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桃妆住的院子叫做“步花苑”,这地方苑如其名,进门就是个种满了花草的中庭,内中假山都没有几座,放眼望去,冰天雪地都遮不住此起彼伏的青翠枝条,是四季常青的卉木不甘寂寞的探着头。
而明显高出地面一截的雪被下,可想而知到了来年春日,会是何等热闹繁华的景象。
非但如此,地砖跟栏杆上,镂刻的也都是各种花卉的图案:缠枝牡丹、缠枝芍药、折枝番莲、联珠宝相……
因为还在下着雪,她们没从中庭的鹅卵石小径上走,而是沿着左右两侧的抄手游廊进的门。
这儿的游廊跟花房一样,拿琉璃封了起来,地下通着地龙,走进去温暖如春,一点也不冷。
回廊外侧起了美人靠,这季节自然没什么人去靠着--所以搁了一排的象牙红,牙白釉素纹六角花盆衬着红花绿叶愈发鲜艳,一眼望去,开的红红火火,很有年关将近的气氛。
赵桃妆打头引众人进了屋,丫鬟们忙上来给各自的主子解了裘衣。
“这金寨翠眉虽然名气不算一等一,但我却独爱这样的口感。”命人沏茶奉果,赵桃妆招呼道,“你们尝尝看!若是不喜欢,我这儿还有祖母赏的其他几种茶。”
盛惟乔等人自然不可能说不喜欢,端起甜白釉鹭鸶莲花描金茶碗浅啜一口,都说:“这茶碧绿显毫,在水中如秀眉挺立,喝起来甘甜爽口【注1】,难怪你会喜欢。”
赵桃妆又推荐随茶水上来的小食:“这雪花酥【注2】是用油炒的,单吃总觉得有些腻,配这茶却正好。”
几人用茶点之际,盛惟乔一行人少不得打量下她的闺阁--却见这屋子遍地铺了绿底折枝四季花卉纹织金氍毹,大概因为这季节门上有厚帘子的缘故,进门的地方没用屏风,只在里头的堂上,设了锦罽(ji)的剔红嵌螺钿透雕连回纹鼓足矮榻后摆了座黑漆镂刻卷草纹镶云母中缀仕女簪花图的落地座屏。
这会盛惟乔目光在那幅簪花仕女图上随意一转,就认出其中一个绾着灵蛇髻、戴翡翠步摇、穿一身里白中绿外紫三重衣的女孩儿,正是赵桃妆,是正浅笑低头、往鬓间插一支桃花的姿态。
“我五哥喜好丹青,去年春日,我们姐妹仨在园中玩耍被他看到,就画了下来。”赵桃妆注意到她视线,笑着介绍,“之后我觉得好,就叫人放进这屏风里了。”
盛惟乔再凝神了看下,才发现屏风中心图画的位置,原是两块琉璃,想来是设了机关,可以任意更换内中画卷。
“美人如画,当然得描绘下来,以作纪念。”她含笑称赞了一句,面上未见多少情绪,却是记着盛睡鹤的叮嘱,不想跟赵家走的太近,心里却暗暗赞叹图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女孩儿--应该就是赵家三小姐赵桃媗,赵桃妆的堂妹,长的那叫一个国色天香明艳不可方物!
盛惟乔也是美貌非常的女孩儿,这赵桃媗也不是说漂亮到让她自惭形秽的地步,只是盛惟乔的气质平和干净,没什么攻击性,她是那种恬静的、精致的、娇嫩的,甚至还有点天真稚气的美丽;赵桃媗却是张扬的艳丽,令人想起三月里漫山遍野的杏花,那种“正艳杏烧林”的气势,铺天盖地汹涌澎湃,是看似柔弱却充满了攻击性的美。
“这女孩儿如果出现在人群里,即使周围都是我这样不逊色她姿容的人,但一眼望过去,最先注意到的,必然是她。”盛惟乔默默想着,略有些遗憾,“要不是哥哥说了不能跟这赵家走太近,我真想亲眼见见她呢!”
却不知道此刻的后堂,秦老夫人歪靠在牙底弹墨山水镶寿字纹边隐囊上,正与葛妈妈说着:“你瞧今儿个咱们见的几个女孩儿怎么样?”
葛妈妈跪坐在榻畔的黄梨木梅花纹鎏金脚踏上,拿着小玉锤给她轻轻捶着腿,温言细语道:“您肯问这么一句,显然是有些满意的。不然,见过了就算了,都懒得提一个字。”
“究竟你晓得我心意。”秦老夫人微露笑容,说道,“你看把他说给小五怎么样?”
