我祝你们繁荣,我祝你们胜利!只要你们能够繁荣,能够胜利;就牺牲了我这个人,亦无足惜!我自甘于孤独,自甘于败亡,自甘于死灭!你们喜欢了吧!你们遂了心愿了吧!她冷静的想了一回后,禁不住自己发出一种冷笑。

她想,我狂了吧。至少我的精神状态起了变化了。她自己冷笑了一会后又流着热泪欷歔的哭起来。

——在这世上再没有适当的事业给我做了。我也无能力为社会服役了,半死的残躯,还有什么气!我承认我是枉生于世的人了。不过我还不情愿即死,不能这样轻易自裁!我还有一件重要的责任未了呢!我要把信赖着我,走到我怀中来的小生命保育成熟!这是我的唯一的责任!我不能因为牺牲自己就并牺牲了他——或她。

但是像这样冷酷无情的社会,小孩子就生育下来也要受他们的欺侮和压迫吧。结果还是他——或她的不幸。想维护他——或她,不是反害了他——或她么?美瑛想到这里,又觉得母子一同牺牲的好,使一些都得解脱。

二十五

美瑛觉悟到故乡无所用其留恋时,恰好接到士雄来信要她和阿和都到南洋去。士雄要她出缅甸去是因为他自己不能即刻回来。他要阿和到那边去是叫阿和去学习生意,不要再在村里游手好闲做不良少年。

她想到缅甸去走一趟也好。她本对士雄无爱,但一个人住在失恋过来的地方,触目的情景——都能使她伤心。多住一天就多受一天的痛苦。她想到南洋去游览一回,看能排除这种悲痛不能,故乡的地方,她再不能住了。

——已经负了重伤的自己的心再无恢复希望了吧。管它能恢复不能恢复,就是死,我也到国外去死,不再回来了。我死了后,我的遗骨也不许他们带回故里来。我恨故乡的一切了。最可笑的是广勋,自那天向他提出要求后就不敢再来见面了。她愈想愈觉得他可恨,同时对他的怯懦的态度也加以鄙视。她虽然恨他,鄙视他;但临行之前又有点想见他一面。他的面影像在自己心上烙了印般的留了个很深刻的印象,精神上时时刻刻都受着他的支配。她想着怀中的胎儿就推想到广勋来。

她终于没有会着广勋就动身了。

二月中旬天气晴和的一天,她和阿和跟了一个老水客由县城搭乘小汽轮赶到海口H市来了。轮船到H市时是上午三点半钟他们到了H市就进了一家有名的T酒店。她开了一间面海的特等的房子。阿和和水客的房子在她的房子的后面。他们就在T旅馆等开往新加坡的轮船。

老水客由轮船公司回来说,还要等三天才有开往新加坡的轮船。美瑛是初次来H市的,她觉得自己县城虽然繁华,终赶不上H市。因为H市的街道很整洁,商店也很宏丽。她想,离自己的故乡这样近,早要求士雄搬到这个地方来住就好了。她又想,广勋能够和自己在这H市租一个小小的洋楼共住,那就再幸福没有了。她原站在骑楼上,倚着铁栏眺望海面的大小不一的轮船和海岸马路上来往的行人及奔驰的电车。想到广勋,忽然的伤感起来,又无心眺望了。

吃过了晚饭,天还没有黑下去她要老水客带她到街路上看热闹去。阿和当然也跟了去。南地的H市在这二月中旬已经是很和暖了。她淡淡地化了妆后,换了一套轻松的春衣,她不住地注意她的腹部,她怕因此减少了她的美观,她想时期还浅吧,看不出什么变化来。

他们从三楼走下来,出了旅馆,就向旅馆左侧的横街进去,到里面的内层大马路上来。H市海岸的马路赶不上内层马路的热闹。

在商店前的通路上走时看见像广勋的人,她的胸口就悸动起来。她想,真的在这地方看见他时就硬不睬他。可惜这个水客老了一点,阿和又丑了一点,不然我就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并着肩,手拉手的走,叫广勋看见不好过,他看见我和别的男子手拉手的并着肩走会心里不好过。跑到旅馆里来看自己时,那我又可以恕他的一切了。她想来想去。想不出对他复仇的方法来。复仇的方法只有找一个比他更标致的男子一同去见他,同时可以对嘲笑过自己的妹妹复仇。不过和广勋的关系。必要先得那个男人的了解。到后来,她觉得这些都是空想。冷静地问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这样的深恶痛恨广勋,自己又觉得自己的心理矛盾。假定广勋还在自己的身旁要求什么时,自己没有拒绝他的勇气吧。

她出来的目的是到在H市有名的S公司和W公司去购买衣饰和化妆用品,她走到服饰部来了。她站在大镜前望望镜中的自己,觉得近来憔悴了许多。她望着镜里的自己的脸就摸摸双颊,她看见双颊很瘦削,也有点苍黄——淡淡的粉色压不住的苍黄。她的头不住的向左右翻看自己的肩后外衣穿得服帖不服帖。随又侧立在镜前视察自己的侧影。她觉得自己的姿态还很轻盈窈窕的。自己的长身玉立的俏影还有惹起一群年轻的男性的追慕的魔力吧。但她总记挂着自己的脸色的苍黄,忙又走进镜前去,嘴唇感着玻璃的冷气了,镜中的自己的脸部陡然的给一种薄雾蒙住了。她忙拿手中的手帕要揩那种薄雾,但已经凝结成针口大的滴滴的珠了。她把露露珠揩干,自己把嘴唇紧闭着,再细细的把自己的颜色观察,那种讨厌的苍黄的色泽过是衬在淡淡的粉膜下面很明显的看得出来。她想,以后不要叫爱我的人走近自己,也不许他仔细的看自己的脸,他看出了我这苍黄的颜色就会厌倦我吧。广勋离开我,恐怕就是这个原因。她在镜前痴站了一会,微微地叹了口气,到后来她觉得自己的窈窕的身材穿着天青色的上衣,纯黑的裙还是很可爱的,自己就向镜中的自己努嘴,很想搂着她接吻。

她翻转头来看见阿和站在喳喳地响的煤气大光灯下凝望着自己,老水客靠着店台也望着自己微笑。

“笑什么?讨厌的何老伯!”她感着自己的双颊发热。“好看,好看!”何老伯摸着他的几根鼠须哈哈大笑。“讨厌。”她斜睨了他一眼,脸红红的笑了。

她在S公司只买了一双高跟皮靴。出了S公司,再向W公司来。“在S公司拣不到你中意的东西,到W公司去更难了。”“去看看总可以的。”“说到太白楼去看热闹,不去了么?”阿和跟在后面问。“我还有点事,今晚上要到D湾找个朋友,明天去吧。”“你不去,我可以和瑛姑去。搭往那边的电车是不是?”“是的,是的。搭往W街的电车直坐到终点,下来一问就找得到,那边S砂洲,有名的热闹的场所。酒楼妓馆在那个地方的顶多。”“我不到那个讨厌的地方去!”她早就听见S砂洲是狎邪的地方,她不愿意去。

阿和站在她身旁张开口望着她,像很失望的。

有几辆汽车在他们面前飞驶过去,她没有坐过汽车,羡慕起来。她看见辆辆汽车里面坐的主人翁都是碧眼红毛的西洋人。

“我们坐汽车玩玩好不好?”她笑着望何老伯。“没有意思,没有意思!花这冤枉钱做什么事?到缅甸去不怕没有汽车坐呢。”何老伯忙摇手反对她的提议。

“真的,有电车坐,已经很好了。你看车里并不挤。”她指着正在他们面前驶过去的电车。

“你们妇人家还是坐黄包车好,你坐在电车里,没有座位时来了个西洋人,驶车的要叫你站起来让给西洋人坐呢。”

他们在W公司看了半点多钟,美瑛觉得腰部有点酸软起来,说要回去。何老伯送他们母子到T酒店门首后,自己搭电车赴D湾去了。他说,要十一点多钟才得回来。

阿和跟着她由二楼上三楼时,阿和颤声的问她,“怎么样?”“不行!”她脸也不翻过来看他。阿和给她叱骂了后口里咕噜了几句。

她虽然听不清楚,但她觉得他是在骂她想念黄广勋。她当做不听见。她不等到何老伯回来,先睡了。

二十六

这轮船是定夜间十一点钟拔锚的。吃了晚饭就清检行李,七点钟前后他们都上了船。

美瑛近来很喜欢睡,每到晚间八九点钟她的眼皮上部像受着一种重压睁不开,非就寝不可。她每早晨起来时眼睛也不容易打开,勉强睁开来对镜一照,眼膜上都络着无数的血丝。她看见她的绯红的眼膜,心里很不愉快,因为这会灭损她的美的。

等到她睡醒来时,天色已经微明了。她走近窗口向外一望,看得见的只是渺渺茫茫的深苍色的海面,波动着的海浪上面淌着许多白沫,但随即散灭了。她想,怎么就走得这样远了,看不见一片陆地了。

