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住了?”
“天没亮就住了。”
“昨晚上,是不是……地震来着?”
“地震?”
老婆停止揉面,扭头瞄他一眼,仿佛果真地震来着,他的脸准会留下几道裂缝。而他,却仔细扫视屋顶和墙壁。屋顶正常。墙壁并未显得倾斜。一只壁虎在墙上“入静”。哪儿都不趴,偏偏趴挂历上。更准确地说,是趴在一位明星的胸上,看去像是在吃奶。
女人说:“放心躺着吧!就算震过,不是也没吓着你么?再震,我用嘴也把你叼出去了。我死不要紧,你可千万别死。你死了,世上岂不是少了英雄!”
女人说着,又揉面。
马国祥已不关心地震没地震的问题。他对壁虎发生了兴趣。他视它为他家的“圣灵”。这幢房子盖起来不久,它出现在他女儿屋里。女儿害怕它,要弄死它。他颇费了番周折,将它请到这间屋里来了。他毫无根据地认为,这两年他的生活开始发达,好运气向他频频招手,肯定是因为受着它的保佑。
他寻思,要不要将没过完的八月扯下来,好让壁虎可以提前趴在九月上。因为九月份的挂历上,是位外国娘儿们,与八月份的中国漂亮姐儿相比,乳房不但高大,而且几乎等于是没遮没掩。他相信他家的“圣灵”爱趴在女人胸部,大概是即将发生在他家的某种奇迹的先兆。这也算是一种信仰吧。某些人没有信仰会觉得自己的生活缺少一部分,挺重要的一部分。所以,真的没有,就会自己给自己创造一种。一旦他们自己接受了自己的创造,世界在他们眼里又变得完整了。对于这一类男人和女人,一只壁虎可以使世界变得完整,一头牲口也能。区别本身没有什么特殊的区别。
“你看,你看,你看呀!”
“看什么!”
女人猛地转过身。
“看它,那是干什么呢?”
他指着“圣灵”笑。
“你也想学它,啊?你床上的功夫还不顶呢,有它那种墙上的功夫么?不自量!”
女人挖苦他。似乎对那只有“墙上功夫”的壁虎不无醋劲儿。
“嘿,你这种女人!”
他愤愤地嘟哝,却不屑于辩诬。
他觉得后脑勺有点儿隐隐作痛,一摸,摸着个大包。
“不对!”
他叫起来。
女人已和好面,在擀。对他不予理睬。
“昨晚肯定地震来着!要不我后脑勺的包怎么回事?”
他忽然想起,床曾摇晃过,他从床上掉下时,后脑勺磕在床头柜的柜角,当时疼得他龇牙咧嘴。女人贴墙睡在床里,当然不会越过他的身体往地上掉……
“我看你昨晚是喝多了!”
女人那口吻,对他的后脑勺极不关心。
“我?喝多了?我马国祥喝多了?笑话!天大的笑话!”
他感到被侮辱被诽谤了。
他生气了。
的确,他是喝不醉的。
在他和老婆住的这间屋的门框上,悬挂着一副刻在硬木上的对联。
上联是——好酒喝次酒喝劣酒也喝醉眼向洋看世界
下联是——头午喝中午喝下午也喝试看天下谁能敌
横批——统统喝光
这五十多岁的瘦小男人,在酒桌上,可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人物。人们说他,一瓶两瓶漱漱口,三瓶四瓶解次手,五瓶六瓶还劝酒,七瓶八瓶站着走。是人们这么说。不是他自吹。他从不自吹。不论喝酒方面,还是其他方面。事实上,他是个极谦虚的人,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是个够朋友讲义气的人。他天生是男人们的朋友。他是个“酒精免疫”者。
他自己并不喜欢喝酒。有时候甚至厌烦别人喝酒。但依他看来,中国目前的年代,分明是个醉醺醺的年代。他不过是顺应国情而已。喝酒出了名,他见过的场面也多了,结交的人也多了。首长,平民,上九流,下九流,七十二行,三十六业,都被他镇住过。
中国人很古怪,一方设宴,恭请另一方光临,不管因公因私,起码是互相抬举的事。但中国人的算计别人之心,常常在这方面也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以水代酒啦,偷杯换盏啦,明含暗吐啦,牛不喝水强按头,种种的狡诈奸邪,竟能运筹自如。为的什么呢?就为了把对方中的某一目标人物或对方全体灌倒而后快。那一种快感甚至经月不消经年不消。什么时候谈论起来什么时候眉飞色舞喜笑颜开。
