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好永远的,不知怎么就散了。最后自己想来想去,竟然也搞不清楚当初是什么原因把彼此分开的。然后,你忽然醒悟,感情原来是这么脆弱的。
——张爱玲
一连串的叹号表现出发信人的急迫,容茵皱着眉打开微信,发现消息是杜鹤发来的。最上面几条都是语音。
酒店大厅人来人往,多数都是酒店的工作人员,容茵穿一件白色T恤,站在人群中格外显眼。她这些天住在酒店,对这里的建筑构造已经十分熟悉,她很快便找到了一个较为僻静的拐角,打开那几条语音逐条去听。
“容茵你在哪儿?好像出大事儿了!快回来!”
“你还记得我们从活动开始前就在准备的那个电影节闭幕式的蛋糕吗?超大的那个,一共九层,当时汪老头儿还让我画了设计草图的!那个蛋糕的蛋糕坯本来应该今天烤好的,可是我刚刚去后厨看,所有原材料的袋子都破了,面粉里掺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牛奶、黄油都被破坏了。这些都不要紧,随时都可以再采购,最要命的是,这个蛋糕必须要用到的切尼车厘子红酒全被砸了。切尼本来就是一个很低调的酒庄,车厘子红酒一年只对外公开贩售三千瓶!现在哪怕能跟酒庄老板紧急续订,时间上也根本来不及!”
为了准备这款高达九层的车厘子红酒蛋糕,汪柏冬凭借与切尼酒庄老板的私交,早在去年秋天便将这批红酒全部拿下。据说汪柏冬为了这款私人订制蛋糕已经筹备了三年之久,此次平城国际电影节闭幕式也是他第一次将这款蛋糕完整地呈现在大众面前。无论是容茵、杜鹤还是唐清辰本人,都尚未见过这款蛋糕最终的样子。
“帕维尔不见了,仓库和酒窖这么多重要材料被损坏,他嫌疑最大。刚刚唐总亲自来了一趟,现在大家都知道帕维尔走之前最后见过的人,是你。”
“抱歉啊,容茵。”
再接下来是林隽的消息:“容小姐,汪老刚才心脏病犯了,你……你能不能过来一趟?你和唐总之间……真的都是误会。”
容茵缓缓地揪紧了背包带,如果说三千瓶切尼车厘子红酒全部被毁,尚且可以通过及时更换红酒聊作弥补,那么汪柏冬在这个关键时刻倒下,便是对此次电影节闭幕式最致命的一击……红酒没有了可以替换,蛋糕做不出来可以另想办法,可这个节骨眼上,上哪儿再去找一个汪柏冬来调兵遣将、掌控全局?对比之前孔月旋和几位贵宾的食物过敏事件,眼下这个对唐氏最为可怕的危机,竟然来源于她。
汪柏冬为什么会心脏病发,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为什么。
容茵觉得手指冰冷,她盯着手机屏幕反复看了几次,才最终确定,林隽说的那几句话是真的。
汪柏冬真的被她气得病倒了,而语音消息里杜鹤的最后两句话仍在耳边回响:“刚刚唐总亲自来了一趟,现在大家都知道帕维尔走之前最后见过的人,是你。”
容茵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摁下通讯录里那个名字。
电话那端很快接通,传来的是杜鹤焦急的声音:“容茵,你在哪儿?”
容茵望着大厅里步履匆匆的工作人员,声音抖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杜鹤,先别管这些,红酒的事,你有没有办法?”
杜鹤身边一开始乱糟糟的,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后来嘈杂声远了,大概是她换了一个地方说话,但声音仍然非常小,要十分留心才能听清:“我知道你要问什么,红酒一瓶没剩,全在酒窖被毁了。现场我去过,一看就是自己人干的。而且,帕维尔消失的时间太凑巧了……”那边有所停顿,语气越发小心翼翼,“容茵,现在的情形对你很不利。”
容茵留意到大厅里有工作人员似乎在搜寻着什么,她低下头,转身,快速向外走去:“其他品牌的樱桃红酒都不可以吗?”
杜鹤低声说:“或许可以,可现在汪老病倒了,咱们这边群龙无首,大家都乱了,连殷若芙都跑没影儿了。”她的声音一字一顿,听起来仿若有一种奇异的兴奋感,“现在没人主持大局,容茵,你要不要回来?我们两个一起想办法?”