她因为要一个人占有一间房子,买了头等的船票,何老伯和阿和共住一间二等舱房,在何老伯看来已经很阔了。若要他自己搜荷包时,他定买大舱里的统舱票的。但阿和还是悒悒不乐,他想他该和她共住头等房。

美瑛梳洗好了后走出船楼面来。她望望对面的海面边,远远的像有苍苍的小岛屿,但不十分明了。太阳在海天界线上抬起头来了,阳光直射到船的左舷上来。她故意的睁开眼睛望船左的太阳,她觉得眼皮像受了针刺般的作痛,她忙闭了眼睛,感着一种晕眩。她闭了眼睛靠着船栏站了一会再睁开眼望船尾那边,黑烟水平的走向东北去,渐远渐展开,烟色也渐微淡,到后来在远远的灰白色的云中消失了。

二等舱房在船尾最后部,她沿着栏杆走向面尾舱的扶梯口来,她看见二等船楼上还没有人出来。她想他们还没有起来吧。

早膳的时候仆欧请她到餐堂里去。食堂里有两张食台,正中一张很长大的,围坐着几个西洋人。靠右窗下一张比较小的,满围着中国搭客,挤得紧紧的,女客只有美瑛一个人。她杂坐在这些男客里面很难为情的。她后悔不该一个人买头等票了。在二等客舱里不至于这样寂寞吧。

早膳后,回到自己房里来时,何老伯和阿和先在房里了。“你们吃过了?”美瑛看见他们,像小孩子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看见了母亲时一样的欢喜。只一晚上,她像有好几天没有见他们般的。“吃过了。”何老伯坐在梳化椅上剥香蕉吃。“我早和你们一同买二等舱票好了的。一个人在这边又寂寞,又不便。

并且有许多规矩我还不很懂得。”

“我劝你住二等,你又不听话!和我们共一个房子有什么要紧。你自己说一个人要一间舱房,只好替你买头等了。二等舱里也有两间单房,但都给外国人占去了,一个法国人,一个日本人。”

“你们要常到这里来,我一个人闷不过。”“你来二等舱里方便些。我们二等客到头等舱房里来,船上有许多噜苏的,常来不得,扶梯口不是挂有一面铜牌,写着除头等客和船员之外,一概不准上来么?像我们这样随便的服装,说是二等客还没有得人家相信呢。我来往南洋二十几年了,只搭过两回二等,连这回,托你们的福,算三回了。

我平素来往都是搭大舱的。”

美瑛跟了他俩到二等的舱楼上来了,苍空上疏疏的有几片浮云,缓缓地移动。太阳热烈的向甲板上辐射它的光线。坐在房里很郁热的,船客都走出舱面来,西南风虽强,但接近热带的海面,美瑛只穿一件单衣,一件夹衣就嫌过暖了。

二等舱楼果然赶不上头等的清洁。舱面上摆着几张帆布椅子。在吃烟室前走过时,她闻着一种海腥、漆臭和烟草臭的混合臭气;她快想吐了。她望见帆布椅子,急忙走前去,躺下来。她望对面头等船楼上有几个红毛鬼都把手插在衣袋里,口里咬着烟斗,沿着两舷,意气堂堂,左往右来的在散步。

含有盐分的冷空气向久笼在房里的美瑛脸上吹来,把她的肺叶扩张了,血液也特别的加增速度向肌肤急流,她像喝醉了酒般的,感着一种晕眩,她望见深苍色的海浪远远的涌向船边来,愈涌愈高的。

“这里是不是七洲洋?”她勉强的笑起来问何老伯。“还差得远,开船还不到十二个钟头呢。”何老伯站在一边在吸纸卷烟。“七洲洋的风浪更厉害么?”“不,没有大风。不要紧,下午到琼州,安南附近的海面,风浪凶些,过了那一段就不要紧了。”阿和也躺在一张帆布椅上,他不住地翻过头去望吃烟室那边。

“你尽望那边做什么?”她问阿和。“那房子里有个人不住地伸出头来望我们,望你吧,认识你的吧。”“瞎说!在哪里?哪一个?”她也翻过头来向吃烟室那边。这时候他们六只眼都向着那边了。“那个人缩回去了。看见我们望他,不敢伸头出来了。”“你这个人总爱说那些疑神疑鬼的话!”她叱骂他。“看见年轻的漂亮的女人,谁都想看一看的。”何老伯笑着说。“你老不正经!又在嘲笑人了。”她双颊微红的说。“那个人的样子,格外不同的。我有点害怕,不是想谋害我们的么?那个人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想不起来了。”“瞎说?怎么样的人?老的?年轻的?”“和琼姑丈的年纪差不多。”她听见他提起广勋来,胸口突然的跳动起来,双颊绯红的。何老伯吃着烟眺望海面,像没有留意他们的谈话。他不住地在咳嗽,但她有时候抬起头来看他时,他那双迷离的老眼不转睛地在凝视着她。和他的视线碰着时,她忙低下头去。

海水渐渐地转成黑色了,船身的振动也渐次激烈了。高入云际的樯桅不住地向左右摆动。船身抵抗着海水的重压向南进驶,它的震动由甲板传达至美瑛的足部,再由足部达到她的全身。她有点支持不住了,说要回房里去睡。何老伯和阿和忙过来想扶她。

“不要紧。我自己慢慢的还可以走。”她站了起来,摸摸自己的额,和死人的一样的冰冷。

他们在吃烟室前面走过时,室里空无一人了。

她才由二等舱楼的扶梯走下,至甲板上时,她把才吃的牛油,面包,炸牛肉等等呕吐出来了。

何老伯和阿和扶着美瑛上头等舱楼的扶梯时,阿和忽然的向她说。“你看,那个人又在那边望我们了。他不是站在那边扶梯口么,何老伯?”

她再无心,也没有气力翻过头来望船尾了。何老伯忙翻转头来看,果然有一个清瘦的少年穿着白褂子和黑绸裤,上面加一件银色的干纱背心,站在二等舱楼上的扶梯边。那个少年的长头发给海风吹得很零乱了。

二十七

她回到自己的船室里,就向寝床上躺下来。她觉得眼前只是一团黑暗,看不见什么东西,胸口像给一块大石填压着,喘气不过来。想睡总睡不下去。背部像微微地发了点冷汗,脸色一刻一刻的变化,到后来变成金黄色了。

“我闷得很。头部冷得像针刺般的。闷死了!”何老伯忙去请了船医来。船医听说是头等船客,一刻工夫就跑来了。诊察的结果是,妊娠中遇晕船,惹起了点脑贫血症,不要服什么药。静卧一会也可以。最好能够起来慢慢的行动,使血液容易循环,就没有事了。

“喝些葡萄酒吧。”医生临走时说了这一句。

何老伯和阿和看医生去后也回二等舱里去。让她静睡。

美瑛醒来时,船室里的电灯亮了。但船身还不住地摆动。觉得自己不像上半天那样的晕得厉害了。听不见什么,只听见海浪冲击船身的沙沙的音和甲板下面的机器的轰轰的音响。

她总觉得还有种臭气,她嗅着了心头就发闷——催她要吐呕般的一种苦闷。她不知道那种臭气的来源。她想象这样清洁的头等舱房里不该有这种臭气的。她留意的嗅了嗅,又闻不着那种臭气。但忽然的那种臭气又接近鼻端来了。她从枕畔取出一瓶花露水来,洒滴在枕上,手帕上和胸部的衣上,她受了香水的刺激,再睡不下去了。她虽然不敢起来,但不像日间那样怕船晕了。她觉得喉头干苦得厉害,想喝点茶,但自己又懒得起来,她觉得自己一身是很肮脏的了。

外面有人敲门。

“进来!”她说了后,一个年轻的,头上分的发梳得光光的,穿着白色衣裳的年轻的侍仆走进来,她觉得这个侍仆侍她比别的客人更殷勤。她想,定是她先给了四块钱的小账的缘故。今早一起来,他就替我清理被褥,我换下来的袜子和裙裤,他都替我叠得好好的。

“晚餐准备好了,到食堂里去么?”他很恭敬的问。“不想吃。”她躺着摇了摇头。“我特别替你弄点稀饭好么?”他再问。“等一会再看吧。”

侍仆走了后,她奇妙的兴奋起来。绮丽的寝台,海面的幽寂。船身的震动惹起她的一种好奇的情绪。她正在痴想,假想到那个年轻的侍仆是个不好的人,对自己怀恶意时,自己也觉奇异,会起一种自暴自弃的冲动。她思想散乱的胡想了一会,觉得头痛起来了。她合了眼睛想睡,但无论如何睡不着。

再听见外面有人敲门时,她又像从梦中惊醒来了般的。进来的还是那个侍仆。

“我刚才忘记了。今天下午有一个人——二等船室的船客来了两次,看见你睡了,回去了。他说等你醒来了时再来看你。”

“他说了他的名字没有?”

