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北疆,怀化将军府。
赵适皱着眉,看着面前的家信。
他今年四十有九,距离半百只差一岁,由于常年驻扎苦寒的北疆的缘故,两鬓已有了星星点点的霜色。
大概是幼年跟少年时代受家风影响深刻的缘故,赵适在将军府的时候,不喜甲胄在身,都是作文士打扮。他的气质也是偏于文官的儒雅风流,只有偶尔挽起袖子,露出肌肉虬结的手臂时,才能窥见些许武将的特征。
“不知不觉十六年了啊!”良久,他放下信,有些唏嘘的看向窗外,乌棂窗格之间摇晃着一丛翠竹,九月末的季节,在长安还是可以看到满眼绿意的,但在这北疆,偌大庭院里草木皆已摧折,也就这丛竹子还能让年将半百的将军记起故里的风景。
“记得那孩子才出生时,子夜还亲手画过他的模样,随家信寄来北疆。”赵适定定的看了会竹叶,转过头来与室中另外一人说道,“那幅画至今收藏在我卧房之内,与小弟所绘的家母慈颜,时时翻看……当年他出事时,我还惋惜过好久,如今平平安安归来,还被人栽培成状元,只是对我们有些隔阂,这又算的了什么呢?”
那人身材魁梧高大,面容平凡,然而一双不大的眸子熠熠明亮,透露出几分睿智。虽然跟赵适一样作文士装扮,但熊腰虎背,望去犹如一员虎将。
此刻闻言挑眉道:“听将军的语气,是不赞成老夫人的决定?”
“当然不赞成。”赵适说道,“一来我那外甥,本来就因为流落在外多年,同我们这些亲眷生疏得紧,若再算计他自己挑的结发之妻,十成十会同我们反目成仇!家母说什么做的隐蔽些,也不想想那孩子的经历,海匪窝里杀出头、差点连捷亘古未有的六首!这样的人是那么好糊弄的么?”
“以他将来的前途,只要怀疑就成了,连证据都不用!”
“二来强扭的瓜不甜,那孩子心悦盛氏,对桃媗根本只有兄妹情谊。别说我赵家下毒手害了盛氏之后让桃媗嫁过去了,就是盛氏自己没了,那孩子也未必会爱慕上桃媗。”
说到这里,赵适眼中闪过一抹缅怀,“当年桃媗的生母去世后,无论是家母还是左右之人,见我伤心欲绝,何尝没有劝说我再娶名门淑女,以慰寂寞?然而两情相悦之人,岂是那么好找的?尤其是少年时候的结发之妻,多年相携下来的情愫,根本不是后来者能比的!”
“将军对邱夫人一往情深,令人羡慕。”那人轻笑着,说道,“不过老夫人的担心,也不无道理,毕竟,这世上,好心没好报,痴心被辜负的事儿,古往今来,就不少见。尤其是大权在握的将帅,自来就难得善终。老夫人爱子心切,劝将军多为自家考虑,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赵适淡淡说道:“既是情理之中,也是关心则乱。家母大概从来没考虑过,为什么桃媗论才貌、论出身、论谈吐,样样都在盛氏之上,还与睡鹤有亲戚之谊,睡鹤却选择了盛氏而非桃媗?”
那人道:“末将以为是先入为主?密贞郡王尚未见到三小姐之前,先已与这会儿的郡王妃两情相悦了?”
“盛家不只盛氏一个女孩儿。”赵适说道,“就咱们打探到的消息,就是宣于家也曾有年少美貌的女孩儿同睡鹤接触过,更有睡鹤那个义兄之女,如今的宁威侯世子妇,说是睡鹤的侄女,实际上与睡鹤年岁相差无几。从睡鹤娶了曾与他兄妹相称的盛氏来看,这孩子对于名份伦理其实看的不重,何以睡鹤早年接触到的女孩儿里头,他偏偏看中了娇生惯养又没有明显过人长处的盛氏?”
