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市公安局-1楼食堂,7点38分。
胡皎觉得食堂的火鸡肉包子非常好吃,火鸡肉筋道,里面加了胡椒,微微的辣,这次特地拿了三个。当她夹起第一个包子张嘴正要咬,就见对面狼吞虎咽的师姐程赏心接了个电话,然后翻个白眼,伸手拍了她一下,“走了,这次把人拍死了。”
“哈?”胡皎嘴里的包子掉了下来,下意识地跟着程赏心走出食堂。程赏心在前面啪啪啪跑,胡皎在后面吧唧吧唧追,到电梯口,才依依不舍地回望一下食堂桌子上那盘还腾着热气的包子。
“别看了,你进了支队,别说在吃饭了,就算在拉粑粑,拉一半也得夹断了赶紧提起裤子出勤。”程赏心一头利落的短发,比胡皎大三届,是刑侦支队中为数不多的女刑警之一,目前在重案二大队,又称二组。表面上是新一代共和国女刑警的杰出代表,实际上是个糙女汉子,口不择言。
胡皎姑娘,老家雾桥,G大痕迹检验技术研究生,两个多月前进入L市公安局刑侦支队实习,分在刑侦技术大队,忙得团团转,就国庆时回过一次家,呆了三天。要说这胡皎刚进组里的时候,哪个信她能干这个苦活儿?瞧她长的斯斯文文,戴个细黑框眼镜,浓浓书生气,好像你家附近经常出现的学生小妹,就都要问个明白,小胡你到底是文件检验技术还是痕迹检验?
电梯里,师姐程赏心习惯性地双手叉腰,“无选择性攻击人,谁都不知道下一个被攻击的是哪个倒霉鬼,这种心理变态最难搞,我们局里没有擅长破获这类案件的专门人才。我看,只有内个神经病才知道凶手在想什么。”
胡皎一度怀疑自己是名侦探柯南附体,当然,附体的不是人家新一的推理能力,而是走哪里就死到哪里的扫把星气质。她到警队没两天,L市就出现一个夜晚专门拿着板砖儿拍红衣服女人脑袋的变态,不定期作案,两个月内拍伤三人,其中重伤一人,特警在某些特定路段蹲守过一阵子,这个“红衣终结者”都没有出现。第四名受害者被市民发现的时已经死亡。
“内个神经病”是程赏心经常挂嘴里的一个神秘人物,从“红衣终结者”连续作案第二次起,赏心就经常嘀咕什么“内个神经病”之类的语句。按理说“神经病”是个贬义词,当然,现在贬义弱化,这个称呼基本等同于“死鬼”“坏蛋”这样的娇嗔词汇。坐进警车,赶去位于L市祥口区工业路的事发地点,胡皎终于好奇地问赏心,“内个神经病”是什么人。
离工业路还有大概三十多分钟的车程,程赏心终于向胡皎透露“内个神经病”的来龙去脉,还叫她要保密,不能再往外传。
那是今年五月份的一天,程赏心和两个男同事押着一个被怀疑有精神分裂症的犯罪嫌疑人到十七院做精神鉴定。L市的十七院是国内一家非常著名的精神病专科医院,同时承担国内大部分地区精神疾病和心理障碍的防治、教学和科研任务,由这里出具的精神病鉴定书通常具有权威性并可作为法庭量刑依据。
精神鉴定跟DNA等生物遗传性鉴定不同,并不是一朝一夕便可得出结论,它的鉴定内容除了分辨人是否有精神疾病,还要分辨精神病患者的行为是在“不能辨认自身行为”还是“能够辨认自身行为”的情况下做出的,疾病确认可通过相关仪器及病理分析,后者则要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及应激试验。
程赏心带来的这个被怀疑有精神分裂症的犯罪嫌疑人无名无姓,是大家经常能看见的街头流浪汉中的一员,多项证据显示,此人半夜闯入L市市辖营县附近田头村村长黄奇家中,用农村常用来舂米的木杵砸死了黄奇,经黄奇的老婆蔡宝淑确认,凶手还拿走黄奇院中喂狗的肉骨头和桌上吃剩的一碗酱油炒饭。
此人在县城桥头游荡时,县公安局巡逻车里的民警看见他手里提着沾血的木杵,把他拦了下来,同时发现此人上衣口袋里有一根啃剩下的猪骨头,于是把他带回县局大队审问。经过化验,木杵上的血是黄奇的,猪骨头上除了这个人的唾液外,还检出黄奇的口腔上皮细胞,可见这根骨头就是黄奇家狗碗里丢失的那根骨头。装酱油炒饭的碗在他经常睡觉的大桥底下找到了,经蔡宝淑辨认,是他们家的碗。可此人一问三不知,说话含糊不清,被迫进入审讯室时还有攻击询问刑警的行为。县局警察怀疑此流浪汉有精神分裂症,于是向市局申请精神鉴定。
十七院的院长陈岁寒接待了公安局的同志们,还带着流浪汉去特护病房,程赏心有点不放心,就跟着去。跟她想象得不同,十七院环境很温馨,甚至比一般医院更增添了些家庭气息。这是她第一次来到精神病院,心里总是有一点点好奇和不安,她得知所谓的特护病房就是重症精神病治疗区,墙壁经过特殊处理,以防止病人撞墙受伤或死亡,窗户。门与走廊尽头都有监狱一样的栏杆,防止病人逃跑。
陈岁寒来到一间病房门口,拉开门,程赏心看见里面有两张床,靠窗的一张床上坐着一个男人,他很安静,手里捧着一个盆栽仙人掌。也许是听见了声响,他转头看向这边。
程赏心说到这里,忽然不说了,胡皎赶紧问:“那个男的就是你说的‘内个神经病’吗?”