“没有说,他留了一封信在这里,说等你醒来时交给你,你要请他来时,就托我到那边去叫他。”仆欧从衣袋里摸了那封信出来,拿在手中捏捏说,“里面不象是信纸呢。”仆欧说了后向她微笑。

她把那封信接过来,看见封面怪丑的笔迹,她的胸口就跳动起来,上面的几个字是:“交魏女士手收。”等到仆欧出去后,她把封筒撕开,里面掉出一个白绒线织的表袋子来。她想,这是当年应他的要求,替他编的一个表袋子。

——他也在这船里么?对了,阿和说的在吃烟室里望我的定是他了。他真的为我还没肯结婚时,那我真对不起他了。所认识的男人中还算他是顶纯粹,顶真心向我的吧。她最初看见他的字迹,还感着点悸动,现在倒很想见见他了。在这海上实在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太寂寞了。

推门进来的是阿和。

“你来做什么?”才思念那个绒织表袋的主人,看见阿和来就十分的讨厌。她想,阿和在这里,他来了时定坐不稳就跑的,阿和又是个讨厌鬼,性质和他的父亲一样的黏滞。

“我吃过了饭,来看你好了些没有。”阿和不客气的坐到她的寝台上来。“??”她望着他,在凝想,不说话。阿和当她是有意思了。“你这暴躁鬼!不懂一点规矩!”她躺在寝台上,头向左右摆动的躲避阿和。她拼命的抵抗。阿和伏在她的足部像受了致命伤的猛兽不住地呻吟。美瑛也感着他的双腕里面流着恶魔般的血。阿和待要再向她突击,忽然听见外面又有人敲门。阿和忙坐到寝床对面的梳化椅子上去。

年轻的仆欧只手按着门的把手,站在室外伸头进来说:“刚才说的杨先生来了。”她听见松卿来看她,才停息了的胸头的跳动重新跳动起来,她忙伸出两手的小指头略把两鬓上散乱的细发整理整理,勉强坐起来望对面磁盆台上的挂镜,照了一照,随又把嘴唇掀起,露出两列牙齿来。她看见牙齿倒没有什么不清洁,不过自己总觉得齿面滑滑的敷着一重点膜,心里不舒服。

她对了一会镜,她觉得自己今天特别的丑陋,脸色这样的苍黄,双颊也瘦得生了一个浅浅的窝儿,并且睡了大半天,起来还没有梳洗;她实在有点不愿意见松卿。但又想,迟早会碰着他的,现在他来了,就会会他吧。

“请他进来。”她坐起来后对仆欧说。

松卿穿着蛋黄色的直领洋服走进来。那种南洋华侨风的装束在她是很刺目的。她不禁把他和广勋比较,觉得雅鄙的界线很明了的。没有和广勋交际以前,松卿在她眼中是个美男子。现在脑中深深的有了广勋的印象的她觉得松卿的嘴唇今天特别的厚,惹起了她的反感。

“啊!美瑛姊!想不到我会在这里碰见你!”松卿的脚还没有提起,头先伸进来了。他刚说定,才看见阿和坐在这边的梳化椅上。他忙敛了笑容,恢复了他的正经面孔,刚才笑得没了缝的闭着的眼睛也仍旧睁开,很厚的紫黑色的嘴唇仍旧把上列两个长长的微向外露的门齿紧紧地包着,她看见松卿那种惊惶失措的样子更觉得难看。

“请教?”松卿正襟危立的问阿和。“是我家里人,同到兰贡去的。”美瑛抢先答了。阿和认识在吃烟室里偷望他们的就是这位先生了。

“你们到兰贡去么?”松卿问他,但随即又想起来了般的说,“是的,是的,凌士雄兄早出去了。你到那边去一时不回家了吧?”

“你呢?你到那个埠头去?”美瑛反问他。“我么?我什么地方都要去,H市,新加坡,槟榔屿,大霹雳,兰贡,孟加拉,英属的南洋各地都到过来。”“问你这回到什么地主去?”“先到新加坡。下个月可以到兰贡来。”“你做什么生意?”“没有一定的生意。这埠有便宜的货物时就采办来到别埠卖。”

松卿到后来看见阿和蠢头蠢脑的样子,也就宽了心,不十分理会他了,他只恣意的偷看美瑛。他觉得美瑛不如从前未嫁时那样娟丽了。情人眼里出西施,美瑛是他的第一次的恋人,印象很深,现在面貌虽然变了,不及从前的好看,但在松卿的眼中还是很可爱的处女。

生性固执的阿和尽坐在梳化椅上守着他俩不肯走,但松卿也和他有同样的心理,想挨他先走,但到后来松卿终熬不过他。

外面的风浪又激烈起来了,船身簸荡得厉害。“松卿,我有点头晕。明天再见吧,”她又向着阿和说,“你也好走了,我要睡了。”

松卿走了后,阿和恨恨地出去,口里不知咕噜些什么,她也无心听他。后只听见船钟响了七响。她想,十一点半钟了,不早了。

二十八

轮船在险恶的浪涛中颠倒了一夜,到了第二天早上美瑛醒来时,风浪平稳下去了。像航行至南中国海的中部来了,距赤道没有好远了,睡在船室里很郁热的,再躺不着了,她坐了起来。

她的第一件要事就是对镜,看见自己的颜色像死人般的呈灰黑色时,她就伤感起来。她后来悔不该别了家乡,遥遥的走到这四望无涯的海面上来。

——但是,留在故乡,又有谁能爱护自己!恐怕要度比现在的漂泊生活还要痛苦的孤独生活吧。自己的身心就像无所依系的蜘蛛只能无目的地在空际飞扬,漂泊到哪一块地方就在哪一块地方落着,一切只有委之运命了。女人的心像坚果(nut)之实,时时要坚壳掩护着才能发育长成。没有那个坚壳就会失其生存的价值。女人到了十六七岁正同结果的时期,需要能专心爱护她的男性。没有这个可依击的男性的专爱,虽有金钱,名誉,权位,结果还是空虚。过了二十五岁以后还没有得到专爱自己的男性时就会发生一种伤感和烦闷,这时候是顶危险的时期,由性的苦闷而自暴自弃,终至堕落。堕落了后想求真挚的爱护自己的男性越发难了。自己就是个例子了。女性想求男性的真挚的纯洁的爱,男性又何尝不想求女性的真挚的纯洁的爱呢?

她梳洗完了,略施脂粉后再走到镜前一看,脸儿虽清灭了好些,但化妆之后自己觉得也有几分动人。

她走出船楼上来了。海面的空气很新鲜。她深深的呼吸了一会,精神清爽起来,她觉着有点饥了。太阳高出水平面上来了,在强烈地辐射她的光线。苍空高高的没有几片浮云。一望无涯的海面只起些和暖的波动。轮船像停止了航驶般的那样平稳。她早把昨夜的痛苦和忧郁忘记了,心情愉快起来。她只眺望着渺无涯际的黑色的波面,有一二只海鸥振起它们的羽翼低低的在轮船附近飞翔。

过了一刻何老伯和阿和也走出二等舱楼上来了。何老伯在那边向她招手。随后看见松卿也拖着拖鞋,穿着寝衣,吸着烟出来了。他望见她点了点头,她很不好意思的回了一个礼,她想过去的,看见松卿不敢过去了。

到了下午三点多钟,阿和走到头等船室里来看美瑛时,又发见松卿坐在她的寝台前,她却半坐半躺的靠着舱壁和他谈笑。松卿看见阿和表示出种轻蔑的颜色,向美瑛告辞,回二等船室里去了。

那晚上真是她一生都忘记不了的美丽的一夜,天上没有一片云,八分满的月亮高高的挂在东方的天角上。船客都不情愿留在郁热的船室中,各人都在舱楼上或坐或立的玩月。月在海波中反射出无数的银色的光线。船客中有坐着喝茶的,有走着谈话的。一个金发美人只手搭在她的丈夫的肩上倚着船栏望海中的碎成几块的月影,美瑛看见那对西洋夫妇的亲昵的情状,心里又羡又妒。她忙逃到二等舱楼上来。

经美瑛的介绍,松卿也和何老伯认识了。他们因为船室里酷热,在舱面坐到十二点钟才各回舱里去。

美瑛回到舱房里,一时不想睡,她把电风扇开了,迎着电风,坐在近窗的倚子上。八分满的月亮已经偏西了,她的船室是在右侧的一列,月亮恰好由窗口射到她的脸上来。她痴望着月亮又触起了一番心事。

——刚才在二等舱楼上,他有意的走近我的旁边来。夜渐深了,月渐高了,我们浴不着月光时,他就轻轻的捏了我的手,我没有理他,他就一连伸了几次手过来。我怕他们看见,回捏了他一下。万一他当我是种什么表示时,??她头脑兴奋着不能睡,也有几分意思希望他来。但登时又觉得这种心思太堕落了。

她坐了一会,觉得有点过凉了,她忙把电风扇息了,也把电灯息了。她再走近窗前,想望望月夜的海色,一个黑影在外面窗前闪过去,把她吓了一跳,吓得她战栗起来。她想是船员或仆欧吧,她翻转身想向寝台上躺下去时,听见有人在外面敲窗口,她忙开亮电灯。

“是哪一个?”

