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我那尊贵的内兄在伦敦几乎没什么闲工夫来操心克雷上校此类蝇头小事。他在南非的利益受到了威胁,这威胁非同小可、毫无征兆,足以使他倾家荡产,可谓一个晴天霹雳。
虽然查尔斯做点黄金生意,也做点土地生意,不过主要精力还是在钻石生意上。说实话,我这辈子只有一次见到他对诗歌抱有那么一丁点兴趣。当时,碰巧有一天,我在吟诵这两行诗:
世上有多少纯净明媚的玉石,
淹没在深不可测的幽幽海底。
他立刻摩挲着双手,兴奋地低声说道:“这一点我还从没想到过。我们可以成立一个大西洋勘探联合有限公司。”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钻石,因此,当他意识到科学的飞速进步,也许会让他心爱的宝石某一天变得无人问津时,你也能猜得出他该有多么震惊。钻石贬值这件烦心事一直折磨着他,而那年冬天,他与那场可怕的灾难擦肩而过。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
一天下午,我同查尔斯一起沿着皮卡迪利广场散步,去他的俱乐部——他是帕玛街克罗伊斯富翁俱乐部的知名会员——在快到伯林顿馆时,猜猜我们撞见了谁?阿道弗斯·科德里爵士,他是响当当的矿物学家,皇家学会的领导人物。他向我们点头问好,非常高兴。“好哇,凡德里夫特,”他喊道,嗓门大得出奇,有些刺耳,“我今天正想找你。早上好,温特沃斯。对了,最近钻石生意怎么样,富翁爵士?不过,你以后得老实点了。有件事和你们这些点石成金的富人有关。有没有听过施莱尔马赫那了不起的新发现?估计会让你的钻石王国就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样煎熬难耐。”
我能看到,查尔斯的身体在衣服的遮掩下扭动,他十分不安。科德里这种身份的人,竟然在皮卡迪利广场公然说出这些话,还这么大嗓门儿,不管有没有什么根据,都足以成为别人眼中敏感的晴雨表,让克罗地多普公司股价走低一两个点。
“嘘,嘘!”查尔斯一脸严肃地提醒他,那语气中充满惊恐,当有人咒骂金钱时,他就常常这种口气,“再也不要这么大声喊了!整个伦敦都听见了。”
阿道弗斯爵士极为友善地挽过查尔斯的胳膊。查尔斯最讨厌别人挽他胳膊了。
“走,同我一起去雅典娜神庙俱乐部[24],”他继续道,嗓门儿还是那么大,“到那儿,我把一切都告诉你。这个发现非常有意思,能让钻石就像粪土一样一文不值,估计能把南非彻底踩到脚下。”
查尔斯任由他拉扯着自己向前走,不这样做也没辙。阿道弗斯爵士还在不停地说,只是声音略低了一些,看到查尔斯没发话制止,他就更加口无遮拦。事情让人忧心忡忡,但他却讲得津津有味。据他说,貌似耶拿有一位叫施莱尔马赫的教授,是“宝石化学这方面仍然健在的、最伟大的权威专家”,教授最近发明了,或者说声称自己发明了一套制造人工宝石的方法,已经取得了令人难以置信、无可挑剔的成果。
查尔斯稍稍撇了撇嘴,说道:“哦,我知道这回事儿,之前也听说过。都是些非常次的钻石,非常小,一分钱也不值,虽然制造成本巨大,但根本不值一看。科德里,你清楚,我也是久经沙场了,才不会上这个当。讲点有意思的事情吧!”
阿道弗斯爵士从口袋里掏出一小块切割好的钻石。“这块能不能称得上顶级钻石?”他一边咧着嘴笑,一边把钻石递给查尔斯,说道:“就在我眼皮底下制作的——成本相当低!”
查尔斯立刻站住,靠在圣詹姆士广场的栏杆上,拿着便携放大镜仔细检验起来。说得没错,事实就摆在那儿,这就是一小块精美的钻石,质量上乘。
“就在你眼皮底下做出来的?”查尔斯大声问道,还是不敢相信,“在哪儿?在耶拿吗?”
