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鳐和钟浟上前来,两个林姑娘不说话,姐姐有些气愤,出了船舱。这两个钟姑娘,除了长相一样外,动作声音都一个模样。从怀里取出一个寸高的小玻璃瓶,上下左右摇荡一番,又取出一颗绣花针,一个刺破左手中指,一个刺破右手中指,待血成滴,同时滴进瓶内。婉卿不知道她们只是做什么,但想多不是好事,今天也真够了,刚出毒潭,又入了虎穴。瓶子还是透明,葡萄酒一样醉红的颜色,霎时间,闻到满河的香味。那香味正而不斜,骄而不燥,清淡而不俗重,妖娆绝不媚惑,只觉得神思清静,清风徐畅。
两个钟姑娘上前来强敲开婉卿的嘴,将瓶子滴了几滴在口里。她想说话,问个究竟,还未及开口,两个钟姑娘已经抢先了。“放心,你身上穴道马上就能解,这药是用来解你身上毒的。”婉卿不料他们这么好心,倒是自己揣度他们了。接着两人又补充道:“解了毒之后,这药还会让你持续大约五天,身上没有力气不能走动,之后慢慢就会好转。”这还是解毒?本来还觉得猜测他们后悔,那揣度也没有什么错了,就说哪有那么好心的人?这样子动不能动,走不能走,跳不能跳,要是饿了怎么办?想要解手怎么办?不禁心里生恨。
钟鳐道:“南宫姑娘别担心,我们会好好将你护送到,没有人会欺负伤害你。”婉卿疑惑地问:“送到哪儿?”一时自己都不知道是要去哪儿,她们说要护送?“百合谷啊!你不是要去百合谷吗?”
婉卿觉得了困顿,上眼皮搭下来,要下面的眼皮背。他们还只是一对淘气顽皮小孩子,没有机关,没有心性,别的任何能罗列出来的都没有。总是不能想得明白,自己似乎一直慢了好几步,甚至很远。这些人却一个也不认识,也只是单向的事情。她们每一个人都知道,甚至于了解自己,比自己了解得还要多。应该要回去问问师父,或许就什么都知道了。但是师父常常不说,他什么事情都要自己亲自去知道。刚才的那个男子,应该就是她们说的奇里,只看见一个轮廓,困顿里,突然有了想再看一眼的冲动。守在身边的两个钟姑娘,坐在一侧,脸朝了船舱外边,看不见她们,也看不见自己。每每有什么想法,却总能立刻就看到她们有了相应的反应,真的是能看穿一个人的心事,会读心一样。还有默然退出去的林姑娘,跟着出去的也是一个林姑娘了。
细算来,以前的确有杀人的历史。除了此,一直洁身往来,从不曾与人结下仇怨,但是杀人也得小心谨慎。每一回都是师父安排的,那便不会有什错。师父总是对的,他总是在反镜自观,每日三省,修养自己的性情。一个会随时在内心思索自我的人,会做错事,但绝对不会做让人引以为恨的坏事。是自己单独曾与她们不小心结下的怨仇,或者是自己忘了?有一段时间记忆特别好,目尽十行,辗转能诵。时间好像太过匆匆,目未尽,将整个本子就合上了。翻页之间,记性也开始变得匆忙。两个林姑娘,是要拿自己平息仇恨,却又碍于奇里的面子,忍让了。是百合谷的人,怎么有那么多的人,听着他们的话,惧怕他?他们也都知道自己是去百合谷,带着一个可大可小朋友之托,算不得是好意。反而还迎接一般,保护自己周全,送自己进谷。想不明白了。
打小跟着师父练道,修身养性,这么多年累积起来的恬静,便常常使人心懒,不愿意有过于频繁的施为。突然想起传言的百合公主,将这么多年的修养一夕打破了。对于耳朵,现在已经不再陌生,对于眼睛,却还是生疏。稍一想起,还是想着要亲眼去见识一下。听传言听得太多,就会阻碍了真实的视听。不管传言传得怎样,那是一回事,真相又是另一回事。尽管不会空穴来风,总不及亲眼见着。
