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朦胧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让闻歌混沌的意识终于清醒了一点,她睁了睁眼,眼皮重若千斤,单是这一个动作就费力得不行,她干脆转身,循着那声音凑过去,胡乱地伸手揽着他:“好累,你别说话。”
话音刚落,温少远便安静下来,看着她因为不满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到底忍不住春风得意,弯唇笑了起来。他那低沉的声音沙沙的,带着刚睡醒时的磁性和厚重,就像古老的唱片机被顶针摩擦着,勾得人心痒。
温少远低头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看了眼窗外的天色,又陪她躺了一会儿。
闻歌这一觉足足睡了十几个小时,醒来时日光曚昽,一时分辨不清是早上还是已经下午了。
身旁的呼吸一沉,温少远立刻有所觉地低头看过去,见闻歌抬手挡着眼睛,正适应着光线,他微微勾唇,毫不吝啬地伸出他的手,虚虚地盖在她的眼睛上:“别动,等会儿就适应了。”
“几点了?”她声音含糊,听上去格外娇软。
“下午两点了。”温少远看了眼时间,原本靠在床头的姿势,此刻往下一滑,凑近她,“睡得好不好?”
骤然落进耳中的声音让闻歌迟钝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一时不知道该回答“好”还是“不好”。
她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摸索时碰到他穿戴整齐的衬衣袖口:“那你怎么不叫我?”略带埋怨的语气。
温少远反握住她的手拉到唇边亲了一口:“我没叫你?”
这理直气壮的反问,让闻歌顿时心虚了起来。她轻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脸,顿时笑意满满地道:“我饿了。”
“起来吧,吃的给你热着呢。”温少远坐起身,拉着她的手一用力,一手托着她的后背,“吃完了出门一趟,睡了那么久,一天的时间已经被你用掉了大半。”
闻歌这才猛然想起,明天就要回温家了。
洗漱后吃过中晚饭,闻歌和温少远出门购置明天要带的礼物。
原本打算给温老爷子买个棋盘,但这样精致大气的东西实在不是闻歌的风格,加上这种好一些的都是稀罕玩意,她没有来源,要是指望温少远,老爷子那么精,一眼就看出来了,所以到最后,闻歌挑了个按摩机。以前在温家的时候,她还在读初中,每天放学后都要回温家,吃过晚饭后,第一件事就是给老爷子按揉肩膀。
至于辛姨,听温少远说上次辛姨念叨着要换烤箱,后来过年的事情一多,就一直没换,索性给辛姨买了个烤箱搬回去。
闻歌看着温少远把东西都放到后备厢里,在那儿盯着研究了半天,疑惑地问道:“我送这些会不会有些奇怪?”
温少远关上后备厢,瞥了她一眼,反问:“你还见外?”
闻歌愣了一下,一时不知道心里是什么滋味,涩涩的:“可没见老爷子看在我好的分上把我当自己人啊!”
温少远的目光一闪,看她那郁闷的样子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抬手轻揉了一下她的脑袋,轻声哄着:“嗯,那是他没眼光,真心对他的人他一个都看不见。”
“所以你是捡着宝了。”闻歌抬手戳了戳他的胸口,隔着厚实的衣服,她的力度就像是在挠痒痒一样,温少远顿时失笑。
见停车场四下无人,他抓住闻歌的手握在掌心,低头亲了亲:“嗯,我知道你有多好就够了。”
眨眼,便是第二天。
闻歌惦记着今天要回温家,昨天一晚上都没睡好,一大早就抱着抱枕坐在沙发上打哈欠。
温少远煮了粥,喂她喝了些,见她无精打采的样子,强制性地逼她又睡了几个小时,等中午吃过饭才带着她出门。
A市难得的大晴天,一扫前几日的阴霾,天空蓝得像是倒着的湖水,偶有白云飘过,就像是荡漾的水纹。
寂静的街道也渐渐热闹了起来,车鸣声、人声,嘈杂又热闹。
白皑皑的雪的世界里,红艳艳的灯笼挂在枝头,映衬得整座城市都格外喜气洋洋。
闻歌一路没说话,就像是老僧入定了一般。
刚驶入别墅区,远远地只看到成片整齐的建筑。
到底过了十年,这里翻新、装修,以及建设、发展,早已和十年前不同了,可那些熟悉的路,一如来时,清晰地刻在她的脑海里。
那一年,温敬和蒋君瑜带着她回家,她坐在车后座上,透过玻璃窗看出去时,内心是波澜不定的。她期待着要见到的老爷子,期待着和温少远重逢,也期待着她今后的生活,却不曾想到,仅仅一年时间,温敬和蒋君瑜就双双离世,而她之后的生活更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闻歌有时候忍不住会想,如果温敬和蒋君瑜现在都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境况是不是会和如今的完全不同呢?起码她应该不会爱上温少远,即使爱,也会彻底地克制掩杀。
只是,这样的设想终究是没有意义的,起码,到如今,她从未后悔过,无论是爱他这件事,还是从一而终地选择他的事。
熟悉的大门在闻歌的面前敞开,门后如卫兵一般挺拔的松树似乎又长高了不少,葱绿的枝头还压着白雪。
车在前院停稳,温少远没急着下车,而是先落了锁,把要下车的人拉了回来:“准备好了?”