“不是在耶拿,就在伦敦做的,就是昨晚,我和格雷博士亲眼所见,英国皇家学会主席还打算在各位会员面前展示一番。”这些话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查尔斯深吸一口气,决然地说:“再也不能这么胡闹下去了。必须把这事消灭在萌芽状态!老兄,这可不行,事关一些重要人物,咱们可不能这么瞎糊弄。”
“你是什么意思?”科德里问,十分震惊。
查尔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我偷偷地瞥了一眼,从查尔斯的眼中很明显能看出他十分害怕。“这家伙在哪儿?”他问,“他是自己过来的吗?还是让别人代他过来的?”
“他就在伦敦,”阿道弗斯爵士答道,“现在在我家里,他说不论是谁,只要因为科学研究而对钻石感兴趣,他都会乐于展示。我们提议,让他今晚在兰卡斯特门做一番展示。你要不要顺便过来看看?”
他要不要“顺便”过来看看?“顺便”到这么一个重要的场合!他能不过来吗?他紧张地一把抓住科德里的胳膊,颤抖着说道:“听着,科德里,这件事会影响到十分重要的一伙人。做事不要鲁莽,也不能糊涂。记住,这会影响到公司股票的涨跌。”他说“股票”这个词时那种深深的敬意,我很难用三言两语描述得清楚。这是他信仰中的关键字眼。
“我觉得,这很有可能。”阿道弗斯爵士冷冰冰地答道,流露出一位纯粹的科学家对金钱损失的漠然态度。
查尔斯虽然语气温和,但不容半点商议,说道:“现在,想一想,这么重大的责任落在了你肩上,市场的走势也取决于你。绝对不能让其他外人前来观看这次实验,要是你愿意,叫几位矿物学家和专家过来就行了。不过一定记得,要邀请一些利益受到威胁的人作为代表。我会亲自到场——本来我约了别人一起吃晚饭,不过可以推掉,就说我身体不适。我建议你应该请一下莫森海默,还有小菲普森。他们可作为采矿业的代表,你和那些矿物学家作为科学界的代表。最重要的是,不要乱说,看在老天的分儿上,在事情没有定论前,不要说长道短。告诉施莱尔马赫,别让他在伦敦到处胡乱吹嘘自己的成果。”
“我们对此事都守口如瓶,这也是施莱尔马赫的要求。”科德里答道,比刚才严肃多了。
查尔斯厉声责备道:“那你刚才还在皮卡迪利广场扯着嗓子叫唤,这就是你所谓的守口如瓶吗?”
不过,夜幕降临之前,一切都按照查尔斯的意思安排妥当了。我们于是前往兰卡斯特门,真心希望那德国教授捣鼓不出什么名堂来。
他的外表引人注目,从他瘦长的身材能看出来,以前个儿挺高,不过由于成天埋头钻研,俯身围着坩埚转来转去,现在腰也弯了,背也驼了,头发早早地变白了,在前额披散着,但双目炯炯有神,说出的话很有远见。他同科学家们亲切握手,像是老相识,但对于南非利益的代表们,他只是远远地鞠个躬。接着,他操着一口德式英语开始讲话了,碰到不会说的词时,时不时地用那沾满化学药品的脏手比画说明,好让别人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指甲很难看,不过,不得不说,由于老是做些精细的操作,他的手指是男人中最为纤细灵巧的。他立刻转入正题,同样带着浓重的口音,简要地向我们说明,他“现菜,要通过侧宠新方法,为各位糙出一些次量上乘,大恰满意的窜石”。
他拿出仪器,向大家解释——用他的话说,是“且释”——他的新方法。“窜石,没什么大不了,”他说道,“只不过是结晶碳罢了。”他知道如何将之制成晶体“侧求是秘密所菜”。那些科学家仔细地检查了他那些盆盆罐罐。之后,他放入一定的原材料,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忙碌起来。一共有三种不同的方法,他用每种方法都能同时造出两块钻石。他说,自己的方法了不起的地方在于用时短、成本低。他还(面露讥讽地)笑道,他在四十五分钟之内就能造出一块目前市价为两百英镑的钻石。“大恰等一下马上求能看到,”他说道,“求用侧些浅单的仪器。”
