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唯有镇墓兽,永恒忠诚。
安娜的手伸向火山口,眼看着秦北洋与九色被烈焰吞没,消失无踪。
“地宫都要坍塌了!快走……”
李隆盛高声提醒,齐远山拽着欧阳安娜往外逃去,四翼天使镇墓兽第一个飞出去,最后是钱科与卡普罗尼。
他们沿着地道往上逃窜,身后不断有烈焰袭来。安娜几乎虚脱,倚靠在齐远山肩上,嗓音沙哑着问:“能不能再回去救北洋?”
“能不能?”
齐远山已泪流满面,回头抓着李隆盛问,得到斩钉截铁的回答:“掉入火山口,必死无疑!哪怕是镇墓兽,也会被熔化。”
秦北洋彻底坠入了地狱,或者说,地狱下的地狱,但丁称作“炼狱”,永远无法逃离。
加上一尊生命体镇墓兽,身怀上古神兽之谜的九色,同样追随主人葬身炼狱。
唯一的逃生道路,经过囚禁巨狼芬里尔的大厅。北欧神兽再次眼放红光,对这些人类虎视眈眈,好在被锁链限制住了。
朱塞佩·卡普罗尼还想冒险逃出去,却被齐远山一把拉了回来,他擦干眼泪说:“就算能侥幸躲过巨狼,但能逃得出维京英灵殿吗?我不相信还有第二次好运气,何况,我们现在少了秦北洋和九色。”
钱科趴在地上表示赞同:“远山说得没错,我们都会被这些怪物杀死的。”
“我有一个主意!”李隆盛想起了维京人的末世神话,“诸神的黄昏——先是绵延寒冬,野兽横行,横渡冥河的亡魂人满为患。恶狼芬里尔摆脱枷锁,黑龙尼德霍格掏空世界树的根基,大蛇也从海底醒来,翻起滔天巨浪,直达诸神的国度。巨人族向诸神发起进攻,得到火神洛基做内应。无数个世纪以来,长眠于维京英灵殿的勇士亡魂们,组成大军前来应战。惊天地泣鬼神的决战,巨人族驱使恶狼芬里尔,竟然咬死了众神之王奥丁。奥丁之子维达尔为父报仇,地狱犬嘉尔姆与战神提尔,雷神托尔与大蛇也都同归于尽。”
齐远山拍了拍大腿:“你是说,巨狼芬里尔就是奥丁的克星?若能斩断它的锁链,让它与奥丁大战,自相残杀,我们就能趁乱逃跑了?”
“与其死于火山岩浆,不如我们导演一出诸神的黄昏,至少还有活下来的可能性。”
李隆盛说服了大家,钱科向四翼天使交代任务。镇墓兽飞到巨狼芬里尔身后,凭借锯齿状的铁翼边缘,锯磨粗大的链条。芬里尔嘴里流着涎液,注意力全在那几个人类身上,想把他们当作晚餐,却疏忽了四翼天使。
被诸神安装的铁链子,巨狼啃噬了一千年却未断裂,竟在短短十分钟内,被四翼天使镇墓兽锯断了——毕竟生命体的牙齿,比不过镇墓兽的钢铁之翼。
巨狼恢复自由,立刻激起与奥丁决战的欲望,咆哮着向维京英灵殿冲去,整座陵墓飘满腥臭之气。
齐远山招呼大伙儿快点跟上,立下大功的四翼天使飞回来,一齐奔向地道上层。安娜总是落在最后,还在幻想秦北洋能跟上来——哪怕只是个鬼魂。齐远山拽着她的胳膊,尽量不让她掉队。
火山岩浆正追着屁股涌上来……
维京英灵殿。
巨狼芬里尔冲入大殿,肆意破坏金光闪闪的神像。雷神托尔的锤子、战神提尔的宝剑,全都无法伤害到它。这头吞噬天地的巨兽,竟然一口吃下了雷神之锤。
独眼巨人奥丁神,骑上八条腿的骏马,手执长枪与芬里尔决战。神与兽,天与地的交锋,光明与黑暗的撞击。长枪没入巨狼胸口,巨狼牙齿也咬中奥丁。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黑龙在天空翱翔,大地染成血红,无穷无尽的烈焰之中,支撑三层宇宙的世界树随之崩裂,星辰从苍穹跌坠,时间不复存在,大海吞没了整个天地,陷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
这是诸神的黄昏。
朱塞佩·卡普罗尼看得呆了,齐远山提醒大家赶快逃跑。
怎么逃呢?前方乱成一团,到处都是烈火,诸神随便走几步,就会把他们踩成肉泥。
齐远山仰头看向黑漆漆的苍穹,又看了看四翼天使的翅膀。他在维京英灵殿找到一根铁链,牢牢拴在镇墓兽肩上。这儿既然是一座活火山,出口必在正上方,所有人抓紧链条,就能跟着四翼天使飞出去。
钱科自告奋勇骑上四翼天使的脖子,现在他是这头飞行兽的主人。意大利人卡普罗尼第一个抓住铁链,然后是李隆盛,接着是欧阳安娜,齐远山帮她把铁链在腰上缠绕一圈,确保她不会在半空中掉下去。而他自己刚好抓着链条的尾巴。
“起飞!”
