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骆的妈妈是妇产科主任,姓骆,据说是难得歇班,为了家庭团结,洗手做羹汤,包起了三鲜馅儿的饺子。
骆主任手生得巧,不仅医术高超,包的饺子也好看得不得了,姜瑶一边在旁边打下手,一边把人夸成了花儿,林骆和林所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儿,偶尔听到厨房传来的阵阵笑声,两个人就插嘴点评一下。
“说什么呢?”林骆问。
“瑶瑶在夸你妈会做饭,手巧,包的饺子肯定很好吃。”
“天真。”
林所长点头,“嗯,天真,平时见她也没这么夸我。”
饺子出锅,模样和装盘没的说,就是太咸了。
姜瑶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杯水,刚要再接一杯,听到林骆喊她。
“快,给我喝一口。”
林所长后来居上,“我也要一口。”
骆主任摔了筷子,匆匆跑到姜瑶身边,咕咚咕咚就是一大杯。
最后还是林所长又认命地去厨房做了卤肉面出来,几个人才最终得以拯救。
无可避免地,姜瑶又想到了待在医院里的周连年。
也不知道他吃午饭了没有,她特意拜托了借给她衣服的小护士帮忙买饭,但也许,周连年根本就不需要。他不像自己孑然一身,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兴许一个电话,病房里就能挤满人。
姜瑶想给他发个信息,只是这个念头刚萌生了几秒,那人就又泄气了。
她没有周连年的电话号码。
“爸,你找时间带瑶瑶去办个身份证吧。”
出神的时候,姜瑶听到林骆的话。
“哦?”林所长顿了顿,放下手中的水杯,转而看着姜瑶的脸,又问,“想通了?我记得当时谁哭天抢地地不要的。”
姜瑶尴尬地笑了笑。
她不是不想办身份证,是她不愿。
福利院的小孩儿长大成人办身份证,户口要落在福利院,属于集体户口,姜瑶不愿意。
十六岁的她和林骆被林所长带着,特意去派出所办身份证的时候,如林所长所言,姜瑶的确哭天抢地,说宁死不办。
没有人能理解到她的心境,他们不明白承认了这集体户口,对姜瑶来说意味着什么。
在姜瑶看来,她跟福利院的那些孤儿,始终是不一样的。
福利院的孤儿都姓江,江临的江,同姜瑶的姓氏不一样,姜瑶原本的家乡,叫饶水。
只是具体到饶水哪里,到底是不是真如她日日梦见的那般山明水秀,姜瑶却是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她幼时顽劣,跟着人贩子走的那年只有十岁。
印象里,那阿姨样貌极是好看,任谁都无法把她跟坏人联系在一起,她背着书包牵着阿姨的手,稀里糊涂地上了长途汽车。
如果不是那天汽车司机疲劳驾驶,如果那个诱拐她的人贩子在打盹儿前像她一样系好安全带,姜瑶觉得自己现在的命运,不是被卖到了哪个山沟沟里做了童养媳,就是混入了某个丐帮组织做小弟。
长途汽车为了躲避对面的卡车不幸翻车,车上加上司机一共五十五个人,死了六个,人贩子就是那六分之一。
姜瑶昏迷了三天,醒来后,医院的护士一脸茫然地问她是哪家的孩子。
据说在她昏迷的那三天内,这起事故还上了省市电视台的新闻,医院甚至帮她在报纸和网站登了寻人启事,如此过了好几天,也没有亲人来认领她。
她时常出现幻觉,梦到父母正坐在自己床边笑,弟弟光着脚站在地上玩儿,拉长了声音软软糯糯地喊她“姐姐”,而她却意外地看不清他们的脸。
再之后,清醒后的姜瑶头脑清晰,逻辑缜密,报了父母的电话,说出了父母的昵称,还把自家的门牌号“1205”喊得响亮。
于是经证实,两个手机号是空号,昵称也并没有起到关键性的作用,至于门牌号。
还是算了。
最后还是在人贩子的口袋里发现了线索。
车票的起始地是饶水,虽然不排除人贩子中途下车,把姜瑶拐上车后没再要票据的可能,当地警察和医院大夫一致决定,去饶水碰碰运气。
姜瑶回家的那天,格外乖巧地同医院的医生和护士说“谢谢”,惹得一众大人泪眼汪汪,说孩子真可怜啊真可怜,姜瑶倒是很坦然,这份坦然里是带着对重新回到父母身边的信任和笃定。
回家的路上,姜瑶控制不住地满脸兴奋,不住地念叨自己的父母和刚刚过完五周岁生日的弟弟,末了又一脸悲怆,说她这么久没回家,父母不知道有多难过。
从江临到饶水开车要三个小时的车程,大人们一刻都没有耽搁,到了地点后就马不停蹄地去了当地派出所,说明来意后饶水的民警同志们一脸迷茫。
据说是最近两个月都没有人口失踪的报案。
十岁的姜瑶也许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伤心,只是看到警察叔叔一脸莫名的模样,觉得很沮丧。
警察寻了一圈没帮她找到家人,兜兜转转地,又把她带回了江临市。林康来当时约莫还不是所长,辗转帮她找了个福利院,她在江临这才算有了落脚的地方。
福利院的日子并不好过,好在姜瑶年纪不小力气大,在院长面前表现得又格外机灵乖巧,每每有收养小孩儿的家长来时,院长总是第一个推荐她,有什么好吃好玩儿的,也会第一个喊她的名字。
姜瑶表现得不争不抢,无非是打心眼儿里认定,她跟孤儿院那些被抛弃的小孩儿是不一样的,由此便一心琢磨着要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不大愿意给外人做孩子,院长就劝她,说等她长大了有了能力,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姜瑶觉得靠谱儿,每每有人来孤儿院领养小孩儿,就穿着干净的衣服,乖巧地站在一堆孩子中间。
可兴许是她年纪太大了,没有人家愿意收养她,院长第十次朝姜瑶叹气的时候,她就觉得没意思了。
福利院建在城郊,环境并不封闭,小孩子可以随意在附近玩耍,约莫是这些孩子都把福利院当成了家,以至并没有出现人口失踪现象。
姜瑶觉得自己不一样。
找不到家和父母不要她,这是两个概念,其间有天壤之别,小小的姜瑶拎得门儿清。
于是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有外人进来做义工的时候,她瞅准了机会,躲过了门卫,第一次走出了福利院的大门。
十岁的姜瑶是真的不想活了,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
她想死得壮烈又体面些,一路走一路想,最终选择在一辆看起来高级的私家车面前停下。车子停在路边,姜瑶也没管司机在哪里,什么时候回来,理了理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庄严而肃穆地躺在了车前。
就是……
有些口渴。
说来也奇怪,死尚且不怕的她,居然还记挂着要喝水。
周连年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从辅路旁边的大型超市出来,手里拎着一袋子零食和饮料,一路小跑着从车头绕到驾驶门,这中间,还不轻不重地踩到了姜瑶的小腿。
自然,是他被绊了一跤。
那人踉跄着站直,回身发现有个小孩儿一脸坦然地躺在他车前,脸立刻黑了下来,抬起脚踢了踢姜瑶的大腿,嚷嚷。
“你这特么是作死还是纳凉啊?!”
