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岁末正是木樨遍开的好时节,理应在广寒宫中忙碌于集花制酿的太息望舒帝姬却是神态萎靡得在距广寒宫万里之外的昆仑石宫后院,酣睡。
这事说来恨得她牙直痒。
不日前她义兄伏羲令豢养的金乌万里迢迢自昆仑捎来信笺。且撇开那信不谈,光是那金乌飞着飞着一头累昏在她广寒宫的门槛上,都令她觉得必是什么十万火急的要紧事。信笺上亦明明白白得命她务必要在四日内抵昆仑墟,亏得她还当了真,连日将酿酒的事宜吩咐与一众宫婢,又令掌案宫女姮娥细细督查,便火急火燎得拾掇了行囊,顺手拎上正睡得惬意的金乌,腾云往昆仑而去。
自广寒宫至昆仑哪怕是不吃不喝也要五日,义兄的要紧事显然更是耽误不得,她虽一直保有凡人吃饭睡觉的习惯,然身为一介上神,不吃不喝不睡几日倒也算不得什么,是以于第五日申时中刻翻进昆仑石宫后院,抬眼便望见她义兄伏羲气定神闲、煮茶摆棋的模样,当场愣了愣。伏羲倒是施施然抬头把她望了一眼,抿茶含笑道:“不错不错,前日还与女娲打赌这万万年你的道法退步否,而今看来甚宽吾心。”望舒闻言当即就将怀中正好眠的金乌一把甩向伏羲的茶盅。
上古仙者皆晓得太昊伏羲帝君的一个生僻,伏羲此人爱茶爱到偏执,曾耗费万年将天上地下所有有些美名的茶叶种子都集来种于后山玄圃,以仙力栽培,至今日已是郁郁葱葱一大片。他亦精通制茶泡茶一途,然一旦茶水中出现那么一、二点污物,似灰尘、小虫之类,便弃之如草履。奈何伏羲的茶叶皆是上品,他每弃置时绝对是自个儿先心痛半晌。
是以,当伏羲稳稳当当得接着这金乌,垂眉便发现一片金乌细羽悠悠飘入他的茶盅上时,那欲扬的笑生生僵在了嘴角。望舒瞧着这气也出了、仇也报了,果断打下一道仙障,侧侧身便睡了过去。
至于待她醒后伏羲会如何大发雷霆拿她开刀,那皆是之后的事。
望舒这一觉直睡到亥时将尽,昆仑已是夜色弥漫,她那倒霉的义兄貌似也早已收拾回宫陪她嫂嫂去了。望舒深以为此时进殿无外乎两种结果,其一自然是被伏羲追着打以报污茶之仇,按照她义兄那睚眦必报的气性,三日内不单是上不了床榻,形形色色的阵法道术怕也是免不去的。别看她嫂嫂女娲面上仁善、对自己亦颇多疼爱,实际却也是个爱看热闹的主儿,到头来帮谁都说不准。其二更惨,望舒自认化生起就没怕过什么神仙,唯独对这石宫的长公主羲和退避三舍,这位地位尊崇的公主殿下打小被放养,那顽劣的劲头可不是她老人家消受得起的。虽则在她的印象中,尚有一人于年岁上大她半个洪荒,之于那性情行止,她是更加消受不起。
再三权衡利弊,望舒觉着今后几日还是防着她义兄一家三口得好,是以收了仙障,施施然决意往汤谷去。汤谷之上有万顷扶桑花,昆仑四季如春,扶桑便也终年不谢,是个难得的洞天福地。
果不其然,虽天色已暗尽,这扶桑的灼灼艳红尚依稀可辨,远处碧湖彼岸的三足金乌显是回巢不多时,啁啾、抖翅声不断,那数以百计的金色重瞳令望舒深以为还是自家的青鸟看着舒心良多。许是先前睡得太多,望舒此番精神抖擞得很,遂自身周采来几束扶桑,择优编起花环。
夜色渐沉,望舒也将将编了四、五个花环,身周的扶桑花也被七七八八得采了个干净,然不把最后一个编完满了委实不合她的脾性。望舒揉了揉有些酸胀的眼,手撑在身侧就预备起身往远处再摘上一些来。不想手堪堪落地便触到些熟悉的物什,她懒怠睁眼,随手摸了摸只觉得颇像扶桑花茎,于是不待细究,欢天喜地得拿上来就编。编着编着就发觉些许不对劲,当下心间咯噔一声,掷了花环就往身后望去。