有那么一瞬间,容茵有点儿听不真切杜鹤的声音。等她完全冷静下来,发现自己已经坐进自己那辆绿色小皮卡里。许多天没有开动它,容茵一手摸着方向盘,努力压住鼻端的那股酸涩,说:“我不会回去了。汪老的病是我的错,但我相信,他和帕维尔都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可以撑起大局,对吗?”
手机那端难得有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末了,杜鹤说:“容茵,太聪明不是一件好事。”
容茵笑了一下:“这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杜鹤吸了一口气,说:“事先我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容茵,你这样指责我,对我不公平。”
容茵一手握紧方向盘,把车倒出来,驶向主路:“现在争辩你到底知道多少已经没有意义了。”这么多天以来,哪怕私底下已经清楚知道杜鹤的性别,容茵也已经习惯了喊她“杜师兄”,这一声“师兄”叫出口,是许多其他称呼都无法替代的安全感和亲昵。可此时,容茵舌尖绕了几下,最后还是喊出了她的名字:“杜鹤,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愿你好自为之。唐清辰和汪老并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相反,他们一直都希望你能长久地留在唐氏。”
“祝你好运。”说完这句,容茵便要挂断电话。
“我也祝你好运,容茵!”杜鹤似乎知道她要挂断一般,语速比寻常快了许多,“容茵,我是发自真心的,我真的很喜欢你、很欣赏你,整件事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算计你!我没有和帕维尔同流合污,一开始,我甚至不知道有问题的人是他,我……”
杜鹤一直知道容茵很聪明,却以为她的智慧全都用在了专业领域,没想到事关大局人事,她的心思也是这样玲珑剔透。打从她进入君渡的第一天,便打定主意要搅浑这一趟水。唐氏也好,何家那两兄弟也罢,平时谁强谁弱都不重要,既然此次拿到电影节项目的是唐氏,又有汪柏冬坐镇大局,就从唐氏这一方入局。杜家并不是做酒店生意的,而杜鹤所图的也不是单纯的一纸合同。谁能让她杜鹤大放异彩,让杜氏的京派糕点扬名立万,她就选择站在哪一方。帕维尔与何氏的过从甚密,柯蔓栀的意乱情迷,汪柏冬的顽固不化,殷若芙频频回家搬救兵,唐清辰和容茵越走越近……这一切她都尽收眼中,但她任何的立场都不站,谁的忙也不会帮。
杜家在平城人脉广阔,消息灵通,本就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再加上杜鹤处处留心时时留意,探听和整合的消息与日俱增,对于帕维尔会在电影节上搞什么小动作,她不说有十成十的把握,也窥探和猜测到了那么三四分。可这又有什么不好?唐清辰手下能人无数,光是一个汪柏冬坐镇,这局棋任何时候都不会乱。容茵天资聪颖,性格又谨慎敦厚,殷若芙为引起唐清辰的注意处处与容茵争强,再加上她自己此时也算站在唐氏一边,哪怕有帕维尔这个定时炸弹,也只会刺激得这群人越战越勇,结果说不定比最初预想的还要好。
殷若芙刻意制造的流言是一个意外。
别说容茵和唐清辰,就是杜鹤自己事先也没想到,唐清辰和汪柏冬小心谨慎铸就的千里之堤,会险些毁于一个小小的流言。
她是希望能趁着唐氏遭遇危机大展神通,可对于容茵……如果说一开始她的处处示好是有意为之,那么之后几次,面对殷若芙的挑拨离间,连杜鹤自己都有些分不清,有几分是在演戏,有几分是发自真心。
看到容茵连微信都不回便选择离开,杜鹤的心比听到汪柏冬病倒时跳得还慌,直到这时她才发现,原以为是容茵处处都在依靠她的帮助,其实真正越来越依恋容茵的人正是她自己。
棋逢对手,她以为自己需要的是打败对方,赢得彻底,可到头来才发现,像容茵这样的对手也是最好的朋友。她走了,自己曾经无数次设想的独挑大梁的时刻,竟然是那么索然无味。
“这些都不重要了。”容茵单手开着车,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对于现在的唐氏而言,帕维尔和我已经离开,唐氏今天的危机,我们两个都难辞其咎,有些事已经说不清了。”
“说得清的!只要你现在回来,我会向唐总和其他人解释!你和帕维尔在房间里时,我就在门外!你们两个说了什么……”其实杜鹤当时并没有完全听清帕维尔和容茵都说了什么,可她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人生中第一次,她那么舍不得另一个人的离开,“反正我就是知道,你没有和他同流合污。我一直都相信你,容茵。”
“帕维尔有他的选择,我也有我要去做的事。”容茵说,“谢谢你一直都在帮我,一直都相信我。杜鹤,柯蔓栀被停职,汪老病倒,现在必须要有一个人站出来顶住,一切都靠你了,杜鹤。”
说完这句,她干脆挂断了电话,然后将电话拨给另一个人。
电话那端仍然很快接起:“喂,阿茵?”
