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进餐馆,来到桌子边坐下。那块被子弹打烂的橱窗玻璃已经换成了新的,玻璃陈列柜也补好了。一群加利西亚人[16]正坐在酒吧柜前喝着酒,他们中有几个人正在吃东西,一旁的桌子上,有人在玩一种叫多米诺骨牌的游戏。我花了一毛五分钱,点了黑豆汤和炖牛肉还有一份煮土豆。我又要了一瓶阿图埃[17]啤酒,一共花了两毛五分钱。我试图问那个服务员关于那场枪战的情形,可是他什么也不愿意说。看来他们都被吓得不轻。
我吃完饭,背靠在椅子上休息,点上一支烟抽了起来。一片愁云惨雾,我感觉郁闷得不行。接着,我看见弗兰基从门外走了进来,他还带着一个黄种人。我心里念叨着,是黄种人啊!
“认识一下,这位是辛先生。”弗兰基微笑着说。他办事确实很麻利,这么快就办好了。对这一点他自己也很自信。
“你好。”辛先生说。
辛先生应该称得上是我见到过的最世故的人了。他是一个十足的中国人,可是说起话来却是一口地道的英伦腔。他穿着一套白西服和丝衬衫,戴一条黑领带和一顶巴拿马草帽,那些起码值一百二十五美元。
“你要来杯咖啡吗?”他问我。
“来一杯吧,如果你也来的话。”
“多谢。”辛先生说,“咱们这里还有别人吗?”
“如果不算那些泡在这酒馆里的人,就没谁了。”我跟他说。
“那也没关系。”辛先生说,“你有一艘船?”
“是,三十八英尺长,”我说,“一百匹马力,来自克尔马思造船公司。”
“哦,”辛先生说,“我原本想要一艘更大的船。”
“如果是空船,它就有两百六十五个货箱的容量。”
“那你是否愿意把它租给我?”
“你有什么条件?”
“你不用去了。我会自己配备的。”
“那不行。”我说,“我和我的船相依为命,船在人在,船丢人亡。”
“我明白。”辛先生说。“请你回避一下,可以吗?”他转头对弗兰基说。弗兰基的表情似乎在告诉我们他在努力认真听,并始终面带微笑。
“没关系,他耳背得很严重,”我说,“懂得英语也不怎么多。”
“我知道了。”辛先生说,“你会说西班牙语吗?让他等一下再过来找我们。”
我只伸出大拇指冲弗兰基摇了几下,他就会意地站起,走向酒吧柜。
“你不会说西班牙语?”我说。
“会说,”辛先生说,“呃,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才会——才会这么想的?”
“我现在身无分文了。”
“明白了。”辛先生说,“那艘船欠下了什么债吗?它会被别人控告吗?”
“不会的。”
“这样啊!”辛先生说,“你的船能够装得下我多少可怜的同胞呢?”
“你要运送他们?”
“正有此意。”
“多远?”
“一天航程。”
“我不知道。”我说,“要是他们没什么行李的话,能运十一二个人。”
“他们什么行李都没有。”
“你打算把他们运到什么地方?”
“我会让你看着办。”辛先生说。
“那也就是说,由我决定他们在哪里上岸?”
“你只要把他们运往托尔图加斯[18],那儿有一艘纵帆船会把他们接走。”
“注意,”我说,“托尔图加斯小群岛的螭龟礁上面有座灯塔,那里有无线电设备,为两国[19]工作。”
“你说得很对。”辛先生说,“让他们在那里上岸相当愚蠢。”
“那怎么办?”
“我刚才的意思是,你得把他们运往那个地方。这是按照他们的航程来的。”
“行。”我说。
“按照你的想法,你认为他们从哪儿上岸最好,你就运到哪儿。”
“真有艘纵帆船开到托尔图加斯那儿接他们吗?”
“当然没有。”辛先生说,“你真是蠢极了。”
“你打算付我多少钱?”
“五十块每人。”辛先生说。
“免谈。”
“那七十五怎么样?”
“你一个人赚多少钱?”
“话可不能这么说,你要知道,我有各种各样的渠道,用你的话说就是门路,要沟通。事情很简单,就到那儿完结啦。”
“可不是。”我说,“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白白冒险干这件事呢?”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辛先生说,“要不,咱们就定一百块一个人,可以吗?”
“听着,”我说,“你要知道如果我被发现了,我得把监牢当作我多久的安身之所?”
“十年,”辛先生说,“至少十年。可是咱们没有理由去坐牢啊,我亲爱的船长。你只需要冒个小小的险——就在你运送那些货物的时候——剩下的一切就靠你的谨慎了。”
“要是他们返回来找你呢?怎么办?”
“那太简单了。我会跟他们说清楚,是你出卖了我。我还会将一部分钱退给他们,再想办法送他们出去。不用说他们也知道偷渡入境是很不容易的。”
“那会怎么处置我呢?”
