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家小书:《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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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缘引

“满纸荒唐言”,又对荒唐做文章,固然只是游戏笔墨,而却不能陶情适性。看官,笔者有自知之明,绝非贤哲之士,只是狂狷之徒。年应常珍而杖于朝,顾乃不识时宜,不作长铗之歌,不知地癖之利;且也,才非应期,器不绝伦,出不能安上治民,草随风偃,入不能挥毫属笔,炫玉求售。其未曾绝粮于陈蔡,不能不感谢当涂的眷顾。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作者自幼就爱看小说。在古典小说之中,作者认为写得最好的共有三部:《红楼梦》第一,《西游记》第二,《水浒传》第三。《红楼梦》何以列为第一,待后再说,现在先谈《西游记》。

《西游记》也许有人认为谈神说怪,文学上毫无价值。余虽未曾研究文学,而看过文学之书并不少。《西游记》能够流传那样的久,那样的广,绝不是因为读者爱听鬼怪之事。《西游记》所描写的妖怪,各有各的法力,毫不重复,而其目标均集中于要食唐僧的肉。要食唐僧的肉是《西游记》的统一性;妖怪各显神通,无一雷同,是《西游记》的变化性。案吾人心理无不要求统一,即对于继续发生的现象,希望有一个中心观念,把各种现象统一起来。统一不是单调,单调是“类似”继续不已的现象,可令吾人发生厌倦,而引起不快的感情。世上多数现象都不是由单一部分构成,而是由各种不同的部分结合而成。部分愈类似,统一愈显明,故单就统一言之,“类似”确能适合吾人的心理。但是吾人心理除要求统一之外,又希望“变化”。“类似”只能满足吾人心理所要求的统一观念,同时却侵害了吾人心理所希望的变化观念。“类似”反复不已,部分将减少其印象力。部分的印象力既已减少,则部分所构成的整体亦必随之丧失印象力。故要保持现象整体的印象力,必须部分有复杂的变化。

一切情绪无不要求刺激之有变化。吾人听了一种音乐,倘令尽是低音,必定感觉沉闷,而发生沮丧的情绪。其声若有变化,由低而高,吾人的情绪虽然随之兴奋,而发生快感。但高音继续太久,吾人的情绪又觉躁急,而回归到不愉快的心境。《西游记》写到妖怪捉住唐僧及其徒弟,快要烹食之时,读者的心情不禁为之紧张,随着发生的竟是猪八戒的诙谐言辞,吾人心理突然轻松,往往捧腹大笑,这是《西游记》成功之处。读者只以神怪的心情去看,必谓《西游记》不登大雅之堂,要是以文学的眼光去读,必感觉《西游记》是一部幽默的著作。吾国任何文学均缺乏幽默感,《史记》的《滑稽列传》,不是幽默,只是讽刺。讽刺可令听者矫正其过失,也可以引起听者的反感。幽默不问言者之情绪为何,听者必为之绝倒,而解除心情的紧张或郁悒。猪八戒吃了人参果,而竟问行者、沙僧“甚么味道”,这已经脍炙人口,而成为一种俗语。唐僧四众行至平顶山莲花洞,遇到金角大王及银角大王二妖怪,行者令八戒巡山,八戒见山坳里一弯红草坡,便一头钻得进去,轱辘地睡下,那孙行者便变了啄木鸟把他弄醒。八戒找路又走入深山,见山坳中有四四方方三块青石头,猪八戒对石头唱个大喏,“原来那呆子把石头当作唐僧、沙僧、行者三人,朝着他演习哩。他道:‘我这回去,见了师父,若问有妖怪,就说有妖怪。他问什么山,我若说是泥捏的、土做的、锡打的、铜铸的、面蒸的、纸糊的、笔画的,他们见说我呆哩,若讲这话,一发说呆了;我只说是石头山。他问甚么洞,也只说是石头洞。他问甚么门,却说是钉钉的铁叶门。他问里边有多远,只说入内有三层。—十分再搜寻,问门上钉子多少,只说老猪心忙记不真。此间编造停当,哄那弼马温去!’”(第三十二回)下面所写,尤其幽默,我不欲再引原文了。“那怪将八戒拿进洞里……老魔说:‘兄弟,错拿了,这个和尚没用。’八戒就绰经说道:‘大王,没用的和尚,放他出去罢。’二魔道:‘哥哥,不要放他,把他且浸在后边净水池中,浸退了毛衣,使盐腌着,晒干了,等天阴下酒。’八戒听言道:‘蹭蹬呵!撞着个贩腌腊的妖怪了!’”(第三十三回)老魔叫小妖把猪八戒解下来,蒸得稀烂,等吃饱了,再去拿孙行者报仇。旁有一小妖道:“大王,猪八戒不好蒸。”八戒道:“阿弥陀佛!是那位哥哥积阴德的?果是不好蒸。”又有一个妖道:“将他皮剥了,就好蒸。”八戒慌了道:“好蒸!好蒸!皮骨虽然粗糙,汤滚就烂。棬户棬户!”(第三十五回)老魔一口吞了孙行者,唬得猪八戒埋怨道:“这个弼马温,不识进退!那怪来吃你,你如何不走,反去迎他!这一口吞在肚中,今日还是个和尚,明日就是个大恭也。”(第七十五回)“二怪说:‘猪八戒不好蒸。’八戒欢喜道:‘阿弥陀佛,是那个积阴骘的,说我不好蒸?’三怪道:‘不好蒸,剥了皮蒸。’八戒慌了,厉声喊道:‘不要剥皮!粗自粗,汤响就烂了!’老怪道:‘不好蒸的,安在底下一格。’行者道:‘八戒莫怕……不好蒸的,安在上头一格,多烧把火,圆了气,就好了。若安在底下,一住了气,就烧半年也是不得气上的。……’八戒道:‘哥呵,依你说,就活活的弄杀人了!他打紧见不上气,抬开了,把我翻转过来,再烧起火,弄得我两边俱熟,中间不夹生了?’”(第七十七回)