“是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容茵一边开车,一边将通讯录里的几个人的电话一个接一个打了个遍。
等她将车子开到那处熟悉的四合院,手机已经有了低电量提示。
她刚走下车,就见大门打开,和老姜迎面走了个脸对脸。
老姜一看见她就笑了:“抱歉抱歉,事出紧急,今天要暂停营业了。”
容茵说:“唐清辰给你打电话了?”
老姜愣了一下:“是,你这是……”
容茵点点头说:“同一件事。”
老姜咂了咂嘴:“我正要去一趟郊区的酒庄!”他四下瞭望了眼,又看向容茵,“我本来想打车的,不知道容小姐……”
容茵沉默片刻,径直将车钥匙扔了过去:“开我的车。”
老姜本以为容茵会说开车把他送过去,没想到容茵直接把钥匙给了他:“那你……”
容茵笑了笑:“这个时候您比我更需要车。”
老姜一点头,坐进小皮卡里,从窗子里探出头:“容小姐,谢了。”
容茵问:“弯弯在里面吗?”
老姜正在倒车,听她这一问,顿时一拍脑门:“我这也是急糊涂了。对,你去告诉弯弯,让她去一趟君渡酒店。”
容茵点点头,见老姜已经调转车头,便朝他摆了摆手。
老姜也摆手,对她说:“酒的事儿有我解决,容小姐,你也别再到处跑了,和弯弯一起回吧!”
容茵朝他绽出一抹笑:“好。”
四合院暂停营业,老姜又不在,打开大门,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容茵扫了一眼已经黑屏的手机,只觉得万事皆空,弯下腰在门槛坐了下来。她知道自己这样大概特别没有形象,可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积攒起那么一点点力气,再支撑着整个人站起来。
绕过影壁,正好看到弯弯的背影,这丫头正哼着小调浇花。也不知道刚刚是自己太累了,还是这座影壁的隔音功能足够好,容茵之前竟然一点都没听到她哼歌的声音。
弯弯大概是觉察到什么,拎着水壶扭过头,一看是她,顿时笑了:“你怎么来啦?”
弯弯是真的还小,之前听老姜说,这丫头也就刚二十出头,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阳光正好,照耀在弯弯红润的脸颊上,甚至能看到她脸上细细的绒毛,鬓角和额头还有一些散碎的细发。人家都说黄毛丫头,女孩子年轻的时候,可不就是黄毛丫头?听着是不好听,可若这样静下心来看,才能发现青春的美好。
弯弯笑得甜蜜,容茵也不自觉抿出一抹笑来:“刚在门口看到老姜了,他让我帮忙捎个口信,说让你去一趟君渡酒店。”
弯弯皱起眉毛:“让我去那儿干吗?”张嘴就是一串抱怨,“那里人又多,脾气又大,事儿也多得要命。我之前去过一次,跟着那群人忙到夜里两点才吃上一口热饭。”
她每一句话都吐槽在点子上,连容茵都忍不住笑了:“这么说起来,是挺差劲的。”
“对啊,我才不想去。”弯弯说,“老姜这里最好了。既能学到东西,又能吃得好,多给我开两千块钱我都不走。”
容茵笑得肚子都疼了。
弯弯走过来,摸了摸她的脸:“姐姐,你怎么啦?”