倒进去的那些东西不断地起泡冒烟,教授则不停地搅拌。整个房间充满了难闻的气味儿,像是羽毛烧焦了。科学家们,一个个你压我,我压你,都急切地伸直了脖子,尤其是文—卫文恩,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四十五分钟后,教授仍然面带微笑,开始清空那些仪器,从里面倒出大量的灰土,或者说粉末,他简单地称之为“副产品”,接着用拇指和另一根手指从炼锅中取出一小块白色的晶体,显然没有经过水的打磨,有点粗糙,表面像是长了瘤一样。
每一口小锅中都做出了两块这种钻石,他在我们面前得意扬扬地举着,说道:“侧个,是尘蹭的窜石,每块的成本十四先令六便士[25]!”接着他把第二个锅中的两块拿了出来,更加高兴地说道:“侧个,每块成本十一先令求便士!”最后他拿起第三个锅中的两块钻石,在惊异的众人眼前晃来晃去,激动地喊道:“侧个,成本不到三先令八便士!”
大家把钻石传来传去,一探究竟。因为它们很粗糙,还没切割,因此不能判断价值几何。不过,有件事错不了,科学家们在最开始的时候,一直紧紧地盯着,保证施莱尔马赫没有提前把这些钻石放进去;在取钻石的时候,也盯得很紧,确定他是老老实实地从坩埚中取出来的,没动什么手脚。
“我现在把它们发下去。”教授说道,语气很轻松,好像发的不是钻石,而是豌豆。说话的同时看看四周,挑中了我内兄。“一颗给查尔斯瘸士,”边说边递了过来,“一颗给莫森海默先生,菜给菲普森先生一颗——你们是窜石生意的代表。然后呢,也给阿道弗斯爵士、格雷博士、费恩—费凡先生每人各一颗,代表的是科学切。你们可以及时腔它们切割,并去此做一份报告。后天,我们还会菜侧个地方欠面。”
查尔斯瞪着他,眼中充满了责备。这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道德感。“教授,”他说,声音很严肃,有警告的意味,“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成功了,就会让成千上万英镑的宝贵财产灰飞烟灭?”
教授耸了耸肩。“侧对我又沉样呢?”他反问道,带着些好奇与鄙视,“我不搞亲融,我是科学恰,我求痴识,不求钱财。”
“真是开眼界了!”查尔斯喊道,“真开眼界了!我这辈子还从没见过这么怪的人!对别人的请求竟如此置若罔闻!”
大家早早地散了。那些科学家高兴得有些得意忘形,钻石生意的代表们则都阴沉着脸。如果这是真的,他们预计市场即将经历一次暴跌。所有人的眼神都暗淡下来。这件事情太可怕了。
查尔斯同教授一道朝着回家的方向走。他谨慎地对教授旁敲侧击,要是有必要,得出多少钱,才能让他就此事封口不谈。虽然阿道弗斯爵士让我们所有人都暂时保密——好像真有此必要似的,不过,查尔斯还是想知道,施莱尔马赫得要多少钱,才不会将这一发现公布于众。可那德国人并不为所动。
“不行,不行,”他答道,显然生气了,“你不懂,我不错买卖。侧是化学现象。考虑到它的理论恰迟,我们必须腔它发表出来。我不菜乎什么钱不钱,我根本没时签浪费菜蹭钱上。”
“像他这么虚度一生,想想都可怕。”查尔斯后来对我说道。
确实,教授好像什么都不关心,除了那个毫无实用价值的问题——不是他能不能造出上等的钻石,而是能不能用纯粹的碳元素造出晶状物!