“那位虽然娇生惯养,也懈怠于功课,浪费了翰林之女的名头。”那人笑,“然而如今富家财女的名头,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赵适道:“睡鹤出身尊贵,却幼年流落在外,受尽委屈。然他归回以来,从未深究过往事,几乎是王府怎么说他就怎么承认,可见他既对此事芥蒂极深,也是心存傲气,懒得作口舌争执。这样的人,不太可能在婚事上屈就的,他之所以娶那盛氏,必是真心喜爱。”
“不然你只看他之前前往西疆,一路迢迢,刺杀、骚扰不断,这情况就算他与子夜夫妇心有罅隙,不愿意求助他们,我是他嫡亲舅父,他派人给我递个口信,我会不管么?再者,他就是不相信我会对从未见过的外甥有所维护,只说利弊,孟伯勤的儿子在西疆得了势,难道对我有好处?!”
他叹了口气,“结果我左等右等,那孩子就好像压根没有我这舅舅一样……虽然是他另外有依仗,也可见他胸中傲气之盛了!他这是宁可让孟氏猜到他流落在外那些年不简单,也不愿意低头求人啊!既然如此,你觉得他会为了盛氏的陪嫁而装模作样么?”
那人说道:“末将以为,当初郡王之所以不肯来求将军,除了心有傲气外,多少也有三小姐当初之事,觉得尴尬?而且郡王对生身父母尚且不亲,对外家又如何亲近呢?”
“他对子夜夫妇不亲是因为有怨恨。”赵适摇头道,“但他对赵家即使不亲,却没什么怨怼的,这孩子分的非常清楚:当初他进高密王府好些日子了,始终不肯叫‘父王’、‘母妃’,就是对着清酌夫妇,也是一口一个‘世子’、‘世子妇’。但桃妆、桃媗姐妹到王府小住的时候,他是立刻与她们表兄妹相称的。”
“这不是他对年少美貌的表妹有什么特别的好感,而是因为赵家不是他的父家,对他没什么亏欠……”
似乎想到了什么,赵适微微一哂,“也是他当年年纪小,知道的事情少,所以以为没什么亏欠吧?”
摇了摇头,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说道,“睡鹤之所以心悦那盛氏,其实归根到底就是因为那盛氏娇生惯养,没什么心机。就睡鹤那样的经历,他能从玳瑁岛出头既不容易,也是见惯了阴谋诡计与勾心斗角,所以他的性情里,很难不染上多疑。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匪窝那种环境,不多留个心眼,不比别人多一份算计,不定什么时候就连骨头都剩不下了。”
“长此以往下来,对于心眼多的女孩儿,不管生的多美貌、多会逢迎讨好,睡鹤习惯使然,碰见了头一个念头不是欣赏,而是防备!”
“他的防心,你只看他离开玳瑁岛时也有十七,这年纪在岸上有些人家都能当爹了,他那时候在岛上也有了身份,却连个暖床的丫鬟就知道有多深刻了。”
“而盛氏既天真,最要紧的是,睡鹤进入盛家时,她年才十三,正是半大不大的时候,又不会掩饰,对睡鹤来说,自然是一眼见底。”
“之后她就是学了点小心思,终究是在睡鹤了解的范畴之内,乃是他看着长起来的。如此睡鹤对她既无疑心,却有信任,方能滋生真心实意。”
“我的桃媗虽然也不是那种心思深沉的蛇蝎美人,然而无奈根本没同这表哥长久相处过,睡鹤所以即使看出她的本性,也不会像对盛氏那么信任……说到底,这俩孩子没有缘分,强行给他们撮合,反而是孽缘了!”
赵适摇着头,“因此,何必冒险去拆散睡鹤与盛氏?倒不如将盛老太爷的计划原原本本告诉他们,再做个好人。这样往后他们小夫妻与众不同了,若是念旧之人,自然会有回报;若是忘恩负义的,让桃媗挤上去,又有什么意义?”
那人说道:“将军既然说密贞郡王会喜欢知根知底的单纯的女孩儿,若是那盛氏死了,叫三小姐同他多相处些日子,不也差不多么?”
“婚姻是结两家之好,岂是夫妇二人的事情吗?”赵适叹了口气,说道,“盛家当初将睡鹤认回去做儿子,图的就是让他承继盛馨章一脉之余,照顾下盛氏!这要求简单明了合情合理没什么可猜疑的,毕竟盛家一直扃牖南风郡不是?”
“而在睡鹤的志向里,区区一个南风郡压根什么都不算,盛家的目的既然如此局限,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但桃媗背后是我赵氏,你只看我跟跟小弟的官职,你说赵家想方设法将桃媗许配给他,只是觉得他是个不错的女婿人选……你相信么?”