于是马国祥这个“酒精免疫”者受到了时代的器重。于是他有了“马漏斗”、“不倒翁”、“酒太公”等等一系列绰号。这些绰号使他名声大噪,掷地有声。使这个乡巴佬成为许许多多城里人设宴摆席的特邀嘉宾。而陪酒也就渐渐是他的第二职业了。最先他受雇于那些心地不良之人,扮演进攻型角色。没什么报酬。白吃一顿而已。后来因多次目睹本市一些有名望的人物和头面人物,在他的进攻下当众出丑,竖着来横着去,觉得自己扮演的角色太缺德,有所反思。不再扮演进攻角色,只扮演替人招架的防守型角色了。他的这种转变,不成想的,竟影响了本市的宴请之风,引导了宴请文明。每次赴请,不论公宴私宴,他都穿西装,系领带,刮脸梳头,把自己整得人模人样。只要有他马国祥在座,那些自以为豪饮、企图以酒量欺人的小巫们,皆不敢造次。连敬酒劝酒,也斯文得多识趣得多了。他是不劝酒的,也不善谈吐。庄严地,孤傲地,自斟自饮而已。因为他是坐在分明需要庇护的一方,所以使得预谋展开攻势的一方,只好隐藏起他们内心里的“坏”。他起到一种“酒太公在此,谁敢无礼”的威慑作用。
于是,可能三个小时也结束不了的一次宴请,一个半小时就差不多该握手道别了。若预算三百元水酒费,一百元也就打住了。保证不会有一个人喝醉。除非那个人是自找的。于是呢,有没有马国祥在座,似乎标志着某一次宴请是否文明。于是公宴私宴,争相请之。唯恐请不到的,当然得送礼,预先递个人情。什么礼他都一概不拒,就是不收酒。而主人们为了对他的光临表示虔诚的感谢,宴后还要往他衣兜里塞钱。他干脆给自己订了价码。公宴一律百元。私宴优惠四折。他对他女人说,这年头,老百姓那点钱,挣得不容易。我马国祥凭着一技之长,白吃白喝他们不算,还要挣他们一份钱,价码太高了于心何忍啊!若公宴和私宴排在了同一时间,岔不开的话,马国祥一向先私后公。按他的思想逻辑,平民百姓除了结婚办喜事,肯定是因为有求于人才设席摆宴,他应该急人所急。这关系到他的服务宗旨。要么便是借酒浇愁,以图宣泄。那他则应该替他们去吸收酒精,以保他们的健康。
有次市委办公厅的一位副主任把他接到市委,说市长要见他。
他倒并没有忐忑不安。他想,他又没犯法,怕市长干吗。别说市长,省长也不怕。党中央的书记也不怕。难道兴“官倒”搜刮民脂民膏,就不兴我马国祥正大光明地“为人民服务”么?何况我也多次出色地为党服务过!
他正这么想着,市长走入了会客室。
四十三岁的,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年轻的市长,见了熟人似的问他:“来了?”并主动向他伸出手。
“来有一会儿了。”他说——虽已和对方握过了手,却不知对方究竟是不是市长。在他想象之中,市长啦省长啦一干共产党指派给百姓的父母官,大抵尽是些老头子,是些比自己年龄要大得多的男人,是些长者,尊者。即或年轻,那也是相对而言的。年轻点儿的老头子罢了。对方却分明更像位中学教员。而且丝毫没有尊者的风度。
“让你久等了。”市长不无歉意。随即又解释道:“刚散会。党员会多嘛。”
肯定就是市长了——他想。因为对方出乎意料的年轻,他一时竟有点儿不知所措。不知该把自己的敬意控制在多大的分寸内,才符合自己的年龄。
“坐,坐……”市长打量着他,摇摇头笑道,“马国祥,你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嘛!我还以为你是个大块头呢!”向他探过身,用手背拍拍他肚子,又说:“这也不大呀!摆易拉罐,最多也就四个,怎么能喝那么多瓶酒?有什么诀窍?”
“没诀窍。真没诀窍。嘿嘿,热水袋看去没暖瓶大不是?可满满一暖瓶水灌不满它。人的肚子也是同样的道理。”
他也笑了。觉得这位市长不错。没架子。最初产生的局促,也就放松了。
“吸一支……”
市长掏出烟敬他。他赶快掏出自己的烟。市长的是“中南海”。他的是精装“骆驼”。
他说:“吸我的吸我的。有好的不吸次的嘛。”
“对。有好的不吸次的。”
两人吸着烟,市长又问:“听说你这绝无仅有的一行收入很可观呀?”
他说:“马马虎虎。和歌星们比,差远啦。”
市长说:“别和他们比呀。和他们比,连我都觉着委屈。你真是酒精免疫么?”
他点了点头。
“那就好。可千万别为钱,不惜糟蹋身体啊!”
市长的话,使他听来备觉关怀。
他又点了点头。
“我派去接你的人,没告诉你,我请你来什么事?”
“没有。”
“我嘱咐过他,不让他预先透露给你。怕你不给我面子。现如今,有些人,对我们这些共产党的官员很不友好哇。你这个人还不至于的吧?”