在奥丁与巨狼血战的同时,钱科一声令下,四翼天使尖叫着扑扇翅膀,带着四男一女,冲上维京英灵殿的苍穹。
镇墓兽张开两对翅膀,像力拔千钧的雄鹰,躲过维京战士亡魂们的袭击,飞越雷神托尔与战神提尔的头顶,绕过爱神弗丽嘉与收获女神西芙,俯瞰底下的诸神与战士亡魂,与骑着骏马的女武神瓦尔基里擦肩而过。
四翼天使犹如出膛的子弹,一飞冲天,起码有数百米高。欧阳安娜被链条缠着腰,感觉身体快要断裂成两半,又像坐上摩天大厦的电梯,狂风吹乱自来卷的乌发。吊在最后面的齐远山晃得最为厉害,犹如风雨中飘摇的蜘蛛,靠着最后一线蛛丝勉强维持。
骑在镇墓兽脖子上的钱科,看到头顶亮出一线天光。
所有人尖叫,冲出高耸的火山口,被白昼刺得睁不开眼睛。
北极的天空。
暴风雪已经停止,浓云遮天蔽日,卡普罗尼目测他们距离地面至少有一千五百米高,这只镇墓兽要带他们飞到何处?要穿破同温层、中间层和热层,冲到宇宙之中吗?
镇墓兽的能量很快耗尽,单纯依靠灵石的热量,它只能在黑夜或地下翱翔。
白昼中的四翼天使开始栽倒坠落。
原本落在最下面的齐远山,到了最上面,钱科则是脑袋冲下,承受着飞行员才能忍受的重力加速度,大脑缺血,眼前发黑。安娜在昏迷之前,转头看向北极冰海上的孤岛,原本银装素裹的雪山之巅,露出硕大的黑色火山口。
第一个抓着链条的卡普罗尼倍感绝望——直上直下的四翼天使,被地心引力拉拽,又要坠入刚刚逃出的火山口,成为维京英灵殿的祭品,或者巨狼芬里尔的美餐。
四翼天使救了他们的命。虽然,这尊镇墓兽失去飞翔所需的体力,但它控制住四扇翅膀,就像滑翔机在空中调整角度,侥幸地从雪山之巅掠过,没有坠入灼热的黑洞。
钱科操纵它向着海面迫降,坠入大海是伤害最小的一种降落方式。
一分钟内,四翼天使如同行将坠毁的飞机,掠过大半个火山岛。它找到了飞艇初次迫降地,雪中残留着鲜艳的气囊与营地,从空中俯瞰颇为醒目。
终于,镇墓兽以四十五度角的方位栽入漂满浮冰的大海。撞击海面之前,镇墓兽做了各种减速动作,但依然激起巨大的水花。
钱科第一个栽入海中,接着是意大利人,然后是李隆盛、欧阳安娜,最后是齐远山……
安娜原本已经昏厥,却在冰冷的海水中惊醒,她在东海达摩山长大,游泳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哪怕穿着厚厚的皮衣,仍然能够灵活地划动四肢。她第一个浮出水面,接着是卡普罗尼与李隆盛,然后是从镇墓兽身上逃脱的钱科。
谢天谢地,这些人都会游泳,狼狈地爬上冰封的海岸线,浑身冒着热气,淌着鼻涕,打着喷嚏。安娜却发现齐远山不见了。
两年前,他还是个旱鸭子,现在虽然会游泳了,但未必能从冰海中逃生。
欧阳安娜再次跳下冰冷大海,像达摩山海女那样潜水。冰海之中极其清澈,她看到躺在海底的四翼天使,这尊金属制成的镇墓兽,再也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起飞了。
她看到了齐远山,正在海水里抽筋,眼看就要淹死了。他在绑在镇墓兽身上的链条的最后,在空中摆动幅度最大,消耗的体力远远超过其他人。何况海水零下几十摄氏度,瞬间能让人冻僵。安娜像条海豚似的游过去,并不畏惧被溺水者一起拖死,腋下夹紧齐远山的身体,硬是将他救上岸边。
