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大家小书:古典小说漫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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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释“平话”

宋代说话人各有家数,其说话底本叫作“话本”,而讲史一家的说话底本则名“平话”。相传为宋刊本(郑振铎氏疑为元刊本)的《五代史平话》(残本),是现在所能见到的最早的一种讲史家话本。其次则元代至正年间新安虞氏刊本《全相平话五种》,也都属于讲史类。“平话”一词,近人十之八九都认为即是“评话”,并释“评”为“评论古今”之意。如孙楷第氏《词话考》云:“以其品目言之,谓之‘俗讲’;以其演说故事言之,谓之‘说话’;以其有吟词唱词言之,谓之‘词话’;以其评论古今言之,谓之‘平(评)话’;以其依傍书史言之,谓之‘说书’:其名称不同,其事一也。”(《沧州集》卷一)又如程毅中氏《宋元话本》一书初版中有云:

现在我们所见到的讲史话本,多半叫作“平话”。“平话”也写作“评话”。“平”本来也就有评论、议论的意思。《醉翁谈录》甲集卷一《小说引子》(原注:“演史讲经并可通用”)末尾诗曰:“讲论只凭三寸舌,秤评天下浅和深。”这就是平话的语源。《警世通言》第三卷《王安石三难苏学士》里说:“后人评这篇话道……”又把评和话分开来说了。(第四十六页,第二章,第一节)

依孙、程所说,有两点可以商榷。一、如释“平”为“评”,以为说话人有叙述有评论,那么不仅讲史有评,小说(指短篇话本)亦有评,而且评得更多些,何以讲史底本独称“平话”?二、宋元旧本只写作“平话”[3],初未尝用从“言”之“评”字,岂能以后律先,以近绳远?因此我一直怀疑这一说法的可靠性。检北宋人沈括《梦溪笔谈》卷十四有一则说:

往岁士人多尚对偶为文,穆修、张景辈始为平文(着重点系笔者所加),当时谓之“古文”。[4]

称不尚对偶的散体文为“平文”,这个“平”字,正与“平话”的“平”用法相类。现代汉语词汇中有“平生”“平素”“平昔”“平时”“平日”等,都是表时间的;古代小说戏曲中又有“平民”“平人”(如《杨温拦路虎传》“这员外也不是平人”)、“平等”(如京戏《朱砂痣》唱词有“看形相亦非是平等之人”,这个“平等”应解作“一般等级”,不是现在常说的自由平等的意思)诸词,则是表人的身份的。所有这些词汇中的“平”字,都指一般的、不特殊的而言,即平平常常的意思(“平常”一词,是“平”“常”二词的同义复合,联列为词,与“遭遇”“生活”的构词法相同,“平”就是“常”,“常”就是“平”)。然则“平话”之“平”,也应同这些词汇中的“平”字用法相类。苏轼《殢人娇·小王都尉席上赠侍人》词有云:“平白地为伊肠断。”南宋程大昌《演繁露》卷十三里有一则说:“李太白《越女词》曰:‘东阳素足女,会稽素舸郎,相看月未堕,白地断肝肠。’此东坡长短句所取,以为‘平白地为伊肠断’也。”(元人傅幹注《东坡词》,全袭程说。)“平”“白”二词义同,故复合为一词,至今尚有“平白无故”的说法。明末张岱《陶庵梦忆》记柳敬亭说书一则有云:“余听其(指柳敬亭)说‘景阳冈武松打虎’白文,与本传大异。”“白”是纯用口语,不加歌唱的意思。这“白文”一词的“白”,很有助于我们对“平话”的“平”字的理解。我认为,“平话”是对话本中“诗话”“词话”等称谓而言的。盖讲史家(如霍四究、尹常卖、王六大夫之流)说历史故事,只说而不唱(中间偶尔夹有少数诗句、韵语或对称式的形容赞语,也只是朗诵,与“小说人”之说、唱兼施者不同),故称其说话底本为“平话”;而另外有说有唱的话本,则称为“诗话”(有诗有话,如《大唐三藏取经诗话》),或名“词话”(有词有话,如明人所撰《金瓶梅词话》,实是拟话本,笔者别有考,兹不赘)。总之,“诗话”“词话”与纯粹讲说而不唱的说话底本“平话”是不同的。[5]犹之戏曲称唱词为“曲文”,而称非唱词而只念诵的部分为“白”或“宾白”。只有这样理解,“平话”的“平”字才有着落,不致空泛无归。至于加“言”旁作“评”,我怀疑最初并非取其评议、评论之意,不过因为说书的行为是用言语进行的,所以就“平”字擅加“言”旁。正如今人因安装电灯或暖气管是用“手”的行为,遂于“安”字加上“手”(扌)旁;因上鞋用线,遂生造一个从“纟”“尚”声的“绱”字,其实都是画蛇添足。而后世不得“平”字确切的解释,遂就“评”字望文生义,以致原来的意思反倒湮没了。

