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请尝尝这个,这是咱们北疆的特产,其他地方都看不到的。”孟伯勤的妻子不知道是真的恰好抱恙,还是觉得盛惟乔年纪太小不愿意亲自出马,总之来长亭相迎的人是以孟家源之妻彭氏为首,她解释说她婆婆这段时间偶感风寒,尚未痊愈,怕过了病气给盛惟乔,故此没有出现。
彭氏比孟家源大了四岁,如今已然年过三旬,可能是北疆苦寒的缘故,她看起来远不如长安这年纪贵妇年轻娇嫩,被脂粉强行抹出白里透红的面容上,已经有了明显的纹路。
衣裙首饰还有发式的样子,也都是长安人眼里落伍的,望去实在没多少贵妇的气派,搁到长安城中,八成会被认为是落魄贵胄家的管事娘子,正当权人家的管事打扮比她还鲜亮点。
不过她的来头却不小:她祖父是周大将军的副手,彭沛。也是周大将军遵从圣旨自刎后,一手安抚下北疆军的军中要人。
当年徐子敬从行伍崛起,一路累功升迁至北疆军统帅,初时是受了盛老太爷的提携,中后期就跟彭沛的鼎力支持分不开了。
后来因为高密王跟孟氏的争斗波及军中,徐子敬被召入朝堂,封侯任官,免去兵权,北疆军对于孟伯勤与赵适的到来并不欢迎,亦是彭沛居中调解,斡旋有方,给了这两位台阶下,助他们融入北疆。
有小道消息说,之所以孟伯勤能够成为北疆军的统帅,不是因为他才干胜过赵适,而是因为他让嫡长子娶了彭沛的孙女,使得原本在他跟赵适之间一碗水端平的彭沛,朝他偏了偏。
所以尽管彭沛已经在前几年就去世了,彭氏在孟家的地位,却依然稳固。
此刻她笑的落落大方,丝毫不因自己容貌平凡、装扮落伍而自惭,热情又不谄媚的招呼着盛惟乔,“臣妇之前问过大夫,此物于胎儿有益,北疆这边怀着身子的妇人,大抵都会特意多吃点呢!臣妇妊娠的时候就是!”
又跟宣于冯氏推荐,“老夫人不妨试试这盅山参炖野鸡,野鸡是士卒刚刚打到的,山参呢也是这会儿新鲜收来的,最是补气养元。”
她不是孟氏此番出迎唯一的女眷,相比她的热情,同来的一名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子,就显得格外沉默了,还有点愁眉不解的意思。
姨甥俩同彭氏你来我往的寒暄了一阵,她都没作声,盛惟乔与宣于冯氏也还罢了,权当没注意,彭氏见着,就有点皱眉,趁着个空当,干咳道:“五弟妹,你不舒服吗?”
“……没有!”那五弟妹正是孟家乾的妻子傅氏,闻言一惊,连忙举起酒樽,说道,“我嘴笨,不会说话,怕一开口就扰了您几位的兴致,万望海涵!”
说着自罚三盏,以示赔罪。
这傅氏容貌娟秀,肌肤白皙,此刻因为长亭四面设了屏风阻挡风雪,里头又烧了炉子取暖,并不寒冷,一干女眷皆解了裘衣。
她就露出一身绿底鸑鷟衔花窄袖夹衫,襟口露着鹅黄诃子,腰系白玉金厢孔雀牡丹中阔女带,下拖水色瑞云纹留仙裙的装束来,衬着十字髻上的镂空累丝莲蓬簪,有种长安小家碧玉的感觉。
此刻眼带惶恐,越发楚楚动人。
“傅夫人不必拘礼。”盛惟乔一面打量着她,一面笑道,“我看傅夫人眼带愁绪,可是担心孟将军吗?”
傅氏露出惭愧之色:“孟副将的家眷近日一直在府外啼哭,他是家中独子,由寡母跟祖父祖母合力养成,如今寡母跟祖母都还在,膝下三女一子,儿子年岁最小,尚且不知道生离死别。我……啊,是臣妇……臣妇这心里……”
注意到彭氏皱眉投来警告的一瞥,她低头揉着衣角,讷讷的住了声。
盛惟乔闻言,嘴角扯了扯,她不知道这傅氏这么说,是真的天真无知呢,还是跟孟家乾夫妻不和故意的?