“那得分情况。不能一概而论。凡瞧不起我马国祥的,我才不替他们当酒篓子呢!”他直人快口,坦诚相见地回答。
市长又笑了:“你的脾气我早有耳闻。听人传,你将旅游局长可坑苦啦!他记恨着你咧!”
一次,本市旅游局长宴请外省的一位旅游局长。对方是个海量之人。随行者也都是酒桌上的骁兵强将。本市旅游局长自愧不如,预先请他压阵脚。没想到,双方入席后,一句脱口而出的话,令他逆耳,借故上厕所,临阵把人家出卖了。结果本市旅游局长那天连家都没回成,就在大饭店开了个房间,昏昏沉沉躺到第二天中午才清醒过来……
市长见他不好意思,便说:“不过他也活该。明明没酒量,还死要面子。逞能贪杯,不是活该吗?咱们言归正传。有一家日本商团,要和咱们做一桩大买卖。商务洽谈中,他们并没占什么实际的便宜。今天我为他们饯行。他们扬言,要在宴席桌上再较量一番。当然啰,咱们是主人,他们也没法儿骄客欺主。不过我想既打发他们个高兴,宴席桌上又不至于长人家的威风,灭咱们中国人的志气。所以嘛,才请你这位杨五郎出山……”
“市长你放心。不就是对付几个小日本么?不就是喝酒么?我马国祥今天代表一回咱们中国,横扫他们东洋一大片!”
他感到这位没架子的,和他很聊得来的市长,简直等于是在至诚相托,不禁斗志昂扬。
那些日本人,果然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一个个,都不是半斤八两的中国人能轻易招架得了的。而且,和某些中国人一样的德行,似乎非将主人们用酒杯打倒不可。
马国祥坐在市长旁边。市长介绍他时,说:“诸位日本朋友,这位马国祥马先生,是本市的酒圣,好比围棋方面的棋圣。今天我请马先生作陪,足见我对诸位的一片真诚。我相信,诸位一定会酒兴倍增。如果,我们本市的酒圣,居然在诸位面前醉得不成体统,那么我向诸位许一个诺言——今后诸位光临本市,本市一切大小酒家,二十年内免费款待诸位各类名酒,并授予诸位本市‘永远嘉宾’称号!”
市长这番话,说得极其郑重。目的在于,一开始就将对方的进攻意识引附到马国祥身上,借以保护老弱部下。所谓“水来土屯,兵来将挡”之策。
于是那些日本人,对马国祥展开车轮战术,简直就不容他放下酒杯。他面带微笑,一杯接一杯干。后来,请翻译告诉他们,他这么喝,很不过瘾。很不痛快。干脆请他们先喝。他们喝光多少瓶,以瓶为证。他呢,一总喝。
市长招来服务员,交代了几句。片刻,响起生猛男人们粗壮嗓音的歌喉——
喝了咱的酒
上下通气不咳嗽
喝了咱的酒
滋阴壮阳嘴不臭
……
市长的随行秘书站起来冲服务员嚷:“怎么放这个呀!换一盘,换一盘,换一盘轻松悦耳的。”
市长扯扯秘书衣角,示意他坐下,说:“我吩咐的。此时此刻,放这一盘多好哇!多助兴啊!”
马国祥听了,觉得这一位市长,真是可爱极了。为给市长争口气,他去了一次厕所,把膀胱彻底泄空。归座后,感到胃缩腹空,就把那几个盛气凌人的“小日本”不动声色地来欣赏。
几个日本人,分明地,并未将他放在眼里。其中一个,操着生硬的中国话,轻蔑地说:“你们,中国,女排的,例外,其余的,统统,吹牛大大的……”
市长一笑,说:“中国是第三世界,很落后。连吹牛,也是第三世界的水平,要虚心地向贵国学习。取长补短,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嘛!”