“我想给领事馆写封信应该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
“我明白了。”
“船长,一千两百块,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呀!”
“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钱?”
“只要你同意,我马上给你两百。等人一上你的船,我自然会给你一千块。”
“你不怕我拿了两百块就跑了吗?”
“当然啦,如果你真的跑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笑着说,“但是,我相信这种事你不会做的,船长。”
“那两百块你已经带来了吧?”
“那当然。”
“把钱放到盘子底下。”他照办了。
“好了,”我说,“我早上会去结关,天黑后我就把船开出来。呃,咱们去哪里装人?”
“在巴库拉那奥[20]可以吗?”
“好吧,你安排妥当了吗?”
“当然。”
“嘿,我商量一下装人上船的办法吧。”我说,“你在那里用两个手电筒亮两次,两道光要上下平行。我看到电筒光之后,就会把船开进来。你划一艘小船,用小船把人转运来。你必须亲自来,带上钱。你必须当时就付钱,否则一个人都上不了我的船。”
“不行。”他说,“你开始放人上船,我给你付一半,等全部人都上船再付另一半。”
“行。”我说,“很公平。”
“看来,这件事我们就谈妥了?”
“我想是的。”我说,“他们什么都不能带,包括行李、武器,还有枪、刀,就连剃须刀也不能带。这咱们得先说清楚,不能含糊。”
“船长,”辛先生说,“你对我是不信任吗?难道你没有看到我们俩的利益是一致的吗?正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你能保证吗?”
“快别婆婆妈妈的了,”他说,“难道我们不是拴在同一条绳上的蚂蚱吗?”
“好吧。”我跟他说,“你什么时间到那儿?”
“午夜之前。”
“好吧,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你想要什么样的钞票?”
“每张都是一百块的。”
他站起来,我看着他向外走去。他走过时,弗兰基冲他微笑。可是辛先生没有理会他。他真是个圆滑世故的中国人,而且是个能干的中国人。
弗兰基回到饭店,走到桌子旁边,问道:“你们谈得如何?”
“你怎么认识这位辛先生的?”
“大生意,”弗兰基说,“他专门运送中国人。”
“你们认识多长时间了?”
“他来到这里快两年了。”弗兰基说,“他来以前,另一个人做这个生意运送中国人,后来有人杀了他。”
“辛先生也会被人杀了的。”
“那肯定的。”弗兰基说,“这是多大的生意啊!”
“好生意。”我说。
“大生意!”弗兰基说,“那些被运走的中国人从来没有回来过。也有中国人写了平安信说,一切安好。”
“真妙。”我说。
“这类中国人就不会写字,会写字的中国人都是有钱人。他们吃的全是大米,连最简单的面包都吃不起。我们这里有十几万中国人,其中只有三个是女的。”
“为什么?”
“也许是政府的政策不允许吧!”
“这实在让人难受。”我说。
“你跟他说好了吗?”
“算是说好了吧!”
“不错!”弗兰基说,“这比走仕途好多了,能捞到更多钱。”
“我们来瓶啤酒,”我跟他说。“庆祝一下。”
“你不会再愁眉苦脸的了吧?”
“不愁了。”我说,“感谢你给我带来了这么大的生意。”
“这就对了,”弗兰基说着拍拍我的后背,“我很高兴能帮上你的忙,我从心底希望你开心。还有什么比这个中国人送来的生意更好的呢,对吗?”
“真是好极了。”
“我真高兴。”弗兰基说。我看到他,几乎高兴得要哭的表情,他是因为能够帮助了我,且事情发展得这么顺利,才如此高兴,我拍他的后背以示感谢。弗兰基,真是个好伙计。
早上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我的代理人,跟他说让我们结关。他要我的船员名册。我告诉他我没有船员。
“你是要孤身一人出海吗?船长。”
“没错。”我点点头。
“你的助手没事吧?”
“他是个酒鬼,每天喝得烂醉如泥。”我跟他说。
“孤身一人出海不太安全呀。”
“只有九十英里而已,”我说,“或许船上有个醉鬼,你不觉得跟没有人没什么分别吗?”
我把船开到海港的对面就是美孚石油公司的码头,打算给两个油柜加油。加满这两个油柜,需要将近两百加仑。我心里不愿意加这么多汽油,因为这是一大笔开销,可我又不知道我们会把船开到多远的地方去。
自从我见了那个中国人,从收下定金时起,我就为这笔买卖忐忑不安。我胡乱想着,整整一夜没能睡着。当我把船开回原来的码头时,埃迪就在那里等着我呢。
“嘿,哈里,”他对我说,招招手。我把船尾的缆绳扔给他,他系好缆绳后登上船。埃迪看起来比平时高了些,眼神更模糊了,醉得更厉害了。我真是懒得理他。
“哈里,约翰逊那个家伙就这样溜掉了!你有什么打算呢?”他问我,“你还了解些什么?”
