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商人阿米列伊家里,马奇科和兹比什科正在商量下一步的行动。这位老骑士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一个法兰西斯派教士、深谙伤病医术的齐贝克神甫也是这样估计的,因此他想回到博格丹涅茨,以便死后能葬在奥斯特罗维他祖先安息的墓地里。
当然,他的祖先并不全都葬在那里。过去有个时候,他的家族是个人多势众的大家族,他们在战斗中的口号是“格拉迪”,他们的族徽是“邓帕·波德科瓦”[22],所以他们认为自己要比那些无权使用族徽的贵族更显贵。在一三三一年的普沃夫崔一战中,有七十四位博格丹涅茨的战士被日耳曼的弓弩手射死在沼泽中,只有一位外号叫“公牛”的伏伊捷赫逃脱得救了。国王符拉迪斯瓦夫·沃凯特克在打败日耳曼人之后,赐予他使用族徽的特权,并把博格丹涅茨赐封给他为领地,那些人的白骨至今还埋在普沃夫崔的土地里,伏伊捷赫回到了故乡,就是想看看他那已完全毁灭的家族。
因为,当博格丹涅茨的勇士们死在日耳曼人的弓箭下的时候,邻近的西里西亚匪徒却袭击了他们的老家,把他们的房屋烧个精光,留在家里的人不是惨遭杀害,便是被劫去为奴隶,伏伊捷赫独自一个住在唯一一座没有被烧成灰烬的房子里,成了过去属于全家族的大片土地的主人,可惜这片土地已是无人耕种,荒芜了。五年之后,他结了婚,有了两个儿子:雅希科和马奇科,后来他在森林里打猎时被一头野牛撞死了。
两个儿子在母亲的抚养下长大成人。母亲名叫卡赫纳,娘家是斯帕列尼察。她曾两次出征,打败了邻近的西里西亚的日耳曼人,报了仇,雪了耻。可是在第三次征战中她却牺牲了。雅希科成年后,娶了莫察热夫的雅金卡为妻,后来生下了兹比什科。马奇科没有结婚,他在征战之余,也尽力去照顾产业和侄子。
但是,在格奇马利特和纳温奇两个家族发生内战的期间,博格丹涅茨的房屋又一次被烧毁了,佃夫们也都逃光了。马奇科孤军奋战了好几年,家业依然无法重建起来,于是他把全部土地押给了一个当修道院院长的亲戚,自己带着当时还非常年幼的兹比什科,前往立陶宛去和日耳曼人作战了。
但是,他从来也没有忘记过博格丹涅茨。他之所以要到立陶宛去,就是想夺取一大笔战利品,以便有朝一日再回到博格丹涅茨,赎回土地,让俘虏去耕耘、去繁衍生息,他要重建小镇,使兹比什科有家可归。所以,在兹比什科幸运获救之后,他们现在便在阿米列伊家里商讨起这件事来。
他们已经有钱去赎回土地了。他们从获得的战利品中,从俘虏的骑士的赎金中,再加上维托尔德的赏赐,已经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富,特别是从与两个弗里兹骑士的生死决斗中获得的好处最大,单是他们获取的两套甲胄,就是一宗不小的财产,除了甲胄之外,他们还俘获了马车、马匹、仆从、衣服、金钱和全部的作战装备。商人阿米列伊就从他们手中收购了不少的战利品,其中就有两匹非常漂亮的佛兰德斯[23]的宽幅呢子,是那两个富有的弗里兹骑士随车带来的。马奇科还把他那套华贵的甲胄也卖掉了,因为他觉得他人都快死了,留着也没有什么用。商人第二天转手便卖给了伏罗奇莫维奇的马尔钦——他的族徽是“普乌科扎”——得到了一大笔利润,因为在那时候,米兰制作的甲胄被认为是世界上最好的甲胄。
卖了这套甲胄,兹比什科感到非常惋惜。
“如果上帝让您恢复了健康,您到哪里去找这样一副甲胄呢?”他对叔叔说道。
“那就像这副一样,到日耳曼人那里去找呗!”马奇科答道,“不过,我是不免一死的,我肋骨中间的那根矛头总也拔不出来,每次我用手去拔,它反而越陷越深,现在真是无法可想了。”
“只要您喝下一两锅熊油就行了。”
“不错,齐贝克神甫也这样说过,这是种不错的药物,能让矛头滑出来。可是在这里,我怎么能弄到它呢?要是在博格丹涅茨,晚上拿着斧子到森林里去,就能打到一头熊。”
“我们这就回博格丹涅茨去,只要保佑您别死在路上就行了。”
老马奇科深情地望了他侄子一眼。
“我知道你想到哪儿去:不是想去雅鲁什的宫廷,就是想到斯佩霍夫的尤兰德那里去打赫尔姆的日耳曼人。”
“这个我不否认。的确我很乐意跟随公爵夫人的宫廷侍从们一道到华沙或者到捷哈诺夫去。主要原因是想和达奴霞待在一起,待得越久越好,没有她我真不知道怎么过下去,她现在不仅是我的主人,也是我的爱人。我真想时时刻刻看到她,每当我想起她的时候,我的全身就会发抖,我会和她一起走遍天涯海角。可是现在,您对我来说是第一位的。您没有抛弃我,我也不会丢下您不管。现在既然非回博格丹涅茨去不可,那就回去好了!”