他们显然意在离开中国之前,宣泄一通商务算盘落空的沮丧,齐心协力获得一张本市市长签发的特许证,间接弥补物质的,尤其是精神的损失。尽管市长那番话,说得相当之郑重,他们却认为不过是郑重的戏言而已。也许正因为他们是这么认为的,他们似乎都豁出去了,都置生死于度外了,都发扬起武士道精神来了。似乎都横下一条心,不成功,便成仁。
他们一个个那种挑战气焰嚣张的豪饮之状,令在座的中国人惊心动魄。连几位侍酒的服务员姑娘,都感到了气氛的冷峻,站得远远的,忧虑地关注着他们的放肆,随时准备挺身而出进行干预,改变局面,维护中国人的尊严不受公然的亵渎。
表面不动声色的市长,内心里也惴惴不安了。
他悄悄对马国祥说:“量力而行,别逞强。其实优待证我早已签好了。他们若真愿意常常漂洋过海来占我们这点便宜的话,咱们送个顺水推舟的人情就是了。”
市长从秘书手中取过公文包,拉开一角,露出一叠优待证给马国祥看。
马国祥不看犹可忍耐,一看七窍生烟。他将手猝然伸入公文包,于是一叠印制精美的优待证便到了他手里。
“诸位,请慢饮一口,”他正襟危坐,对他们说,“我们中国人什么都不富裕,就是时间富裕,这你们想必知道。我们时间富裕得都让世界各国人瞧不大起我们了。所以你们尽可以放心,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奉陪。诸位别急。先打几个酒嗝,休息一会儿。现在该我喝给你们看了。我刚才和你们干那几杯,那不过是润润喉咙。你们一共喝光了几瓶?三瓶还不到是不是?你们喝得太斯文了么!服务员,请给我开三瓶,再请来三支吸管……”
一位服务员小姐走上前,默默开了三瓶茅台,一字儿排开在桌上,都插了吸管。
几个日本人,瞪着他的神态,像瞪着将要变戏法的江湖艺人。仿佛只要有破绽,就敢剥光他衣服,捆上他游街示众。
他从容不迫地笑笑,又说:“如果我一杯一杯斟着喝,太麻烦了。如果我对着瓶嘴儿喝,太不像样子了。所以呢,诸位就允许我用吸管吧……”
说罢,擎起了一瓶。眼睛瞧着日本人,一口气儿,一吸而光,将空瓶晃晃,轻轻放在桌上。
一个日本人,立刻站起来,探腰舒臂,将那只空瓶攫过去,在耳畔摇了摇,不相信似的,还将瓶子倒了过来。
当然只空出了几滴。
那个日本人定定地望着他,眼神都直了。
另一个日本人,离开座位,脚下飘浮着、晃晃悠悠地绕着桌子来到他身旁,满面狡诈,也像他似的,擎起一瓶,深吸了一口。这日本人判断瓶里是水或饮料,结果这一口差点儿要了他的命。用吸管吸酒那也得需要一定的技巧。再说那日本人已经醉到了八九分。本欲吸一小口,舌头僵硬,腮肌和喉肌都已麻痹,开始根本没吸上来,一吸上来便是一大口,省略了由喉咙来咽的程序,直接地就流入了食道了……
医生给病人洗胃才这么干啊!
他的食道经不起如此这般的刺激,“哇”的一声喷吐了一口。
毕竟是一个顾全体统的民族——他的一位同胞,说时迟,那时快,抢上一步,双手撩起西服前襟,单膝跪地,机智地将他所吐的污秽兜住了。
这一位机智勇敢的抢救大和民族体统的文明礼貌之士,未免聪明过了头——他要兜住的东西倒是被他兜住了,但是他的西服却没法儿脱下来。不要说他自己没法儿脱下来,别人也是没法儿替他脱下来的。而且,他一动不敢动。只能那么老老实实地双手撩着西服前襟,单膝跪地的份儿。一副向谁请罪,不获恕免,永远长跪不起的模样。
几位日本人便乱了方寸。先将吐的那一位扶坐在椅子上,抚胸捶背,爱怜了一阵子,又围着跪的那一位转,面面相觑,顿足搓掌,不知究竟该拿他们的这一位值得称赞值得学习的同胞怎么办才好。
包括市长在内的中国人,面对此情此景,看着也怪着急的。不光替他们日本人着急,也替自己着急。客人有难,主人总不能袖手旁观啊!大家七言八语,献计献策,尽是些不是办法的办法。
跪着的那位,微微颔首,也不瞧旁人,也不吭声,仍然一动不敢动,仿佛可动也宁可不动。他这么样一来,倒使替他着急的全体日本人和中国人,都不禁觉得,他那种单膝跪地长跪不起的姿态,跪出了几分可歌可泣的悲壮。
倒是侍酒小姐的聪明,比起因奋不顾身抢救大和民族体统而表现的文明武士道精神,更加实际些。她不知从哪儿翻出了一把尖刀,握着就朝请谁恕罪似的日本人走了过来。
他的同胞们大惑不解,甚至可能想到了可怕的方面。一个急忙上前拦挡,一个赶紧拉开空手道架势护住跪着的,一个对婀娜的中国小姐理直气壮振振有词地解释什么,那意思大概是——半点儿也没吐在地上,不是都兜住了嘛!
小姐嫣然一笑,表示并无歹意恶念,轻轻拖开拦挡她的日本人,趋向“请罪”的那一个身后,将尖刀从他的后衣领斜插衣内,就割衣领。几下割开,置了刀,但听刺啦一声,双手把件好端端的上等料子的西服从后襟撕为两片。撕开那种料子,是很需要把劲儿的。接着,她挺巧妙的,由前边,将两片西服从“请罪”的日本人身上褪了下来,卷成一团……
单膝跪地的日本人这才得以站立起来。他双腿一并,向侍酒小姐深深一躬,用生硬的中国话说:“谢谢,谢谢!”