入眼的先是玄色的袍角,望舒霎时心定,要知道她义兄伏羲早年跟随东皇帝君杀伐于洪荒战场,颇为其风华倾伏,因东皇喜着玄衫,是以伏羲直到如今未碰过玄色衣料。这着玄衫之人绝不可能是她义兄。才舒一口气,望舒猛然回想起当今九重天虽以龙族为尊,然这四海八荒却是东皇帝君率军打下的,即知晓帝君如此的着衣习惯,这天底下还有何人有胆子如此大剌剌得穿玄色行走?思及此,望舒险险得咽口唾沫,近乎呆滞得续抬首,果不其然望见了她次位不想见到的人。
此人皑如白雪,皎若明月,一身的风华气度如玉胜珏。墨发似画,俊美无双,若是能带些笑意必是愈发的明艳摄人,但他向来是面色浅淡,眸色深沉,平白生出疏离高华的意味。但于望舒而言,他有没有表情委实没多大差别。
她义兄伏羲虽则是个睚眦必报的小气性之人,然他素来只发茶叶的火,且是当场顺了气就没什么后患之忧。身为伏羲倾伏的对象,东皇太一帝君于此方面必是十倍胜其不止。望舒将将化生时灵力尚弱,她义兄又忙着照料安置刚生产的嫂嫂幼女,自是顾不及她,遂将她放在东皇帝君身边教养,她与他在中垣紫微宫相处五百年,不光是道术佛法学了不少,最重要的是还捎带彻彻底底得明了这上古史中名声赫赫的东皇之真性情。由此顿悟,史书什么的,编造的果真远比真实的多。
随便举个例子,话说她百岁生辰时,太一君他难得在中垣紫微宫大摆了次酒席,宴请的皆是他的旧部,然不知为何消息泄露,其余没什么干系的上神真皇亦想着法儿往紫微宫送礼。太一君面无表情得命宫婢将礼收下,人也迎进了会客殿,好茶好果盘招待着。转身就拉着她自侧门离宫,腾云往下垣天市境去。二人行了半日,在连通亿万凡世的水镜侧歇脚。此番正逢昏时,太一君趁天色将夜,施术法造出万千木樨的幻境,她本还忧心着独留于紫微宫的那些个上神真皇的温饱问题,见到如斯美景倒什么都顾不上了,当即欢脱玩耍于木樨树林间。大半个时辰后,她心满意足得随看上去心情转好的帝君回了紫微宫,那一干上神真皇单捞着些茶水,早已走得一干二净。翌日,她日上三竿才醒就听闻太一君甩了一张玉蝶到天君案上,以“由昨日看来,目今九重天上的仙家倒是颇为清闲,倒不如安排些下界体察的差事好人尽其用。”是以此后数十年,九重天上的仙者人数明显少上了良多。
她当年还觉得太一君不愧是太一君,当真是心系众生,以四海八荒为己任。现在想来是着实傻缺,太一君他不过就是恼那帮人坏了他的清静,添了这许多的麻烦,竟想出如此的法子让他们担一个“御差”虚名,实则数十年内甭想升迁。
思及此猛然反应过来此番太一君他还在自个儿眼前,望舒忙回神,抖着嗓子伴上一身冷汗行礼“望舒参见君上。”虽则帝姬与帝君应是同位,然太一他地位非一般可比,纵是天君在他面前行礼称君上,太一亦是受得起的。
“一盏茶。”
“恩?”
“帝姬方才是用一盏茶的功夫回顾了与本君共度的那五百年?”
......
不得不说,即便是万万年不见,她照样接不上太一君的话头。
“走。”在望舒无言以对的静默间,太一君叹口气,当先迈出脚步。
“去哪?”他变换的太快,望舒一急之下,回话时连敬称都舍了。
“这里是昆仑,本君也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
......
这句话的潜台词便是,我是来这找伏羲的,不曾想先遇到了你,我事前不知道你也会来此。
望舒瘪瘪嘴,暗自嘟囔着:“真是的,说明了会怎样啊?”亦步亦趋得跟在太一君身后向昆仑石宫行去。
等等,她似乎忘记了什么紧要事儿......咦?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