“是我,美瑛姊。请你声音小一点。我进来好么?”松卿站在窗侧高声的说。她看见浴在月光中的他的脸色惨白得像死人般的。

“你还没有睡么?有什么事?明天说好么?怕噪着隔壁房里的人。”她虽然想让他进来,但又有点害怕。

“美瑛姊,你莫叫我急死了。你才答应了我的。你当我好容易到这里来么?扶梯口的栏门下了锁,我翻栏杆进来的。又怕碰见他们——碰见红毛鬼时更讨厌,要出丑呢。我不敢在前面敲门就是这个缘故。”

她终敌不住他的苦求,让他进来了。

美瑛虽然让他进来,但还警备着,怕他有什么超出友情以外的要求。他进来后就在梳化椅上坐下去,他的很厚的上下嘴唇还不住地颤动。她看见他的惊恐的样子又抱了几分同情,她想,他还是和从前一样的怯弱。

看见他的惊怯的态度,高瘦的身体,双颊上泛着淡淡的红彩;她对他的旧情渐渐地苏醒起来,他的平稳的态度反使她生了一种反感。

“他们说你到南洋去了。怎么你还在H市呢?”“??”他没有回答。

她看见他淌着眼泪了。她忙坐近他身旁,伸手握着他的手。“你为什么哭起来了呢?你为什么伤心?”松卿只手拿条手帕揩眼泪,只手握着她的手。

“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忽然地悲伤起来。大概是自己神经衰弱吧。总之,我自和你相别以来,不曾度过一天的快活日子,也没有一日不思念你。昨天看见你,我心里就悲楚起来——说不出缘故来的悲楚起来。但同时又很喜欢,看见你,我就不能不流泪了。我因为你受了不少的痛苦。现在我也有相当的积蓄了。但是你已经属了他人。我就有了这些东西也??”

“松卿,你莫说那些事了,过去的事,我的确对你不住。不过母亲作主,叫我又有什么方法!”

“我并不怨你。我只怨我自己,怨我自己的命运。”据松卿对她说,他失恋之后就不愿意再看故乡的城市。临行时,虽然不免多少留恋,但有了腐蚀他的有活气的青春的悲剧的遗迹的故乡,他发誓终身不愿意看它了。他离了故乡在南洋群岛过了两个月的流浪生活。在这两个月的期中为排解自己的烦愁起见,就想更换他的生活。因为他觉得这样烦愁的无变化的生活不知在何时才能够终止。想到曾和她共游过的公园,共吃过饭的馆子,他又忽然的流着泪的思慕起故乡来。那时候在南洋各岛正是秋间受着炎炎的太阳直射的时节,天气异常的酷热,入夜之后就常在海岸咖啡店里迎着海风过沉醉的生活。绿的薄荷酒(Pepper-mint),黄的布兰地,紫的伟毛斯(Vermouth),还有眩迷人的眼睛的白热煤气灯和含有毒液的由爱尔兰,荷兰,巴黎等地方流落来的西洋女子的红唇。但这些都医不好他的心的重创——由她受来的重创,他在这时候,像理性麻痹了的半狂人般的沉溺在这种毒鸩的但是甜蜜蜜的生活中。友人们虽常劝戒他,但他总觉得紧迫着他的哀愁和孤寂若是一刻不去,他的这种沉溺的生活就一刻不能停止。但是能够排除他的这种哀愁和孤寂的,有谁呢?在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谁呢?

有时因职务的关系,由新加坡渡马六甲海峡到苏玛杜拉和爪哇去,像今晚上一样的月夜,就一个人凭着船舷,静听海峡的怒涛向船身冲击的音响,含着眼泪,直至东方发白还不回船室里去。斜倚着给露水冷湿了的铁栏望远处的北方的故乡的天空;神魂就驰向她那边去了。总之,一句话,失了她的他在这世上再难觅安身立命的地点了。

她听了他的话也感动起来,跟着他流了点眼泪,再紧紧地握着他的手。黎明时分她放他走出船室外来时,舱面还没有一个人影。

二十九

到了新加坡,何老伯原定住F客栈的,因为F客栈的房租伙食比较便宜些。但美瑛执意要住S酒店,因为松卿邀了她同住那家酒店。

她和松卿虽同住一家旅馆,但他俩的态度是洁白的。至少,何老伯和阿和没有发见出他俩间有超出友情范围外的行动。至他俩间有何种特约,那就非何老伯和阿和所能知道。

到新加坡的第二天,有轮船开往兰贡,何老伯就想起程。美瑛的意思是,航行了六七天了,异常困顿,要在新加坡埠休息几天才动身。

他们不趁明天的轮船就要在新加坡多停留四天了。

第三天早上松卿起来不吃早膳就出去了,他说,在新加坡还有点事务未了。何老伯看见松卿走了后,他和阿和出去办理他所应办的杂务去了。

十二点钟松卿回来了。何老伯和阿和还没有回来。他就到美瑛房里来。

“没有出去么?”他笑着向她说。“我又不认识路,一个人怎么出去?天气又热,一个人坐牢般的在这小房子里真闷得慌。”“我伴你到市外近海的风景好的地方去散散心好吗?”“想是想去,不过??”“怕他们说话么?只一点钟工夫的火车,当天可以回来的,不要紧吧。”

他红着脸笑。

“不是这样的意思,我相信你,也并不是怕你对我有什么。不过??”她也很愧赧的说,因为她有内疚没有向他表白。在未向他表白一切秘密以前,她不敢容许他的要求。因为这种无责任的恋爱的表示,她觉得太把自己贬抑至流娼阶级以下了。

——他虽然说不久会到兰贡来,但他先要到爪哇去,和他这一别,第二次的机会就无期了。运命到了改革期时就非快改革不可。自己还是趁早决断由他的手把自己的运命革新,再开始新生涯吧,对士雄,自己是完全无爱的,况且阿和就是自己的目前的大敌人,到兰贡士雄家里去后,迟早就有风波发生,这也是可断言的。最好还是还是,??她想到昨晚上在辉煌的电光下,自己浴在磁盆里所发见的一种恐怖——也是一种悲痛——来。

昨天吃了晚饭后,流汗过多了,她一个人到浴室里去洗澡。她解开衣服时就觉得到自己的身体一天一天的膨大。浸到磁盆里再审视自己的肌肉的色泽,连自己也感着冲动的刺激,她想只有“凝脂”这个恰切的形容词才可以比拟自己的肌色吧。到后来看见自己的两个小乳头带了点可厌的黑色时,她吓了一惊。她想,事实完全证明了。

到后来,她想这件事变叫士雄负责,迟早要败露出来;还是爽爽直直地叫松卿负责的好吧。我趁这个机会把我的运命改造吧。前途或有点光明在等候着我也说不定。

下午的一点多钟,松卿和美瑛都在由新加坡向北开驶的火车中了。

他俩在火车中并坐着,眺望沿海的景色。美瑛当火车一展轮时,心里就有点沉闷,坐在车里和松卿谈笑都是很勉强的。火车再走了半点多钟,她起了一阵晕眩,眼前的一切东西都带灰黑色的轮廓。胸口像给一块大石紧压着,沿脊柱发了点冷汗,脸色一刻一刻的转变成苍白色。

“我像有点不好。”她气喘喘地说。

松卿留意到她的脸色的变化,凝视着她说:“怎么样?精神不很好么?”“好像沉溺进黑暗里面去了般的。你那个箱里有什么药没有?”她像要哭了。“那真没有法子,在火车里。恐怕是贫血症吧。你的脸色不很好。”“我再支持不住了。”她倒在他的膝上了,他的胸口登时突突地跳动起来。

同车的一个马莱人从他身上挂着的暖壶里倒了一盅葡萄酒过来叫松卿给她喝,松卿只手端着那盅酒,低下头去,把嘴凑近她的耳边轻轻的叫了她一声。他感着她的耳朵和颊部冷得像冰般的,摸摸她的额也异常的冰冷。流着腻汗,看她的手也像白蜡般的,摸她的指也是冷冷的,指甲上也没有一点色泽。按她的搏脉,很微弱,他略提高他的左膝,把她头承起来用根指头揭开她的灰白色的嘴唇,一滴一滴的把葡萄酒灌进去。她像知道他在给药她吃,她的紧咬着的牙齿微微地打开来。

同车的搭客都默认她是他的妻子。他也紧紧地把她抱着细心的看护。他时时去摸她的手,也用唇去吻她的额,前者表示他是替她测脉搏后者是表示测体温,过了一会,她的手会伸动了,触着他的手了,她像无意识的伸手给他,又像精神恢复了后的表象。

再过一会,双颊起了点红影。“瑛姊!”松卿凑近她的颊喊她,她微睁开眼来向他微笑。“好了点么?”“??”她点了头,像很不好意思的想坐起来,但她终于没有起来,像没有气力,又像有意不愿起来。“你还是再休息一会吧。不要起来,不觉得冷么?”她的头伏在他的怀里,摇了摇头。

三十

再过二十多分钟,火车在一个很小的车站前停住了。她也站了起来。“好了些么?”他握着她的手问。她的手不像先前那样冰冷了,便脸色还没有恢复。

“没有什么了,不过身体有点疲劳。”她说话都缺乏精神般的,不像来时那样多话了。她觉得和松卿接触,和松卿谈话时,神经就受一种刺激,心头也忙乱起来。她走近车窗,眺望窗外的景色,一面苍色的高山耸立在这车站前,她觉得车里很郁闷,便伸出头在车外,深深的呼吸了一阵清新空气才跟松卿下到车站里的休息室来。

松卿说,近这车站是个有名的产锡的矿区,他有许多认识的朋友在这矿区里作工,地方虽然小,但商业是相当发达的。

他俩在休憩室略坐一会。她忽然地对他说,“哪一点钟有车开回新加坡的?我们还是回去吧,到这样怪寂寞的地方来有什么意思?”