生出一股好奇心来,这心性慢慢将身体也淹没,使得自己认定了要走下去,不愿放弃,哪怕去这前边的路断难行,有熊罴拦腰,虎兕当道,也要亲眼见到。这或许仅仅是一时的冲动,代价是什么,不知道,但是自己愿意拿着生命为代价,暗地里来做一次交换,不论见着的是什么。然而心里也开始发慌,一阵一阵的隐怕,还要强自镇定。就像是一个身处绝境里的人,心尖上直冒着冷汗,却要大声朗笑,只是为了嘲笑自己的无可奈何。绝望与悲伤,没有人能听得见。
天还没黑,婉卿觉得黑夜已经压下来了。呼吸开始困难,心在往下,一点一点往下掉,下面一直是没有底发黑的空白。在记忆里搜寻,多年前就曾见过这场景,大约是在梦里,有现实中没有的亲切。师父站在自己面前,背着手,嘴一张一翕的说话,奇怪没有了声音。跟着师父一直走,不用过问要去什么地方,也是自己从来不要知道的。只消得随在身后,是另外一个天涯。
远远地听见一曲箫声,箫声尽头,是弄玉在叫自己姐姐。跑过来,拉着婉卿的手臂,一如往常的亲热。问她去了哪儿,也不回答。只叽叽喳喳的说要去一个地方,拉了自己同去。却自顾自的在前边,头也不回一下,什么也不管地走了。紧紧跟着,速度却那么快,怎么也无法拉近一点距离,一转眼就不见了。站在小土岗上呼喊,声音砸在山石树木草叶上,荡起数不尽的声音回还。剩下一个人,脚上沾破露水的清寒,立在荒凉的旷野里。闭上眼,就听见一声声苍凉的狼啸。
忽然闻到一股花香,有些熟悉,冷冷清清的,带了刚下下的新鲜的露水。是百合。睁开眼,一片花也无,却是许多的女子,从地里像花一样破土,延颈,绽放开来;从天上像雨一样凝结,飘落,浸润开来。前边,后边,左边,右边,眨眼就将自己围在了中心。那些女子,穿着同样的衣服,梳着同样的发髻,戴着同样的发钗,衣服上佩有同样的青玉,琤瑽摇动。然而容貌清丽,个个迥异,一个比一个更优雅,一个比一个更加清妍,宛如磬石之声。那些香味便是从这些衣服和容貌上散落下来的。
人群里倏地分开一条道,走过来另外两个女子。认得,便是钟鳐和钟浟。觉得欣喜,众人里就认得这两个人。又想,她们怎么也到了这荒芜人烟的地方来了。跑上去,想拉她们的手,却一动不动,喊也不答应。才想到船里,也是这般情形,坐着像一尊玉雕。走过来停在自己的两边,神情静穆。看见她们额上用朱砂画的百合,在暗夜里生发出光辉。月亮披着的素晕,娇羞无力,暗夜应该是月亮滑落了披着的素晕,而重新披上的浅色的轻纱。玉箫声从月宫流落到人间,撒落在肩上,头上,脸上,又伸手捧起,从指缝间漏了下去,皓洁如雪,轻盈似无。
看见遥远处的半空里,款款飞过来一个影子,瞬息之间,已经落在人围之处的路口。轻体长裙,风姿绰约,移步近来。婉卿想说话,张口却只有自己能听见那声音,她们似乎是存在于另外的一个世界,暂时城门紧闭,无法通行。
睁睁看着移近身来,突然里想笑,心底涌起一阵莫名的酸楚。于是笑容在脸上僵硬,凝聚。眼前这个女子,拂过脸颊,艳冶的笑,眼里分明是冰冷,陡峻的眼神。一切只不过是假象,那假象在她眼里渐渐分明,投映在眸子里,变成一个男子,绝不英俊,却很中看。冷峻的眼神。婉卿将这一切放到黑白分明的瞳仁里,竟至于模糊起来。模糊起来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在消失。刚才的那个女子,那两个女子,和那一群女子,全部都消失得干净。只剩下当空里几分不明朗的月,弯刀似地,黑惨惨,冷冰冰的气味。
