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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请问,福雷斯蒂埃先生在这儿住吗?”

“在第四层,左边的门。”

看门人很和气地回答,足见他对这位房客颇为尊敬。杜洛华迈步登上楼梯。

他有点拘束,怯生生的,很不自在。他生平第一次穿礼服,身上的衣着使他感到别扭,总觉得一切都不够体面。他的脚不大,因此靴子相当纤巧瘦削,但可惜不是漆皮的。衬衣是当天上午在卢浮宫花四个半法郎买的。胸衬太薄,已经破了。平时穿的那些衬衣,多少都有点损坏,损坏程度最轻的那件,也穿不出来了。

他的长裤太肥,显不出腿型,像是缠在小腿上似的,整条裤子看上去皱皱巴巴,很不顺当,一望而知是碰巧买来的旧货。只有上装不错,勉强还算合身。

他慢慢地走上楼,一路上心跳得厉害,十分发憷,生怕闹笑话。忽然,前面出现一位穿着大礼服的先生,正瞪着眼瞧他。两个人距离很近,杜洛华赶紧退后一步,接着,一下子愣住了:对面这位先生就是他自己!原来,在二楼的楼梯口,立着一面落地大镜子,映照出他的身影和二楼长长的过道。他高兴得浑身发抖,因为自己看上去比原来想象的强得多。

他在家里只有一面刮胡子用的小镜子,所以从来没照过全身,加之刚才只看到今天的临时装束各部分都很不合适,因而夸大了缺点,想到这身打扮会显得很粗俗,不由得十分慌乱。

但看见镜子里自己的模样,简直快认不出来了。他把自己当做了另一个人,一个上流社会的人,一眼看去,真是既漂亮,又大方。

他仔细地自我端详了一番,承认这身打扮总的说来是令人满意的。

于是,像演员研究要扮演的角色一样,杜洛华打量起自己来。他向自己微笑,伸出手去,摆出种种姿势,做出惊讶、快乐、赞同等各种表情。他揣摩各种不同程度的微笑和眼神,以便向女士们表示殷勤,使她们知道他欣赏她们,爱慕她们。

楼梯旁边的一扇门打开了。他怕被别人突然碰上,急忙快步上楼,生怕刚才向女人献媚的动作被他朋友邀请来的客人看见了。

到了三楼,看见又有一面镜子。他放慢脚步,想看看自己怎样走过去。他觉得自己举止潇洒,风度翩翩,顿时信心百倍。毫无疑问,以他这样的相貌和向上爬的欲望,加上早已下定的决心和无所顾忌的胆略,一定能够无往而不胜。他真想跑,想三步并作两步奔上最后一层楼。到了第三面镜子前面,他又停下来,用熟练的动作卷了卷胡须,摘下礼帽,整理好头发,像通常那样低声说了一句:“真是个了不起的发现。”然后伸手按了按门铃。

门几乎立即就打开了,出现一个穿黑礼服的听差,神态严肃,胡子刮得光光的。看见这听差穿得如此整齐,杜洛华不禁又慌乱起来,一颗心不知怎的怦怦直跳,也许是因为他下意识地把自己不合身的衣服和这个听差的衣服作了比较的缘故吧。穿着漆皮鞋的听差一面接过杜洛华因怕别人看见上面的污点而搭在手臂上的大衣,一面问道:

“先生贵姓?”

然后,掀开身后一道门帘向客厅通报。

杜洛华突然没了主意,感到心慌意乱,呼吸紧促,因为马上就要迈步跨进他梦寐以求的那个世界了。他终于走了进去。一个年轻的金发女人,独自站在客厅里迎接他。客厅很大,灯火通明,到处摆满花草,像个温室。

他猛地停下脚步,显得非常尴尬。这位面带笑容的夫人是谁呢?他突然想起,福雷斯蒂埃已经结婚,这个衣着华丽、漂亮大方的金发夫人肯定是他的妻子。想到这里,心里更加慌乱,嘴里讷讷地说:

“夫人,我是……”

金发女人一面把手伸给他,一面说:

“我知道了,先生。查理已经把你们昨晚相遇的事告诉我了。他想到请您今天来和我们一起吃晚饭,我非常高兴。”

杜洛华的脸一直红到耳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感到对方在仔细看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他,端详他,审视他。