市长带头鼓掌,暗中对侍酒小姐一翘大拇指。她又是嫣然一笑,拎着卷成一团的西服走出去了。
日本人也鼓起掌来。不过,不是为侍酒小姐的聪明,而是为他们那一位同胞之奋不顾身的精神。
吐过的那一位,一吐之后,酒力大除,清醒多了,不停地向同胞鞠躬,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日本话大概是惭愧之至的意思。
一段插曲总算过去,众神归位。坏事变成好事,氛围居然比先前友好了。别的日本人,也就无心再对另一瓶酒的真伪加以鉴定了。但是他们也并不想善罢甘休,都对中国人中的“酒圣”说:“请!请!请!……”大概是他们会说的唯一一句中国话。
市长又对马国祥耳语:“他们日本人从来是不白吃亏的,而且从来不肯轻易服输。我看你也别多喝了,较量个平手就得了。别让他们感到太尴尬,下不了台。那么治他们也不够友好是不是?毕竟人家不是专门来挑衅的,是来做生意的。”
其实,不必市长这么要求,马国祥心中也已开始这么想了。
在几位日本人的密切注视之下,他一口气儿又一瓶,两口气儿吸尽了两瓶茅台。
白喝了那三瓶国酒。对他来说,酒如同水。好酒次酒劣酒,都如同水。多少有点儿辣罢了。吸尽了三瓶国酒之后他不由得想,二百四十元,就这么被我三口气儿吸进肚子里去了,对我这个天生酒精免疫的人虽然没什么损害,可一点儿益处也没有哇!一泡尿一撒,等于倒小便池了。这国家的钱,都是老百姓的血汗,我这个角色,究竟倒算是个什么角色呢……
他有些鄙薄起自己来。
既然是角色,戏没完,就得继续演下去。
他朝日本人连连摆手说:“醉了,醉了,让诸位见笑了!”
几位日本人,又一次大鼓其掌。内心之钦佩,溢于言表。
市长不失时机地吩咐服务员:“放一盘音乐,放一盘音乐!”
于是,生猛男人们嗓音粗壮的歌喉又一次响起:
喝了咱的酒
一人敢走青刹口
喝了咱的酒
见了皇帝不磕头
……
市长大声说:“别放这个啦!换一盘别的吧!这儿又没有皇帝,咱们反复听那种豪言壮语干什么?有没有《友谊颂》?有!好哇!放《友谊颂》!完了再放《拉网小调》!”
于是在“让我们做个朋友”的歌声中,宾主双方各个,纷纷晃着身子,顿时陶醉“友谊”之中……
一曲“友谊”结束,“嘿哟瑟哟瑟依那呀啦哟瑟”之歌声继起。几位日本人,一边拍手,一边跟着唱。
于是小姐端上解酒解晕的水果。
优待证,一直在马国祥衣袋里揣着。他原本打算几位日本人烂醉如泥之时,当着他们的面,撕给他们看。如果没有刚才那段插曲,这么个结果是铁定了的。瞧着几位意想不到地变得愉快友善的日本人,他暗中将优待证还给了市长。
市长也明明知道他刚才心中的打算。当时不讨回去,是因为巴不得他这么来一手。和这几位日本人的连日商务谈判十分艰难。他们利益上的过分矫情,条件的过分苛刻,使他不但反感,而且恼火。如果他不是市长,他今天才不奉陪呢。
市长从马国祥手中接过优待证,想了想,站起来说:“诸位朋友,我再—次代表本市人民,对诸位支持我们改革事业的热忱,表示十二万分虔诚的谢意和感激之情。我们有些中国人,不但吹牛,还欺骗。正如你们有些日本人,不但小气,还逞强。但本市长是个说话算话的中国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虽然,我们的‘酒圣’也到量了,但已证明了诸位的实力。所以,我还要将这几份优待证,高兴地赠给诸位!请诸位笑纳。”
市长将优待证双手相赠。
翻译还没开口,几位日本人,从市长的表情,已都猜到市长可能说了些什么。他们的报复意识早已烟消云散。他们的挑衅气焰早已荡然无存。他们对优待证早已不存丝毫野心和幻想。市长的举动,使他们大感意外。市长的宽忍和虔诚态度,也使他们对自己商务谈判中处处矫情事事刁难的表现不无几分悔过之心。
他们不由得全体肃立恭听。
当翻译将市长的话翻译完毕,几位日本人一致鞠躬致谢。为首的叫山本郁夫的那一位,代替其他几位,双手接过优待证,也慷慨激昂地说了一通。
“山本郁夫先生,代表他的同行,对市长先生,以及市长所代表的中国人民的好意,表示由衷的感激。山本郁夫先生说,在中国,市长先生是他所遇到的第一位谈判对手。他一向对于灵活机动而又充满自信的人怀有敬意。山本郁夫先生还说,他和他的同行,当然很高兴接受这份特殊的很有意思的礼物。但是,他们绝不会利用这份优待权利。他认为,那无疑亵渎了市长及市长所代表的中国人民的好意。他们愿将优待证作为很珍贵的纪念长期保存……”