“滚下我的船!”我冲他喊道,“你这样让我觉得想吐。”
“老兄,我心里和你一样觉得不好受,你能了解吗?”
“从这儿滚开!”我重复道。
他干脆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惬意地往后一靠,伸着两条腿,很享受的样子。“据说咱们今天要横渡海峡?”他说,“我也觉得待在这一带没什么好前途。”
“你不用去了。”
“干什么,哈里?你为什么冲我发火?”
“为什么?从这儿滚下去!”
“嘿,放轻松点。”
我挥起拳头,狠狠地打到他脸上,他立刻爬起来,狼狈地向码头方向逃去。
“我可不会这么对你!哈里。”他说。
“你说得完全对,你是不会,你也不敢!”我对他喊道,“你休想再让我带你出海,就是这么回事。”
“行,说就可以了,干吗动手啊?”
“我不揍你,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那你要我怎么办?饿死在这儿?”
“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说,“你可以搭渡船回去,也可以靠着自己的力气干活挣钱。”
“你这样对我不公平。”他说。
“你对谁公平了?你这个酒鬼,这个只会喝酒的浑蛋!”我跟他说,“你连你亲娘都可以出卖。”
我说的都是实话,可我还是为揍了他而觉得不爽。你知道,要是你也揍了这么一个醉醺醺的家伙,心里的滋味能好受吗?可是眼下的情况却不允许我再带着他了,哪怕我想带也不行。
他沿着码头一路走去,看起来好像不止一天没有吃早餐的样子。接着,他又返回来。
“哈里,”他低着头说,“你能给我几块钱吗?”
我把一张那个中国人付的五块钱钞票递给他。
“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我的铁哥儿们。可是你为什么就不能带我一起走呢?”
“你太倒霉了。”
“你只是还在气头上罢了,”他说,“没关系,铁哥儿们。你下次看到我会很高兴的。”
他拿到钱,脚步自然快了许多,我可以肯定地说,哪怕只是看到他走路,我都觉得恶心。他走路的时候,腿部的关节好像都向后扭着。
我登上岸,到了明珠餐馆,与那个结关代理人见面。我从他手上拿到了结关文件,并请他喝了一杯酒。然后,我开始吃午餐,这时,弗兰基过来了。
“有人叫我把这个东西,拿来给你。”他说着递给我一个卷得有点像管子一样的东西,还用纸包着,在上面还系着一条红绳。我解开红绳,把包着的纸摊开来,看它的样子,好像是一张照片。我想应该是哪个在码头附近的人拍了我那艘船的照片吧。
原来那是一张死了的黑人的照片,胸膛和脑袋被拍了特写。他的脖子上被利索地割开了一个大口子,从这边的左耳到另一边的右耳,然后把口子用针线整齐地缝起来。胸前贴着一张写着西班牙语的卡纸,“我们一向有办法处置lenguas largas。”
“这东西是谁给你的?”我问弗兰基。
他指了指外面一个小男孩,他是西班牙人,在码头一带干杂活的。那个男孩身患痨病,看起来快要死了。现在他正站在一个长条桌旁,这是其他人用便餐的地方。
“让他过来。”
那孩子走了过来。据他说大约11点的时候有两个年轻人把那卷东西交给了他。他们问男孩认识不认识我,那孩子说认识。于是,他们让他把那东西交给弗兰基,再让弗兰基转交给我。他们付给他一块钱,叫他务必要让我收到。小男孩告诉我们那帮人的穿着很讲究。
“玩花样。”弗兰基说。
“嗯,绝对是。”我说。
“他们觉得,你报警了,然后把那天早晨在这儿和那几个小伙子面谈的事捅出去了。”
“估计是这样。”
“玩这个花样,手段可真不高明。”弗兰基说,“你走掉是对的了。”
“他们有留下什么口信吗?”我问西班牙小男孩。
“没有,”他摇摇头说,“就是要我把那个东西给你。”
“我现在要走了。”我对弗兰基说。
“真低级!”弗兰基说,“政治很低级。”
我把结关代理人给我的所有文件都捆扎在一起,付了账,离开了那家餐馆,穿过广场,走进了那扇大门。我很开心地穿过仓库,最后走到外面的码头上。那年轻人还真是吓了我一跳。不过他们也真够蠢的,竟然相信我会偷偷给另一批人通风报信。那些年轻人真像潘乔的。他们一受到惊吓,就心情激动,而他们的心情一激动,就有人的生命会受到威胁。
我回到船上,给发动机预热。弗兰基在码头上站着向外望,他的脸上挂着一个耳背的人才会有的古怪笑容。我走到了他的身旁。
“听着,”我说,“你别跟着陷入这件事情里,免得招惹到什么麻烦。”
他听不清我在说什么。我不得不大叫着把我的话再跟他说了一遍。
“我耍起手段来,也是挺在行的。”弗兰基说完,就解开了缆绳,并扔到了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