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天已大亮,客厅里有人嘎嘎地笑,我揉着眼坐起,对面床上有个老头笑眯眯地望着我:“昨天来的?”我说是,他一咧嘴,露出两颗金牙,“来了就好,来了就是一家人!”这话过于亲热,我不知怎么回答,刚挤出一个笑脸,他身边蒙头而睡的小伙子忽然翻身而起,张口结舌地瞪着我,眼睛一眨不眨,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我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低着头下床穿鞋,他忽然醒了,异常严肃地跟我打招呼:“哥,你好!”嗓门大极了,把我吓了一跳,僵着脖子点了点头,心想什么人啊,打个招呼都跟喝斥犯人似的。
这套房子有三间卧室,一共住了八个人。大嗓门小伙儿叫刘东,金牙老头儿姓管,所有人都叫他“管爹”,他儿子叫管锋,睡在厕所隔壁的小房间里,跟管锋睡在一起的叫王浩,是这套房里级别最高的“大经理”。在传销团伙中,一套房称为一个家庭,这套房是小庞的同事李新英租的,就叫“新英家”。这团伙叫“河南体系”,以河南人为主,在上饶的只是其中一部分,有将近二百人,这数字还在不断增加。除此之外,还有山东体系、河北体系、四川体系……据说全国二百二十个城市都有他们的战友,总人数高达七百万人,这数字肯定不可信,不过据我估计,“河南体系”至少也有几千人。
只有一个卫生间,所有人轮流登厕。他们都很节约,洗脸只用一点点水,连刷牙的泡沫都不肯浪费,全都倒在污水桶里,留着冲厕所。有一会儿我感觉浑身发痒,不知道是不是招了虱子,心中有点说不出的懊恼。
早饭不像小庞说的那么糟,有粥,有馒头,还有一盘拌了辣椒的榨菜。每个人的餐具都一样,全是黄色的搪瓷小盆,小庞用的是个破盆,搪瓷剥落,露着漆黑锋利的生铁,我一再提醒他小心嘴唇。吃完后吹了几句牛,刘东满面堆笑地走出来:“哥,带你出去转转吧?”旁边的人都含笑不语,我估计正戏要上演了,心中居然有点小小的激动。
传销团伙内有一条铁的纪律,叫做“低调”,不能穿奇装异服,不能留怪异的发型,不能成群结队上下楼,最多两人同行;走在楼内不能大声喧哗,不能唱歌,在街上不能扎推聚谈……一句话,尽量不惹人注意。凡是违反上述规定的,都叫“不利于低调”,那是要挨批评的。不过当时我并不明白,只觉得他们鬼鬼祟祟的,一看就知道没干好事。
刘东让我和小庞先下,说他和小琳一会儿就来。上饶的冬天很冷,我们瑟缩着等了近十分钟,小琳出来,又等了近十分钟,刘东才慢悠悠地走出来。此后每天都是如此,下个楼就是长期工程,至少要花十几分钟。这事自有原因:他们每天都要评估我的表现,还要紧急商量措施,更重要的是时间太多了,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干,漫长的时光只能一点点消磨,不做无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根据我后来学到的知识,刘东是我的“引导人”,小琳是我的“推荐人”,看似无意的“出去逛逛”,实则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都早有安排。这正是传销的阴毒之处:一群人处心积虑地对付一个人,除非那人有极大的定力,否则很难保持清醒。当所有人都说你错了,你就会觉得自己真的错了;当所有人都同声赞美某件事,你就会觉得那件事确实值得赞美。所以中国历来缺少敢言的勇士,缺少敢于挺身而出与众颉颃的痴汉,大多数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君子——万众怒吼时,他也跟着怒吼;万马齐喑时,他也乖巧地闭上嘴。我在传销窝点中跟很多人聊过,他们也会抵触某些传销的荒谬理论,可面对整个组织,没有一个人敢稍有微辞,最多只是低下头默不做声。
我们慢悠悠地闲逛,小琳毕竟年轻,看见零食就迈不动腿,样子可怜巴巴的,我偷偷跟小庞说:“他们也挺可怜的。”小庞无奈地笑。他要扮演男友,所以表现得十分慷慨,给小琳买了萝卜糕,还买了十块钱的糖,小琳笑得极为甜美,我看在眼里,忍不住有点心酸。转过几条小巷,大概是时间到了,刘东突然加快了脚步,大步走向一栋居民楼,我心下警惕,大睁两眼问小琳:“这是要去哪?”刘东回答:“哥,没事,这是一个朋友家,我们上去坐坐。”
