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慕域并没有在紫临山庄耽搁太久,乘车返回,他还要去个地方,里面是他孙子,送到家的时候已经入了棺,人首分离。棺木到家的时候,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还在青楼里舍生忘死,他也懒得去管那个被渔色掏空身子的孽障玩意。
离开的时候树叶呜呜,恰如陆慕域的落寞,都说燃犀角,异香于身,人能与鬼通。
他这半年来第一次笑,脸上颧骨突兀,不好看,反而有些恐怖,也是生平第一次荒诞不雅骂圣人书籍。
“什么犀照牛渚,狗屁人能与鬼通。”
紫临山庄里,还是先前的小亭,波纹渐生,方轩旁边坐着位体态雍容的贵妇,穿着翠绿水衫,保养的很好,皮肤白皙宛如少女,看样子在紫临山庄这个冬暖夏凉的风水宝地很是受用,年岁没能在她脸上留下什么,眼角倒是有两道不深不浅的鱼尾纹张扬着年岁。
而方轩面前站着位俊朗的年轻人,眉目隐隐和方轩有些相似,但对比起方轩更显得年轻稚幼,锦衣玉带,头上紫金簪,风流倜傥到一塌糊涂。
只见雍容妇人一脸爱意的看着面前两位,又伸出青葱白玉般的手给这对父子沏了杯茶,倒了个七八分的样子,热气还在茶杯口氤氲,将杯盖盖了上去,这才开头笑道:“云儿,你来了,什么事坐下说。”
面容俊朗的方云不矫情,再者说自家的亭子,没有矫情这种说法,朝着贵妇一笑,说了句“谢谢娘亲。”爽朗坐下。
方轩瞧着自家的儿子,也是满意,性子与他相仿,刚及冠,上上年头就入了六品,被自己刻意瞒了江湖一年,现在名声已经打出去,后继无忧。
方轩端起茶杯,用茶盖拢了拢茶水上的雾气,小啜一口,这才不紧不慢开口说道:“怎么,你想去?”
方云本想着旁敲侧击一会,眼见自家父亲直接点破心思,便不隐瞒的点了点头,随后似乎是想在方轩心里加点筹码,轻声说道:“吴青也说我可以去江湖闯荡闯荡。”
方轩有些不满,皱了下眉头,倒不是因为方云想去江湖走动,而是方云直接称呼如今教他手段剑法的人为吴青,不尊师重道这是大忌。不过他也有些无奈苦笑,想到那个吴青,一个大男人,脂粉满脸就不说了,动不动还竖着兰花指丢你几个媚眼,是个大活人就受不了啊。但又不得不提,这个人本事确实高,手段迭出,修为更是小宗师巅峰水准,就差一步便上龙门了,不过这一步难了多少天下人,说到底,能不能登天,还得看造化。
方轩兀自思忖取舍的时候,他本想着随意让个小宗师的门客前去,一个六品怎么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尔后听方云这么一点要求,心思逐渐活络起来。他本意是让方云到了八品小宗师,再去去江湖历练一番,磨砺下心性,回来也好服众,自己大不了再给他挡上个几年风雨,江湖里向来是能者上,弱者死,哪些年没有千万家江湖门阀帮派如雨后春笋般升起,显赫一时是一时,但是要门庭延绵经营下去还是得看后辈。
当年他也是在江湖打滚过,也是知道江湖的凶险,最后差不多是爬着回山庄,才接过的担子,不然哪能如臂使唤那些个心比天高的门客客卿。
贵妇人倒是冲着方云摇了摇头,用手指点了点他的额头,不说话,宠溺一笑,似百合盛开。
方云在她面前从来没有过什么城府心性,一如小时候的稚童,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方轩似乎是看到了方云的小动作,咳嗽了下,方云立马正襟危坐。
方轩清了清嗓子,肃容开腔说道:“这样也好,等会你将吴青吴大家喊过来一下,吴大家得跟你一起去。而且,万事你得听吴大家的,不然此事断然没得商量。”
方云觉得只要能出个江湖,什么都不是个大问题,至于那个吴青,等出了门再说,想到此处,眉间笑意一闪而过,正想点头应承下来。
“收起你那点歪歪绕绕的小心思,成何体统。这样子以后怎么做这个庄主?”方轩见到他的样子,哪里猜不到他的歪歪年头,厉声说道。
美妇人闻言却是起了身子,走到方云面前,替他整理了下衣冠,笑着将尴尬气氛打破。“云儿去吧,将吴大师喊过来。”
待见到方云转身离开之后,又转过头,朝着方轩笑骂道:“儿子都这么大了,你少说几句不成啊,能憋死你?”
方轩也是满脸无奈,不过真拿这个媳妇没办法,相濡以沫从江湖走过来的,做了紫临山庄的庄主之后,也没想着说再娶几个红粉小妾,恩爱至今,也算江湖上的佳话。方轩也不和她争,自顾自地端着茶,小声埋怨:“还不都是你这个做娘亲的惯的。”
美妇人柳眉一竖,方轩立即投降说道:“好了好了,是我这个做爹的不是,好歹也是为了他好,这个家当迟早是他抗的,他这种顽劣心性我怎么放心?”
