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时分。
徐江南一行三人起身,将马匹毛驴牵到寺院门口,想去同弘道大师说声告辞,大师却未开门,屋内只有清响的木鱼声,像是杂乱无章。
徐江南听了一会木鱼声,将《佛说四十二章经》搁在窗台上,转头朝秦月与余舍笑笑,说了句,走吧。
等一行人出了院门,余舍这才问道:“公子,怎的不等等再走。”
徐江南翻声上马,笑着回应。“方丈敲的可不是佛典,而是送君归。”
秦月倒没说什么,脸上表情已经表明一切,兴高采烈,喜形于色。她本就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姐性子,安安分分憋了这么些时日,早就快憋坏了。只见她一手握着佩剑扶在马背,一脚踩着马镫,小腿用力,倏忽间娴熟的坐上马背,然后握着精致华美佩剑的手顺势又拍了拍马腿上侧,随着驾的一声清令,骏马扬蹄奔去,动作行云流水,全然不顾这还是山上小路的情景。
余舍一见这秦月的动作,顿时着了急,朝着徐江南急切问道:“公子,这可怎么办,恩公怕是又要跑了。不行,我得去追他。”说完便坐上小毛驴,撑起钓竿,不过这次挂的不是胡萝卜,而是颗大白菜,颠簸的追了上去。
徐江南背着书箱,骑着劣马,回望一眼山寺。紧接着双腿一夹马腹,晃晃荡荡,悠闲下山,一路上书箱内的东西哐当相撞,叮当作响。他知道秦月跑不远,果不其然,才伸三四个懒腰的时间,转角过后,便看见余舍与秦月二人一前一后等在路旁。
秦月一见徐江南跟了上来,也不再停等。可能是担心遇袭,又像是刚才一番扬尘有点画梅止渴的味道。总归说来,现在是安稳着纵着良马哒哒的下山。
山道有清风,天色清明,一路携来舒爽凉意。
等三人到了山脚官道,凉意渐消,早起赶路的行人交错行走,徐江南四望了眼,准备带着秦月余舍往先前过来时分见过的小茶馆走去。恰是此时,一辆马车从官道中央扬尘而过,左右各有一骑马护卫,架马人士一边嚣张吆喝众人闪开,一边扬鞭抽马,速度极快。
周边行人闻言便往两旁闪避,躲之不急的直接往官道边缘扑倒过去,生怕自己有了什么闪失。徐江南三人本身就站在路边,徐江南侧身朝余舍低语几句,余舍点了点头下了毛驴,跑到路边搀扶起刚才反应稍慢,受到波及的无辜路人。徐江南倒是没有躲避,坐直身子。倒是秦月眼见车夫的嚣张作态,竟然生气些许群情激奋的意思。
她好像也忘了当初自己在卫城街道上跋扈纵马的时候,只不过说起来,毕竟是卫家所在的城池,寻常的管道自然比不上卫城街道的宽广。秦月可不管这么多,刚同马车交错的时候,抬起手,握着剑指着车夫怒斥道:“赶什么赶?赶着去黄泉投胎啊!”
驾车的马夫显然是听到这样的恶意话语,皱了皱眉,忽而扬鞭一抽,黄尘一闪,数道石子便向秦月****而来。秦月立马惊叫一声,缩了缩脖子,闭上眼,双手放在前面遮挡。
徐江南轻轻摇了摇头,没有三分本事还要去逞强,这年头真是嫌自己命长了。纵马上前,一挥袖袍,将石子尽数接下。
秦月徐徐睁开眼来。
嚣张车夫见一击教训未成,看了看背着书箱的徐江南,倏然咧嘴,冷笑回过头,再是一记响亮鞭花。“驾!”马车陡然加速,风尘仆仆之间后窗的窗帷闪动,一妙龄女子被绳子绑在车内,身上还是新婚大红袍的装束,发间插着蝶形的千步摇,一方布条从嘴唇系至耳后,透过马车窗帷之间看到骑着劣马背着书箱的徐江南正瞧向这边,神情激动,突然往窗帷一挺,似乎是想挣扎着将头伸出窗外,吸引徐江南和路人的目光。
只是动作才开始,便被人按了下去。随后窗帷又被拉好。
秦月显然是瞧见了这幕,瞬间怒气上头,扬手就要拍马追赶上去。
徐江南凝了凝眸子,想了想一伸手,抓住正要义薄云天,拔刀相助的秦月,朝她隐晦摆了摆头,按捺住她的性子往茶馆过去。
等路上行人渐少,秦月越想越忿怒,实在是忍不住,冲着徐江南寒脸质问道:“那些路人没看到就算了,你会没看到?”
徐江南也不生气,平静反问道:“看见又如何?就凭我们三人能救?”
秦月俏脸生寒,像是看陌生人一般看着徐江南,气极冷声道:“好,好,好。算我瞎了眼,看错了人,你不救,我自己去!”说着就一提缰绳,骏马通灵转身,见着骑着毛驴追上来的余舍,一脸讥讽神色道:“大和尚,你还想不想报恩?”