程赏心用手拍了一下额头,苦着脸说,“太可惜了!我当时就想,命运总是弄人,那么帅的一人,居然在精神病院住院!”
陈岁寒把流浪汉安置在另一张床上,流浪汉很茫然地坐着,有点呆滞,嘴唇一个劲地颤抖着,忽然开始自言自语起一些大家都听不懂的话。程赏心听见陈院长叫了句“小纪”,然后走过去跟那个帅哥低声嘀咕了很久,最后那个帅哥也没说话,还是坐在床上,看着他的仙人掌,程赏心想,院长可能是跟这个帅哥沟通说照顾新病友之类的话吧,可他听得进去吗?
陈岁寒转身对程赏心说,“我们需要1132号实施犯罪的一些具体细节,以便鉴定他是否有能力完成那些行为。”
1132号。程赏心瞥了一眼两张病床,帅哥的是1169,流浪汉的是1132。敢情这儿的病床不是连号。程赏心把材料交给院长,随口问了一句,“那个1169是什么病?”
陈岁寒淡淡看了一眼1169,“暴力型重度妄想症。”
糙女汉子程赏心吓退三步。
程赏心第二次来到十七院已经是二十天之后,陈岁寒带她去看流浪汉,告诉她院方给出的精神鉴定结论是1132号患有精神分裂症,完全无法辨认自己的行为,在法律上属于无民事行为能力人。程赏心正在看鉴定书时,忽然听见身边响起一个声音。
“狄德罗说过,谬误的好处只是一时的。”
程赏心寻着声音来源望过去,1169号正在给仙人掌浇水,窗边还挂着好几盆植物,长势喜人。正在照顾花草的1169号背对着他们,阳光洒在他的发顶,黑发上形成一道柔和的光圈。
程赏心上回回去后百度了一下所谓妄想症,它又称妄想性障碍,是一种精神病学诊断,指“抱有一个或多个非怪诞性的妄想,同时不存在任何其他精神病症状”。妄想症患者没有精神分裂症病史,也没有明显的幻视产生。但视具体种类的不同,可能出现触觉性和嗅觉性幻觉。尽管有这些幻觉,妄想性失调者通常官能健全。
陈岁寒沉默了一会儿,别有深意地说:“院方只负责提供精神鉴定报告,对于送来的患者是否为凶案实施者,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力判断。”
这时,1169号把水壶放好,1132号马上学他刚才的样子去给仙人掌浇水,只是手上并没有拿水壶。1169号站在一边看着他,两个神经病自娱自乐好像十分平静喜乐。
程赏心刚要走,又听1169号对1132号说:“不是你。”
“程警官。”陈岁寒叫住了她,“个人一个不成熟的建议:你不妨听听小纪……1169号的话。”
也许是听见院长叫了自己的名字,1169号抬眼看过来,程赏心向胡皎形容内个神经病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时的第一感觉,用了“心肝胆儿颤”这个怪异的词汇。
“吓的?”胡皎听得入神。
“帅的。”糙女汉子程赏心难得娇羞。她记得当时1169号还很有礼貌地跟她打招呼,“你好,程警官。”
对此,陈院长的解释是,“他看到了你送1132号过来时在我们医院的签字,他……识字。”
程赏心想起1169号是个重度妄想症患者,就偷偷问院长,“他妄想的内容通常是……?”
“哦,他总是妄想自己是——福尔摩斯。”陈院长挑眉,说话有点像开玩笑,总之在程赏心看来并不靠谱。
“老陈你的意思是,这种案件竟需要福尔摩斯的智慧?”1169号不以为然,明显不同意陈岁寒的说辞。
程赏心通过百度知道妄想症和精神分裂是两个概念,于是试着跟1169号说话:“那么,大侦探先生,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这位先生——”1169号用下巴指了一下流浪汉,连称呼病友都是那么礼貌而有教养,“不具备你们所认为的杀人的能力,你们的调查报告漏洞百出,一个在别人看来很高明而在我看来幼稚可笑的凶手用卑劣的手段轻而易举地把谋杀罪过推到一个无辜流浪汉的身上,并且成功了。且不说他是如何实施的犯罪,单是在行凶前就已策划将罪责推给丧失民事行为能力者,这种心思等于同时杀害两个人。凶手确实有点小聪明,但,十分愚蠢。”
程赏心不满地问:“聪明和愚蠢,难道不是反义词吗?”
“不是。”他飞快而笃定地回答。
胡皎这会儿也感受到一阵心肝胆儿颤,第一,她惊讶于这个精神病院住院者能够清楚地说出这么一大段话(在她看来是非常不容易的),第二,内个神经病竟然说这是谋杀。好吧,她承认自己也怀疑这起案件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