被她摸了下脸颊,容茵才发现,自己一直在笑,可脸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堆满了泪。
弯弯皱眉看着她:“你是遇上什么事儿了?老姜这个人平时看着不靠谱,可如果遇上什么难处,他还挺大方的。你是不是没其他地方可以去了?那你就先留下来。当初我就是这么被老姜收留的。”
容茵说:“我没遇上什么事儿,就是姨妈来了,她老人家最近脾气有点儿暴。”来平城久了,连容茵也能学上两句北方人调侃的话。别说,还真似模似样的。
弯弯露出理解的神情:“你等着,我去给你煮个姜汁红糖。”
容茵连忙拽住她:“老姜让我跟你说,去君渡那边,江湖救急,忙过这两天,很快就回来。”
弯弯抬头望天:“不想去。”
容茵说:“能拿双份红包。”
弯弯动了动眉毛,伸手挠挠耳朵:“还是……不太想去。”
“还能看到你上次很喜欢的那位唐先生。他现在焦头烂额,你要不要去‘美救英雄’一把?”
弯弯这回扭过头:“你这回怎么这么大方了?”
容茵皱了皱鼻子:“那你还不乘虚而入?”
弯弯笑了:“你这人真有意思。”
容茵见她转身进屋,追在后头问:“那你去不去?”
“去!”弯弯说,“等我煮完这碗姜汁红糖。”
十五分钟后,容茵坐在房间里,面前放着一碗姜汁红糖,还有弯弯留下的一张打印好的单子。上面写满了这两天小院需要采购和准备的食材,以及第二天晚上要招待一桌客人。据说这是老姜半个月前答应下来的一桌宴,事先预定的却突然取消,怎么都说不过去。
姜汁红糖很辣、很烫,可弯弯说,只有这样喝下去才有效。喝完糖水,容茵觉得自己仿佛刚被人从一锅滚烫的沸水中捞起来,浑身都被汗水打湿了,腰腹部挥之不去的湿冷却消弭了不少。她深吸一口气,从桌上拿起正在充电的手机。
最新一条消息是孔月旋发来的语音:“茵小姐,按照您的吩咐,我已经托人匿名送过去了好几批红酒,各种樱桃口味的都有,够汪柏冬那个老头儿做十几二十个九层蛋糕了,不过你确定唐清辰那家伙真需要你的匿名帮助?”
容茵皱起眉心,正要打字,孔月旋的下一条消息已经来了:“你不在的时候,你那位Fiona表妹跳得很欢快啊!啧啧,我还真是看错唐清辰了,本来以为他这种禁欲系老干部已经不流行了,没想到在唐氏内部,他还这么popular!”
不等容茵有所反应,那边已经发过来一个视频邀请。
容茵接通,屏幕上出现孔月旋故意放大的脸颊:“阿茵,阿茵,你看我的皮肤,是不是几乎看不出毛孔?”
容茵说:“看样子已经恢复到平常了?”
孔月旋将手机拿远了一点儿,朝她比了一个“bingo”的手势:“比之前的皮肤状态还好!我这也算因祸得福了。”
容茵嘱咐她:“上妆别太狠,毕竟才刚恢复。”
“知道的啦!”从她身后的背景来看,应该是在自己的房间休息,身边偶尔传来小声说话的声音。容茵认得,那是之前那个助手的声音,“倒是你,怎么看起来这么惨?”
容茵抹了把脸,将下巴垫在胳膊上,趴在桌上说:“大姨妈来探望我,我正在跟她进行友好交流。”
孔月旋说:“你和唐清辰……闹别扭了?”
这句话几乎是废话,如果不是闹别扭,也不至于她自己联络了那么多朋友,却绕个弯让她负责做总调度,还特意叮嘱她把红酒全部匿名送到唐氏总部。容茵在F国留学那几年,和国内几个酒庄和红酒供应商一直有联络,对于一些高品质或口味独特的酒水,她不仅眼光独到,也拥有自己的渠道。就连孔月旋都在她的带领下迷上了越来越多有特色的酒水,自家别墅地下那个小酒窖的囤货量也在几年内翻了十几倍。
这回容茵电话打了一串,关键人物也拜托了好几位,让孔月旋帮忙从中调度。这倒不是什么费力气的活儿,相反,长久以来,容茵极少求大家帮忙办事,突然开口求人,倒是有好几个人和孔月旋一样,都乐意至极,又深感好奇。
容茵耷拉着眼皮儿,整个人看起来苍白疲惫极了。她已经29岁,不再是年轻的小姑娘,像这样身体不适加上心理压力大到极点的时刻,整个人的皮肤状态和精神状态看起来可以说是糟透了。可当着好朋友的面,容茵也顾不上再去端什么架子,就这么不顾形象地趴着:“不是闹别扭,是谈崩了。”
“崩了?怎么个崩法儿?因为什么事儿?”孔月旋看着好友红彤彤的眼角和鼻尖,知道她肯定狠狠地哭过,不禁也跟着上火,“你之前那么帮他,哪怕到了现在还在为了他那个酒店忙前跑后,他有什么可跟你崩的?”