他真想道个歉,找些理由来解释为什么穿得那样随便。但是什么道理也找不出来,再说,他也不敢接触这样的话题。

他在金发女人指给他的一把扶手椅上坐下。椅上的天鹅绒柔软而有弹性,坐上去身子直往下陷,被轻轻地托住,裹住。靠背和扶手也都装有软垫,使人感到非常舒服。他仿佛走进了一种新鲜而又迷人的生活,获得了某种温馨美妙的东西,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个人物,脱离了苦海。他看着福雷斯蒂埃夫人。夫人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

她穿着一件浅蓝色开司米连衣裙,恰到好处地勾勒出苗条的身材和丰满的胸脯。

她袒胸露臂,衣服的领口和短袖都镶着雪白的花边。头上秀发高耸,波浪般地披在脑后,在颈上形成一个金黄松软的云鬟。

在她亲切的目光注视下,杜洛华逐渐恢复了镇定。不知怎的,这目光使他想起了头天晚上,在“风流牧女娱乐场”遇见的那个妓女。她的眼睛是灰色的,灰中带蓝,神情显得与众不同。鼻子不大,嘴唇饱满,下颔丰腴,面部轮廓并不端正,但很迷人,既优雅又狡黠。在这张女人的脸上,每根线条都有独特的风韵和表情,每个动作也都像有所说明或隐瞒。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杜洛华:“您到巴黎很久了吗?”

杜洛华逐渐镇定下来,回答道:

“刚到几个月,夫人。我在铁路上任职,但福雷斯蒂埃答应设法帮助我进入新闻界。”

她笑了笑,态度显得更和蔼了。接着,她压低嗓门,悄声说:“这我知道。”

门铃又响了,听差通报说:

“马雷尔夫人到。”

来的这位夫人棕色头发,个子不高,是人们通常称之为棕发小妞儿的那种女人。

她轻盈地走进来。全身从头到脚仿佛紧紧地裹在一件很普通的深色连衣裙里。

只有她乌黑的秀发上插着的那朵红玫瑰,非常引人注目。这朵花似乎衬托出她脸部的特征,突出了她那与众不同的性格,使她的神态具有一种恰如其分的爽朗活泼的特色。

一个穿着短裙的小姑娘跟在她后面。福雷斯蒂埃夫人赶紧迎上前去。

“你好,克洛蒂尔德。”

“你好,玛德莱娜。”

她们互相拥抱,然后,那个小女孩像大人一样安详地把额头伸过去,一面说:

“您好,表姨。”

福雷斯蒂埃夫人亲了亲孩子,然后介绍说:

“这位是查理的朋友杜洛华。”

“这位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亲戚德·马雷尔夫人。”

接着她又说道:“您知道,我们这里一切都很随便,既不拘礼节,也不讲客气。以后就这样好吗?”

杜洛华同意地鞠了一躬。

这时候,门又开了。进来一个身材滚圆,又胖又矮的男子,胳臂上挽着一个高大漂亮的女人。这个女人举止庄重,态度大方,不仅比他高,而且比他年轻得多。男的是瓦尔特先生,国会议员,金融巨子,祖籍南方的犹太富商,《法兰西生活报》的经理;女的是他的妻子,银行家巴济尔·拉瓦洛的女儿。

随后,雅克·里瓦尔和诺尔贝·德·瓦兰纳也陆续到了。里瓦尔衣着华丽,德·瓦兰纳则长发披肩,衣领被头发蹭得油光锃亮,上面还沾着白色的头皮屑。

他的领带歪歪扭扭,不像是出门就直接到这儿赴会的样子。虽然已经年老,但还保留着昔日美男子的风度。他走上前来,握住福雷斯蒂埃夫人的手,吻了吻她的手腕。当他俯下身子的时候,他的满头长发像水一样,洒落在少妇裸露的胳臂上。

接着福雷斯蒂埃也进来了。他由于莫雷尔事件,在报馆不能脱身,回来晚了,向大家表示歉意。莫雷尔是激进党议员,最近就政府要求拨款在阿尔及利亚推行殖民化一事,向内阁提出了质询。

仆人高声禀报:“夫人,晚饭准备好了!”