闻歌已经做了一晚的心理建设,加上随安然知道她今天要回温家,一大早就来助阵了,她此刻已经完全淡定了——反正不可能会比现在的情况更糟糕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就像随安然说的,她来,只是作为一个后辈应该有的礼节,并不需要做小伏低、委曲求全。
既然不是做错事登门道歉,她又何必心虚?
她澄澈的目光迎着他,就算闻歌不说什么,温少远也能够从她的眼神里看懂她此刻的镇定和释然。
“很好。”他松开手,目光微微一闪,明亮又清透。
闻歌揉了揉自己的鼻尖,这才点点头:“走吧,已经迟了很久了。”
开门的人倒让闻歌有些意外。
温景然看着举着手做敲门状的闻歌,弯了弯唇:“回来了?”
闻歌愣了一下,随即低头笑了起来,轻声且坚定地道:“嗯,回来了。”
不同于以往很多次见到温景然时一身白大褂的模样,他今天穿得格外随意,只一件舒适的白色休闲毛衣,整个人笼罩在玄关柔和的灯光里,连带着眉眼都格外温软。
温景然抬头往后看去,见到温少远,唇角的笑容更甚,抬步上前,和温少远来了一个拥抱:“你们来晚了,是最后到的。”
“以前总等你,换你等一次,就不耐烦了?”温少远轻轻责怪了一句,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他的肩膀,牵着闻歌进屋。
随安然现在不能久坐,正在房间里休息。温景梵在房间里陪着她,也没下楼来。
温时迁倒是来了,霸占了一个长沙发,腿上盖着薄毯,正揽着温景然的女朋友低声说话,见到闻歌,赶紧招了招手:“情报有误啊!我以为你早上来,天刚亮就杀过来了。来来来,让小姑看看这几天喂胖了没有?”
温少远落后闻歌几步远和温景然说着话,闻言,眉一挑,语气不善地问道:“还叫小姑?”
温时迁显然也愣了一下,随即眉头一挑,笑容尽收时,整张精致的脸看上去格外冷艳:“我罩着的人,叫我声‘小姑’难道吃亏了?”话落,似乎也意识到了不对,她黑亮的眼珠一转,顿时笑了起来:“咦,还真的是我说错了,改口,改口……”
这回轮到闻歌尴尬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她还没好好地打量一下温景然的女朋友,便听一个久违的厚重的声音在二楼响起:“你们来啦?上来吧。”
闻歌仰头看去。
大片日光从温老爷子的身后投来,把他的身影都笼罩在了其中。他沉着脸,依旧是熟悉的模样,只是沧桑年老了不少。那双眼依旧有神,远远地,犹如实质般,带着威严和震慑,依旧是闻歌熟悉的模样。
二楼书房。
书房的变化不小,重新铺了木质地板,原先的水晶吊灯换成了中式的吊灯,浅色的陶瓷灯罩透着光,柔和又明亮。格局似乎也有改变,大大的书架两旁各立了一个高凳,上面摆着青花瓷的花瓶,瓶中插了不知道叫什么的花,盈盈而立。最里侧半月形的拱门内摆着屏风,屏风上高远的山和茂密的竹林,远远看去透着一股山高水远的孤寂感。
老爷子正在听戏,咿咿呀呀的曲调婉转又低扬。他躺在摇椅上,闭着眼,微勾着唇角似乎在笑,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合着节拍轻轻地敲着。屏风遮挡了日光,老爷子一身黑色的练功服显得格外暗沉。
除了晃动的摇椅及老爷子合着节拍轻轻敲打的手指,一切都静谧得像是进入了另一个古老的时空。
闻歌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温少远低头看了她一眼,用力捏了一下她的手,引得她皱眉看去时,他又移开了目光,牵着她站到了老爷子的身前。