容茵的声音听起来透着沙哑:“他听了别人乱传的话,以为我和别的男人乱搞怀孕了,然后我就把他和汪柏冬骂了一顿。后来汪柏冬因为我被气得心脏病犯了,住院了。现在整个后厨完全乱套了。”
孔月旋听到第一句话本来要爆粗口,可听到后面,也不免倒抽一口气:“闹这么大?!”
容茵眼皮儿都不抬地说:“是啊,所以没法收场了。”
孔月旋见她半眯着眼,一副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样子,轻声说:“你也别想那么多了,不管怎么说,一切不还有我呢吗?唐氏这边我会派人盯着的,有什么动静,我肯定第一时间通知你。你现在要不要去睡会儿?生理期还这样东奔西跑,肯定累坏了……”
容茵用手捂住眼睛:“月旋,你说我们是不是都老了?”
孔月旋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一笑:“现代人普遍长寿,只要保养得好,五六十岁也能看起来跟二十来岁差不多,你我距离老还有挺远一截儿路呢,别乱想。”
容茵说:“我以前不觉得,今天突然发现我是真的老了,跟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没法比。”
孔月旋说:“那要看怎么比了。二十岁的女孩正在享受的青春,我也有过。可我现在正在享受的一切,可不是每一个正当二十岁的女孩都能有的。”她的眼睛望着容茵,那双眼睛看起来流光溢彩,尽管脸上没有半点妆容,可整个人依然水润明艳极了,如同一朵花开盛时的牡丹,连之前一直小声说话的经纪人和助理此时的交谈声都轻了许多。身边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这一瞬间悉数被牵引至她身上:“反正如果现在让我选,我宁愿停留在现在,也不想重回到之前那个虽然很年轻但愚蠢到极点的二十岁。”
容茵笑得模糊,隔着屏幕,她又遮着眼睛,孔月旋无法判断她是在哭还是在笑。
孔月旋说:“容茵,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这么喜欢你吗?”
容茵没有回答,也没有放开遮着眼睛的手。
孔月旋说:“因为我一直特别羡慕你,我对你的喜欢,不仅是一种欣赏,更是一种对我所欠缺的东西的向往。你明明可以过稳定的生活,继续前途无限的工作,但你能那么快就做出决定,为了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远走他乡,一个人支撑着自己走到今天。别人会怎么想、会怎么说,有多少人会骂你傻,有多少人会像我一样羡慕你,这些你从来都不去理会。你那么自由,就像生来就会追逐天空的鸟儿。”
容茵的声音模糊地响起:“就算鸟儿不知道扇动翅膀会累,却也会迷失方向。”
“谁不会呢?”孔月旋说,“我们都是普通人,外人面前再光鲜亮丽,也不过是个会茫然、会犯错的普通人。容茵,别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人或事惩罚自己。他们都不值得。”
容茵放下手,她刚刚果然又哭了,此刻眼皮儿红肿得吓人,看向孔月旋的眼睛里布满红血丝:“我当时真的真的非常讨厌唐清辰,我也恨汪柏冬。别人说什么我都可以无所谓,可为什么唐清辰也会相信别人的谣言?为什么汪柏冬那样的大师也会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去传这样的谣言?我可以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我、怎么想我,可我一直以来那么在意、那么尊重的人,我没法不去在意他们对我的看法……”她坐直了身体,却再一次捂住眼睛,“月旋,可即便这样,得知唐清辰被帕维尔摆了一道,得知汪柏冬因为我的那番话病发住院,我心里还是特别难受。我讨厌不信任我的唐清辰,可我更担心他现在的处境,我也担心汪柏冬……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可总忍不住去想,如果他因为我有个三长两短,我和唐清辰之间,再也不可能了。”