然而无论是哪种情况,这话都不合时宜了。
毕竟孟家乾如今正前途渺茫,这会儿作为结发之妻的傅氏,不为丈夫的前途牵挂,反而去怜悯孟成的家眷,还是在家族政敌的女眷面前……虽然孟成的确冤枉,但是站在傅氏的立场上,这么做很有胳膊肘朝外拐的嫌疑了。
“斯人已去,总归无法再挽回。”盛惟乔于是微笑道,“与其耿耿于怀,莫如考虑如何善后,尽最大努力安置家眷,令九泉之下的孟副将能够瞑目。傅夫人,你说是不是?”
傅氏怯怯道:“娘娘说的是。”
彭氏笑道:“娘娘,马上就要过年了,听说长安的年后,元宵灯会的热闹劲儿,乃是天下之冠,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您能给我们说说吗?”
直接把话题岔开,接下来也没再给傅氏开口的机会。
盛惟乔吃不准傅氏怎么回事,当然也不会主动再找她攀谈。于是同彭氏从长安的元宵灯会,谈到了北疆的风土人情,最后又给彭氏说了一番孟氏诸人的近况……可能彭氏知道盛惟乔同孟皇后关系不错,她特别多问了几句皇后的容貌、性情以及喜好,末了感慨道:“我们一向在北疆,到现在还没给这位姑母请过安呢!”
“皇后娘娘对诸位也是想念的紧。”盛惟乔笑道,“我还在长安的时候,入宫觐见,好几次听她提到你们呢!”
如此寒暄了一阵,那边吕时雨跟孟家源、孟家乾还有孟佳行……孟佳行是孟伯勤的庶次子,与孟家源同岁,只比孟家源小了几天,他是护送彭氏、傅氏过来的。
本来他来了,彭氏跟傅氏也在,他的妻子也该来的。
不过那位邱夫人恰好不久前生下一女,如今还在坐月子,吹不得风,跟婆婆一样,托彭氏给盛惟乔告了罪。
男子这边吃喝的差不多了,跟下人打听女眷这边的席面也有搁箸的意思,便遣人来跟盛惟乔请示,是否现在就撤席登车,动身进城?
盛惟乔跟彭氏、傅氏也聊得七七八八,看着套不出更多消息来了,自然点头。
于是这日的掌灯时分,马车在长途跋涉之后,终于停在了怀化将军府的牌匾下。
早就接到消息的赵适,专门换了一身新衣,正襟危坐在府邸正堂上,等待着盛惟乔。
可能因为赵适只是一个人在北疆,没带家眷的缘故,他这座将军府说是府,其实地方小的很,不过是一座三进三出的院子,连时下很多富户都不如。
这季节大雪皑皑的,也看不出来庭院里的假山水池草木是否有什么精心雕琢的玄机,但从回廊、垂花门、栏杆、美人靠等细节看来,这府邸普通的很。
堂上含笑相候的赵适,穿戴也很普通。
他的模样跟盛惟乔想象的差不多,说是将军,实际上骨子里仍旧是赵家诗书传家浸润出来的文士气度。
“好孩子,你一路辛苦了。”赵适对盛惟乔态度非常和蔼,似乎完全不介意小女儿赵桃媗曾经与盛惟乔还有容睡鹤之间的纠葛,受了盛惟乔的拜见后,取出一张油光水滑的虎皮,说是给她做见面礼。
盛惟乔对着这张虎皮有点发懵,虽然她早几日就从赵保处听说赵适为了给她见面礼的事情,请教了一群非常不靠谱的下属,却也没想到,他最后的选择还是这么的……呃,与众不同?