齐远山大口喘息,安娜用力压着他的胸口,让他恢复自然呼吸。
突然,背后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所有人转头看向“雪山”——这是《创世纪》,这是诸神的黄昏,这是地球毁灭的预兆。
一股浓烟从火山口喷射而出,仿佛乌黑的巨龙,又似通天的巴比伦塔,扶摇而上北极的云霄。接着是冲天火光,红色与黑色在天空交战,岩浆滚滚流下山坡,摧毁一路上所有的物质。
火山爆发了。
朱塞佩·卡普罗尼的胡子上冻满了冰碴儿,跪地瑟瑟发抖地画着十字。
这是大家第一次目睹火山爆发,天空布满火山灰,转瞬从白昼变成深夜。爆炸声如同世界大战的炮火,简直能消灭无数个师团。沸腾的岩浆融化上千年来的积雪,要么变成不断升腾的蒸汽,要么化作大洪水与泥石流,汹涌地从山巅向海岸奔流。
李隆盛连续打了十几个喷嚏,方才说出第一句话:“冰岛的荒漠地形就是这样形成的。如果岩浆流到这里,我们就得重新跳进冰海。”
钱科跪在雪地里,真想临时找到一种宗教信仰:“我们都会被烧死吗?”
“我探访过庞贝古城遗址。”意大利人卡普罗尼听不懂中国话,自说自话,“一千八百年前,维苏威火山大爆发,火山灰掩埋了整座城市,全城的人无一幸免。至今在庞贝地下还有成千上万的遗骸,被火山灰包裹成了木乃伊,保持着死亡时的形态。”
他说完后蹲下抱住自己双肩,仿佛已成为一具被火山灰包裹着的尸骸。
火山爆发愈加激烈,仿佛无数架古罗马投石机,又像斯柯达巨型迫击炮,向外抛出硕大的火球。有的在海岸上砸出大坑,有的直接坠落海中,融化大片冰块。
雪花变成黑色,其实是火山灰的碎屑,安娜自来卷的头发上,落满肮脏的尘埃。空气充满硫黄味,仿佛一百万个臭鸡蛋被同时打破,每个人都跪下来咳嗽。恰好飞艇迫降的营地就在附近,钱科冲向吊舱残骸,抢出几个防毒面具,给每个人迅速戴上。许多火山喷发造成的死亡,不是因为掩埋与岩浆,而是二氧化碳、硫化氢、二氧化硫以及甲烷等有毒气体。
他们从旧营地里找到衣服和毛毯,纷纷把身上的湿衣服脱掉,擦干身体再换上新衣服。
欧阳安娜顾不得男女之别,冰天雪地的北极,晚一分钟换掉湿衣服,就会早一分钟死亡。她把自己脱得精光,赤条条暴露在冰海与火山之间。漫天的火山灰,造成重度雾霾效果。旁人看不到她春光乍泄。安娜迅速擦身换衣服,尤其是擦干自己的长发,不然分分钟着凉感冒,在这里就等于被判死刑。她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为了葬身在火山口的秦北洋。
众人从营地找到手电筒,照亮漆黑一团的火山世界。他们手拉着手,站在冰海旁严阵以待,准备迎接扫荡一切的炽热岩浆。卡普罗尼与欧阳安娜两个天主教徒,分别用意大利语和汉语念着《圣经》的祈祷词。安娜的左手握着齐远山,右手握着李隆盛,两边都是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男子。她却感觉左手滚烫,右手冰冷。
火山泥石流席卷而来,恰好在他们脚前熄灭。这座大岛面积辽阔,岩浆冷却速度超过了流淌速度,成为大片灰色岩浆岩。几个大火球飞过来,幸运地与他们擦肩而过。黑色火山灰取代白色积雪,覆盖整座岛屿,一直淹没到膝盖,若是站在内陆,必遭灭顶之灾。
我们活下来了?