月黯西山,拉长她本就朦胧的影子,更加微弱了。经风一吹,就要飘散如烟。旷野无人,只剩下脚下厚厚的深长的草,还在疯一般的狂长。人站到里面,草深到成为荒漠。婉卿觉得自己不是站在地上,而是飘在空中。脚下是广漠无边际的原野,肆意凌空,想象要往哪个方向去,随便一伸脚就都可以。但是不行,突然迷惑,而绝望起来。这太辽远的广袤,让她忍受不住跌落的空荡。因为这旷远而无法呼吸,压迫得透不过气来。不知道该怎么走,脚要往那个地方迈。
像是身体突然被抽空,再被悬空,失去了力量,失去了着力点,只能躺在地上,只能虚飘在半空里。心下焦急,却无法挪动得半点。想起酒肆里看见的一只蜘蛛,挂在檐角的网上,探头四处的张望。或许是在思想。想象往某一个方向,自始至终却不见动静,怕是在担心不能够。箕踞在中心,满眼的路向着四面八方。可是道路太多,就只好箕踞在当心那一块儿了,一旦出去,就会“迷路”。在网上游荡,可以毫无顾忌的从中心走出去,走到任何一个地方,走得累了又回到起始。不用担心迷路,不用担心失去。什么都没有改变,网还是那张网,还是那些满是韧性和油性的丝,八角,也还是八角。唯一可能不同的是,有风从丝的空眼里吹过,带上了白天尘沙的气味。
想着自己就像是一只蜘蛛,被一张网网住了。不敢走出去。走出去了之后,时间转换得太快,眨眼,就已经变换过了冬夏春秋,风雨晦明。再也回不到起初的位置。这条路远比一张蜘蛛网要远要大,要不同。蜘蛛绕着一点在那里转悠,永远不用担心走出这个中心所辐射的范围,因之而不用考虑,也不用计较,失去或者得到。而自己,自己就是这个中心,走到哪里,中心便移到了哪里,永远没有办法走到这个中心点以外的世界里,而那里才是自己要去的。对于自己,脚步是太长了,一步就跨过了好几只蜘蛛能够梦见的生活,转身却丢落了时间,一地的散碎。被困在中心处,不能动弹,胡乱的猜测。看不见前面有路,也就没有了后面,只是将一个点重复了再重复。无数个中心辐射出来的道路的交叉,层层叠叠,迷离而又纷乱,烟水迷茫。无法像一只蜘蛛,可以去试,去了再回来。不能够,不敢迈出去,前面是一片迷乱。
绝望得想哭出来,这也不能,人是应该有这样的权利。可是脚下有安眠着的草根,和落叶,有静静的蟋蟀,和蚯蚓,他们会站出来指骂,无辜打扰了他们的清梦。藏着悲伤,寻着空闲时,安静的在心里低泣。
站着,地上全是冰冷而陡峻的眼神,要穿透还有些温热的身体。像是一场祭奠,向夜里守卫的精灵祈祝,在天明时,可以得到再生。长夜漫漫,只好放开,一切都随他了,无奈自己便是这牺牲。
索性在草叶间坐下,再也不去看,不去想,不再顾念有许多的生命。屈抱着膝。凉意从草根里生长出来,沿着脊背往上爬,肆意要将她侵蚀。涩涩地发抖。但是并不感觉得寒冷,发抖不是冷的表现,只是想要抖落爬上衣服的冰凉,那只是一种拒绝寒冷的方式。她不需要这冰凉。
最终还是站了起来,继续往前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走了多远,估计时间早被扔在了身后。可惜还是没有走完,前面依旧是暗青的一片。她发觉自己正在爬一座山,已经到了山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到山上去。既然已经到了山腰,倒是刺激了她的意愿,她愿意站到山顶。站到山顶,看下面的景色,强如自己在这儿漫无目的的晃荡,人应该要在闲空时,给自己找事做,才不至于陷入恐慌。不顾一切的往上,发现只有一条小路,宽处不足一尺,弯弯曲曲,挂在山体上,隐隐的通向山顶。