“要等到夜晚八点钟才有车了,还要等五六个钟头。我们到一家旅馆去歇歇吧。”

到近车站的一家的小小的客栈的楼上时,她还感着一种晕眩,很想睡下去。松卿说他要去找几个朋友,提着那个手提皮箱子出去了。她像睡了一会,醒来时看自己的手表还只三点半钟过几分,他还没有回来,她很寂寞,走出骑楼前来望海,看得见海滨的疏疏的一列人家。那些人家的屋顶,白壁和屋后的树木都浴在斜阳里面。再望远一点,就是像玻璃般的平坦的碧海面延扩到西南那边的低空之下。戎克船的白帆点点地浮在海湾里,礁岩附近有海鸟飞翔。她不相信自己真走到这样幽寂的地方来了。看见下面走的都是黑色的马菜土人,她有点害怕。

她望了一会回到房里来,略整头发。正在对镜时,松卿回来了。“精神好了些么?”“睡了一会,没有什么了。你怎么回来得这样迟?”“到那边时,恰好他们在吃饭。他们要我喝点酒,就过了好些时候了。

你不觉得饿么?”“一点不想吃。”她摇摇头。

“那边有海水浴场,我们去散散步好么?走走路,吸吸海岸的空气,于你的身体是有益的。”

“不远么?”“就在那边,不要十分钟。”

她也想看看海岸的景色。两个人出了旅馆,慢慢的走出砂滨上来了。在这地方土人们像看惯了中国人般的不十分注意他们。

他俩走到海水浴场来了,她看见土人一个个赤条条地坐在沙岸上,不觉脸红红的不好意思起来,望了望松卿,低下头去。

“你看那边有人在跳舞呢!”松卿像看惯了这些景象。

她抵抗不住好奇心的引诱,忙抬起头来看,一对赤条条的男女在搂抱着跳舞。

——真野蛮的习惯!她感着自己的全身在发热,觉得土人的裸体跳舞虽然简单,但有种强烈的蛊惑性,“回去吧。”她背过脸去说,要求他离开海水浴场。

“那才是人生的真味。”松卿笑着跟了她来。“讨厌!”她斜睨他一眼,红着脸笑了。

他俩为避炎热的斜阳,走近海岸的树林下来。他俩在归途中都觉着彼此的理解渐有进步了,心和心也有融洽的可能了。隐伏了的一年多的热烈的情深再在两人内部迸发出来。她想,他有要求,也不能拒绝了。

回到旅馆里来了。茶房送饭上来吃。吃过了饭时,约六点多钟了。他俩并坐在骑楼前望海,海风一阵阵的吹进来,她的精神很爽快了。她好几次想说回去的话,但又觉得机会很可惜的。她想,就在这里歇一宵也可以,不过自己要有一种觉悟——和士雄离婚的觉悟,并且要求松卿发誓替她负终生的责任。

“回去么?还是在这里歇一晚吧!”他望着她由浴室里回来就问她。浴后的化妆分外美丽的,给了他一种诱惑。

“还来得及么?”她笑问他。

“歇一晚吧。”“??”她低着头脸红红的微笑。

“就回去,他们也要说话的。横竖都要受他们的猜疑了。”松卿下浴室里去了。她一个人坐在骑楼的铁栏前远远的望见海面上渔船的几点灯火在月色中闪动,下面街道上有许多土人挤拥着往来,大概是晚饭后的游散,海上的轮船的汽笛和旅馆后的火车的汽笛彼此呼应的像在相应答。她回忆到自己竟会走到海外的乡间来和松卿相会,禁不住生了一种漂泊的哀愁,她起了一种自暴自弃的思想了,她想自己的一身只有一任运命之浪漂流,能流到哪一块地方就到哪一块地方去吧。

她觉得后面有人来了般的,待翻过头来时,早给松卿搂抱起来了。她骇了一跳,想向他抵抗。但只一瞬间,她很柔顺的和他亲吻了。

这晚上终在这乡间的旅馆里歇了一宵。

早晨九点多钟松卿醒来时,美瑛已不在他身旁了。他想她逃回去了么。忙伸出头来向房里张望。他看见她了,看见她痴坐在靠窗的一张小圆台前。

“起来了么?”他笑着问她。她抬起含着眼泪的眼睛来。“快起来吧。”她走近他,在床沿上坐下来。他伸手过来握她的手。“你真的下个月能到兰贡来?”她淌着眼泪问他。“现在还能挨到下个月么?到爪哇去一星期可以赶回来,两星期后我就到兰贡来。不过士雄那方面的事你要自己负责弄清楚。以后的事,你莫担心,我完全负责。”他说着再过来拥抱她,她也不能不机械的伸出细长的皓腕来给他一个反应的表示。

她对人生有点憎恶了,她想何以自己的运命特别的离奇,自己的生活也特别比普通女性不自由,上帝像有意同自己为难般的。使自己的生涯愈沉愈下的第一原因,就是和表兄的结婚。和他的婚约定了后,自己的悲苦的运命就完全决定了。幸福的生活也就完全剥夺得干干净净了,直到现在还没有找着安身立命的地点,在这两年间因为不自然的恋爱,受了不少的痛苦。今后的松卿的确诚心诚意爱护自己,士雄那边又能圆满的脱离时,以后或有度和平安定生活的希望。不然,自己的前途恐怕越走越发黑暗悲惨了。但仔细的思考一回,又觉得自己的沉溺的原因是一种不良的遗传性——性欲的发作过强烈的遗传性。

到了下午三点多钟,他俩还留恋着都不肯动身。到后来,才搭三点半的火车回到新加坡来。

三十一

美瑛到兰贡后,士雄家里起了一场险恶的风波,第一,她发见了士雄在兰贡还有一个妾,这使她向士雄宣告离异的决心更坚决了。第二是阿和的报仇,他在他的父亲面前把美瑛在故乡和途中的一切秘密行动通发表出来。士雄和她终至决裂了。只把作调人的何老伯难倒了。

美瑛到兰贡满一个月又二十余天了。士雄患咯血症死了。士雄的死,把一切的纠纷解决了。等到松卿来时,她就跟他回H市来,松卿说,他在H市凑巧有生意,一年中住H市的时期多,所以要美瑛回H市去住。

他俩回到H市在凤凰台街租了一家小小的,但很精致的洋房子。他还替她买了一辆汽车。她渐渐的知道松卿的职业了。她初听见时,虽然骇了一惊,也有点替他担忧;但无可如何,只暗祝他在这几年中不遭失败,多挣几个钱后就劝他莫再冒险。

原来英国和荷兰的东洋方面的殖民地政府都是很腐败的,比我国的政府还要十二分的腐败。他们的税关上的用人和巡捕都可以用金钱去收买。有个日本的商人在H市大规模的私印南洋各地的流通钞票,松卿就替日本商人带假钞票到南洋各地去推销。他的来往的旅费全由日本商人供给,所获的红利又可分得百分之七。各殖民地税关上检货的人大部分给日本商人买通了,有了个秘密的凭证,松卿把那个凭证拿出来,大概不受检查的可以通过。松卿到印度地方去时又常把鸦片秘密输入H市来。

在凤凰台街住的大半是日本人,其余的中国人不是在日本人的银行或洋行里当买办的就是职业上和日本商业有关系的人。

松卿和美瑛搬到凤凰台街来时,快要到端阳节了。时节算是仲夏了,但海岛上的气温不比内陆炎酷。四月杪的一天,天气晴和,松卿要美瑛同到北园去游散。美瑛近来的身体不很好,下腹部时常隐隐地作痛,并且比初觉得有胎时痛得紧急,身体也常感着疲倦。但又不敢打落了松卿的高兴,勉强从床上爬起来换穿衣服。