“你真是个好小伙子!”马奇科说道。
“如果我不是个好小伙子,上帝会惩罚我的。您看,他们已经把车准备好了,我吩咐过他们在车上给您铺上一层稻草,阿米列伊的女儿送来了一床柔软的羽绒被子,但我怕您会觉得太暖了。我们跟着公爵夫人和她的随从一起缓慢地前进,让您得到很好的照顾。然后,他们到玛佐夫舍去,我们便回到家里,愿上帝帮助我们!”
“但愿我能活得久一些,直到我把小城堡重建起来。”马奇科说道,“因为我知道,只要我一死,你就不会再多想博格丹涅茨的事情了!”
“我怎么会不想呢!”
“因为你到时候满脑子都是打仗和恋爱了。”
“难道您过去就没有想过战争吗?现在我把该做的一切都考虑好了。首先我要把小城堡重建起来,然后要把护城河挖得整整齐齐的。”
“你真是这样考虑的吗?”马奇科好奇地问道,“那么,你建好小城堡以后干什么?你说说?”
“只要小城堡一建好,我就要到华沙的公爵夫人宫中去,或者到捷哈诺夫去!”
“在我死后吗?”
“如果您很快就死,我就等您死了再走,我一定会把您安葬好了再走的。如果主耶稣让您恢复了健康,那您就留在博格丹涅茨。公爵夫人已经答应过我,公爵会授予我骑士腰带的,如果不这样,里赫顿斯泰因就不会和我决斗了!”
“以后你还要到马尔堡去吗?”
“为了找到里赫顿斯泰因,就是到马尔堡去或者走遍天涯海角也在所不辞!”
“这件事我是不会责怪你的,不是你死就是他死!”
“我一定会把他的手套和腰带带回博格丹涅茨来给您。别担心!”
“你必须小心,谨防受骗上当,他们那里很容易让人受骗上当的。”
“我会请求雅鲁什公爵写信给大团长要来通行证的。现在是和平时期,我一有通行证便到马尔堡去,那里经常有许多骑士客人。您知道吗?我先找里赫顿斯泰因决斗,然后,我再去找那些插孔雀羽的人,一个个地和他们决斗,如果上帝保佑我打胜了他们,我的誓言也就实现了。”
兹比什科一面说着,一面也对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好笑,然后,他的脸上显出了这样一种神气,仿佛一个孩子在诉说自己成年后所要完成的骑士业绩一样。
“嘿!”马奇科点点头说道,“如果你打败了三个出身名门望族的骑士,就不但是完成了你的誓言,还能从他们身上得到一大笔战利品哩!我的老天爷!”
“不止三个!”兹比什科喊道,“我在牢里的时候就对自己说过,我决不对达奴霞吝惜,不是三个,而是要打败双手之数的骑士!”
马奇科耸了耸肩膀。
“您会觉得奇怪,或者您不相信。”兹比什科说道,“我会从马尔堡直接上斯佩霍夫的尤兰德那里去,他是达奴霞的父亲,我怎能不去向他致敬呢!我要和他一道去袭击赫尔姆的日耳曼人,您自己不是就说过,在整个玛佐夫舍再也没有比他更伟大的反日耳曼人的豪侠了。”
“如果他不肯把达奴霞嫁给你呢?”
“为什么不肯?他要报仇,我也要报仇。他还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助手吗?而且连公爵夫人都给我们订婚了,他还能反对吗?”
“我现在明白了,”马奇科说道,“你是要把博格丹涅茨的人都带去做你的随从,摆摆你骑士的威风,让这里的土地无人耕种,但只要我活着,我就决不会让你把人带走。不过,我知道,等我一死,你还是要把他们带走的。”
“天主会让我得到一队随从的。杜尔齐的扬科是我们的亲戚,他会帮助我的。”
就在这时候,房门开了,仿佛就要证明上帝会帮助兹比什科得到一队随从似的,走进了两个人,他们肤色黝黑,身矮体宽,各穿着一件黄色的、酷似犹太服装的长袍,头戴红帽,裤子无比宽大。他们站在门边,开始把手举到前额、嘴边和胸前,然后深深地鞠躬到地。
“这是什么怪家伙?”马奇科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你们的奴隶。”来人用不地道的波兰语回答说。
“什么?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是谁把你们送到这里来的?”