“那个朋友”住在七楼,没电梯,我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去,不敲门也不说话,四个人面面相觑,就像一群木雕的傻子。等了大约一分钟,时间到了,刘东举手敲门,刚敲一下门就开了,走出一个高个子姑娘,大约二十二三岁,估计早就等在门后了。
一番寒暄之后,她带我们走进卧室,和我住的地方差不多,也是破破烂烂的两张床,床头都摞着被子,一股闷闷的霉味。床边有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桌前摆着四个破破烂烂的红塑料凳,这就是招待贵宾的地方。还没入座,刘东就异常庄重地举手示意:“哥,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贾总!”前面两句都很平和,最后两个字突然提高了声音,言下之意是说这位贾总不是凡人,必须敬之畏之,切不能等闲视之。贾总倒很淡定,亲切地握了握我的手,给我们逐一倒上白开水,然后正戏开场:“这个哥没见过呀,来几天了?”
我说昨晚刚到。
“昨晚刚到呀,那感觉怎么样?”
我问她:“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她妩媚地一笑:“当然说真话了。”
我说感觉你们像搞传销的。他们都笑,贾总又问:“那你觉得我们到底是不是搞传销的?”我说现在还不好说,再看看吧。贾总点点头:“嗯,这个态度就对了,不调查清楚,怎么能随便下结论呢?是吧哥?那我问你,你为什么来上饶?”
我指指小庞:“这家伙叫我来的,他说这里有个什么阳光工程,跟旅游还有点关系,我这几年对旅游市场一直感兴趣,知道上饶这里有几家工艺品厂,生产的根雕、竹编都很不错,所以想过来看看。”这段话是我编的,“根雕、竹编”云云,全是临时想出来的说辞。其中破绽百出,居然一直没人识破,想想真是胡来,那些天我见人就大谈生意经,其实什么都不了解,全仗着一点可怜的社会阅历,幸亏没遇到老江湖。
这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洗脑”了,因为我不是骗来的,而是主动咬钩的鱼,所以省了一课。按惯例,第一课主要解释谎言。他们把谎言分为两类:恶意的和善意的,恶意的称为“黑色谎言”,善意的称为“白色谎言”,还有一句口号:世界因谎言而美丽!如果我是被家人、朋友骗来的,他们就会这么跟我解释:你被自己的朋友骗了,肯定很生气吧?我劝你消消气,因为不光你是被骗来的,他、他、他,还有我,全是被骗来的!不光我们,这里还有大学教授、硕士博士、国际刑警、黑社会老大、身家千万的大老板……我告诉你,全是被骗来的!人家大学教授都能接受,你为什么不能接受?你仔细想想,他骗你钱了?骗你人了?他图什么呀?无非是看到一个好机会,想拉你过来一起发财,你有什么可生气的?为什么不跟你明说?嘿,明说你会信吗?你现在工资多少?一千?两千?如果我告诉你,现在有个机会,可以让你每月赚到万元收入、六位数,你会信吗……
这番话对大多数人都有效,主要是因为迎合了人们的从众心理,如果所有人都是骗来的,我就觉得自己也该被骗;被骗不是好事,可如果几万人都被骗,我就只是“骗”字的几万分之一,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还有那么多大人物,人家大学教授都能被骗,一个小小的我又何足道哉?这是无可奈何的弱者逻辑,也是自我安慰的借口,我想主要原因是许多人习惯了漠视自己的权利。赫尔岑有句名言:漠视自由即为堕落。而漠视权利也同样堕落。其实道理很简单:坏事永远是坏事,不能因为被骗的人多了,就把骗人当成无所谓之事,更不能把它当成好事。大学教授生不生气是他的事,我被骗了就应该生气,他要愚蠢让他自己蠢去,我可不能跟他一起蠢。
这世上确实有善意的谎言,可大多数时候说谎者都心怀恶意。杀人者面目狰狞,骗子却往往装扮成亲切的好人,所以才要加倍警惕。所有传销者都会标榜自己骗人是出于好心,可骗来的都是成年人,他本来有自己的工作、自己的生活,你何德何能,竟敢替他做主?即使有再好的机会,也应该由他自己来决定、自己来把握。你凭什么擅自干涉他人的生活、主宰他人的命运?