“阿茵……”孔月旋也跟着红了眼眶,面对认识多年的老朋友,她难得露出感性的一面,“你别胡思乱想。别说汪柏冬不会有事,就算真有什么事,如果唐清辰因为这件事跟你分开,那就证明他是个不值得的人。他不值得你为他这样。”
容茵声音哽咽:“我现在没法去理智地思考他值不值得。我现在才知道,真心喜欢一个人,根本就没法儿去理智思考。哪怕他不值得,可我的心还是会疼,会忍不住想去见他,可我心里又很恨他,我这样没办法再去见他。”
孔月旋被她说得掉了眼泪:“阿茵,你现在需要好好睡一觉。等你睡醒了,整个人有了精神,再去思考到底该怎么做。你现在还在生理期呢,别这么哭,太伤身体了。”
容茵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挂断的视频电话,弯弯的小屋收拾得很干净,挂断电话后,她找到一条干净的毛巾,倒了一盆热水狠狠地洗了把脸。七月下旬的平城,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已经六七点钟了,仍然天光大亮。好在老姜考虑得周全,每个房间里都安装了空调,容茵收拾好自己,开始按照弯弯在单子上罗列出来的每一条去做准备。
厨房里有不少用过的碗盘还没有刷。老姜走得匆忙,给四合院里所有员工都放了假,要不是还有个弯弯长期住着,知道临走前把该做的事情托付他人,这么热的天气,恐怕等老姜回来,整个厨房都要臭翻天了。
容茵戴上橡胶手套,开始收拾后厨。
这样的工作,在刚出国的一段时间,是她每天都要做的基本功课。国外的学徒都是非常辛苦的,无论你多有天赋,该做的打杂一样都不能少。等容茵将整个厨房收拾干净,甚至连墙上贴的瓷砖都用湿布沾着清洁剂一块一块擦得锃亮,她站在凳子上望着窗外,才发现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厨房里的灯全部开着,光亮全然不输君渡酒店后厨的工作间,容茵就这么站在那儿,看着手上戴着的明蓝色橡胶手套,又抬头环顾四周,整个厨房说一尘不染也不为过,最脏的大概就数她两手之间的这块抹布了。
窗外安静得可以清楚听到蛐蛐的叫声,她缓缓地脱掉手套,关掉灯,带上门,在前院找了一张石凳坐下来。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全身上下的关节都叫嚣着发出咯嘣咯嘣的声响,尤其脖子和手臂,更是酸痛得仿佛要断掉。可大概只有这样,才会让人打从心眼里觉得踏实。
她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手机从十几分钟前就连续响了好多次,她站在凳子上时就听到了,但一直没去理会。好像只要不去看,有些事就可以延迟发生。等她再勇敢一点,再攒足一点儿力气,那时候再发生,她也好面对一些。
她垂下眸,看向手机。头顶的月亮应该很圆,这时候却被一团漂浮的乌云挡住了光芒。容茵看着屏幕上的文字,总觉得头顶的光线好像暗了一些。
第一条消息是孔月旋发来的:“听说事情已经解决了,你这位唐Boss还挺有手段的。”
第二条则是杜鹤:“你送来的酒都很好,我让人全都收好了。”
如果容茵没有收到后面的信息,杜鹤的这条信息还真让她心里挺安慰的。
发来第三条信息的是弯弯,小丫头的头像一只特别憨的金毛,连发来的信息都透着一股可爱劲儿:“我见到唐先生了!太帅了!我们组还有一个姓杜的大师兄,他超级牛!懂很多东西!如果没有那个特别讨厌的女人,算上我的双份红包,还有酒店的特供夜宵,一切简直完美!”
下一条依旧是弯弯:“前方探子发来密报,唐先生和Fiona一块儿离开了。大师兄说因为她帮唐先生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可我还是特别讨厌她。”
再往下,是林隽发来的语音:“容小姐,方便接电话吗?”
再一次听到林隽的声音,容茵总觉得特别遥远。
她握着手机,坐在石凳上,赤裸的手臂一直贴着石桌,之前一味贪凉快,这个时候才觉得石桌的外沿又凉又硌。
过了半晌,她回了一条微信:“好。”
电话铃声很快就响了起来,也不知道林隽是怎么在百忙之中留意到她的回复的。
电话接通,容茵“喂”了一声,然后就听手机那端林隽特别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容小姐?”