“是查维夏老爷把我们当成礼物,送给这位年轻的骑士做奴隶的。”
“啊!老天爷,又多了两个人!”马奇科高兴地喊叫起来,“你们是哪国人?”
“我们是土耳其人!”
“土耳其人?”兹比什科重复了一句,“我的随从队伍中又多了两个土耳其人,您见过土耳其人吗?”
他朝他们跳了过去,双手把他们扳过来扳过去,仔细打量着这两个海外怪人。马奇科说道:
“见我是没有看见过,不过我倒是听说过,加尔博夫的老爷的仆从中就有土耳其人,那是他在罗马皇帝齐格蒙特麾下服役时在多瑙河上作战时俘虏过来的。这么说来,你们这两个狗杂种,一定是异教徒了。”
“老爷命令我们受洗了。”一个俘虏说道。
“你们没有钱赎身吗?”
“我们是从远方来的,是从亚洲海岸,从布鲁舍来的。”
兹比什科特别爱听各种各样的战争故事,特别是声名昭著的加尔博夫的查维夏的事迹更是他百听不厌的。于是他便问他们是怎么被俘的,可是在他们的讲述中却毫无特别之处!查维夏在山谷里袭击了他们几十个人,打死了一部分,另一部分被俘虏了,后来,他把俘虏来的一些人当成礼物分送给了别人。兹比什科和马奇科一看到这样珍贵的礼物,真是高兴得心花怒放了。尤其是这个时候很难弄到人来的。因此,拥有人手便成了一桩真正的财富。
过了不久,查维夏本人在波瓦瓦和帕什科·兹沃吉伊的陪伴下也来到他们的住处。因为这些人在营救兹比什科时都出过力,现在都很高兴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如今个个都带着礼物前来和他们告别,以示纪念。慷慨大方的塔切夫老爷送给他的是宽大贵重的马衣,胸前还饰有金绺子,帕什科送的是一把价值好几个格日温的匈牙利宝剑。随后,塔尔戈维茨的李斯、法鲁列伊和克容,以及伏罗奇莫维奇的马尔钦都先后来了,最后前来送别的是马什科维奇的增德拉姆,他们个个也都带来了满手的礼物。
兹比什科热情地欢迎着他们,他真是喜出望外,一是因为这些贵重礼物,二是由于有这许多王国内最著名的骑士来向他表示友情。他们也问他何时动身,以及马奇科的健康情况,他们都是阅历丰富的人,于是纷纷向马奇科介绍能医治创伤的种种灵丹妙药和民间药方。
但是,马奇科却恳请他们以后多多照顾兹比什科,他自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他说他的肋骨中间刺进了一个铁矛头,很难活下去了。他还诉苦似的说他老是吐血,吃不下东西。他每天的食物只是一夸脱剥了壳的果仁、两根一指长的香肠和一盘煎鸡蛋。齐贝克已经给他放过好几次血了,他原以为能用这种办法消除他胸中的内热,以恢复他的食欲,可惜毫无成效。
不过,他看到大家送给他侄子这样多的贵重礼物,非常高兴,顿时也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多了。当商人阿米列伊提来一桶葡萄酒来招待这些著名的客人时,马奇科也和他们一起举杯痛饮。他们谈起了兹比什科的获释,以及他和达奴霞的订婚。这些骑士都相信,斯佩霍夫的尤兰德决不会违背公爵夫人的意旨,特别是将来,兹比什科为了替达奴霞的母亲报仇,能夺到几簇孔雀羽,那他就更不会反对这场婚事了。
“至于说到里赫顿斯泰因,”查维夏说道,“我们就不知道他是否会响应你的挑战,因为他是修道士,又是骑士团的高级官员。呸,他的扈从人员还说,他还有可能当上大团长哩!”
“如果他拒绝应战,就会有损于他的名誉!”塔尔戈维茨的李斯说道。
“不!”查维夏回答说,“因为他不是世俗的骑士,修道士是不允许和人单独决斗的。”
“他们不是常常和人决斗吗?”
“那是骑士团的腐败堕落所致。十字军骑士立下种种誓言和信条,但他们也因一次次违背誓言而臭名远扬,真给天主教世界丢尽了脸。不过,一个十字军骑士,特别是一个康杜尔,是不允许和人决斗的。”
“嘿!也许你只有在战争中才能和他决一雌雄了!”