余舍一脸迷茫,不解何意,看了一眼在自家恩公背后一脸笑意的徐江南,然后点了点头。
秦月冷哼一声,也不指名点姓说道:“那就好,别再跟这冷漠无情的混蛋走在一起。跟着我去救那个刚开始的女子。”
“嗯,好的,恩公,等我先把刚才打听到的跟公子说说就来。”余舍虽然还是满头雾水,但还是应承了下来,随后又看向徐江南,大声说道:“公子,先前我朝周边行人打听了下,那马车好像是后边李安城龚氏车马行的。”
徐江南笑着摆摆手,转身潇洒离去。
余舍呆在原地,正等着他的恩公发号施令。
秦月拍马往前走了一程,却不知道从何处下手,先前的马车早已消失不见。路上的车轱辘印早就在路人的踩踏下被其他印迹盖了过去。
秦月是越想越疑惑,转身问道:“刚才他让你去打听了那马车?”
余舍点点头。“嗯,公子说那马车有古怪,让我打听打听。”
秦月思量阵阵,展颜一笑,调转方向,又往回追去。
余舍也不去想这又是何意,眼见恩公回头,他也忙不迭骑着毛驴回头,滑稽的追赶上去。
徐江南不急不缓到了茶摊,挂着茶字的旌旗飘摇,旌旗下面有一方躺椅,店家不知所踪。徐江南将马系在一旁阴凉处,朝茶摊走了过去。他四下打量了一眼,并没有什么发现。随手一摸,桌凳上满满的全是黄尘,提开茶壶盖,看见里面还有干瘪的茶梗,一股清香味道扑面而来。
徐江南拍拍手掌,又用衣袖将板凳上的灰尘随意扫扫,坐了上去,又从书箱拿出那本内容精彩万分的书卷,扇风。
正是此时,一扛着锄头的老汉,像是忙完土地里的农事,正往回走,见着坐在茶摊林荫处的徐江南,用黄褐的汗巾摸了把脸,朝着徐江南大喊道:“公子,别等了,这家茶摊的店家走了。”说完,这实在的老汉似乎还怕徐江南听不见,还侧身朝着官道比划了几下远去的示意。
徐江南见状起身,走到老汉身旁,朝老汉递过酒葫芦,又用书本放在额头遮掩,抬头看了眼毒辣的太阳,漫不经心问道:“大爷,这店家去哪了你知道不?”
老汉也不矫情,拧开酒葫芦,闻了闻。率先往茶摊林荫处走去,徐江南跟在后头用书卷给老汉扇了扇风。
老汉些许也是觉得这公子平易近人,又些许是恰好想纳凉,将肩上的锄头靠着桌子,喜滋滋喝了口酒,似乎觉得不过瘾,又大口喝灌了一口,抹了把下巴,将酒葫芦递了回来,这才说道:“公子不是来这喝茶歇凉的?”
徐江南接过酒葫芦,摇了摇头,像模像样说道:“我是这家店主的侄儿,听说七叔在这边,正巧家里出了点事,需要七叔回去。这才让在下过来。”
老汉想起这些年在这里的见闻,有些义愤填膺,但是先前才喝过这公子的酒,也不好发作,只是叹息沉声说道:“公子,不是老汉多嘴,这店家来这摆摊都十多年了,可你们也漠不关心,这会有事了,又念叨起他了,你说你们。哎!”
徐江南演戏演到底,没了办法,只得赧颜说道:“大爷教训的是,当年小子也只是黄口小儿,从长辈那里听说外面还有个七叔,可惜从来没见过,此次过来家里也是叔父所愿,还请大爷多多奉告。”
老汉用手指点了点徐江南,长叹说道:“哎,老汉其实也是不甚了解,不过你七叔人是真的不错。这么些年,老汉没少在他这喝那些免费茶水,只是你七叔人太闷,啥也不爱说。老汉到现在也就知道他似乎是姓叶的。不过……”老汉凑到徐江南耳边,神秘兮兮说道:“不过你七叔这里前几日死了个阉人,让人一剑捅死在这里,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许跟你七叔离开有点点关系。”
徐江南神色严肃,谢过老汉之后陷入沉吟。
也是这时,秦月返还回来,老汉眼见又来了位公子装扮的人,也抬头看了看时辰,眼瞅着要晌午了,便朝徐江南告辞,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扛起锄头又走近了烈日里面。
徐江南还在思索这夜知冬既然在这做了十多年的安稳店家,自然应该没人知道他的名号才是,或者说他应该也选择了金盆洗手才是,又怎么会再次提刀杀人,那得是什么样的价格?徐江南瞥了眼正骑马过来的秦月,着实有些好奇起她的身份。
秦月已经骑着马走到跟前。远望了下载烈日里扛着锄头走远的老汉。朝徐江南问道:“打听到什么消息没?”
徐江南摇摇头。“不过短时间应该不会过来了。”他站起身,抖落下袍子上的黄尘,然后展颜笑着说:“咱们走吧。”
秦月疑惑说道:“走?去哪?”
徐江南从上往下打量了她一番,轻声说道:“开始是谁嚷嚷着要去救人啊,这才多久就忘了?”
弘道大师在徐江南走后不久,开了门,将窗沿上的《佛说四十二章经》拿回屋内,随手一翻,便是徐江南用树叶夹杂的那一页。起头便是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这句话在他刚入寺的时候问过主持大师,他师父当时禅坐在佛像面前,声如梵音,说众生皆愚,则烦恼绝,众生皆慧,则烦恼生。就像现在的他,浑浑噩噩十多年安然无事,一朝被人提起往事,却再也脱不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