“我实在懒得走路。北园在哪一块?远不远?”她懒懒的说着在对镜梳头。她才把腰伸起就觉着下腹部和腰部刺刺作痛。

“这么远的路,怎么能够走去?我们坐汽车去。”松卿换了一身山东黄绸的反领西装,戴顶巴拿帽子,只手提根手杖,只手拿一根纸烟在吸。等了一会,美瑛把头梳好了,翻转身来看松卿,觉得他的衣冠虽然端整,但装束的样子就不很大方,他的样子就有点像伺候红毛人的仆欧,又有点像映画戏里的戏子。她看见他的反领的西洋服就联想到广勋的那件外套来了。广勋穿的西洋服,材料虽赶不上松卿的,但他装束起来就很大方也很自然,松卿和他同是穿西洋服,但雅俗之分,在她眼中总能立即辨别出来。

她也换穿了一套潇洒的服装,碧色的绮罗上衣套铁线丝裙。只手提的是黑皮钱夹,只手撑枝日本式的小洋伞。松卿看见美瑛装束好了后就按呼铃叫妈子进来。不一刻,一个胖胖的穿黑油绸衫裤的老妈子走进来问有什么事。

“你到车房里去叫阿根把汽车准备好。驶过来。”“是的。”老妈子退出去了。

美瑛搬到凤凰台街来只四五天,今天才坐新购的汽车。

“阿根?是不是我们村里姓吕的?”她听见阿根的名,胸口突然的悸动起来。但不像性的烦闷期中的那种悸动了,现在的是多带惊恐的分子的悸动,她联想到阿根在屋后草墩上的恶作剧,脸上又微微地泛出红影来。

“我也不很清楚。是个同乡的商人荐来的,说是我们村里人。但我不认识他。你认识他么?”

“晓得是他不是他?但我们村里是有一个名叫阿根的。”他俩走出门首来了。站在门首望得见H市的湾港,湾港里面碇泊着大小不一的无数的轮船。湾面淡淡的给一重黑烟遮盖着,望不见隔湾的K市。

他俩沿着石阶段一步一步的走下来,汽车在石砌的台下等着他俩,坐在车前头的汽车夫双手执着把手,戴着一套汽车夫常用的眼镜。她虽然留心看了看那个车夫,但只看见他的侧面的姿势,并且戴着掩了鼻额的大部分的眼镜,不十分认得清楚。车夫略一侧身,背过手来打开车门让他俩坐进去了后,再把门关上,就开始运转汽车的把手。

汽车驶出海岸上来了沿着电车路线疾驰。他俩坐在汽车里都沉默着。在性的生活中过劳了的她尤觉得索然,一启口说话都感着疲倦了。她有时偷望他的侧面,看见他的紫黑的厚唇和绯红的高鼻尖,心里就感着烦厌。尤其是他的脸上近来发了许多似面疱的红疹,更惹人讨厌。她近来觉得和他同栖的生活唯有痛苦了。

过了二十多分钟后,汽车停在北园门首了。车夫忙跳下来,除了眼镜,打开车门。先下来的是美瑛,松卿也跟着下来。美瑛和车夫的视线相碰着时,彼此都骇了一跳,你看我,我看你的痴站了一会。松卿看见他们的态度,心里有点不快活。

“你们都认识的么?”松卿勉强的笑着说。“小是时候就认识,他是我的邻舍呢。”她脸红红的笑着说了后向阿根点了点头。阿根也笑着向她很恭敬的鞠了鞠躬。她觉得阿根虽然瘦削了些,但比前年就英伟得多了。不过颜色黑了些,脸上的黑面疱倒消失了。

“想不到先生的新太太就是瑛姑娘!”阿根惊异的说。“你就在这里等着。”松卿吩咐阿根后就向着美瑛,“我们进去!”用命令式的说。美瑛看透了他的心里在燃烧着嫉妒的火。

她想和松卿正了夫妇的名义后的生活比和士雄同栖时还要不自由了。她觉得自己的短短的恋爱史中还是和广勋一段最有意味,也得了相当的结果,除了这一段外,自己的生活都是悲惨的,痛苦的。

订婚是迟延不得的,误过了婚期的女子的运命最悲惨生活也最痛苦。自己在十六岁那年若没有拒绝广勋的求婚时,现在的生活是很幸福的。再退一步想,就答应了阿根的求婚,现在和他俩人在村中度清贫的农民生活也是很幸福的,最后,直截了当拒绝了表兄的求婚,和这个人正式结婚,就生活苦些也有贫苦的幸福,可以免得这回的漂泊和一年来的堕落。现在虽然和这个人成了夫妻。但是过了新正的水仙花没有什么价值了。

松卿和美瑛虽然对坐在一家茶楼上,都各有心事,没有半点乐趣,她犹悒悒寡欢的,因为她近来感着里面微微的胎动起来了。

到五点多钟他们才回到家里来。

三十二

美瑛在H市认识了不少的女朋友。她们都活活泼泼地跟着她们的丈夫或情人到处游散,或公园,或戏院,或跑马场,或旗山顶,有时互相邀请,在各人家里开茶话会或小小的跳舞会。美瑛看见她们兴高采烈的样子,心里就很羡慕,她也曾伸手进松卿的肩肋下并着肩赴过茶话会或跳舞会来,但一见松卿的装束和言动就鼓不起血气,愈到热闹场中去,愈觉得寂寞。

松卿是很诚挚的爱她,她也知道每遇着没有会过她的朋友,不论男女,松卿定替她介绍,他像唯恐朋友们不知道他已经结了婚。她对他的诚挚的爱未尝不感激。但他对她的猜疑和监视的态度又引起了她的反感。

一天松卿往永田洋行——店面的陈设是古董品和银器,里面地窖室里就有私印各种假钞票和私铸假银元的一家日本商店——去了。美瑛一个人坐在楼前翻读一本新进作家Y氏的创作集。她近来觉得这无聊的岁月实在难度,她常到书店去买小说来消遣了。但她不敢当着松卿面前读小说,因为他不喜欢书籍,他看见她读小说就说女人不该看小说的。她近来对现代作家的创作爱读起来了,把从前买的《红楼梦》、《儿女英雄》、《再生缘》、《天雨花》等小说或弹词都丢开了。她尤喜欢读Y氏的小说,因为Y氏是高唱殉情主义的,文章也流利。妊娠中的她神经越发衰弱,Y氏的创作常把她的眼泪引流出来。今天她读到Y氏的一篇“殇儿”,悲痛极了,想到腹内的小生命,不知不觉地痛哭起来。她把Y氏的创造集丢开了,不敢再读下去了。

——除了腹内的胎儿。我对世人可告无罪!对不起人的不是我,还是他们!广勋对不住我,士雄也对不住我,松卿也对不住我。我只对不起腹内的小生命!我之流离漂泊我自己虽有几分不对,但大部是想为这个胎儿谋一个庇护他安全生长的地方。现在说出来有谁能相信呢?生下来不知生身父为谁的婴儿是何等可怜的哟!我委曲求全的到士雄那边去,在海上漂流十几天完全是为这个婴儿!到后来要跟松卿回H市来,再在海上漂泊,也完全是为这个婴儿!但我这苦心又有谁能谅解呢?我的生命置之度外了,能够保全这个婴儿,只要有人庇护这个婴儿,我什么都可以牺牲。我不再受呆板的名义或习惯的支配了。过了长期间的国法,道德律,社会习惯该有改革的必要!我不能再受这些呆板的公式的束缚了,我要打破一切!打破了一切,我和腹内的婴儿才得生存!不,我要牺牲自己为婴儿图生存!我该把他交回他的父亲!我要当着妹妹的面叫他承认腹中的胎儿是他的儿子!我要向社会声称他是我的爱人!我看见他承认了胎儿是他的儿子,承认我是他的爱人后,我就死也情愿!我的幸福——一生的幸福完全给你剥夺了!广勋!你是蹂躏我的人!

你是压迫我的人!你是奴隶我的人!奴隶我的人!你还在怯懦的不敢向社会承认他是你的婴儿,承认我是你的爱人么?

昨晚上她和松卿睡在一起时,她对他说:“我恐是有孕了。我觉得我的身体有点不寻常。我们快有小孩子了。”

她说时也感着自己的双颊红热得厉害,她暗暗地自愧。“恐怕不对吧,那里有这样快?”她望见他的紫黑色的厚唇上微微的震动,脸上也浮了一种浅笑。

她看见他不承认她有这样快怀孕,着慌起来。她想,妊娠的象征一天一天的显著了,到了日后掩不了的时候,怎么好呢?她愈想愈担心起来。她想将来定有难解决的纷争发生的一天。

她想,妹妹能够承认我这腹内的胎儿做她的儿子抚养他时,我把婴儿交回他的父亲后死也瞑目。她想到后来,真的想写封信寄给广勋,叫他出来H市。

“瑛姊!”有人在后面叫她,她骇了一跳,忙翻转头来看,阿根笑嘻嘻地站在楼的厅中心了。

她看见阿根,胸口就跳动起来有点害怕。她怕他对她有意外的不慎的举动。她对他保持着尊严的主妇态度,她靠在摇椅上不动。

“有什么事?”她望也不望他一眼,视线只注视着地面。

阿根看见她的这样的态度,有点不好意思,想再向她说话,固然不好,想就退下去也不好,他痴望着她站了一会。

她看见阿根不说话又不退下去,心里有点着急,略抬起头来望他,她吃了一惊。她看见阿根像电影戏里面的黑奴般的微倾着头向他的主人流泪,他的脸上也表现出一种诚恳的热情。她给他的热诚的态度感动了。但她还不能抛弃主仆的成见。她以为对他恢复了在村里小孩子时代的态度会伤害她的威严。

“老爷有什么事委曲了你么?我说得来的可以代你对老爷说说。你有什么事,快些说出来,简单的说出来。不要尽站在这里。”她说了后翻过脸去望海。

“瑛姊!——当杨先生的面前,我决不敢这样的称呼你——我并不是为我自己的事来和你说话,我是一心为你的事来和你说话。我看见瑛姊受苦,我心里不忍,所以来告诉我所知的一切。”阿根只手拿条半新不旧的手帕在揩眼泪。

“你所晓得的是什么事情?快说出来。”她有点惊异他说的话。“我们瑛姊和他什么时候成婚的?”“和他结婚不好么?”