翻译的话,又使市长带头鼓起掌来。
拉住你的手
拉住我的手
让我们做个朋友
做个朋友……
于是在《友谊颂》歌声中,相对握手,交叉握手。双方光握手还觉得不够充分表达双方互相之间的友谊,于是纷纷离座,拥抱,贴颊,拍背。
主动拥抱马国祥的,恰是那位西服被尖刀割成两片,已扔进了垃圾筒,白衬衫掖在裤子里穿着的日本人。马国祥对他挺有好感的。但很不习惯和一个男人拥抱,贴颊,拍背。对方是一个日本男人并不能使他感到自然些。可人家热情之至地拥抱住他,他也不得不用双臂搂住人家作拥抱状。人家的脸颊亲昵地贴向他的脸颊,他也不能闪开脸啊!于他,贴,是相当之忸怩相当之不好意思的。不让贴,也不好意思。反正左右都是怪不好意思的事儿。只好听之任之学之了。对方的一只手,不停地拍他的肩他的背。他也如是拍对方。拍了一会儿,感到对方是在用左手拍,以为自己用错了手,立刻也改为左手拍。其实,对方用左手,乃因是“左撇子”。席间他没注意这一点。
市长秘书这会儿异常活跃,忽而趋前,忽而退后,忽而蹲下,忽而斜倚墙角,端着照相机不停地拍照拍照拍照。
“白衬衫”竟哭了。
马国祥被哭糊涂了。觉得刚才和这会儿,一个男人,没有任何理由哭哇。但是既然对方已经哭了,自己如果显出根本不想哭或欲哭无泪的样子,似乎是很不礼貌很不应该的。他偷眼瞅瞅其他中国人,除了市长,一个个都在用手绢拭眼角。足智多谋的市长,在这一幕开演之前,似乎对情节推进的必然性有所预见,便取代了秘书,夺过照相机拍照。同时也就不承担表演之义务。秘书没有了照相机,一时作不出依依惜别之态,便朝墙转过身去。
侍酒小姐发现秘书分明在紧咬着嘴唇强忍着笑。这一发现使她自己也差点儿忍俊不禁大笑起来。她赶紧低下头,装作收拾餐桌的样子,迅速拿起什么,急急地就走。
马国祥从餐桌上抓起了消毒巾,趁机用一根手指蘸了酒,用消毒巾拭眼角时将酒抹在眼皮上。于是他越拭泪越多,把自己弄到了泪流满面的地步,觉得这才算没辜负那“白衬衫”的一片日本心……
几位日本人的哭,那是真哭。眼泪,也不是靠马国祥那种小勾当刺激出来的。茅台酒毕竟不是水。他们也不是酒精免疫者。他们都醉了。没醉到酩酊的程度,也都醉到半酩酊的程度了。蒙古人醉了就唱。朝鲜人醉了就舞。中国人醉了就不管不顾。日本人醉了就哭。亚洲人和欧洲人之不同在于,后者往往都是自己喝醉的。没有谁肯花钱请你喝酒却非要劝你逼你激你将你变魔术似的偷杯换盏骗你,以勾当捉弄你直至用酒把你摆平放倒为止。也许因为欧洲酒贵。而前者常常是在被劝被逼被激被将被骗被捉弄的情况之下才醉的。所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所谓“舍命陪君子”。还得承认对方是“君子”。
但是,这一次宴请,毕竟是堂堂市长做东,企图将对方摆平放倒的,不是中国主人,而是客人。故对他们的醉,主人们是没有丝毫责任可负的。主人们也都一点儿也不觉得内疚。甚至认为,对他们其实是有救命之恩的。“酒圣”马国祥奉陪任何“君子”,不管中国的还是外国的,不过“胜似闲庭信步”。而谁要奉陪马国祥,那可真得拿出“舍命”的精神了。“舍命”也不可能奉陪到底呀!
日本人不傻。醉了的日本人也不傻。双方终于道别时,他们对马国祥的态度之恭,使市长都感到有几分被冷落,显得不太自在起来。
送走他们,市长做的第一件事是从脖子上扯下那条名贵的领带,并解开了衬衣的两颗扣子。第二件事是让秘书找来了大饭店的总经理,当着侍酒小姐的面,向总经理着实夸奖了她一通,并建议给她浮动一级工资。
“你们表现不错,不卑不亢,不愧是中国人,都挺善于转弯子的!”市长又对随员们说,满意的口吻之中,似乎包含勉励,亦似乎包含调侃,却听不出来究竟是庄还是谐。
接着,市长抓住马国祥一只手道:“你跟我先走一步,我用车送你回家。”
打那以后他跟市长成了朋友……
“你这东西……”他望着壁虎自言自语,“你可究竟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呢?”