查尔斯在约定的那天晚上又来到兰卡斯特门,我注意到,他当时完全沉浸在痛苦的思索之中,神情有些反常。我还从未见过他如此焦急。
钻石已经切割成形,切割的工匠在每颗钻石上面都略微做了记号,用以表示净度。接着出现了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说来也怪,分发给三位钻石大王的钻石,每颗都是最次、最不值钱的,而交给科学家的那三颗,颗颗都是最纯净、最上等的。
说实话,出现这种巧合,怎能不让人起疑心?钻石利益的代表们用余光盯着彼此,以探究竟,接着突然垂下眼来:他们都在相互回避。是不是每个人都把施莱尔马赫造的晶石偷偷换成了天然的残次矿石呢?貌似还真是这样。我承认,一时间我自己都有点相信事实肯定如此。不过,转念间,我又改变了想法。像查尔斯这种品行端正、这么有高度原则的人,会为了点蝇头小利,而用这下三烂的伎俩吗?——况且,即便他这么做了,莫森海默也这么做了,但交到科学家手中的钻石就足以证明这次实验是真实的、成功的。
不过,不得不说,查尔斯仍心虚地看着莫森海默,而莫森海默也心虚地盯着菲普森,当时在威斯敏斯特市再也找不出比他们仨更尴尬、脸色更难看的人了。
接着,阿道弗斯爵士开始讲话——或者说,叫演说更合适。他的嗓门还是那么大,那么刺耳。他说,我们在座的诸位在当天晚上以及前一天晚上,都见证了科学史上一个新时代的诞生。施莱尔马赫教授是他的家乡萨克森[26]为之感到骄傲的人之一,不过他现在是英国人,只能略为遗憾地说,这个发现(同很多其他发现一样)原本是可以“在德国做出来的”。尽管如此,施莱尔马赫教授仍是科学家们的高贵典范,在他眼里,金子只不过是一种化学符号为Au的稀有金属,而钻石也不过是碳元素在众多同素异形体中最稀有的一种表现形态。他没有仰仗着这个发现去大赚一笔,他根本不理会那些卑鄙的、贪婪的资本家。能将碳元素还原到钻石这一晶体状态,他也就心满意足了,他所要的只不过是科学界的认可。不过,考虑到那些金融界的绅士的感受,他们一心只在乎晶体状态的碳的现价——换句话说,也就是在钻石上的利益——最后决定,大家当前一定要严守这个秘密,前来观看实验的这几位,谁也不能公开透露真相。要等到教授本人以及皇家学会的一个小规模的委员会亲自抽时间调查,验证教授这些高明的、巧妙的方法——这种调查验证也是博学的教授所期望、所建议的。(他点头表示同意。)之后,如果这方法通过了检验,那么再怎么遮遮掩掩,也都无济于事了。到时候,钻石的价格肯定会立刻暴跌,比铅玻璃还便宜,金融界再怎么反对也都是徒劳的。百万富翁改变不了自然规律。同时,由于查尔斯爵士的钻石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一点有目共睹,考虑到查尔斯的意见,大家一致同意,不向报社走漏任何风声,也不在公共场合提起这套高明的、简单的工艺的任何字眼。他张口“高明”,闭口“高明”。现在,他代表英国矿物学界,对我们尊敬的嘉宾施莱尔马赫教授表示祝贺,祝贺他为我们光辉而闪耀的钻石珠宝科学事业做出了真正光辉而闪耀的贡献。
大家都鼓掌祝贺。这是个尴尬的时刻。查尔斯爵士咬着嘴唇,莫森海默阴沉着脸,小菲普森的表情也就不在此加以描述了。(因为我明白,这本书也许会在各家传阅。)接着,大家庄严地承诺要死守秘密,之后就散了。
我注意到,我内兄在门口有点明显地要避开莫森海默,而菲普森则迅速地跳进马车。我们俩上车坐好之后,查尔斯郁郁地向车夫吼了声:“回家!”在回梅费尔的路上,查尔斯一直躺在座椅上,双唇紧闭,一个字都未说。
在查尔斯休息前,台球室没有别人,我壮着胆子问他:“查尔斯,要不要明天把戈尔康达的股票全部清仓?”“清仓”这个词,无须我多费口舌解释,是交易所的行话,意思是甩卖掉不想要的证券。我突然想到,如果这项发明真的变成了现实,今后几周内没人会愿意买进克罗地多普的A股。