“据我所晓得的,杨先生不该和女人结婚了的。他没有和女人结婚的资格了。”

“什么话?”她惊骇起来了。她两眼直视的望着他。

“他们——杨先生的朋友说,杨先生传染到癞病了。癞病不知道确不确。但病毒是有的,我有好几次送他到病院去打针过来。瑛姊,我看你的身子不好,恐怕由杨先生传染到了有点毛病。我望你快点到病院里去诊察诊察。不是我的心不好,我希望你能够和他离开,最要紧先把病治好。瑛姊,你可以相信我的心了吧。”

她想到自己近来的种种病征,她有点相信阿根的话了。她凝视着地面,一时说不出话来。只一瞬间,她的双行清泪扑扑簌簌地滴下地面来了。

“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多嘴,害瑛姊伤心。”他走近前来跪在她的裙下了。“但是,我希望瑛姊还是趁早叫医生看看的好。”

“阿根,我谢你了。你下去吧。让我歇息歇息。”她觉着下腹部和腰部更加痛得紧了。

三十三

她听见阿根下扶梯,她就走进房里向床上躺下。她才躺下来就听见下面松卿回来了。

“你到楼上去做什么事?”松卿厉声地问阿根的声音。“许家的太太叫我来问太太今晚有空没有空,有空时和她们到戏院里去。”美瑛听见阿根撒谎回答松卿。“太太怎么说?”松卿的声音。“太太说要等你老爷回来后商量。”阿根的声音。阿根像故意高声的说,好叫她听见。

松卿走上楼来了,她忙勉强的坐起来。他看见她坐在床沿上有点慌张的样子,心里越发狐疑。他的脸色很难看,把手杖和一个手提黑皮夹丢在一边,气愤愤的对她说,“你叫阿根到楼上来干些什么事?”松卿的话很是刻毒的。“有事情,叫老妈子不好么?”

“谁叫他上楼来?许奶奶差他来的。”松卿看见她发气,又有点害怕,不敢再说什么了。过了一会,“你答应了她没有?”他问她。“你答应我答应她么?”她反问他。

“单请你一个人去么?”松卿顶不愿意的就是自己不在被请之列。“她说,今晚上光是女客。没有请男的。”她微笑着说。“真的她们家里的男人不一路去么?”松卿从来就神经过敏地猜疑他的邻人们轻视他,排斥他;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像他们般的开有大商店,自己的名誉在他们间也很坏。

“这有什么好说假的!”她说了后轻轻的鼻笑。“你想去么?”“我有点想去,不过怕你不答应,要问问你。”

“你自己想去,还要向我商量做什么?”他也鼻笑。

不愉快的沉默扩散在他俩间。“那我不去了!”她过了一会恨恨的说。说了后她就向床上躺下去。

看看五月快要满了,一转六月初,松卿又要带一批假钞票到南洋各埠去了。近这一星期来他很忙,差不多一早出去,不到夜间十二点不回来。她一个人坐在家里闷得忙,就命阿根驾着汽车到市内风景佳丽的地方去游散。阿根介绍她到一家医院里去看病。医生只说她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了,不说出她有没有病,给了她一瓶药水和一盒黑药丸。

“瑛姊,你有了小孩子?”他很惊异的说。因为他相信松卿是无生小孩子的能力了。她听见阿根的惊问。惟有惨笑。

一天,阿根伴她上旗山顶去乘凉。“阿根,你还是我的弟弟呢。你真的像我的亲弟弟。我后悔从前太对不住你了。”

“瑛姊,我只恨我家计不好。我并不怨人。你看我现在还是个汽车夫呢,离家快两年了,还没挣到一个钱。”

据阿根说,他最初出来到新加坡就在一家汽车公司里习驶汽车。习了一年才始习会。他本可在新加坡图生活,那边的工价还高些。不过他很思念她,明知她早嫁了。但也想回去见见她——挣点钱,制套漂亮的衣服穿起去见她。他又说,他希望她能够马上变成一个穷人——和乞丐一样的穷人,他就把挣来的钱全数给她,使她感激到向自己流泪,他又说。他希望她一刻就成一个老丑的妇人,没有人想娶她,自己就搂抱着她接吻。

她和他在山顶的路旁的一张铁梳化椅子上并坐着,听见他的无邪的告白,禁不住流下泪来。

“阿根,你该结婚了。你该回村里去度你的农民生活。你还是回村里去快点结婚好。”

“没有钱,空手回去,家里人看不起。还是在这里困守几年,多挣些钱后再回去。”

“你一个月的薪水多少呢?”“十二块,除了五元的伙食,只七元。年中添制些衣着,没有什么存钱了。”

“我这个给你吧,”她笑着把左手中指上的一个大钻石金戒指除下来塞在他的手心里。

“瑛姊,莫说笑。我也不敢要,怕杨先生知道了,说我偷了来的。”他红着脸笑。

“真的给你。你拿去就把它变卖些钱回家去吧,这些繁华的都会不是我们村里人住的。我已经不幸了,不愿意再看你在这里受苦。”她说时把条雪白的手帕搁在眼上。

“姊的好意我很感激,不过这个戒指你且留着。真的要时再向你要。我暂时不回村里去,我要看护你,看护到你轻了身,病好了才离开你。”

她的眼泪更流得多了。她揩干了泪翻过脸来看阿根,这时候在她眼中的他,虽然穿着很粗朴的洋服,是世界上第一等的英伟的美男子。她觉得他的精神比她所认识的男性中任那一个崇高。松卿当然赶不上他,就连大学毕了业的广勋也赶不上这个农民的伟大,赶不上这个汽车夫的崇高。

“我想着一件事了,可惜没有成功。你猜得着我想的是什么事么?”她握着他的只手,脸红红的笑向他说。

“我猜中了。可惜我们小的时候的玩意儿没有实现。”他也红着脸微笑着说。

八九岁时在她屋后草墩上,组织家庭的玩意儿一幕一幕的在他俩脑中重演一回。

他靠在她的胸上,她的双手揽围着他的身体,她微笑着凑近他的耳边。——我们还是做两公婆。

他也微笑着点点首。

过了一会几个小孩子带着她到墩后拿了一条红手帕蒙着她的脸后再牵了过来。他在坟塘里微笑着等她。等到她到坟塘里时,就和她并着肩一齐向着墓碑拜了四拜。再过了一会,他俩就在坟塘的一隅互相搂抱着装睡。一群小孩们都站在旁边鼓着掌哄笑。他俩年纪虽然小。但也会脸红红的站起来骂他们。小孩子们还笑着叫她做新娘,叫她做阿根嫂。

他俩坐在铁椅子上沉默了一会,她的两行眼泪重新流下来。“阿根,还是我们乡里的青山绿水的景色好呢!我很想和你一路回乡里去。”他们的农村的风景一幕一幕的又在她的脑里重演出来。“没有希望了吧!我今生再不敢发这样的梦了。再不敢发这样的幸福的梦了。”

她只手拿着手帕揩眼泪,只手紧握着他的手。他也紧紧地给她一个回握,他看见她的瞳子的周围像撒满了朱砂。

她的左肩靠着他的右肩了。他从后面伸手过去,也揽她的腰了。“你的眼睛很红的,不觉得什么?”“我原有点眼病,近来更凶了。夜晚上眼皮很重涩的异常想睡。早上起来,一时睁不开来。待睁开来时,眼睛绯红的,怪难看。“你还是叫医生看好。”“你看我比在乡里时老丑得多了吧。”

阿根觉得坐在自己身旁的美瑛的确不是从前的美瑛了。但他怕她伤心,不便说什么。

“瑛姊在我眼中什么时候都是美丽的。”“你哄我!你不说真话!”她的右颊靠近他的左颊时。他的嘴忙躲向那边去。她的心头又起了一重黑暗,再流泪了。——他是真心爱我的人。但他怕我的病毒!