于是,大家走进了饭厅。

杜洛华被安排在马雷尔夫人和她女儿中间。他又感到拘束起来,担心使用刀叉、勺子和酒杯时不合规矩。杯子一共有四个,其中一个略带蓝色,是用来喝什么的呢?

喝汤的时候,大家没有说话。后来,诺尔贝·德·瓦兰纳问大家:“你们在报纸上看到戈蒂埃这个案子了吗?真是新鲜事!”

于是大家便议论起这个因带有讹诈成分而变得复杂化的通奸案子来。他们不像在家庭里谈论报纸上刊登的事件,而是像医生之间讨论病例,或者卖菜的商人谈论蔬菜。他们并不动气,对发生的事情也不感到惊讶。他们以一种职业的好奇心和对罪行本身完全无动于衷的态度,去寻找发生这些事情的深刻而秘密的原因。他们试图把行动的根源解释清楚,确定造成这场悲剧的各种思想活动,证明从科学上看它是特定的精神状态所导致的结果。在座的女士们也热烈地参与探讨和研究。大家对最近发生的其他事件以新闻贩子和出售稿件、专门报导人间喜剧的记者那种有经验的眼光和独特的看问题的方式去研究、评论,进行多方面的观察并衡量其价值,如同商人在把商品售出之前,总要再把商品仔细看一看,翻过来掉过去,又掂掂分量一样。

随后,大家又谈到一次决斗。雅克·里瓦尔发言了。这是他最熟悉的题目,除了他,谁也不内行。

杜洛华一句话也不敢说。只是偶尔偷看身旁那位女客。女客的胸脯又圆又丰满,使他垂涎三尺。她耳垂上有一颗用金线悬挂的钻石,仿佛一滴晶莹的水珠,眼看就要滴到肌肤上。这位女客偶尔也发表意见,这时,她唇上便泛起一丝笑意。她的想法既奇怪又可爱,令人捉摸不定,像一位阅历很深的淘气女郎,以玩世不恭、略带怀疑但毫无恶意的态度去看待和判断一切事物。

杜洛华想说几句话恭维她,但想不出来,只好照顾她的女儿,给她倒饮料,端盘子,拿菜。小女孩比她母亲严肃,不住地轻轻点头表示感谢,一面庄重地说:“先生,您真好。”然后,略带沉思地听着大人讲话。

晚饭很丰盛,大家非常满意。瓦尔特先生几乎一声不吭地狼吞虎咽,从眼镜下面斜眼打量着端上来的菜肴。诺尔贝·德·瓦兰纳也不甘示弱,经常把菜汁滴在胸前的衬衣上。

福雷斯蒂埃一本正经地微笑,观察着,不断和妻子交换心照不宣的眼光,仿佛两人在合伙办一件困难、但进行得异常顺利的事情。

酒酣耳热,大家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了。仆人不时凑到客人的耳边,低声询问:“科尔通,还是拉罗兹堡?”[19]

杜洛华觉得科尔通葡萄酒很合自己口味,每次都让仆人把杯子斟满。他体内逐渐产生一种舒服快活的感觉,暖乎乎地从丹田直透脑海,然后贯通四肢,扩散到全身。他觉得遍体舒畅,从生活到思想,从肉体到灵魂都有说不出的痛快。

逐渐地,他产生了要说话的欲望,他需要引起别人的注意,需要别人倾听他,欣赏他,如同倾听和欣赏那些口若悬河,字字句句都使人回味无穷的人物一样。

谈话继续不断,各种思想互相启发,一句话,一件小事就能使话题转移。现在,谈完了当天的事情和附带引起的各种问题之后,话题又回到莫雷尔先生就阿尔及利亚殖民化所提出的质询上来了。

瓦尔特先生生性多疑而放肆,在等候上菜的当儿,讲了几个笑话。接着,福雷斯蒂埃谈了他第二天要发表的文章。雅克·里瓦尔则主张成立军人政府,给所有在殖民地服役满三十年的军官封疆裂土。

“这样一来,”他说道,“你就可以建立一个强有力的社会,因为他们通过这一段漫长的岁月,已经懂得了如何了解和热爱这块土地,学会了本地的语言,对当地各种重大问题了如指掌,而这些问题,新来的人是必然会遇到的。”

说到这里,诺尔贝打断了他的话:

“是啊……他们什么都懂,可就是不懂农业。他们会讲阿拉伯语,但不知道如何种植甜菜和播种小麦。他们甚至是击剑能手,但对肥料却懂得很少。因此,我倒认为,应该采取另外一种相反的办法,把这块新的土地向所有人尽情开放。聪明的人在那里自然会闯出自己的天下,而其他人则被淘汰。这就是社会的规律。”

听了这番话,大家微笑着沉默了一会儿。

杜洛华发言了。他的声音连他自己也感到惊讶,好像有生以来从未听见过自己讲话似的:“那边最缺乏的是好地。真正肥沃的土地和法国的一样贵,而且都被有钱的巴黎人像投资一样全部买去了。真正的移民,穷人和离乡背井到那里去谋生的人,却被赶到了由于缺水而寸草不生的沙漠。”

大家的目光都看着他。他觉得自己的脸忽地红了。瓦尔特先生问道:“您熟悉阿尔及利亚吗,先生?”

他回答道:“是的,先生,我在那里住过二十八个月,那里的三个省我都住过。”

诺尔贝·德·瓦兰纳曾经从一个军官那里听说过一种风俗,这时突然把莫雷尔的问题抛在一边,询问起杜洛华来。这种风俗来自一个名叫姆扎布的小小的阿拉伯共和国。这个奇特的小国位于撒哈拉大沙漠中部最干旱的地区。

杜洛华到姆扎布去过两次,于是便给大家叙述这个奇怪国家的风土人情。那里,水像金子一样宝贵,每个居民都要参加社会性的服务工作,在做买卖方面,他们比所谓文明国家的人诚实多了。

杜洛华因为喝了酒,加上又想逗大家高兴,所以非常兴奋,说得天花乱坠。他讲团队里的新闻、阿拉伯人生活的特点和战争的故事。甚至还找出几个美丽的字眼,把那些终年被烈日蒸烤,黄沙漠漠、荒凉贫瘠的地区形容一番。

所有女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瓦尔特夫人压低声音慢条斯理地说:“把您这些回忆写下来,可真是一组美妙的文章啊。”于是,瓦尔特先生抬起目光从眼镜上方打量了年轻人一眼。习惯上,他要看清一个人的面孔往往从镜片上方看,而看菜肴则从镜片下面看。

福雷斯蒂埃赶紧抓住机会说:

“老板,刚才我和您提起过这位乔治·杜洛华先生,要求您请他作我的副手,帮助我负责政治新闻。自从马朗博走了以后,就没有人替我采访紧急而秘密的新闻了。报纸也因此受到了影响。”

瓦尔特老头变得严肃起来,索性拿掉眼镜,面对面地端详了杜洛华一番,然后说:

“杜洛华先生的才智,的确与众不同。如果他愿意明天下午三点到我那儿谈谈,我们可以从长计议。”说完,他停了一下,接着转过身来,对年轻人说:“您马上就可以给我们写一组阿尔及利亚的随感。写您的回忆,在回忆里也可以像刚才那样,谈谈殖民化的问题。这个问题非常现实,完全是个实际问题。我保证,读者一定很喜欢看。不过,一定要快。趁现在众议院正讨论的时候,您就要写出第一篇交给我,这样可以及时引起公众的注意。”

瓦尔特夫人平时对人对事一贯严肃认真而又不失其妩媚,她的话总是令人感到很亲切。此刻她加了一句:“您可以用这个吸引人的标题:‘非洲从军行’。诺尔贝先生,您认为怎样?”

诺尔贝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诗人,由于很晚才成名,所以不仅讨厌,而且害怕后起之秀。他冷冷地回答道:

“不错,好极了。不过下面的文章笔调也要一致才成,难就难在这里。笔调一致,用音乐的术语说,就是调式统一。”

福雷斯蒂埃夫人微笑着看了杜洛华一眼,以保护者和行家的身分给他打气,好像在说:“您,您一定能做得到。”德·马雷尔夫人多次转过身来看他,耳朵上那颗钻石不住地来回晃动,像一颗晶莹的水珠,马上就要滴落下来。

小姑娘神情严肃,身子动也不动,头俯向碟子。

仆人绕着桌子走了一圈,往蓝色的杯里倒约翰内斯堡葡萄酒。福雷斯蒂埃举杯向瓦尔特先生祝酒:“愿《法兰西生活报》永远兴旺发达!”