但据近人许政扬氏《古今小说·前言》注里的说法:“‘评话’并非讲史的专称,它也包括短篇的小说。如《警世通言》第十一卷《苏知县罗衫再合》:‘这段评话,虽说酒、色、财、气一般有过,……’又第十七卷《钝秀才一朝交泰》:‘听在下说这段评话。’都指短篇故事。”则其说似未必成立。我的意见是:许氏所引两篇作品都是明人拟话本。而自明代以后,“平话”的“平”已转为“评”,更因不得其解,故所指的内容范围也打破了讲史和小说的界限。如以宋元旧本考之,“平话”还是只限于讲史家的说话底本。所以拙解与许说并不矛盾。

孙楷第《词话考》又说:“宋以来又有‘平话’。纪昀谓优伶敷演故事者谓之‘平话’,清人书或作‘评话’。据李斗《扬州画舫录》所记,‘评话’与‘平词’有别。‘平词’为不吟唱者,则‘评话’当为吟唱者。然则‘评话’亦‘词话’也。”这段话可商榷处实在太多了。一、纪昀语本不足据。二、“评话”一词,明人已如此作,并非始于清人。三、遍检《扬州画舫录》,无涉及“评话”与“平词”有别的叙述,不知孙氏何所见而云然。四、谓“评话当为吟唱者”,纯属臆测无据之谈,现存的宋元讲史话本(即“平话”)无一种可以证明是能“吟唱”的。五、谓“评话亦词话”,是明代以后的情况,宋元平话并非如此,孙说亦失之武断。因与前说有关,故附论及之。

……故小说一名词话,词指唱,话即说话,即有说有唱之意。往往先唱几首词,引起故事,如读此书(笔者按:指《京本通俗小说》)即可明白。细辨之,话字包含有故事之意,今日本文中犹用此义,恐尚是唐人之旧。故说话者非他,即讲故事之谓。今称说小书者谓弹词,乃偏举其唱的部分而言,而忽略其讲说之部分,尚不及宋人之用词话一名称为确当也。因后世论词之书皆称词话,于是目录学家乃感迷惑。《也是园书目》将此类小说编入词话类中,原有依据,而缪荃孙氏遽论为必系评话之误,其说大谬。盖缪氏心中认为词话乃论词之书,评话则是小说之别名耳。不知评话者乃演史一家之称,与小说之一名词话者,门庭各别。……此《碾玉观音》等数篇,不可以称为评话,但称为话本则可,因话本两字乃概括的名称,演史家所用之本,可称为话本,小说家所用之本亦可称为话木。缪氏殆将小说、话本、评话三个不同的名称混用,而未细别其定义也。

对评话两字之解释,今学者尚无定论。或谓唐代通俗小说有变文,评与变殆一音之转。此说牵强过远,未为笃论。余意评话原作平话,平话者平说之意,盖不夹吹弹,讲者只用醒木一块,舌辩滔滔,说历代兴亡故事,如今日之说大书然。且评话之名称至今尚保存着。北方谓之“说平书”。江浙一带说书场中分两派,一派说唱《珍珠塔》《玉蜻蜓》之类,谓之“说小书”,亦称“弹词家”;一派说《岳传》《三国》等,谓之“说大书”,亦称“评话家”。后者自是宋人演史之嫡系,迄今亘八百年而未变者。余见有扬州人说《水浒传》,粉牌上标“维扬评话”之目。以今证古,知宋人演史一派,中间亦不夹歌唱之部分。(《浦江清文录》《谈京本通俗小说·其余几篇及附论》节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