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讲学社丛书:后革命时代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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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总序

还在清华国学院尚未复建之前,我和陈来兄就猫在家里,大致设想了未来的“三大讲座”,也就是将要设在清华园里的“梁启超纪念讲座”、“王国维纪念讲座”和“陈寅恪纪念讲座”,它们将分别处理“思想与宗教”,“美学、比较文学与汉学”和“边疆民族史”的不同课题。

也是早在那时,我们就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这种工作将是接着梁启超,特别是接着他所创建的“讲学社”来做的。正因为这样,我在本院所接受的第一次访谈中,就已经非常明确地这样提出:“这种讲座形式本身,就是对本院传统的一种继承。不知你是否了解,中国现代史上几次最著名的来华学术交流,就是由梁启超组织的讲学社所发起的,该团体曾经每年一个,先后请来了美国哲学家杜威、英国哲学家罗素、德国哲学家杜里舒和印度大诗人泰戈尔,到中国来进行较为长期的学术交流,不仅在当年轰动一时,而且对于此后的文化也是影响久远。”

嗣后,幸赖学校与社会各界的襄助,新的清华国学院甫一成立,我们的纪念讲座也就同时启动了。迄今为止,我们已经从美国邀来了德里克教授、梅维恒教授和包华石教授,从英国邀来了麦克法兰教授,从法国邀来了巴斯蒂教授,又从日本邀来了狭间直树教授,——算起来已是累积了六次,而每次都为清华同学带来了精心设计的八周课程。

当然,在这么个“学术全球化”的时代,我们的对话意识也变得更强。正因为这样,我的每次开场白都要开宗明义:尽管请来的都属于名重一时的学者,但他们却并不是来照本宣科的,否则就跟又翻译了他们的哪本书没有什么本质的不同了。相反,他们被如此郑重其事地邀来,就是要到气氛活跃的课堂上,来跟中国学者各抒己见地进行交流,甚至来跟学生们唇枪舌剑地进行交锋。而为了做到这一点,我们还专门进行了制度设计,同时请来专业对口的中国学者来充任各个讲座的对话者,以便让同学们能从中看到,问题意识从来都是有“前理解”的,而知识生产也从来都是方生方成的。因此,真正会读书的读者和真正会听讲的听众,都不会只从一位作者那里,或者只从一位讲演者那里,就指望找到不可撼动的、足以当作信仰来膜拜的“绝对真理”;相反,那“真理”就算还确实存在,也从来只是隐隐约约地,闪现在互不相让的学术对话中,——从而在我们精心设计的讲座中,体现为增长着的文化间性!

如此热闹的“三大纪念讲座”,当然还是要坚持开办下去。不过与此同时,我们还有另一个愿望要还,因为就在上述的那次访谈中,我还曾透露了计划的另一半:“作为计划的一部分,这种讲座一旦完成,马上就会进行翻译、整理与修订,以便尽快在一套新创的‘清华国学讲演丛书’中,公布给全社会!我们希望,诸如此类的深度学术交流,会为当代文化交锋留下一个活生生的样本,也向后人提供一个研究比较文学和学术交流的鲜活案例。”事实上,尽管尚未来得及奉献给社会,这项工作却一直在积极进行,包括整理、翻译和修改讲稿,包括组织中国学者的评议,也包括跟出版社商讨各种相关事宜。

而今,终于到了把它端出的时候了,免不了又要发笔再写篇序言,来交代一下整个项目的来龙去脉。也差不多恰逢此时,原藏于南长街54号的任公手稿,也非常抢眼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而无巧不巧的是,其中恰有一份以往不为人知的、梁启超亲笔手书的“讲学社简章”,其中的内容是这样的:

一、本社因欲将现代高尚精粹之学说随时介绍于国中,使国民思想发扬健实,拟递年延聘各国最著名之专门学者巡回讲演。

二、每年聘请一人,若基金充裕时再图扩充。

三、所聘请者先注重于当代大思想家,其各分科之专门学者,俟扩充后以次续聘。

四、本社设董事若干人,计画事业之进行,其每年所聘之人由董事议定。

五、本社设管理基金员若干人,专司募集基金且保管之。

六、关于讲演事务,随时与国中各学校、各团体接洽。

能够读到任公的这通手稿,心里真是说不出的高兴,而它的复制件也一直挂在办公室的门口!不要小看这份简单的章程,这对澄清围绕晚期梁启超的误解,具有相当关键的意义。正如我随即就此撰文指出的,“自从梁启超写出《欧游心影录》之后,无论在中国还是在外国,就总有人误以为他走向了守旧与落伍。然而,正在这个起草中的‘讲学社简章’,才证明任公仍然着眼于中西会通,——只不过,这位眼界更加开阔的思想弄潮儿,所渴望的却须是更加深入的会通,而为了达到这一点,就既要学术性地回归中国传统,也要倾听最高深的西学话语,更要鼓励两者间持续而激烈的对话。”

由此就更加想到,如果我们现在开展的工作,能被梁启超从地下得知,那他一定会乐观其成的。因为,这正是他在构想“讲学社”时,原本想要完成,却惜乎未克全功的思想事业。想到这一点,我们也就获得了新的灵感,把原拟称作“清华国学讲演”的这套丛书,索性命名为“讲学社丛书”。因为,我们正在进行的“三大纪念讲座”,正是接着讲学社的计划,接着任公的未竟事业来讲的。——甚至我还建议,就连这套丛书的装帧设计,也一定要凸显任公的笔迹,使读者能从斑驳的底色中,看出学术历史的坚持、强韧与坚忍来。

考虑到这一点,最后就要把一层意思再讲一遍,以回应晚近民间勃兴的“梁启超热”。从知识社会学的角度来看,对于任公来说实属不幸的是,他当年折冲于中西两端,想在其间执两用中的想法,对于彼时由于灾难深重因而急不可耐的中国来说,或许是显得太前卫、太先锋了,故而难以得到人们的理解。不过,从历史传承的角度来看,对于我们来说又堪称幸运的是,他这种大大超前的文化抉择,也正好成为了本院主张的先声,使我们的“三大纪念讲座”从一开始,就是“接着梁启超来讲”的,就是“接着讲学社来讲”的,——当然,因此也就是有“悠久历史传统”可继承的。

刘东

2013年4月8日于清华园立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