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李奶奶离开消息的时候,隔壁床小姑娘刚做完手术两天,她妈也在,今天她穿了一身大红,在以白色为主基调的房间里显得很是突兀,此刻从她妈嘴里蹦出来的又是那些我们在过去两天时间里、听到耳朵能长茧的话:管你这病能不能治,管你还能活多久,我既然养了你,那养你的那些钱你就得赚了给我,这才能干净的死。
以前她也这么喊这么叫,只是小女孩不理她,今天不知怎的,竟然回了句:你放心,也不用一直喊了,在被手术车推出来的那时候,虽然我没办法开口,意识还是有的,你在我耳朵边说的那些我一句没听落,我一定把钱给你了再死,这病爱治治,不治就算了。不过这可怎么办,为了让我赚钱还你,你不是掏钱给我手术了么,这要是手术没多久我就一命呜呼了,你这手术的钱,连带着以前养我的钱一起,可就都黄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咬牙切齿,一副要跟她妈杠、死磕的决绝,然后她接着说:对了,要不我把这个名字也还给你,从今天开始我就叫陈一,姓也是我的,名也是我的,这样你满意了吗?说完这句,她手上、脖子上的青筋全部跳起,头仰得老高,就像一只倔强的、颇有底气的公鸡,不过毕竟是刚做完手术的人,毫无血色的脸还是无情出卖了她。
陈一的养母估计是没想到陈一会怼她,脸一阵大红,跟她衣服的颜色倒是很百搭,我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她回头瞪了我一眼然后骂骂咧咧的往病房外走:我就说你是白眼狼,别忘了,你这命都是我的,没我,你早饿死了。陈一昂着的头低了下来,眼神也跟着暗了。
我妈看了我一眼跟着她往外走,我紧跟在后头,此前对于李奶奶每日的各种闹,我都拦着我妈不让去劝,这次也不知怎的就着了魔,大概是陈一年纪尚小,心里不忍吧。23岁的时候我在干嘛呢?悠闲、惬意、不知感恩的享受着我妈付出的爱。
我妈随着陈一养母走到11楼梯拐角,门就这样敞着,我靠在门背上,将里面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我妈叹了口气:我都劝了你两次了,你怎么还不听,隔壁那个李奶奶你知道吧,刚才顶不住走了。血缘真的那么重要么,没有血缘难道就不能好好过了么,那么小的孩子,要不是为了照顾你累的...哎,你儿子都说了,以前你们两个人黏得跟蜜糖一样,现在孩子又生病了,那么多年的感情,真的能说放就放吗?什么事不能等病好了说,自己你现在也得了这个鬼病,怎么就看不开呢?
她:你懂什么,以前对她掏心掏肺是她把我当亲妈,现在呢,她都病了,就算病好了嫁人,拖着这病能嫁什么好人家,聘金估计也没多少,更何况这还是领养的,嫁出去就真没了,白瞎了我这些年花掉的钱啊。
我妈:那还不简单,两个孩子也没血缘关系,我看你儿子照顾妹妹也挺上心,你搭搭线说不定还能成。
她:我让你瞎说,我儿子那是大学生,名牌大学的大学生,以后是要有大成就的,哪里能跟我在乡下呆着,也肯定不可能看得上这个生病的jian丫头。
我妈一个“你”字还没蹦出来,只听她嗷了一声“我让你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在她扑向我妈的时候,我悠闲的从门背后走出来,牢牢抓住她的手,一甩,陈一养母瘫坐在地上。
走到病房门口,陈一眼神直勾勾的盯着我们,现在的她不似刚才那么激动,头发也整理过了,被简单的束成马尾,她哥哥则站在身后,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的后背,看着她期许的眼神,我别过头去,她的头低得比之前更甚。
陈一哥哥:没事,哥陪着你。妈是因为爸那样,她心里的气不顺,等过段时间她冷静了,哥去做做妈的工作。陈一:她不是我妈,我妈可疼我了,她以前可疼我了,会给我买好吃的,会给我买好看的衣服,天热的时候会带着我在院子里乘凉,说“我的女儿是最好的,以后谁娶了我女儿那是他天大的福气”,陈一断断续续的说着哭着,直到完全没了声音。
我再次把帘子拉起来,又隔出两个小小的天地。
我妈:你如果不是我亲生的,你会陪我来医院么?
我:会。不过我是不是真的不是你亲生的,刚才你一说我再一回想,总觉得我跟你跟我爸都不像。
我妈抽出左手作势要打我,我顺势接过她的手、包在掌心里揉了揉:妈,你老实跟我说,如果我真的有个亲生妈,家里又是个有矿的,我就去认亲,再骗点钱,咱们以后过更好的日子。
我妈大概是被我的孝心感召,只听她呵呵呵的笑,说:哎,你怎么就是我亲生的呢?脸上满是遗憾。
再后来我们也正面碰到陈一养母几次,刚开始我妈还会朝着她点点头,多次换来对方冷哼之后我们就都默了,陈一兄妹倒都是个可怜的孩子,平时买水果的时候我也会给她俩也各自削一个,就是每次一给,两人都得热泪盈眶的各种千恩万谢,我和我妈应付得着实有些困难。再后来买了东西我们就趁她俩去厕所的空档直接放桌上,避免跟他们的正面接触、直接对话,一来是怕场面尴尬,二则是怕因此激起自个的不愉快。
有一天我跟郑建斌说到这事,为什么我们会总会觉得病人、病人家属就是好的?大概是我们在内心深处都觉得,人已经得这鬼病,直面生死了,总会将什么都更看开一些,做人肯定也能更简单一些,经过论证,这显然是错的。
肿瘤医院说到底不过是一群不幸患病人士的聚集地,人们来这里治病,长的2年,短的1个月,这不过是大家漫长人生中的一小短时间缩影,她们也许善良也许恶毒,患病之前的她们,有的或者是公司高管,有的或者是全职务农的农妇,有的或者只是个孩子。
关于族群的划分大多人应该都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标准,比如在学龄时候,学习好的喜欢跟学习好的玩,甚至连上厕所都更愿意搭个伴,而作为病人、病人家属的我和我妈,我们则总是坚定的认为,在医院见到的每个人都是美好的,直到此时此刻我们才懂,疾病不分善恶,人心才分善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