安娜还不敢摘下防毒面具,她跪倒在火山灰形成的沙漠中,失声痛哭。不晓得有毒气体是否退散。喷发已经停止,遮天蔽日的长夜不知何时过去。气温持续下降,幸好岛上各处冒着浓烟,带来地热能量,暂时可以抵御寒冷。他们点着营地的剩余物资,包括飞艇的气囊残骸,这倒是上好的燃料,全部付之一炬,围炉取暖,度过最悲惨的黑夜。
秦北洋和小镇墓兽九色,连同维京英灵殿和巨狼芬里尔,再无存活的可能……
第二天,海面上漂浮着不计其数的海豹与鲸鱼尸体,都是死于火山爆发。齐远山和卡普罗尼用钩子抓了好多死海豹。他们依靠生肉充饥,五个人竟生存了下来。
长夜里,安娜听到有人放声痛哭,原来是齐远山。他不想在女孩面前流眼泪,终究还是没有忍住。他在想念秦北洋,后悔当时没能救了他。
欧阳安娜摸了摸齐远山的头发:“别哭!你是男人。”
她也没有哭,回头望着黑漆漆的火山,心里说——我们的欢愉如此短暂。
然后,她亲吻左手中指的玉指环,犹如回味秦北洋的嘴唇。
一周后,云开雾散,北极的太阳升起。整座岛彻底变了模样,原先的皑皑白雪,变成黑色的岩浆荒漠,圆锥形的火山口,露出了千年前的本来面目。
他们不可能永远生存在这座荒岛上,迟早要像七十多年前的富兰克林爵士的探险队那样,因为疾病与饥饿依次死去,埋在北极冻土荒原里成为木乃伊。拯救大家逃出火山口的四翼天使镇墓兽,已沉没在海底,没人能把它捞上来。如果再遇到危险,不可能有这次的好运气了。
李隆盛枯坐在冰海边,看着北冰洋上的落日,无比怀念剑桥的河流与夕阳。他还是有疑问,在维京人的陵墓里所见的一切,究竟是否真实?维京英灵殿中的各位大神雕像,都像镇墓兽似的行动起来,差点儿杀死他们这些闯入者。到最后,巨狼芬里尔与奥丁的大决战——诸神的黄昏。
以上,都从未发生过吧?而是大家伙儿的集体幻觉与臆想,或是一场梦?
忽然,李隆盛看到一艘船出现在视野里。
他揉了揉眼睛,确信这既不是幻觉,也不是臆想,更不是一场梦。
轮船靠近这座岛,最新的破冰船,悬挂着挪威国旗。李隆盛叫醒所有人,卡普罗尼打响飞艇的求救信号弹,焚烧最后几顶帐篷,押出全部求生的希望。
破冰船发现了他们。
七天前的北极火山大爆发,影响了大半个欧洲的天气,火山灰飘到挪威和苏格兰上空遮挡阳光,让盛夏变成了深秋。
挪威政府派遣一艘破冰船,深入北冰洋寻找火山灰的来源,意外发现了这座岛——这是安娜与卡普罗尼日夜祈祷的奇迹。
五个幸存者登上轮船,在他们的强烈要求下,挪威人打捞起了四翼天使镇墓兽,幸好它坠落在靠近海岸的位置,深度不过五六米。
两天后,破冰船回到挪威首都奥斯陆。全城居民以及全欧洲的新闻媒体,都拥来迎接他们,挪威国王甚至给五个人都颁发了勋章,表彰他们在极地探险中的勇敢。
当然,没人敢承认自己释放了巨狼芬里尔,引发诸神的黄昏,摧毁了奥丁大神的维京英灵殿……
至于四翼天使镇墓兽,大家对好说辞,就说这是一尊现代工艺品,所有人是钱科——万一泄露镇墓兽的秘密,可能再次引来法国军方,或者不怀好意的人们。
朱塞佩·卡普罗尼亲自驾驶一架飞机,从奥斯陆起飞跨越欧洲大陆回到罗马。他又一次成为意大利民族英雄,因为他宣称自己抵达了北极磁点。七年后,卡普罗尼在墨索里尼的支持下,再次操纵飞艇飞向北极,第一次抵达北极点,插下一面意大利国旗。
钱科留在了欧洲,他转移到德国学习飞行设计,始终带着四翼天使镇墓兽。
李隆盛回到剑桥大学,继续从事理论物理学的研究。
齐远山跟欧阳安娜一起回国,乘船取道苏伊士运河与印度洋,回到上海已是秋天。
当轮船驶入黄浦江,外滩鳞次栉比的大厦在早晨的薄雾中渐渐清晰起来,仿佛维京英灵殿的诸神与巨人。安娜闭上眼睛,腮边滚下一滴泪水,身着北洋军装的齐远山,紧紧捏着她的手,在她耳边说:“到家了。”
她淡淡地回答:“不,这是我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