“更遑论我已经说过了,睡鹤疑心很重,如果盛氏死在西疆而他逃出生天,不管经过是何等合情合理,他八成头一个就会怀疑赵家。”
“到时候赵家才是出人出力又卖命,最后还不落好!”
“家母到底还是有些难以撇清骨肉之情,不免站在外祖母的角度去看那孩子,这做长辈的么,哄哄小孩子,岂非是常事?”
赵适有点意兴阑珊的说道,“然而家母将睡鹤当小孩子看,睡鹤对她这个外祖母的情分既淡薄,且也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跟这种疑心病重又前途远大的人打交道,是不能玩算计的,因为他们疑心病发作起来根本不要证据、不要道理,只要感觉就成了。”
那人道:“只是咱们戍边多年,接下来少不得还要为那位郡王的前程拼杀,最后沾光却未必比得上盛家还有草莽出身的公孙氏……末将想着,老夫人之所以心心念念想将三小姐许给那位郡王,多少也有点这方面的不甘心?”
“这就是我建议对睡鹤不要玩手段,而是真心实意的缘故。”赵适缓缓说道,“盛家为什么会在睡鹤心目中地位不同?归根到底,不就是因为盛家养了他几年,给他铺了段路?公孙氏就更不要说了,那是救过他命的人家。”
“睡鹤能被他们的恩情打动,却怎么就不能被咱们赵家的好意感染?”
“就算盛家、公孙家抢了先手,所谓亡羊补牢尤未晚也,总比什么都不做,甚至是将睡鹤推的更远的好!”
“盛家、公孙家同睡鹤乃是非亲非故,我们赵家同睡鹤怎么说也有一份骨血之情在,不拿出诚挚来好好经营,反而跟他玩什么手段……他要是个蠢人,能被哄住的,又或者没什么能耐,如容清醉那样离了赵家扶持一事无成的,骗也就骗了,算计也就算计了,然而他不是,却哪里能像家母说的那样做呢?”
那人沉思了一会,说道:“如果这样的话,末将建议将军,将盛家老太爷的打算告知郡王时,就不必让郡王妃知道了。又或者,让郡王去决定是否告知郡王妃。毕竟郡王虽然曾受盛家老太爷厚爱,却哪里能比郡王妃乃盛家老太爷嫡亲孙女的情分?到时候纵然郡王妃有惊无险,那种未曾经历过人世真正苦难的女子,八成也要痛不欲生一回。瞒着她,正可显出咱们对郡王的体恤与爱护。”
赵适道:“嗯,这些事情,你去了西疆之后,自行斟酌也就是了。”
那人愕然道:“末将去西疆?!”
“你不去西疆谁去?”赵适闻言就笑了,温言说道,“总不能我自己去吧?我可还要留在北疆盯着孟伯勤的!再者,若是咱们计划顺利的话,这么大的一份功劳……给其他人,我要么不放心,要么不甘心!所以你就辛苦辛苦,亲自带人走一趟吧!”
见手下沉默不语,他嘴角笑意更浓,摊手道,“当然上面全部都是场面话,实际上,这会儿就咱们俩在,也别搪塞了:我这个书香门第出来的怀化将军,论打仗也就是纸上谈兵的水准,比孟伯勤都差远了,也就是命好,赶着北疆这些年来没出岔子,还有你们这班人的帮衬,不然装都装不下去了!”
“这会儿难得一个全歼茹茹主力的机会,你该不会败家到看着我去糟蹋吧?”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叹道:“将军虽然不擅排兵布阵,然而古人云,用兵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将军却是实实在在的上策了。”
赵适在军略上的才干确实非常不怎么样,当这个怀化将军水分不是一点点。而他之所以能够成为高密王一派在军方的最高代表,归根到底,就是他在笼络人心还有知人善用这两点上的出色,足以坐稳这个位子。
“只是密贞郡王传闻与高密王夫妇之间罅隙颇为深刻,之前孟家乾领三千北疆军西行,他居然也不曾派人来求将军,也不知道是否当真对将军没有迁怒?”这人平复了下激动的心情后,不免投桃报李的替赵适担心,“若果如此,我去西疆之后,却要好生替将军分说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