“吃面条,还是吃面片?”
女人一边擀面,一边征询地问他。
“随便。都行……”
“别随便啊,你说。你说啊!”
“那就换换口味儿,抻面片吧。抻得薄点儿,不用放多少油,清汤寡水的最好……”
突然,女儿惊恐万状闯入屋。进屋便大喊大叫:“爸,妈,不……不不不不好啦!咱的瓜,全没啦!”
“淑娟,你十八啦,已经不是小姑娘,说话别这么风风火火的。弄精弄怪的小姑娘才这么说话……”
他慢言慢语地对独生女儿加以教导。十三亩瓜,几万斤,一夜工夫全没了,不是说疯话么?
“爸!”
女儿扑到床前,扑到他身上,脸对着他的脸,急切想再说什么,竟嘴唇颤颤的,不能说出话来。
女儿的神色,竟令他怀疑,是不是真疯了。
“把咱十三亩瓜地,从这头糟蹋到那头?”
他仍很镇定地问。对于人世间的嫉妒,以及由嫉妒所变成的仇恨,由仇恨所推动的恶劣行径,他是有所领教的。但一夜工夫,糟蹋十三亩瓜地,绝不可能是一人为之的事呀。是些个什么人,会联合起来坑害他马国祥呢?是本村的?还是外村的种瓜户?还是城里那些曾多次想包揽他的瓜卖,却不受他信赖,怕他们抬高价钱,败坏了他的营生的瓜贩子们?唉,唉,今年的瓜比前两年结的更好……
他轻轻推开女儿,欲下床。但扑在他身上的女儿,紧紧搂抱住他,使他欠不起身。仿佛一只狼或一只熊,追向家里来。
“爸!不……不……不是……糟蹋……连……地也没啦!”
女儿搂抱住他,似乎获得了一些安全感。但惊恐之状,却有加无减。
连地也没了?十三亩瓜地,一夜工夫没啦?
他更怀疑女儿的神经了。
他一时根本没法理解“连地也没啦”意味着什么。岂会连地也没啦!
他向厨房问:“她妈,你听到了么?”
老婆在厨房曼声回应:“听到了。”
他说:“那你出去看看呗?”
老婆说:“娟,你个死丫头!一大清早的,你惊天骇地的满嘴胡言乱语……”
嘟嘟囔囔的,从厨房踱出,往外便走。
她刚到门外,就一屁股坐在门槛上了。
“她妈,究竟怎么回事?”
马国祥见状,这一惊非同小可,猛地推开女儿,抓起衣服裤子,着急忙慌地穿。
原本寂静悄悄的早晨,依然寂静悄悄的。除了这一家三口的恐惧互相影响,外面的世界分明是个安定的世界。
老婆一叠声地说:“可不得了,可不得了,可不得了……”
女儿伏在床上,开始哭泣,催促地说:“爸,咱们快往城里逃吧,快往市里逃吧!再不逃,连咱们自己也没啦!”
他已穿好衣服,几大步跨到了门口,跨到了老婆身边。
“天啊!”
他见到的世界,令他猝吸一大口气,半天呼不出来,堵在胸口,几乎窒息过去。
他赶紧双手撑住门框。
女儿并没疯。话也说得千真万确。瓜,没了。那一片绿不见了。连生长那一片绿的十三亩地也不见了。它距他家半里远,在坡势上。站在门口,是可以一眼望见的。瓜地后是一座小山丘。山丘上是果园。这一切都没了。坡也没了。山丘也没了。果园也没了。清清楚楚的一个事实——没了!
一望无边的是水!
正前方是水面——一望无边。
他的脸,缓缓地,向左转——也是水面——一望无边。左边的三个村子呢?翟村呢?小李家村呢?二王村呢?已经在一望无边的水底下了?
缓缓地,他的脸又向右转,同时便又惊呼:“天啊!”
右边的飞来山也没了!那可是座不小的山呀!市里去年投资两千多万,将它开辟成了一个旅游之地。节假日,城里的人们成批成批地往那儿拥!山脚下,他的东岗村,和飞来山一起没了。
如果以他家的门口为点的话,在他的目光所能达到的视野弧之内,大地的边缘就在近处,参差不齐,宛如地图上画的那样。
和天连在一起的,是一望无际的水面。一望无际一望无际!
他根本不明白这一个事实意味着什么。因而也只能认为那一望无际的是滔滔的“水面”。
那是海。
是太平洋东海海面。
庄严的红日已冉冉升起。一片血色濡染着海波。
海显得无比温柔。
几条海豚在远处蹿跃不止。
他是个怕高怕水的人。
他觉得那一望无际的水面正朝他的家漫过来。一种即将陷于灭顶之灾的恐惧,此刻已吞掉了他那种冷静男人的最后一点儿镇定。他的两手再也撑不住门框。两腿发软,也一屁股坐了下去,瘫在老婆身旁。
女儿已经结好一个小包,挽在胳膊上,这时急走过来说:“爸,妈,值钱的东西全包里边了。咱们快往市里逃吧!”