据贾总自己介绍,她原来在南方的工厂里做中层管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总是觉得世界不公,“我辛辛苦苦地工作,就拿那么点钱,老板什么事都不干,凭什么赚那么多?”说得慷慨激昂,我暗自佩服,想这姑娘年纪轻轻的,居然精通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接着听下去就不对劲了,原来贾总不恨资本家的剥削,只恨自己当不成资本家,在这问题上纠缠了十几分钟,突然话题一转,说到正题了:在长期的观察和思考之后,贾总发现了一条发家致富的捷径,那就是所谓的“连锁销售”。她是英明果断的小姑娘,从不放过任何机会,心动不如行动,说到不如做到,毅然放弃了她在南方“有头有脸的生活”,怀着一颗火热的心来到上饶。在这里,她发现了一种意义非凡的生活:再也不用辛苦工作,再也不用勾心斗角,只要吃两年苦,就能实现心中理想:初期月收入过万,后期月收入二十万。
我很想问她:你赚了这么多钱,打算怎么花?想想还是忍住了,听贾总继续讲述生活的意义:“哥,你是做生意的,你自己说,现在赚钱难不难?你一个月能赚到二十万吗?不行吧?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两年半的时间,你就能赚到五百万,从此改变你的一生,不只是你的一生,还有你祖孙三代的人生,难道这还不值得为之努力吗?”
这前景确实诱人,我连连点头,贾总越说越高兴,不时冒出一句:“我今天能够坐在这里,就说明……”说明她聪明、说明她有魄力、说明她高人一等。这是传销团伙内唯一的价值观:不计人品,不问贡献,赚到钱就是英雄,赚不到钱就是垃圾,宁当土财主,不做孔圣人。我不是很讨厌吹牛,我自己就是职业吹牛家,可听着贾总漫无边际地胡诌,还是有点胸闷,很想告诉她:钱确实重要,可并不能代表一切,更不能代表幸福。你一再谈到理想,而真正的理想不应该只是一堆纸票子,而是有意义的生活。今天你能坐在这里,什么都说明不了,只能说明你无知,被人骗了还乐滋滋地帮人数钱。
不过最终我什么也没说,贾总滔滔不绝地讲了半个钟头,终于结束了我的第一堂洗脑课。最后谆谆嘱托:“哥,你听不懂没关系,多看看,多想想,当一个机会来到面前,不要稀里糊涂地放过,也不要稀里糊涂地接受,要知道,机遇从来都是给聪明的人准备的……”
贾总住的是简陋的民房,吃的是难以下咽的伙食,却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她穿得很寒酸,指甲缝里有很多污垢,没涂指甲油。她的头发很长,看上去油乎乎的,也许早该洗了。她真名叫贾丽清,中专毕业,长得很端正,如果不做传销,她也许还在南方,穿着得体的职业装巡视车间,或者坐在电脑前优雅地处理文件;她或许会谈一场恋爱,找一个帅气而可靠的小伙子,两人牵手逛街,或者坐在电影院里大嚼爆米花,看到悲惨镜头就伏在他肩头哭,看到恐怖场面就往他怀里躲;周末她应该去酒吧,跳跳舞、唱唱歌,该疯就疯一场,该闹就闹一场,这才是正常的人生。她那么年轻,正是人生最美的时光,只应该享受人生,而不是装模作样地给人讲人生的大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