说到此处,方轩见到吴青从湖边踏浪而来,朝妇人说道:“你先下去吧,我同吴青说点事。”
美妇人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一把抢过方轩手上的茶杯,将茶水倒在清澈的湖水里面,锦鲤见状游上前,也不管什么,张着嘴吧嗒吧嗒吸着水。
美妇人巧笑嫣然朝着远处的婢女说道:“小翠,过来将茶具收拾好,老爷今日不口渴,不喝茶。”
说完不再耽搁,毕竟她也不太喜欢那个吴青的行径,折身从木桥上离开。
吴青闲庭信步,踩着水花,宛如蜻蜓点水一般,身姿轻盈,眼见要到亭子了,脚尖一点,涟漪急促荡漾开来,身姿在空中翻腾数周,安稳站定。站定之后,一身粉红装扮的吴青翘起兰花指,一抹面前空气,朝着方轩娇气笑道:“哎哟,庄主儿,今儿个是咋了这事?急冲冲唤属下过来。”
方轩被这娇滴滴的语气渗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本想着用喝茶来掩饰下,奈何手上只有个茶碟,无奈放下,直截了当说道:“吴青,眼下山庄有件事让你去办。”
吴青一听竟然满脸幽怨说道:“什么事啊?还不是庄主您一声吩咐,吴青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给你置办妥了不是。”
入了主题,方轩倒没有在意吴青的语气,沉声说道:“陪着公子去西蜀道杀个人。”
吴青见到方轩的郑重模样,语气虽然娇媚,却没有卖乖作俏。“庄主儿,杀谁?”
方轩定下心神说道:“只知道姓徐,背个剑匣,大概跟公子一般大的年纪,到了卫城你自然就知道是谁了。”
吴青学着婢女姿态,朝着方轩盈盈福了一礼,娇柔声音中却又一股子骇人的杀气。“属下遵命。”
方轩见他要走,又吩咐说道:“一路上,切记公子安全是第一,第二个是那个剑匣,一定把这两个完好无损的带回来。知道了吗?”
吴青眯着眼,声音悠长。
“好的,庄主儿。”
江南道青城山,天干气凉。
青城山那个懂点梅花易术的年轻道士在溪边刷洗秋衫,这是自己过两天要穿的。已经穿用了很多年,衣袖裤腿有些短,颜色上更是由浅蓝转为蓝白,他抽空将捣衣棒放在衣服上,擦拭了额头的汗,又看了看天,发现天空的颜色和他的衣裳有些像,平白无故的笑了出来。
他每日都会为这个师叔祖推算,卦象还在,卦还在说明人还在,师叔祖还活着,在他眼里,似乎没有比这个师叔祖还活着更开心的消息了。那些个同辈道士先前也会过来瞅瞅,发现看不懂地上的横横竖竖之后便以为他在装神弄鬼,渐渐的也不理他,任由他在地面上乱画,倒也不会因此欺凌于他。青城山上的怪人多的是,比如那个不喜言语的赵副掌教。
年轻道士挑着桶归来,走到齐云观,见观内没人,便径直走了进去,将扁担木桶搁放到枯井边上,坐在扁担上抹把汗珠,这才大声唤了几句陈真人。
齐云观老观主不知道是因为道行不高的原因,还是本身就平易近人的缘故,与人相处没点得道高人的架子,虽然说他确实没有摸到道门的门栏。
陈老观主听到声音走了出来,心情因为那几声真人的缘故,变得很美,乐呵呵笑着说:“谢过小道友了。”
年轻道士坐在扁担上,将袖子撸起。因为于这陈老观主有些熟络,便没作礼,说来也是奇怪,他上山时不是齐云观的道士,前些时日又莫名其妙被通知隶属齐云观,跟了这个老真人。他倒不在乎,齐云观人少,有些清净,他喜欢的推门演算之术也是如鱼得水,每天晚上拿着师叔祖送的古卷书籍在月光下琢磨,然后也演算一番,看看结果。
这会天气转凉,上山的人也少,齐云观更是门可罗雀。
双手艰难的将木桶提到角落,搭上竹竿,将他的衣衫和陈老观主的衣衫一同晾好,力气有些不够,衣衫拧不干,摆上竹竿就见到竹竿吱呀一声沉了下去,水滴如柱。
做完这些之后,一老一小坐在台阶上,老的坐姿端正,手上端着拂尘,有那么点气态样子。
小的则是耷拉着脸,双手撑着腮,看着天边的云彩先是由白便红,接着又变黑,在一切都陷入漆黑之后,老道士起身进屋,提了个灯笼将挂在道观门前的灯笼点亮,然后又提着灯笼回来,走到年轻道士旁边,将灯笼放下,往屋里走的时候背着身子说道:“记得等会把灯笼拿进来。”
年轻道士嗯了一声,从怀里摸出那本《六壬银河櫂》,是那位骑着青牛的师叔祖给他的,不厚,但看起来很晦涩难懂,他就是喜欢这些看似无边际的话,就像天上的星星,于其他人来说是乱无章节,对他来说就像会说话一般,比如,在说一个人的福祸生死。
盯着一个句子看了许久之后,他轻轻摇头合上书籍,还是看不懂,长舒一口气,将书收回怀里,随手拾了根树枝,一边看着天上的星星,一边在地上画画停停,待画完之后,他定眼一瞧,似乎有些难以置信,随后他又将地面上的八卦十干抹掉,然后手一边颤抖,一边重新的画了一遍,眼见与上次一般无二。顿时双腿就跪了下去,声如杜鹃啼血。
“师叔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