“但是,人们都在说不会发生战争,”兹比什科说道,“因为十字军骑士团害怕我们的国家。”
增德拉姆听了这话,说道:
“和平是不会持久的,同豺狼是不能和睦相处的,他们总是靠掠夺别人才活着的。”
“也许这段时间,我们要和跛足帖木儿打仗哩,”波瓦瓦说道,“维托尔德大公被艾迪加打败了,[24]这是确凿无疑的。”
“这是真的,斯佩特科总督也不会回来了。”帕什科·兹沃吉伊说道。
“已故的王后也曾预言过这样的结局。”塔切夫的波瓦瓦说道。
“哈哈,这样一来,我们也许真的要去打帖木儿了。”
谈到这里,话题又转到立陶宛人远征鞑靼人的事情上来了。毫无疑问,维托尔德大公,这位暴烈有余而谋略稍逊的统帅,在伏尔斯克瓦遭到了惨败,许多立陶宛和罗斯的骑士被打死,浴血沙场的还有一小部分波兰骑士,甚至还有十字军骑士。这些聚集在阿米列伊家里的骑士,对于斯佩特科的失踪感到特别惋惜,因为他是王国里最富有的一位贵族,他是自愿去参加这次征战的,那一仗之后他就失踪了。人们把他的骑士业绩吹得天花乱坠,还说他从敌人的首领那里得到了一顶护头用的高顶呢帽,但他却不愿在战斗中戴上它,宁可光荣地战死沙场,也不要异教国家君主饶命。不过,现在还无法确定他是死了还是被俘了。若是被俘了,他倒可以去赎身,因为他家的资财多得难以计数。此外,符拉迪斯瓦夫国王还曾把整个波多列地区赐予他为封地。
然而,立陶宛人的失败,也许会给雅盖沃的整个国家带来危害。因为谁也不敢肯定,这些鞑靼人是否会挟战胜维托尔德之势,大举侵犯大公国的所有土地和城镇。如果是的话,王国就不能不卷入战争,因此,许多骑士,其中包括查维夏、法鲁列伊、多布科,甚至还有波瓦瓦,他们过去都热衷于在国外的宫殿中寻找冒险和战斗,如今都特意地留在克拉科夫。他们不知道不远的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统治二十七个国家的君主帖木儿率领整个蒙古帝国前来进攻西方,那么王国就会有莫大的危险。王国中的许多骑士都断定,这样的事一定会发生。
“如果有必要,我们就和跛子本人较量一番。他要对付我们国家,可不会像对付那些被他征服和灭亡的国家那么轻而易举。到时候,别的天主教国家也会来帮助我们的。”
特别憎恨骑士团的增德拉姆听了这话,痛心疾首地说道:
“别的王公大臣我不知道,不过十字军骑士团倒是会和鞑靼人攀亲附戚的,会从另一方面来攻打我们。”
“那就会有一场战争可打了!”兹比什科高声喊道,“我去打十字军骑士!”
不过,别的骑士们开始反驳起增德拉姆来。十字军骑士虽然不敬畏上帝,只顾自己的利益,但他们还不至于去帮助异教徒来攻打天主教国家。另外,帖木儿现在也正在亚洲的某个地方作战。而鞑靼人的可汗艾迪加也在这一战役中损失了不少人,以至于他连打胜仗都害怕了。维托尔德大公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他一定会严加防备的,尽管这一次他们吃了败仗,但是打败鞑靼人,对他们来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我们不是和鞑靼人,而是和日耳曼人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增德拉姆说道,“如果我们不打败他们,他们就要消灭我们。”
继而,他转向兹比什科说道:
“首先灭亡的会是玛佐夫舍,你在那边有你干的事情,你用不着担心!”
“嘿!若是我叔父的身体好,我会马上到那儿去的。”
“愿上帝保佑你!”波瓦瓦举杯说道。
“祝你和达奴霞身体健康!”
“为消灭日耳曼人干杯!”增德拉姆接着说道。
骑士们开始向兹比什科告辞了。这时候,公爵夫人的一位侍从走了进来,他手臂上站着一只隼鹰。他向在场的骑士们鞠躬致敬后,脸上露出一种特别的笑容向兹比什科说道:
“公爵夫人命我前来告诉阁下,她将在克拉科夫再住一晚,明日一早上路。”
“很好!但是,为什么?是谁生病了吗?”兹比什科说道。
“不,是公爵夫人那里来了一位玛佐夫舍的客人。”
“是公爵本人来了吗?”
“不是公爵,而是斯佩霍夫的尤兰德。”宫廷侍从回答道。
兹比什科听到这话,立即感到惊恐不安,他的心跳动得那样厉害,就像他在听到宣读死刑判决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