他严厉地瞪着我,说道:“温特沃斯,你这笨蛋!”(除非有时非常生气,他从不叫我“温特沃斯”,私下里他通常叫我“西”——“西摩”的简称。)“在这个关头,我能全部卖光自己的股票,毁掉公众对克罗地多普公司的信心吗?作为董事——作为董事长——我这么做合适吗?公正吗?先生,我先问问你,这么做我能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查尔斯,”我说,“你说得对,你这么做称得上高风亮节。你不会为了一己私利,而去牺牲那些信任你的人的利益。唉,金融界中到哪儿去找这么正派的人去!”我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因为我脑海里浮现的全都是解放者、大救星。
这时,我也思忖着:“我不是什么董事,没人把信任压在我身上。我得首先考虑到亲爱的伊莎贝尔和孩子。趁着暴跌还没开始,我明天得把手中为数不多的一点克罗地多普公司的股票全部卖掉,这些股票,当时还是查尔斯好心帮我弄到手的。”
查尔斯凭着他那非凡的经商本能,好像察觉到了我的想法,因为他突然转过身,对着我严厉地说道:“听着,西,记住,你是我妹夫,也是我的秘书。明天整个伦敦都会监视咱俩的一言一行。如果你卖掉了所有的股票,那些股票交易人肯定会知道,他们就会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这样的话公司就会遭殃。当然,你自己的财产,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无权干涉,不能命令你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不过,作为戈尔康达公司的董事长,我一定要确保那些孤儿寡母的财产不能在这次危机中有任何闪失,他们把一切都压在了这上面。”他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因此,虽然我不喜欢威胁别人,”他继续说道,“但我还是要事先警告你:如果你把手中的股票都变卖了,不管是公开地还是偷偷摸摸地卖,你就再也不是我秘书了,我会给你六个月的薪水作为代通知金,让你马上卷铺盖走人。”
“知道了,查尔斯。”我顺从地答道。不过,我在脑海中也斗争了一番:到底是放弃这艘正在沉没的巨轮拿到现钱好呢,还是坚定地站在朋友身旁,支持他去对抗教授的那套科学好?经过头脑中一番简短的、激烈的权衡之后,我可以很自豪地说,我选择了友谊和感恩。我敢保证,不论钻石价格是涨是跌,查尔斯这种人总能排除万难,最终取得成功,于是我决定支持他!
那一夜,我几乎无眠,内心一直无法平静。早饭时,查尔斯看起来也是面容憔悴、郁郁寡欢。他早早地叫了马车,直奔伦敦。
齐普赛街有些拥堵。查尔斯又急躁又紧张,干脆从车上跳下来走过去。我则陪着他一起走。快到伍德街时,以前偶然认识的一个人拦住了我们。
“我觉得,我还是告诉你一声为好,”他说,生怕别人听到,“根据最可靠的消息,耶拿的施莱尔马赫教授——”
“谢了,”查尔斯粗暴地说,“我听说了——全是些胡说八道。”
他匆忙前行,在一两码远的地方,一位经纪人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
“您好哇,查尔斯爵士!”他带着些嘲弄的语气叫道,“关于钻石的这些消息是怎么回事?克罗地多普公司今天表现怎么样?是坐拥金山银山,还是狼狈不堪?”
查尔斯身子挺得笔直,一脸威严地回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哦,您当时不是也在场吗?”那人大声说道,“昨天晚上,在阿道弗斯爵士家里!哦,对了,这消息已经传遍了。耶拿的施莱尔马赫成功地造出了最完美的钻石,每颗只需六便士,足以同南非那些久负盛名的钻石相媲美。他们说,不到六周,金伯利就会成为一块哀鸿遍野的不毛之地。怀特查佩尔的每个小贩都会将科依诺尔钻石[27]钉在外套上当扣子用;柏蒙西的每个姑娘去看最喜欢的杂耍时都会佩戴同凡德里夫特夫人一样的首饰。戈尔康达股票要暴跌。阴险,真够阴险的。我看出来了;不过,我们也都知道了!”