摇椅有一瞬间的停顿,随即又恢复了之前的和缓,轻轻地摇晃起来:“坐下说吧。”
闻歌一声不吭地和温少远在书房中央的两列檀木椅中最靠近老爷子的那一排坐下。硬硬的木椅上垫着软软的坐垫,看花色应该是辛姨的杰作,绣着大气的牡丹,倒是给冷硬的空间增色不少。
老爷子哼着小调又跟着唱了一会儿,苍老的声音偶尔承转时还会破音,沙哑着,听上去格外孤凉。
不知道这样静坐了多久,老爷子这才坐了起来,目光如鹰隼,定定地扫了两个人一眼,这才抿了抿唇,站起身来。
闻歌手边放着水壶,她刚才走神时就在研究这水是热着还是已经凉了,想来想去,觉得按照辛姨那么细心的性子,这里是热茶的可能性更大。这会儿见老爷子朝着书桌走来,她眉眼一动,侧身给他斟了杯茶。浅褐色的茶水从壶嘴倾泻而出时,一阵大麦茶的清香同时弥漫开来。
她垂了眼,一手微微抬高,离杯口还有一丝距离时,这才一扬茶壶,放回了桌上。
转身看去时,老爷子正在书桌前点熏香,那块上好的沉香放置在造型精致的熏炉里,瞬间白烟袅袅而起。
“这是景然送我的,叫什么景泰蓝。”老爷子笑着在一旁的木椅上坐下,眼睛微眯,盯着熏炉半晌,抬手就要拿茶杯倒水。
闻歌对老爷子的日常习惯了如指掌,见他这个举动,便把刚倒好的大麦茶递到了他的手边。
老爷子顿了顿,盯着茶杯看了一会儿,这才接过来,凑到唇边抿了一口:“年前开始,我就一直梦到你的奶奶,想来是她一个人在地底下寂寞了,来叫我去陪她了。”
温少远微蹙眉心:“爷爷。”
“这么久,一个人……如果不是辛姨一直陪着,我这日子真的过不下去了。”老爷子说着笑了起来,笑声压抑,带了几分沉郁,连那原本清亮的目光都暗沉了几分,“我跟你奶奶说,今年景然带了女朋友回来,我还挺满意的,孩子喜欢就喜欢好了。你们这些小辈,一个都不让我省心,到了这样的年纪,只有景梵一个有了后续。”老爷子又呷了口茶:“我最近总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很多事情瞻前顾后地想了又想,总觉得哪样都不尽如人意……”
老爷子这么絮絮叨叨地和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说得累了就停下来歇一会儿。
闻歌在一旁斟茶,一壶尽了,才终于听老爷子说到了正题上:“你们两个今后打算怎么安排?”
“结婚。”温少远接过话,眼神清透,毫不避让地和温老爷子对视。
后者只淡淡地一瞥,沉了语气:“你把我的权力都架空了,知道我不能耐你何,才有这样的底气吧?明知道,你们之间,我是一直不赞同的。”
温少远似乎笑了一声,慢条斯理地道:“这么多年了,是不是认真的,您应该看清楚了。”
老爷子正要端起茶杯来,闻言,动作一顿,良久才收回手,搭在扶手上,略微自嘲地一笑:“看清楚了。我拗不过你们,如果要在一起,我有两个条件。”老爷子微沉了声音,这话虽然是对着两个人说的,眼睛却只凝视着闻歌:“要签婚前协议,闻歌你得自愿放弃和温家有关的任何财产。二……”他微微一顿,目光微闪,声音沉长:“我主婚。”
最后三个字落地有声,在闻歌的耳边久久不绝,带着回音。
“我不喜欢解释什么,你们只当我固执,可到底不知道我为什么固执。”老爷子轻声一叹,扭头拨弄着熏炉里燃起的白烟:“若不是把你当作温家的人,我何必花这些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