猪八戒的幽默,只看上文所举数例,就可知道。然此不过数例而已,并非猪八戒的幽默全部。现今文人常把幽默(humour)与讽刺(satire)混为一谈。《史记》(卷一百二十六)所举淳于髡等三人之言多系“反语”(irony),而寓讥诮或讽刺之意,不宜视为幽默。东方朔若不遇汉武帝,而遇明太祖,其挑拨诸儒,必判为造谣生事;其拔剑割肉,必受到扰乱朝仪之罚。在吾国,知道幽默的似只有吴承恩所描写的猪八戒一人。读者要研究幽默文学,可买一部《西游记》,细心地看。若不知幽默的本质,误把讽刺作为幽默,听者将斥你尖刻。

次谈《水浒传》,“迫上梁山”是《水浒传》的统一性,但是真正迫上梁山的,似只有林冲及武松两人。其他好汉或自愿落草,或为梁山所迫。故其统一性不甚显明。至其变化性并不比《西游记》为弱。同杀虎也,武松打虎(第二十二回)与李逵之杀四虎(第四十二回),写得完全不同;同是淫妇通奸,王婆说“十分光”(第二十三回)与石秀瞧到“十分”(第四十四回),亦是两样写法;武松亲自杀死奸夫淫妇与石秀怂恿杨雄杀死奸夫淫妇,毫不雷同;两次劫法场,其救出宋江(第三十九回)与救出卢俊义(第六十一回),写法并不一样。同一事件,写法均有变化,所以吾人读之,不觉厌倦。案梁山泊好汉共有一百零八人,施耐庵写林冲,写鲁智深,写武松,写李逵,均费了不少笔墨,又写得有声有色。苟一一均用这个方法去写,单单三十六天煞星,文字就要增加十余倍,而且免不了许多重复。所以写到最后,纵是重要人物,也只能草草了之。卢俊义在梁山泊之上,位坐第二把交椅,观《水浒传》所述,他不但不是豪杰之士,而且非草莽英雄。吴用下山卖卦,谓卢俊义有百日血光之灾,应出去东南上一千里之外躲避。燕青尚知“倒敢是梁山泊歹人假装做阴阳人来煽惑主人”。卢俊义“自送吴用出门之后,每日傍晚,便立在厅前,独自个看着天,忽忽不乐;亦有时自言自语,正不知甚么意思”,这哪里是英豪的气概?虽然快到梁山泊之时,取出箱内四面白绢旗,写下四句打油诗,表示他“特地要来捉宋江这厮”,又准备下一袋熟麻索,要缚梁山草寇,“解上京师,请功受赏”(第六十回)。以一人之力何能战胜群雄?这未免太过自负了。大凡太过自负的人,往往不能知彼知己,而至失败。既为张顺所擒,送上梁山,宋江用软功方法,留住卢俊义约有两个多月,才放他下山。卢俊义回到北京,燕青告诉他,娘子已和李固做了一路,若入城中,必中圈套。卢俊义竟然大怒,喝道:“我的娘子不是这般人,你这厮休来放屁!”(第六十一回)其不明是非也如此。只因家巨富,“是河北三绝”,“北京大名府第一等长者”(第五十九回),故落草之后,就坐第二把交椅,而为梁山泊的副领袖。