查尔斯继续向前走,甚是反感。那人的嘴脸可恶至极。快到银行时,我们碰到了一位极为体面的股票经纪人。
“哎呀,查尔斯爵士,”他说道,“您来啦!嗯,这消息有点没头没脑,对不对?要我来看,建议你不必太在意。今天早上,您公司的股价将会暴跌。不过,明天就会涨起来,相信我,在还没证实那项发现是真是假之前,股价每时每刻都会波动。我敢保证,这段时间股票交易人可要忙坏了。一会儿这么说,一会儿又那么说。谣言,到处是谣言。在阿道弗斯爵士没有证实以前,都不知道该相信谁。”
我们继续朝议院方向走去。查尔斯一路上忧心忡忡。我们一路上看到,大家都在讨论当下发生的这件事。要想让别人知道什么事情,与其在显眼处张贴告示,还不如让知情人严守秘密要来得奏效。有些人在我们耳边悄声低语,告诉我们这一爆炸性新闻,生怕别人听到;有些人则是扯着嗓门宣布这一消息,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大家普遍认为克罗地多普公司要完了,越及早抽身,损失越小。
查尔斯大步前行,一副将军派头;只不过,这位将军像是拿破仑,战场失利后,厚着脸皮面对从莫斯科的败退。他态度坚决,最后走到办公区,摆手示意我回去,接着不见了踪影。他要在里面商讨许久之后,才出来同我碰面。
那一整天,整个伦敦到处都在谈论着戈尔康达公司,都在小声嘀咕:“暴跌,戈尔康达的股票要暴跌了。”各位经纪人事情多得忙不过来,只不过几乎所有人都在卖出,没人买进。可查尔斯仍如磐石般坚定,他的经纪人也是。“我不愿意卖出,”他固执地说,“整体情况正在好转。这只不过是场骗局。就我而言,我相信施莱尔马赫教授是被别人骗了,或者他在骗我们。一周之后,谣言就会被揭穿,股价就会回升。”不管问及什么问题,他手下芬戈摩尔家的那些经纪人都众口一词:“查尔斯爵士对戈尔康达公司的稳定十分有信心,不会卖出公司股票,以免增加恐慌。”
所有人都说他是好样的,真是好样的!他自己就像块花岗岩,屹立在交易所,风浪汹涌扑来,全被击得粉碎。他不但对股票暴跌置若罔闻,而且还大张旗鼓地将一些零星的少量股票全部买进,以便恢复公众的信心。
“我还会继续买进,来赚上一笔,”查尔斯说道,语气轻松,“不过,因为昨晚我也碰巧在阿道弗斯爵士家,大家也许会认为,是我促成了这次谣言的散播,造成股价暴跌,这样我就可以在大家恐慌时以极低的价格买进,为的是自己的利益。董事会主席,应该同恺撒的妻子一样,容不得别人半点怀疑[28]。因此,我会时不时地买进一些,但是会适可而止,让大家知道,至少我对克罗地多普公司的未来抱有信心。”
他当天晚上回家时,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疲惫不堪。第二天也是一样,股价仍断断续续向下跌。一会儿传言四起,说阿道弗斯爵士已经宣布整个事件是场骗局,这时股价稍微稳定一点;一会儿,又有人爆料说,这些钻石已经一车一车地投放到了柏林的市场上,于是,胆子小点的老妇人们就一通电报发给经纪人,让他们不管有何种风险,一定要把股票立刻变现。那天可真够糟心的,我永远忘不了。
第三天早上,突然间,一切都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正当我们纳闷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时,查尔斯收到了阿道弗斯·科德里爵士的电报:
“那人是个骗子,根本不是施莱尔马赫。刚接到耶拿的电报,说施莱尔马赫教授根本不认识此人。我并非存心给你添麻烦,抱歉。速来见我。”