三十四

松卿在南洋各埠流转了一个多月,回到H市来时又是七月初旬了。美瑛的健康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染了满身病毒的松卿对她的肉身还像狂兽一样的加以蹂躏。但他回来一星期后,她就完全拒绝了他的一切要求。

松卿在六月初旬还没有赴南洋之前,看见她对阿根的态度过于亲昵,并且发见她的钻石戒指不在她的指头上了,就断定是她给了阿根;他终于把阿根解雇了。并且还托隔壁住的日本人中村留心,不许阿根到她家里来。阿根因要求增加工资,曾运动附近日本人商店汽车夫,人力车夫和厨房罢工过来,所以日本人也很恨他,巴不得松卿拿他绝雇。

松卿走后的一个月中,美瑛卧病在家里不出来,病中常思念阿根,但不见阿根来看她。她恨起阿根来了,恨他寡情。到后来,她接到阿根由A市来了一封信。信里说他到A市当汽车夫了。他的信里又说他所以不能再在H市站足的原因是松卿和几个日本人在H市的巡捕房诬控他是个常常运动工人罢工的危险人物,所以不能不到A市来求生活。他的信里又说由H市到A市只要两晚一天的海程,并不十分远,一有机会——H政府不再注意他时——他就回H市来看她。他在信后面把A市的通信住地告知她了。

松卿回来后,她愈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好,她就写了封信寄到A市要阿根速即回H市来看她。她花了半天工夫,很吃力的写了下面的一封信:

根弟如握:一别匝月,有若三秋。自君去后,我疾益危,每欲赴医院诊治,无奈无人伴我;言念及此,不禁涕泪沾襟。姊所适匪人,将复谁怨,唯有自恨命薄耳。前星期扶病到植物园一行,在喷水池边少憩;回忆月前我俩人曾在此休憩触景伤情,又不禁泫然。日前彼伧回来,对我益加蹂躏,我病益危,命恐在旦夕,甚望君来一面,死亦瞑目。须知我在病中无刻不思君,死亦忍死须臾以招君临也。姊瑛字。

松卿遭美瑛的拒绝已经恨不过了。近又发见了她给广勋和阿根的信稿,更觉愤恨。美瑛还在希望能够把腹中的婴儿产出来,所以写了封信给广勋,要他来H市把这个可怜的婴儿领回去,她知道她想安全的分娩已经不容易了。分娩之后当然再无能力抚育婴儿了。她像预知道分娩之后只有死在等着她。她希望是把婴儿交回给广勋,和自己死在阿根的腕上!

她写给广勋和阿根的信稿给松卿发见了后,遭了松卿的一顿毒打。她被毒打后胎动起来了。

七月六日阴雨的一天,她人事不省的被抬进H市的市立大病院里的产科病室中。

那晚上六点多钟,她流产了。她听见接生妇说流产的原因是妊娠中胎儿受了病毒,近因是腹部的受伤。接生妇又说胎儿还不满八个月呢。她听见她的唯一的希望的婴儿流产了,痛哭起来。在痛哭中有时呼广勋,有时又呼阿根。看护妇莫名其妙的只跟着她垂泪。在医院中人的眼中的她是完全发狂了。

流产后的她,精神很弱,体温高至四十一度。松卿来时,医生禁止他进去,怕她见了他兴奋起来,病更加重,由那晚上至第二天十点多钟,她完全在昏睡状态中。

十点钟她醒来了,又哭起来要求看护妇把她的殇儿给她看。过了一会又哭着呼阿根。哭了二十多分钟,她稍得清醒了。检她的体温也低降了些。三十八度半了。医生很喜欢,觉得她的生命有挽回的希望了。

下午三点钟,医生再来检体温时,听见病室外有人敲门。看护妇忙走出去看,但一刻就回来低声的向医生说了些话。

“不要紧请他进来。病人像在想见他,或者见了他后病容易治些。”看护妇再出去,不一刻引了一位青年进来。“啊!阿根!”她想坐起来,幸得看护妇把她按住了,她只叫了他一声,眼泪又像泉水般的涌出来。

阿根差不多认不出她了,他有点不相信床上的病人就是美瑛,头发散乱着披在肩上,一双绯红的眼睛,脸色像黄纸般的,双颊瘦得像穿了两个窟窿,阿根看见她的怪丑的和不洁的样子,不相信她还是个生存着的人。

她望着阿根流了一会泪,医生和看护妇怕他俩有什么私话要说的,退到外面去。医生和看护妇出去后,她慢慢的把一切经过告诉了阿根,她说了后又哭起来。

“阿根,是他杀了我的!你要替我报仇!”“是的。瑛姊!我在A市总希望你轻了身后,把病调治好了,和他离开!

我俩就一路回村里去享清贫的幸福。这是我唯一的希望!没有你时我就失了我的存在了。”

“你还要保重你的身体!”“我是不中用了的!”她叹了口气。

阿根在病室坐了一会,听医生的忠告暂时出去,听她一个人静静的休息。他临走时对她说到外面吃饭去,一刻就回来伴她。

她等至四点,五点,六点,七点还不见阿根回来。她又开始痛哭了,要求看护妇去请阿根回去。

“我晓得他到哪里去了呢。一刻就会回来吧。”看护妇这样的哄她。到了八点多钟阿根仓仓皇皇的回到她的病室里来时,她又在昏睡中了。

等到她醒来看见阿根坐在她面前,她就向他惨笑。

“阎王那边派了人来拉我去呢,你不要再走出去了,要保护我!”她要他坐到床沿上来。他坐上去,她就紧拉着他的手。在这世上,他是她的唯一的亲人了。

医生和看护妇检得病人的体温又增至四十度了。他们像预先知道她受病太深,没有什么希望,不很来看她了。

到了九点多钟,看护妇很惊惶的走到病室里来问他是不是叫做吕阿根。

“是的,我是吕阿根,有巡捕来找我,是不是?”“是的,有个西洋侦探带两个印度巡捕来找你,要你出去问话。”阿根站起来想出去。但她抵死的拉住他的手不肯放,她又哭起来了。“阿根,他们来捉你的,捉你去坐牢的,你去不得!”阿根翻向看护妇:

“你去对侦探说,有话请进来说。我现在看护着临死的病人。等病人死了时,我自己会投案的。”

看护妇不明不白的只好出去照他所说的回复侦探。

不一会,一个西洋人带了一个翻译跟着看护妇走进来。“你们快出去,不准你们到这里来!谁敢捕他去的,我和那个人拚命!”侦探看见病人的态度,脚步放轻了些,侦探叫他的翻译问他:“你是不是吕阿根?”“是的!”

“凤凰台第三号洋房的杨松卿是不是被你用手枪杀死的?”“是的!”她听到这里忙坐起来,绯红的双眼怒视着那个西洋侦探——专嗅中国人的血的猎犬。

“不是他杀的,是我杀的!我是凶手!你们捉我去就是了!不干他的事!”她说了后狂哭。阿根把她抱着,叫她睡回去。

“那么,请你跟我们到警察署里去。”侦探再叫他的翻译对阿根说。“你看不见临死的人么,等她死了后我自己会到案的!”阿根流着泪厉声的说。

翻译把阿根说的话告诉了侦探,侦探就出去了,叫带来的两个印度巡捕守在房门首。

“阿根,我们一起到牢里去吧。”她流着泪声音轻微的说。“你不要替我担心,你静一会吧。”他也流着泪说。“阿根,我对不住你了!”“你莫再说这些话了,说了叫人伤心。”“但是你还没有??我所希望的,你还没有给我呢!这个证据——你爱我的证据。该给我看了。”阿根忙凑近前去和她亲吻。

她枕在他的腕上微睡了一会,响十点钟了。看护妇忽然又走进来说有客来看病人。“是谁?”她声音微弱的问。“这里有名片。”看护妇把名片交给阿根。“阿根,是哪一个?”“黄广勋。”阿根照着名片上的字念。

“嘲,广勋来了,请他进来,阿根,他也是我的仇人,你认得他么?我还要??”她说到这里气喘喘地说不下去了。就休息了一会,一个穿西装的少年进来了。

“啊!广勋!你来迟了,你的婴儿不及见你死了呢。”她的眼泪再流个不住。

广勋看见她靠在一个少年的胸上,有点惊异,看见她的凄惨的病状,又感着一种悲伤,也流下泪来了。

“阿根,我有件事在未死之前要向你忏悔的。他是我的妹婿。但是我的殇儿是他的儿子!”阿根听见她的话只凝望着广勋。

“广勋,我恕你了,我恕你了。不过你要把我的殇儿和我的遗骨带回乡里去!”广勋只伏在床沿上流泪。

“阿根,别了。我临死之前,你该表示你对我的爱吧!”阿根再凑前去和她亲吻。他的精神也昏乱了,头脑像铅一般的沉重,他听不见什么。听得见的只是外面电车轮的轰轰的音响和海面轮船的汽笛的悲鸣。

他把她的冰冷的身体放下来时,两个缠红头的印度巡捕把他带出去了。他走出病院来时什么都不看见。他的眼前只有“死”和“牺牲”几个血书的红字!

(1927年初版,上海现代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