坐第五把交椅,位在林冲之上的关胜,施耐庵似要把他写成一位杰出的人才。他在兵马倥偬之际,“点灯看书”(第六十三回),从容不迫,大有儒将之风。可惜施耐庵江郎才尽,不能再写下去了。关胜献围魏救赵之计(第六十二回),甚合于用兵之道。但吴用处处放哨,以侦察敌人的动静。关胜只知直趋梁山,攻其巢穴,而未防吴用之撤兵反攻。吾人于《水浒传》中所看到的,只是他“低低说了一句”,就活捉了张横,再“低低说了一句”,又活捉了阮小七(第六十三回),写来写去,看不出他有过人之才。及听宋江之言,又听阮小七之语,竟然“当晚坐卧不安,走出中军看月,寒色满天,霜华遍地,不禁嗟叹不已”(第六十三回),关胜此时已经心动了。及至呼延灼诈降,告以宋江专以忠义为主,素存归顺之心。关胜毫不思索,“请入帐中,置酒相待”“掀髯饮酒,拍膝嗟叹”。卒为梁山泊所捉,又受宋江甘言所惑,终至说道:“人称忠义宋公明,果然有之。人生世上,君知我报君,友知我报友。今日既已心动,愿住部下为一小卒。”(第六十三回)关胜也落草了。《水浒传》一书乃描写北宋末年之事,荒君(徽宗)在位,奸臣(蔡京)当国,外患内乱接踵而来,而朝廷上下毫无振作之意,宋虽不亡于内贼,亦必亡于外寇。最后卢俊义一梦,一百零八条好汉,一齐处斩(第七十回)。善哉严复之言:“孟子曰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虽然《春秋》虽成,乱臣贼子未尝惧也……必逮赵宋,而道学兴,自兹以还,乱臣贼子乃真惧也。然而由是中国之亡也,多亡于外国。何则?非其乱臣贼子故也。”(《法意》第五卷第十四章,复案)

现在试谈《红楼梦》吧!自《红楼梦》问世以来,即脍炙人口,虽然时代不同,习俗已变,至今尚有极多读者。读者不但读之而已,且有许多文人学士加以研究。其所以有此身价,并非偶然,盖是书在古典小说之中有三大特质,而非一般小说所能比肩齐声。

一是古典小说大率是描写历史上的故事或人物,如《三国演义》描写三国时代的历史,《说岳全传》是描写岳飞之精忠报国。不过中间加以许多虚构之事,以引起读者的兴趣。其全部虚构的,亦必假托历史上一个事件。例如《封神演义》描写武王伐纣,《西游记》描写唐僧取经。虽然两书内容与历史大大不同,但武王伐纣,唐僧取经并非杜撰。反之,《红楼梦》乃从空描写一个富贵人家的日常生活,而不假托古人古事。固然有人以为《红楼梦》乃作者曹雪芹之自叙,我们以为任何作者对其所写小说,多少必参以自己的经历,而小说比其自己经历不免过甚其辞,若必以小说之所述就是他的自传,未免太过武断。难怪某一位小说家谓:法国的左拉一定是个交际花,不然,他怎能写出《酒店》和《娜娜》,吾国的吴承恩必是猴子变的,否则写不出一部《西游记》。此言虽谑,亦足以提醒许多考证家的迷梦。但《红楼梦》作者既自言“真事隐去”(甄士隐)、“假语村言”(贾雨村),则是书未必毫无暗示。其暗示为何,余不欲多谈。

二是古典小说均描写大事,如《东周列国志》是写春秋时代的大事,《三国演义》是写三国的战争及其兴亡。《红楼梦》所写的只是一家琐屑微末之事,如顽童大闹书房(第九回)、丫头互相调弄(第三十七回)、吃螃蟹(第三十八回)、开夜宴(第六十三回)、说骨牌词(第四十回)、刘老老凑趣儿(第四十回),诸如此类均写得极其细腻,吾人读之,不觉厌烦,只觉得津津有味。此非大手笔曷能写到。我所认为奇怪的,吾未见十二金钗之读书,而其推敲诗词,竟是锦心绣口,也许是她们聪明绝顶,也许是作者疏忽之处。但她们所作诗词并非无病而呻,如香草笺之类,而是暗示她们的后运。即非如作者之言:“至于才子佳人等书,则又开口文君满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终不能不涉淫滥。在作者不过要写出自己的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拨乱其间,如戏中的小丑一般。”古典言情小说确实如此。