容茵答:“我在。”她清了清嗓子,然后问,“汪先生,怎么样了?”
“情况已经稳定了。”林隽的声音很轻,好在他周围也很安静,并不妨碍容茵听清,“容小姐,你在哪儿啊?我打电话给小石,他说并没有见到你回去。我……我们都挺担心你的。”
容茵的声音听起来发飘:“嗯,我没回去。有个朋友请我去景区玩儿,我就去了。最近这些天也挺累的,总算解脱了,我打算好好给自己放个假。”她知道自己此刻这种云淡风轻的声音听起来大概是个混蛋,可混蛋的事儿她都已经做了,也不差再加把火了,“林隽,这段时间……挺感谢你的。不过你大概也知道我和帕维尔的关系吧,我们确实私交挺好的,所以有些事,也不太说得清楚。唐氏是个很好的地方,祝你以后工作顺利。”
林隽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颤抖:“容小姐,你别这样说,你——”
“以后就别联系了吧,不然让你们老板知道了,有些事你也该说不清了。”
说完这句,容茵当机立断掐了电话。
另一端,林隽的脸色看起来比哭还要难看,因为他的老板就站在他身边,而他刚刚的电话,开的是免提。
不知道今天是犯了什么邪,每一次他都努力地想解开老大和容小姐之间的误会,可恰好每一次,都是他把事情搞得更糟了。
“老大。”林隽握着手机,试探说道,“这里面肯定有误会的,容小姐不是那种——”
“滚出去!”唐清辰一抬手,连自己桌上的手机带一堆文件,全部砸在了林隽身上。
连林隽手里的手机也未能幸免,“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林隽蹲下身,将两部手机捡起来,将唐清辰的手机和所有文件整理好放回桌上,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径直出了房间。
他不是生唐清辰的气,而是知道唐清辰此刻已经气到了极点,他已经把事情搞得糟透了,不能再在这个节骨眼上捋虎须。
事实上,从他跟在唐清辰身边工作以来,无论酒店遇上多大的难关,无论董事会那些老家伙多固执多难缠,无论家里那位老头儿多么不可理喻,他从没见过哪怕一次唐清辰当着他的面失控成这样。唐清辰对外人是有雷霆手段,可对他和苏苏这样的身边人,从不曾有任何打骂的行为。林隽知道,以唐清辰的为人和风骨,是不屑用这种低级的手法来震慑手下人的。
可听了手机那端容茵轻飘飘的语气,有那么一瞬间,他看着唐清辰望着手机的眼神,以为他会把手机当场砸碎。
走出办公室,正面迎上苏苏问询的眼神,林隽摇了摇头。
苏苏抱着一摞文件,急得汗都冒出来了:“又怎么了?!不是说已经解决了吗?我这儿有一堆事儿等着跟他汇报签字呢!”
林隽把她拽远了一点儿,然后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手机屏幕已经碎成了蜘蛛网。
苏苏低头一看,傻眼了:“老大弄的?”
林隽摇摇头,说:“是我没拿稳,不过老大把桌上的文件都扔我身上了。”
苏苏倒抽一口冷气:“你跟老大说什么了?”她忍不住责怪,“不是你进房间之前说的,要他们两个把事情说开,还说都说开就好了。结果现在你把老大惹成这样?林隽你确定你不是在帮倒忙?”
林隽的眼光也黯下去:“我确实帮了倒忙。容小姐那边……明显状态不太好,说的都是气话,可偏巧老大把她的那些气话当了真。”
苏苏觉得也是服气了:“你仿佛在逗我,老大什么时候连对方真话假话都听不出来了?!”
林隽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如果你的聂医生说你在工作上一点都不专业,事事做得差劲,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懂,你不会彻底气疯?”
苏苏跟他大眼瞪小眼,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好吧。你这个比方打得绝了。”
林隽把手机塞进口袋,朝她伸手。
苏苏:“干吗?我没糖了。”
林隽抚额:“我是要你的手机。我现买手机也得一会儿才能到手。趁现在,我用你的手机给容小姐拨个电话。”
苏苏有点儿佩服他了:“你还打?”
