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太一君似是正应了那“好事多磨”的箴言,最终仍是不得见“心向往之”竟日的广寒木樨林。
日头西行,护日的三足金乌啁啾鸣叫着向汤谷归巢而去。望舒已怯怯得随太一君行了半途,一路不愁别的,唯忧忡太一君兴致一起,随口念两句佛经命她解解。
天晓得在二人同处中垣的那五百年,那一众课业中她别的马虎敷衍得也就过了,只佛理这一门,她委实没什么耐性朝诵晚忆。然当年她那便宜师父太一君却是极看重佛理这门课业,逢闲暇就是抽问,譬如用膳时太一君他一手支颔,一手执箸点点石桌,挑眉向对坐正努力对付盘中红烧鱼的小童道:“‘归元性无二,方便有多门’何解?”对坐小童闻言狼吞的态势瞬时顿住,缓缓抬起一张糊满酱汁的笑脸,流盼的明眸此时满蕴讨好之意道:“君上曾有教训说食不言寝不语,现下怎的自个儿先开口了?”玉箸向前点上望舒的脸,“有碍观瞻。”
......
再譬如修习破阵仙术时,太一君他先以八十一朵优钵罗莲华于紫微宫前布下九曲阵,随手将望舒扔进这于洪荒战乱年间号称可“失仙之神,消仙之魄,陷仙之形,损仙之气,丧神仙之原本,捐神仙之肢体”的凶阵中,自个儿不知从何处搬来张玉桌,顺手捎来本游记,施施然覆在面上,那情状颇有些“炎氛若煅汗如奔,日午枕书眠扩烦;几刻梦游仙境里,北窗睡觉爽心魂”的悠闲。而被生生扔进九曲阵中的望舒日子就没这么好过了。这阵法不负洪荒年间的盛名,即便以莲华代替生魂为阵眼,其“曲中无直,曲尽造化之奇”的本源也差不离。
是以半月后,当望舒在其中兜兜转转不得法门,百年修为几乎折损之际,阵外半月如常安睡用膳、弄花摆棋的太一君总算是启了尊口,稍稍提点了阵中人一句:“‘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无故彼无,此灭故彼灭’何解?”
彼时望舒听得此话,当下呕出一口血来,心神俱震险些累及元神。虽则事后晓得太一君所言乃是破阵的法门,然当时是望舒心下只有一般感想。
君上你是何苦如此执着于我的佛理......
......
正胡思乱想间路道中猛得凝出面剔透水镜来,望舒一面大慰总算逃过佛理查解,一面又大颤以为是四海八荒哪个不惜命的竟敢拦太一君的路,面上生现出一副忐忑忧忡的模样,前头太一君似乎微向后转了转眼,她迅速依上古君臣礼垂眸躬背。水镜后传来她义兄伏羲君的请罪声。
“君上容谅,臣下无冒犯之意......”
伏羲话音未落,望舒眼风里瞥见太一君他指尖捏出个隔音仙障的结印来。
“然此番确是有要事。臣下不敢劳烦君上,只请君上放太息替臣下走一趟东海。望君上施恩。”
......
四海八荒拱九州为中,以流波、招摇、符禺、崇吾四山为界分四海。流波山以东,东荒以西即为东海。东海周回二十万余里,海中大小仙岛百十个,此中以蓬莱最负盛名,其上灵芝仙草遍地,乃是仙家最向往的颐养之所在。
此刻望舒立在东海之滨,徘徊来去大半个时辰,仍旧没骨气下这一趟水。
半日前她义兄伏羲难得一次敛去面上浅笑,端严慎重得托她往东海走一趟,说是公差,实则不过是个私活儿。
这一辈的四海水君原是个凡人,一朝为帝,因勤政爱民上达了天听,又因斩恶龙于苍梧野而殁,是以被天君破格招上九重天担一个司掌天下水域的闲职,定官邸于东海,赐名号曰“重华神君”。这位神君虽是个凡人,然却与昆仑颇有些渊源。
这旧事望舒亦是将将厘明,当年她嫂嫂女娲怀着身孕为救天下苍生献身补天,自个儿是精魂散尽羽化沉眠了,肚里的羲和倒是吸尽天地灵气,脱离母体降生于九州姚墟。然因着灵力太弱,就连她义兄伏羲也以为这孩子怕是随母亲一道去了,却不曾想正巧遇着前来姚墟祭祖的重华神君,彼时他不过是一介凡帝,陡然间见天现金光,十数只三足金乌衔来个金童,以为是先祖投胎化生,遂接回宫中好生教养,直到数年后伏羲为复生女娲,循着她四散的灵气而来。
简而言之,重华神君于昆仑石宫的长公主殿下有救命并养育之恩,是以她那对疼幼女至极的爹娘为报此恩,应了重华神君个诺,若神君日后升仙为官有什么不妥之处,昆仑定竭力相助。
然就是这位素来安分守己、格尽职守的神君,半月前往九重天凌霄殿早朝后再没归过东海。他宫中的掌案龟师爷提心吊胆候了五日,接连派去九重天打探消息的几趟虾兵蟹将都无功而返,焦头烂额之下才求到昆仑。
不巧她嫂嫂女娲进来肠胃不太舒怡,晨起总是恶心作呕,一查之下得知竟然是有了身孕,她义兄立时诸事不理,亦不允女娲外出,就连羲和也被禁在宫中与弟弟或妹妹交流感情,而这重华神君之事又是自个儿当年亲口许下的重诺,实是违背不得。是以百思之下决定由似乎自彼时以来就无所事事万万年的义妹替他走这一趟。
本来伏羲满打满算,这寻人一事就算耗个一年半年也是正常,由此放望舒回去了了花酿与赏花宴之事再行不迟。不曾想两日前九重天传下四海的一道谕令打乱了他整盘计划。
“重华触犯天条被囚?”望舒瞠目,明显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大兄,天君那老头子是不是耳聋目盲了?”
“而今天庭称重华已押解至天牢,你上天庭之前先往东海一趟。似你我这等已万万年不插手天庭事务,如今为一个定罪的神君贸贸然求情弊大于利。你去东海寻一寻,没有最好,若真是什么违背天条的大罪,你我知而不言也算是尽力了。”
伏羲不愧被赞为洪荒第一谋臣,瞧着远的近的倒是都安排妥当得体便收了术法,然他大约是将迎次子以致于有些亢奋,一时竟忘了另一件更为要紧的事。
“但是大兄......我不敢下水啊......”
是的,虽则身为一个行将20万岁,除却佛理外基本行行涉猎的上古神仙,望舒一众闭气渡水的法术皆掌握得十分纯熟,然,她自化生以来就,不、敢、下、水。
望舒欲哭无泪得半瘫在行云上。她前几日将将在昆仑宫中耗尽一身法力,险些伤及元神,结一个腾云的术法已是勉强,自然没有余力再去凝出那千里传音的水镜来。前头的太一君顿了顿,形容似乎略略严整了些,却看得望舒一阵又一阵得心惊。
太一君此人,在她与他相处的五百年里,平素向来是一副古井无波、万物不沾身的模样,然一旦面色稍改,那一定不是什么“小”事。此番......
“本君与你一同去。”
于是当时是,不知为何就尾随而来的太一君下水往东海龙宫而去已大半个时辰,望舒亦在东海之滨徘徊了大半个时辰,太一君临行前面无表情,但眸色凉薄更甚而道出的那番话犹在耳畔,她隐约觉得事情恐怕颇有些大条了。
“望舒,此事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