所有人都站起来向笑容可掬的老板弯腰祝贺。杜洛华也得意洋洋,举杯一饮而尽。似乎觉得此刻自己能喝下整整一桶酒,吃下一条牛,掐死一头狮子。他感到四肢有超人的力气,胸中有不可战胜的决心和无限的希望。现在他和这些人在一起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他已经在他们中间占领了阵地,赢得了自己的位置。他有了新的信心,敢于正视周围这些面孔了。于是,他壮着胆子第一次对身旁那位女士说:

“夫人,您的耳环是我平生所见过的最漂亮的耳环。”

她转过头来,微笑着对他说:

“把钻石简单地用一根线这样挂着,是我自己的主意。真的有点像露珠是吗?”

杜洛华低声说:

“好看极了……不过,耳朵本身也给耳环增添了不少光彩。”

话刚一出口,他对自己居然如此大胆放肆,觉得很不好意思,不禁一阵战栗,担心已经失言。

夫人感谢地看了他一眼。女性这种明亮的目光可以一直看透人的心底。

杜洛华转过头去,又遇上了福雷斯蒂埃夫人的目光。这目光还是那么善良,但此刻,除了善意以外,他似乎还看到了更加快活的表情,虽然调皮,却充满鼓励。

现在,所有男人都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连比划带嚷地讨论地下铁路的宏伟设计。这个题目到饭后甜食吃完时才算谈完,因为每个人对巴黎交通的缓慢,有轨电车的不方便,公共马车的麻烦,和出租马车车夫的粗野,都牢骚满腹。

接着,大家离开饭厅去喝咖啡。杜洛华开玩笑地把胳臂伸给小姑娘。小姑娘一本正经地谢了谢,便踮起脚尖,把手搭在杜洛华的胳膊上。

走进客厅时,他感到仿佛又进了花房。客厅四角摆着高大的棕榈树,枝叶婆娑,一直伸到房顶,然后展开,像喷泉似地垂下来。

壁炉两边是圆得像柱子般的橡胶树,长长的,暗绿色的树叶,层层叠叠。钢琴上有两个花盆,种着两棵不知名的小树,圆圆的,开满了花,一盆粉红,一盆雪白,似乎是假的,因为太美了,反而不像是真的。

客厅里空气清鲜,隐隐带着一股甜丝丝的,难以名状的暗香。

杜洛华更加放心了。他仔细打量一下房间。房间的面积并不大,除了那些花草之外,没有引人注目的摆设和鲜艳的颜色。但人在里面感到悠闲自在,安详而舒畅,仿佛被轻轻地裹住,使你飘飘然,全身像受到爱抚一样舒适。

墙上挂着紫色的幔帐,上面用丝线绣着一朵朵蜜蜂般的小黄花。由于年代已久,幔帐的颜色已经暗淡了。

门帘是用蓝灰色的军用呢做的,上面用红丝线绣着几朵石竹花,一直垂到地上。各种各样的椅子,大小不一,散放在房间里,有长椅,大小扶手椅,和各种带软垫的圆凳,全都蒙着路易十六式的锦套,或者白底上印着石榴红图案的、漂亮的荷兰天鹅绒。

“您喝咖啡吗,杜洛华先生?”

福雷斯蒂埃夫人递给他满满一杯咖啡,唇上始终带着友好的微笑。

“好的,谢谢您,夫人。”

他接过杯子。当他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用银夹子在小姑娘拿着的糖罐里夹起一块糖的时候,福雷斯蒂埃夫人低声对他说:

“您快去给瓦尔特夫人献点殷勤。”

然后,不等杜洛华回答,便走开了。

杜洛华担心把咖啡洒在地毯上,赶紧先喝了。喝完,觉得精神稍为轻松了一点,便想办法接近他那位新老板的夫人,和她谈话。

忽然,他发觉夫人手里的杯子空了。她离桌子又远,不知道该把杯子往哪里放。杜洛华赶紧走上前去。

“请给我吧,夫人。”

“谢谢您,先生。”

他把杯子拿走,然后又返回来:

“您知道吗,夫人,当我还在那边沙漠里的时候,看《法兰西生活报》,简直就是我最美好的享受。说真的,那是在国外唯一能看到的报纸,因为它比所有的报纸更有文学性,更有风趣,而且不那么单调,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她以无所谓的态度,友好地笑了笑,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道:

“为了创办这样一种符合新需要的报纸,瓦尔特先生真是费尽了心血。”

接着,他们便倾谈起来。杜洛华说东道西,口若悬河,声音娓娓动听,两眼神采飞扬,尤其是那两撇胡子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它天生鬈曲,金黄而略带赭红,毛茸茸地贴在唇上。翘起的胡子尖颜色稍淡,显得很漂亮。

他们谈到巴黎和巴黎的近郊,谈到塞纳河两岸的风光,还谈到矿泉城市,夏日的娱乐,和种种可以终日议论而不感到疲倦的生活琐事。

这时,诺尔贝·德·瓦兰纳先生端着一杯酒走过来,杜洛华便识相地走开了。

德·马雷尔夫人刚刚和福雷斯蒂埃夫人聊完天,看见他便把他喊过去,突然问他:

“这么说,先生,您是想试一试新闻这一行喽?”

于是,杜洛华大致给她谈了谈自己的计划,然后,又转入了刚才和瓦尔特夫人谈过的话题。但这一次,他完全掌握了主动,显得非常高明,把刚刚听来的话作为自己的话,原封不动地重复了一遍,一面不断注视着对方的眼睛,似乎想给自己的话添加一层深刻的意义。

德·马雷尔夫人也滔滔不绝地给他讲了些奇闻逸事,使人一听就知道,她是个自知颇有才智而且喜欢逗乐的女人。逐渐谈得熟了,便把手搭在杜洛华的胳臂上,低声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态度颇为亲密。杜洛华能够接触这位对他表示关心的少妇,心里感到非常兴奋,恨不得马上为她献出一切,保卫她,让她看看自己的本领。他心里不断这样想,因而对她提出的问题,常常不能及时回答。

突然,德·马雷尔夫人莫名其妙地喊了一声:“洛琳!”那位小姑娘应声跑了过来。

“坐到这儿来,孩子。靠着窗口会着凉的。”

杜洛华忽然异想天开,想亲吻这个小姑娘,好像这个吻多少能传到姑娘的母亲身上。

他以长辈的口吻,大大方方地问:

“小姐,我吻您一下可以吗?”

孩子惊讶地抬起眼睛看着他。德·马雷尔夫人笑着说:

“你回答:可以,先生,只是今天,以后总这样可不行。”

杜洛华立刻坐下,把洛琳抱起来,放在腿上,然后用唇轻轻碰了碰孩子额头上波浪般的秀发。

孩子的母亲觉得很奇怪:

“瞧,她没跑,真是怪事。她一般只让女的亲。杜洛华先生,您真有使人抗拒不了的魅力。”

杜洛华红着脸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摇着坐在他腿上的小姑娘。

福雷斯蒂埃夫人走过来,见此情形,不禁惊叫了一声:

“瞧,洛琳被驯服了,真是奇迹!”

雅克·里瓦尔嘴上叼着雪茄也走了过来。杜洛华站起身想走,因为他担心说错句什么话,弄得前功尽弃,断送了刚刚才开了个头的大好前程。

他鞠了一躬,握了握女人们伸过来的纤手,然后又热烈地和男人们握手。里瓦尔也诚恳地回握他,他发现里瓦尔的手又干又热;诺尔贝·德·瓦兰纳的手则又湿又凉,总想从他的指缝里溜走;瓦尔特老头的手又凉又软,既不使劲,也没有任何表示;福雷斯蒂埃的手则丰腴而温暖,他低声对杜洛华说:

“明天三点,别忘了。”

“噢,忘不了!你放心好了。”

他高兴极了,走到楼梯的时候,他真想一口气跑下去。于是三步并做两步往下走,但突然间,在三楼那面大镜子里,看见一位神色匆忙的先生,一蹦一跳地迎面向他跑来。他猛地停下脚步,仿佛做了什么错事,被人当场发现,感到很不好意思。

接着,他久久打量自己,觉得自己真不愧是个美男子,不由得心花怒放,对着镜子高兴地笑了起来。然后,他向自己的身影告别,彬彬有礼地深深一躬,像对大人物告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