林隽看了她一眼,干脆地抓紧她的手臂:“那行,你打。我旁听。”
苏苏有点儿抵触:“可是……这段时间我都不在啊,总觉得跟容小姐都有点儿生疏了。”
主要是这段时间以来,哪怕她不在平城,隔着电话和网络也一直对聂子期穷追猛打。随着两个人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多,她知道聂子期对容茵的那点儿执念,所以也不像最初时那样乐观了。和容茵之间最初建立起来的那点儿情谊,也就这么越发淡薄了。
“要的就是你这种全程不在状况的!”林隽把她手里的文件堆在自己办公桌,拖着她到茶水间,关上门又拉下百叶窗,对她打手势,“打!”
苏苏一个哆嗦:“你弄得我都紧张了!”
林隽蛇打七寸,精准定位:“撮合了容小姐和老大,你才能跟你的聂医生双宿双栖,这点儿道理你都想不明白?”
打从这次出差回来,林隽跟她说话就一口一个“你的聂医生”,如果放在以前,或者说换个说话对象,苏苏觉得自己大概会很娇羞,可不知道怎么的,面对着林隽,她就娇羞不起来……或者说,窃喜不起来。
看着林隽急切的眼神,苏苏知道,现在不是琢磨这些细枝末节的时候。她从通讯录里找出容茵的电话,拨了过去。
拨了一次,又拨了一次,到第三次,苏苏的目光也透出绝望:“前两次她没接,现在直接关机了。”
林隽深吸一口气。
苏苏这回也成了无头苍蝇:“现在怎么办?”
林隽苦笑了一下:“怎么办?凉拌吧!”
苏苏一把拽住林隽:“我有办法!”她朝他挤了挤眼,像极了从前每一次俩人一起捣鼓坏主意的时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咱们明天去容小姐的那间甜品屋等人,怎么样?”
林隽蹙了蹙眉:“明天够呛。接下来就是电影节闭幕式,我估计至少三五天,我和你都抽不出空来。”
苏苏说:“哎呀!三五天她跑不了的!而且真等到三五天后,说不定老大那边也琢磨过味儿来,自己就找去了!”她见林隽皱着眉不言语,拿胳膊肘怼他,“你怎么不说话?”
林隽看了她一眼,轻声说:“我……对这件事的预感不大好。”
苏苏问他:“怎么个不好法儿?”
林隽摇摇头:“反正我觉得这次的事,不是轻描淡写就能糊弄过去的。”
苏苏搡了他一把:“呸呸!你别乌鸦嘴!”
门外传来两声敲门声。
林隽“嗯”了一声:“什么事儿?”
“林秘,唐总说让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林隽看了一眼苏苏,欲言又止。
苏苏瞪他:“有啥事,说!”
林隽说:“我本来想让你通知聂医生,让他这两天帮忙照看着点容茵……”
苏苏直接噎住,直到林隽出了茶水间,她和等在门外的小柳大眼瞪小眼看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合着这忙我要是不帮,我就成了破坏老大和容茵感情的罪魁祸首了!”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门外的小柳一时没听清:“苏苏姐,你说什么罪魁祸首?唐总让我跟你说,待会儿林秘出来,你就可以进去了。”
“知道了。”苏苏朝天翻个白眼,小声嘀咕,“我这个电话不打,就不是人了。”
小柳:“……什么电话?”
苏苏走到门口,一脸严肃:“小柳,我问你,如果你需要打一个电话,不打,显得你特别不地道;打了,你可能就损失一个最佳男友。你要怎么选?”
小柳一脸蒙:“可我是男的啊。”
苏苏深吸一口气:“那就换成最佳女朋友!你要怎么选?”
单身二十四年的小柳沉默三秒,最后说:“那还是打吧。”
苏苏特别意外地看着他:“说出你的理由。”
小柳一脸憋屈地看着她:“不地道的人可能连朋友都没有了。反正我都单身这么久了,也不差多单身一两年的。”
苏苏:“……”他们唐氏的公司文化到底还能不能好了?难怪全公司上下,从老板到员工,单身率远高出行业内正常水平!
苏苏正要深吸一口气的时候,小柳又开口了:“苏苏姐,你还是打电话吧。我不想你堕落成为一个不地道的人。”
“……”不愧是林隽带出来的好徒弟啊,赶鸭子上架的功夫一流!
苏苏仰天:“成,我打!”
她咬牙饮恨,拨通了手机通讯录最上面的那个电话,“喂,聂医生?有关容茵,我有点儿事想跟你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