“市?市还在么?”
他以为已是世界末日降临,连城市也没有了,这世界只剩他一家三口人,和托着他们的不知究竟还剩下多大的一块陆地。
“在,在!通往市里的公路在,我想还在……”女儿仓促地回答着,扶起了爸和妈。
“市还在,那就好……”
他自言自语着,绕到房后——他看到了高高的电视塔。
相隔二十多里,城市还不知道在它的背后发生了怎样的事情么?
“娟,你先去把车发动起来!她妈,你进屋去,看还有什么值得带的,放到车上。”
他回到老婆和女儿跟前,吩咐了几句,就壮起胆量,坚定地,义无反顾地,朝大地的边缘走去。
“爸,爸!你还干什么去呀!”
女儿双手拽住他胳膊,拖他,不放他去。
“你让我去。娟,你得让爸去。让爸去看个清楚,看个明白。咱们该给市里人,带个清楚明白的啊!”
“那,你别走太近了。我怕……”
女儿又要哭的样子。但知道不依他也不行,无奈放开了他,任他去。
他直走到距离大地之边五六步处才站定。也只有这时才看明白,水面是低于地面的。那一种大落差,使他感到仿佛伫立山顶望深渊。
他突然发现,有两只手,一只皮肤很嫩的女人的手,紧紧地,抓住一段生了锈的铁索般的树根。它的另一端,在地里,显然扎入得很深很深。那只手,那只女人的手,似乎非要把它从地里拔出……
除了那只手,他看不到女人的任何部分。
他蹲下了,端详那只手。好像它是一只鸟,一只美丽的鸟。他企图逮住它。又好像它是一条蛇,一条毒蛇,会随时蹿向他,咬他一口。他提防着它的袭击。
然而,它是静止的。不是鸟。不是毒蛇。不会飞走。也不会袭击他咬一口。就是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一段生了锈的铁索般的树根。似乎一万年也不肯放开它。似乎一万年也拔不出它……
“喂!”他喊。
手沉默。
树根也沉默。
他的声音跌入海里……
手静止不动。
他倒是觉得脚下的地在动。不,不是觉得,是的的确确在动。
不好!他的心对他惊呼。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转身想跑。身体转了,头却没随着转。
他的眼睛还在盯着那只手。
他的心智似乎受了它的蛊惑。
他的身子,不由得,又转过来了。他复蹲了下去。接着,趴在地上。
“爸!爸!爸呀!”
女儿呼叫他。
他向前爬。打他记事后,他再没爬过。他不太会爬。爬得很慢,很笨拙。
终于,他的手,抓住了那只女人的手。他觉得他是抓住了一条命。
“别怕,我来救你啦!我是马国祥!”
他想,她会是谁呢?是郑宝全的女儿小嫂?还是赵胜漂亮的新媳妇?
真他妈了不起!
他由衷地佩服。连自己也弄不明白,究竟佩服的是一只女人的手,还是一个女人?
脚下的地又在动。
树根似乎也开始动了。
他将全身的劲儿都运到双手上,拼力向上一拽——很轻易地就拽上来了。不过拽上来的不是一个女人。仅只是一个女人的一条胳膊。一条连着膀子的胳膊。由于用力过大过猛,他将它抡起在空中了。而它,仍紧紧抓住着那树根,并将树根的末梢从地里拔了出来。
树根在他脸上抽了一下。
半截红袖子落在他身上。
他怪叫一声,爬起就跑。攥着那只女人的手,带着那条女人的胳膊跑。跑了十几步,他的手指才灵活了,才得以松开,扔掉了那东西。
这时他脚下的地开始断裂。
那是一种无声的断裂。
首先是无声的断裂,接着是无声的坍塌……
他惶惶然跑到家门口,跑到老婆和女儿跟前。回头一望,刚才那一大块陆地,也已不复存在。
他跑得将两臂分别搭在老婆和女儿身上,喘息不止。
他家那辆运瓜的小卡车,已然发动了。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已然在车上。
“爸,你,你那是……你看见什么了?”
“没,没什么,什么也没看见!娟,你开车,咱们快离开……”
他将女儿推入驾驶室,又将老婆抱起塞入驾驶室,自己爬上了车厢。
车开走了。
他将洗衣机、电冰箱掀下了车。搬起电视机,犹豫了一下,也往车下一抛。
车厢里腾出他足以躺下去的余地。
于是他躺了下去。忽而又爬起来,双手扳着车厢板,一路呕吐,直吐得翻肠倒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