“……北疆这边苦寒,原本也没多少适合女儿家的物件。”赵适看出她的哭笑不得,也有点尴尬,无奈的解释,“我之前独自前来,身边没有妻女,所以从来也没注意过这类东西。这张虎皮是我亲手所猎,想着就算你不太适合用,但你肚子里的孩子,没准用得上?”
“舅父误会了!”盛惟乔忙道,“您知道的,我是南风郡人,南风郡一年到头都是郁郁葱葱,暖和的很,就算是三九天里,穿身夹衣也就够了,所以从小就没怎么见过裘衣。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好的虎皮呢!”
旁边赵保笑道:“这其实也是郡王妃娘娘跟小世子赶巧了,老爷这几年每年入了冬都会亲自出猎,然而每每都只能猎些兔狐之类的小兽。偏偏今年居然射到了一头饿极了想袭击咱们坐骑的山虎,还正正好好是一箭穿眼,半点儿没有伤着皮子!”
“倒仿佛是专门给娘娘预备的一样了!”
盛惟乔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不免又在心里揣测了一回:“之前姨母曾让阿喜说过什么北有吉兆、子嗣来历非凡的话,这会儿这舅舅多少年来都没猎过猛兽,却在我来的时候得了一张完好无损的虎皮……这到底是凑巧的无心之言呢,还是顺应姨母编造的谎言,故意为之?”
她当然是希望后者的,这意味着接下来请求赵适出兵西疆,解益州之围,乃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不过这会儿才照面,赵适的性情为人还没摸清楚,盛惟乔尽管心中迫切想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也不好冒昧询问,只能含笑跟赵适说了几句道谢的话,陪他回忆长安的岁月与亲人。
因为进府的时候天色就不早了,这会儿稍微谈了会儿,也就开了家宴。
赵适陪着盛惟乔还有冯老夫人用了家宴后,再少坐片刻,表达了“舅舅家就是你们家,尽管住,随便住,千万别客气”之类的好客后,也就同她们道别,说是要去军营巡视了。
这当然是借口,实际上是因为宣于冯氏跟盛惟乔都是女眷,赵适的妻女儿媳都不在这边,同居一府的话,容易惹人闲话,为了避嫌,他把府邸让出来,自己则去军营过夜了。
这点盛惟乔跟宣于冯氏也清楚,等赵适离开后,由将军府的下人引到客房,挥退左右,就聚到一起商议:“明儿个叫阿喜出去瞧瞧,看有合适的宅子买个,再买些伺候的下人使唤吧。不然老是要这舅舅给咱们腾屋子,怪不好意思的。”
宣于冯氏点头:“要是怀化将军拦着不让,你就扯个朝向布局吉利的理由好了。”
她们不知道,这会儿,赵保正站在公孙喜面前,微笑着告诉:“娘娘与老夫人既然进了这府邸,安全自然不必您操心了。若是您觉得还撑得住,不如,随老奴来,这就同咱们老爷聊一聊?”
赵保的邀请当然来自于赵适的授意,这是因为赵适多少还是怀疑公孙喜带着容睡鹤的指示,打算亲自见一见这个名义上的密贞郡王妃侍卫。
然而公孙喜浑然不知,却不打算擅离职守。
任凭赵保苦口婆心还是软硬兼施还是暗藏威胁,都无动于衷,非要守在客院外不可。
赵保没办法,只好羞惭的去跟赵适禀告:“老奴无能,未能将那侍卫请过来!”
“他们才来,我这府邸又不起眼,不放心也正常。”赵适倒是气定神闲,反过来宽慰老仆,“等过几日,这侍卫知道咱们府邸的安全了,想来就愿意离开了……密贞倒是给他的郡王妃找了个好侍卫,是个有心人。他要是一听你说就马上扔下我那外甥媳妇过来,我反而要质疑密贞的眼力了。说起来是我考虑不周,不该这么心急的喊你去喊他的。”
于是主仆俩决定心平气和的等待。
这一等就是三日,这天赵适正琢磨着自己府邸的防卫森严程度已经向公孙喜展示的差不多、可以私下谈了,谁知道,还没来得及派赵保去传公孙喜,等的不耐烦的盛惟乔却主动找上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