三是《红楼梦》虽是言情小说,其他小说写到男女爱情,不问其家世如何,学识如何,无非是佳人才子一见钟情,中间必有一位梅香,代双方暗通信息,而于后花园相会。既而劳燕分飞,最后才子常中状元,衣锦还乡,与佳人缔结良缘,圆满结束。对此,贾母已有批评(第五十四回)。《红楼梦》不落此种陈腐旧套,它虽言情而不诲淫,除了贾琏与多浑虫媳妇通奸,丑态毕露(第二十一回)之外,不见有丝毫淫秽之辞。而且贾府由盛而衰,黛玉夭折,宝玉出家,宝钗守寡,十二金钗无不薄命,其结局即为悲剧。在各种小说之中,悲剧最能感动观众。吾人欣赏一种对象,而承认其有“美”的价值,必能给予吾人以快感。悲剧所给予吾人的,只是苦恼,何以吾人也承认其有“美”的价值而欣赏之?盖吾人心理有一种混合感情,这个混合感情乃结合两种矛盾的感情而成,不是快感,也不是苦感,而是一种新的感情。犹如赤与黄混合起来,而成为橙黄色一样。橙黄色既不是赤,也不是黄,而是另外一种色彩。同样,快与苦的感情混合起来,亦变成一种新的感情。在美学上称之为“快又不快的感情”(Lust-Unlust Gefhl),可以挑拨吾人的审美情绪,而使吾人欣赏不已。人类优游终日,无事可做,往往感觉烦恼。即人类心理不甘寂寞,是要求劳苦的,要求刺激的,要求争斗的。没有劳苦,没有刺激,没有争斗,心理上常觉空虚。所以人类虽怕风波之来临,而又不甘于风平浪静的旅行。企业家不断地扩充生产规模,历史上许多英主不断地开拓领土,这都是出于不甘寂寞之心。在目的未达以前,一方有欠缺的苦恼。同时又有取得的欢乐,两种感情互相混合,便成为一种特别色彩的“快又不快的感情”。快感之中加入不快的感情,则不快的感情不但使快感发生特别的色彩,而又可以增加快感的程度,犹如烘云托月一样,可以表示月亮的光彩。所以“快又不快的感情”移入对象之中,可使对象更呈现了美的价值,这就是悲剧能够引人欣赏的原因。

悲剧可分两种:一是悲壮,二是悲哀。两者都是主人翁受尽苦恼,然在悲壮,主人翁所表现的是壮烈的牺牲;而在悲哀,主人翁所表现的则为哀伤的毁灭。壮烈与哀伤固然不同,而两者由苦恼,使读者没入于对象之中,同化于对象之内,而与对象同感苦恼,又由同感苦恼,对于主人翁的遭遇更有深刻的印象。

凡小说之以悲剧结束的,必须主人翁的命运受尽苦恼而至毁灭。倘令主人翁能够克服苦恼,得到胜利,则悲剧无从成立,而吾人观之,也许觉得平淡无味,对于主人翁的遭遇反无深刻的印象。吾人阅读沙氏的《罗密欧与朱莉叶》,就可知道两位青年男女因恋爱而欢乐,因恋爱而苦痛,因恋爱而忧愁,因恋爱而恐怖。这种复杂的情绪反映到吾人心理,吾人亦跟着欢乐,跟着苦痛,跟着忧愁,跟着恐怖。即对象的感情引起我们关心的感情,使读者与小说中的人,心灵上发生感通,这是沙氏文学的成功,也是曹雪芹写作的成功。吾国自古以来,以男女有别为士君子立身处世之道。贾母依吾国传统的礼教,说道:“孩子们从小儿在一处儿玩,好些是有的。如今大了,懂的人事,就该要分别些,才是做女孩儿的本分,我才心里疼他。若是他心里有别的想头,成了什么人了呢!我可是白疼了他了!你们说了,我倒有些不放心。”又说,“咱们这种人家,别的事自然没有的,这心病也是断断有不得的!林丫头若不是这个病呢,我凭着花多少钱都使得;若是这个病,不但治不好,我也没心肠了!”(第九十七回)这种话也许今日青年男女认为顽固,而由两百多年以前的人观之,必认为理所当然。然而此种传统观念却造成木石前盟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