她说的小五是赵家大房之子,就是赵桃妆屋子里那幅仕女簪花图的作者,赵家五公子赵栎。
其父赵适,是秦老夫人跟赵家老太爷的嫡长子,高密王妃的同胞兄长,少年时娶了青梅竹马的姨表妹邱氏为妻,夫妻俩感情一直很好。
两人前后生了八个孩子,但有三个在襁褓里就夭折了,活下来的就是大公子赵杉、大小姐赵桃姌、二公子赵枞、五公子赵栎还有三小姐赵桃媗。
只可惜邱氏早年的身体有些不大好,虽然成亲后经过悉心调养好转了不少,但接二连三的生儿育女,似乎掏空了精力,赵桃媗出生后没多久,她就因病去世了。
当时秦老夫人跟赵适都十分悲痛,甚至赵适为了避免触景生情,这些年来一直在北疆待着,都没回来过--赵家诗书传家,赵适自是科举入仕,虽然不像弟弟赵遒那样名列头甲探花,却也二甲有名。
然而中间兜兜转转,却投笔从戎,如今是北疆大军的副帅,任官是正三品的怀化将军。
赵家的大公子、二公子因为是男子,前几年被他喊去北疆磨砺了。
不过侍妾出的四公子赵部,跟当时年纪还小的赵栎,却都被秦老夫人留了下来,连同两个女儿赵桃姌、赵桃媗,都是老夫人跟前长大的,一直生活在赵府之中。
这赵栎今年是十八岁,他的姐妹都是相当美貌的女子,他的长相自也不差。
只不过因为醉心丹青,于功课上不怎么上心。
被叔父赵遒督促着,现在也才只有个秀才的功名--这年纪的秀才在寻常人家也算很了不起了,但在赵家却不够看。
无论秦老夫人还是赵遒,对此自是不满,多次勒令他放弃丹青,专心课业,然而赵栎平时脾气还算温和,但在涉及喜好的问题上却毫不让步,甚至一度闹到要跟家里决裂的程度。
也正因为闹僵过,他到现在都快加冠了,婚事都没定--家里光顾着矫正他的努力方向了,根本没空给他议亲。
后来看他实在不肯改,赵遒怕逼急了这侄子来个离家出走,到时候不好跟兄长交代,只能按捺住脾气,反过来劝说秦老夫人息怒。
而秦老夫人看到这个情况,也知道这孙子心思不在科举上,是打定主意要在丹青一道上钻研到底了--赵家大房有四子二女;二房赵遒夫妇膝下则有三子一女:三公子赵柏、六公子赵梼、小妾生的七公子赵笃跟二小姐赵桃妆。
赵栎的其他兄弟不管资质如何,都是认真上进,努力于维持与传承自家书香门第的门楣的。
所以赵栎实在拗不过来,秦老夫人气过之后也能接受,只是到底为他的将来牵挂:“小五不爱文章,就喜欢画画。然而古往今来,由科举富贵者不知凡几,由丹青而衣食无忧者,几人?”
这是实话,很多丹青名家,在世的时候往往都是潦倒困苦,一生流离失所,连带妻子儿女往往都十分落魄。
少数生前就发达的,有的还是因为他们是先考了功名再以丹青成名,又或者继承了祖上的丰厚家产。
赵栎沉迷其中,想不到未来,秦老夫人却不能不替他谋划,“咱们家谨记祖训,虽然数代出仕,却从不沾贪贿之事,是以积下来的一点东西,搁常人眼里算是富贵了,在长安诸高门中却也不算什么。小五他们这一辈,不算女孩儿的嫁妆,单男嗣就有七个。即使两个庶子分不了多少东西去,但剩下来的嫡子也还有五个。”
“小五不是嫡长子,他将来能分到的份额即使比庶子多,却也必定有限。”
“这孩子的心思都沉浸在他那点喜好上,哪里懂得经营之术?他又是个看到喜欢的画作想方设法也要买下来揣摩的……这性.子,实在叫我担心,一旦我们这些长辈去了之后,孩子们分了家,各自过活,这孩子怕不几年就要将他那份家产败掉,往后岂不是就要过苦日子了?”
秦老夫人叹道,“那盛家三小姐,虽然现在的家世差了点,但一来其兄这年纪就敢来长安参加春闱,可见是个出色的,往后娘家人也未必配不上跟咱们家来往了;二来她爹爹盛兰辞致仕后传闻专心祖产,现在已经是南风郡首屈一指的巨贾了--盛兰辞宠溺妻女,对那庶长子反而不如对女儿重视,若能把她说给小五,倒也似乎不错?”
葛妈妈会意道:“盛世雄是出了名的偏爱嫡长子,既然这盛三小姐深得盛兰辞宠爱,只要她嫁给了五公子,往后若要打周大将军名义的时候,还怕盛世雄不给咱们这边尽力吗?”
但她也提醒,“只是盛家这几位公子小姐眼下都住在宁威侯府,而宁威侯夫妇膝下的儿女,也都是到了说亲年纪还没成亲的。若是宁威侯府也打算同盛家结亲的话,他们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老奴听说,那宁威侯世子,可是坐着盛家的船来长安的。”
“我也就是这么一想,也不是立刻就要结这个亲。”秦老夫人闻言,微微摇头道,“虽然小五因为不肯科举上进的缘故,有些人家最出色的女儿就不大想许给他,但以咱们家的门第跟名声,想跟咱们结亲的人家多了去了,尤其小五还是嫡子!”
“这盛三小姐虽然长的好,家世也叫我满意,但毕竟才来长安,具体的品行为人,还得观察些日子,才好下结论。不然万一娶过门才发现不妥,岂不是反倒害了小五?”
就朝前头抬了抬下巴,“她那兄长今儿个不是也来了,正与宁威侯世子一道,由小三小四小五他们接待着?等晚上听听那几个孩子的评价再说吧!”
葛妈妈闻言心念一动,说道:“盛家大公子跟宁威侯世子,都是为了赶考才来的长安。”
“终归是我赵家家声最紧要。”秦老夫人明白她的意思,平静道,“如果这俩孩子确实有才,遒儿自不会因为桃妆这么点子过节坑他们;但如果他们是那等华而不实之徒,遒儿也不会因为他们今日的登门拜访徇私--我赵家如今的地位与清名,靠的是代代恪守祖训、克己奉公、教子从严攒下来的,岂容糟蹋?”
【注1】金寨翠眉:绿茶,名字跟描述都参考了百度百科,我没喝过……
【注2】雪花酥:出自《吴氏中馈录》,做法是油下小锅化开,滤过,下炒面,搅匀到不稀不稠的地步,离火,洒白糖末,下在炒面内,搅匀,和成一处。上按,擀开,切象眼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