“并非存心给你添麻烦,抱歉。”查尔斯火冒三丈,气得发疯。阿道弗斯爵士在这四十八小时内,把股票市场搅得昏天黑地,差不多有十来位殷实的股票交易人近乎倾家荡产。整个伦敦都受到了剧烈震动,议院也快乱套了。可现在——他为此事道的歉,就像是谁参加晚宴时迟到了十分钟一样!查尔斯跳上马车,急急忙忙去见他。他怎敢向这些富人引见这个骗子,说他是施莱尔马赫教授?阿道弗斯爵士耸了耸肩,说那家伙到这儿来说自己在耶拿是位了不起的化学家;他一头长长的白发,还有点驼背,也没什么理由怀疑他在说谎啊。(我这时想到,查尔斯当时轻信大卫·格兰顿阁下还有莱本斯坦伯爵的理由同这也差不多。)不过,这家伙设这么一个不同寻常的骗局,有什么企图呢?查尔斯再清楚不过了。很明显,这么做就是想搅乱钻石市场,我们也意识到(不过已经太迟了)这一切的幕后主使都是——克雷上校,他不过乔装成了“众多同素异形体中”的另一种形象。查尔斯的愿望成真了,的的确确又在伦敦碰到了他的宿敌。
现在我们清楚了整个事件。克雷上校,就像碳元素一样,有不同的“形态”。毫无疑问,他用出色的手法,把从仪器中倒出来的一堆不成形的东西调换成了真钻石,这一切都发生在他拿着做出来的晶体四处走动,一颗颗发给科学界以及钻石生意的代表,供大家检验的空当儿。他打开坩埚时,我们当然都仔细地盯着他,不过当我们看到确实造出了什么东西时,也就心满意足了,便放松了警惕,于是就忘了观察他是不是真的将这些东西分发下去。骗子能得手,总要靠着暂时转移别人的注意力或者他人的一时疏忽。和以前一样,他的诡计得逞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就像伯爵还有先知那样,像一道烟似的凭空消失了,再也没有任何消息。
查尔斯回到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为光火。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他看似十分忧郁,仿佛损失了成千上万英镑。我试着安慰他:“虽然戈尔康达公司暂时有些损失,”我说,“不过,想想你如此坚定,力挽狂澜,在恐慌中都没有损失一分一毫,这也值得宽慰了。不过,当然,我替那些孤儿寡母感到难过。但,如果是克雷上校在幕后操纵了市场,至少这次受损失的不是你。”
查尔斯对我怒目而视,毫不掩饰轻蔑之意,吓得我向后一缩。“温特沃斯,你个笨蛋!”他又训了我一次,接着便沉默不语。
“可是,你没有把股票清仓卖出啊!”我说。
他直直地盯着我,最终说道:“要是我打算全部卖出,我能告诉你吗?或者,我会通过芬戈摩尔那位经常为我办事的经纪人公开卖出,这可能吗?这样一来,全世界都会知道了,那戈尔康达就完了。既然如此,我不想告诉你这头蠢驴我到底损失了多少。不过,我的确全部卖出了,不知哪位交易人立刻全部买进,现款结清,今早又再次卖出;事已至此,也不可能找得到他了。他没等账单到,就立刻付了款,卖出的时候也是如此。现在我明白了所发生的一切,也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巧妙地加以伪装和掩饰的了。不过,我今天最想告诉你的是——这是迄今为止,克雷上校从我身上捞的最大的一笔。要是他愿意,就可以靠此度过余生了。我的希望是,这也许会让他此生心满意足,就此罢手;不过话又说回来,世上谁也不嫌钱多。”
“你全部卖出了!”我叫道,“你,公司的董事长!你舍他人抽身而去!你的信誉呢?那些信任你的孤儿寡母怎么办?”
查尔斯起身,对着我,以最严肃的口吻说道:“西摩·温特沃斯,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可谓占尽先机。你也见过巨额融资,可你居然还问这种问题!我觉得你这辈子永远、永远都不可能明白商业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