那年周连年只有二十二岁,暴躁易怒,举止轻浮,却因着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愣是让无悲无喜、一心求死的姜瑶愣了愣。
好看的人总是让人有倾诉欲,更何况他还不穷。
“我不想活了。”姜瑶说。
“一边儿死去。”周连年又踢了她一脚。
他手里的塑料购物袋哗哗地响,姜瑶咽了咽口水,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盯着他袋子里的矿泉水,小心翼翼地问。
“能给我喝口水吗?”
“没有!”
周连年凶巴巴地,伸出手又推了女孩儿一把,姜瑶一个没站稳摔在地上,周连年反倒笑了。
一边笑一边拧了拧眉心。
“怎么,小小年纪就学会碰瓷了?”
天地良心,她一个十岁的天真善良的少女,真是连“碰瓷”这个词的意思都不知道,这可倒好,被周连年这一踢一推又一阵数落的小姜瑶,瞬间就委屈的不想死了。
周连年约莫是觉得跟她讨论不出什么名堂来,黑着脸拿出手机报了警,姜瑶扁着嘴坐在马路牙子上,听他接通了电话说了几句,想了想,又提醒他。
“警察叔叔跟我很熟的……”
“还是个惯犯,真倒霉……”周连年嘟囔。
无可避免地,姜瑶和周连年都被带去了派出所,周连年做笔录的时候,姜瑶就坐在他后面的椅子上,一边喝水一边听周连年抱怨。
“这叫什么事儿啊,这孩子家长呢,小小年纪就躺我车前碰瓷儿,这要是我一个没注意,真把她给撞死了,我一个有为青年,正值青春年华,我是不是还得给她偿命啊。”
林康来约莫是跟姜瑶混了个脸熟,看到来人是她后,特意放下手中的工作,打听了下原因,又朝周连年皱了皱眉。
大约是怕周连年的话伤害她幼小的心灵,一面提醒他小点儿声,一面又给他小声地解释。
“不能是碰瓷儿吧,这孩子可怜,之前出了车祸,可能伤着这儿了,”林康来指了指自己的头,在周连年震惊的眼神里,又道,“跟他一起坐大巴的女人我们事后调查了,是个拐卖幼童的惯犯,只可惜车祸死了,没揪出背后团伙,我们给这孩子登了寻人启事,都没找到她家里人,后来没的办法,这才把她送去了城郊的福利院。”
周连年转过头看了小姜瑶一眼,抿了抿嘴,没说话,回过头又问林康来。
“你看她那样儿,像被撞坏了脑子吗?”
老实说周连年看人还是蛮准,车祸后的姜瑶除了后脑勺儿有点儿疼之外,没被撞坏任何地方。
“行了,”林康来揉了揉眉心,“你先回去吧,我一会儿把她送回去。”
“送哪儿啊?福利院啊?”周连年又问。
“废话,”林康来白了他一眼,“不然她能去哪儿,待在福利院兴许还会有人收养她。”
“哦,”周连年点了点头,站起来就要往外走,经过姜瑶身边的时候低头看了她一眼,又问,“她都这么大了,还会有人收养她吗?”
即便是有那么一丝人身攻击的意思,姜瑶也不得不承认,周连年说的是事实。
姜瑶打小就特倔,她记得跟她有十余年情分的母亲说,她刚生下来的时候,大家都以为她是哑巴,不哭不闹地,眼睛滴溜溜地转,别人一逗她,就咯咯地笑。
讨人喜欢的姑娘向来不喜欢掉眼泪,哪怕是出了车祸,再醒来找不到自己的父母,甚至自己被辗转送到孤儿院,后又一心求死,小姑娘哼都没哼过。
只是现如今的局面,被周连年一个毒蛇外人赤裸裸地说出来,姜瑶觉得自己要是不掉两滴眼泪,好像真对不起他说的话。
警察叔叔送周连年出去后,姜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兴许是派出所的其他警察大都麻木,也或许是他们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大都选择了沉默,周连年折回来的时候,小姑娘坐在椅子上哭得都没声儿了,他站在姜瑶面前沉默半晌,末了蹲下,一本正经地看着她。
说:“没事儿,就算没人要你,你也要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