这山是她所见过的任何一座里都没有的高峻,危危地直立起来,像那冷峻的眼神,一样的森冷。但是这一点也不困难,体内像是有一种异能,并没有费什么力气,似乎有东西承载着,缓缓地将自己升到了山顶。
山顶是一块两尺见方的凸沿,极窄。安放在那里,被云雾形成的寒露常年浸润,苔藓都没有生长一丝,像一块玉,被风和云打磨得光滑而鲜妍。在上面坐下来休息,石头是冰冷的。突然决定,要在这儿等一个人。
从上面低头往下望,这时竟不能判定,自己走了到底有多高。心里有些害怕,脚下除了那块玉样的不染纤尘的石头,入眼的全是云和雾,翻涌滚荡。有股寒劲地风吹过来,先割裂脸上的皮肤,再要把整个人也拉扯进那翻滚里煮着。寒风冻僵了手和脚,冻僵流息不绝的血液,听到血液凝结成冰,割裂筋骨的声音,直穿过脾肺,穿入心底,全身悚栗。
现在再也不想要到这孤顶上来,除了寒冷,放眼望去,白惨茫茫的一片,是更寒冷。天边挂了几缕彩云,让人有温暖的意思。入眼,也变得冰凉,消散了。没有一些声音,哪怕是平时憎恶的也没有,世界也真安静得可怜。没有一个人影,哪怕是想象里的,也没有。全是因为寒冷的缘故,将想象也冻僵了。天下之大,此时只剩下一个人独自的寂寞,世界也真叫人静得心痛,寂寞得让人害怕。先前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极是想要站到这山顶来。一站到这山顶,才知道这般感觉,痛不欲生。
地上依旧尘飞,多少都与自己没有了关系,只是期望着在醒来的时候,还能够看见一二。把天明的世界,想象得无限的美好,并用这美好的愿景,来填实自己,抑或是像小孩子吹泡泡一般,靠着这虚幻的美丽来满足。都是一样的脆弱,不堪一击。
大人们在小孩子之后察觉,但是他们不愿意说,这说就代表了他们对自己的否认。他们无法自我否认,因为有个小孩儿正看着他们,看着他们的在察觉后的失落与无助。他们不会将这虚弱的一面展示给人看,所以就要藏掩,也教大孩子,以后也要好好的遮掩。这是祖辈以来唯一可以延续的家产,是我们的,也是你的,是众多人共有的,有责任将着延传。无论是与非,在天黑以前都是这样,但是天黑下来,那是另一种情况。
师父将他的羊角宫灯交给自己,那是晚上走夜路时,用来探明照路的,只有微微的火光,照见得尺寸遥远。跟着师父在山门前转,天黑时候出的门,天明时候才回的家。看见天穹里,数不尽的星点,降落下来,在群山坳里忽闪忽现的转悠。整整一夜,师父不觉得困顿,自己倒是觉得有些乏了。天黑下来,所有人都一个样,大人变成了小孩儿,小孩儿则依然是小孩儿。没有什么多余的,天地真正时候的干净。夜,极其虔诚的俯首,瞭望这没有纷扰的安静。安静,有些恐慌。俯身什么也看不见。鸣蛩在秋天里叫过凄凉,蛰伏一个冬天后,苏醒想要叫醒春天里微微的感伤,最后却在夏夜里唧唧,一声短,一声长。
声息之后,是长时间的空阔,将夜的缝隙一分一分全部挤占,不剩下一点闲空。忽然记起旧年里杀过的一个人,临死前,将眼睛望着自己,瞳仁还是黑白的分明。使得自己久久的不安,每想起来,就不住的战抖,想要抖落那些附在身上的黑白颜色,耀眼的黑白。隔了这么许久,那些早已经成为淡忘的题材,猛然间记起,还是一阵阵的余悸。像是被人隔离,周围陡峻的眼神。云雾生寒。
在时间里清醒,正站在高高的山顶上。眼前的白雾茫茫,身体早已被冻僵。是不小心进入的梦境,也没能挨过山顶这块石头的温度,又被生生拉扯了回来。
想要转身沿路返回,才发现,来时的路,早已经消失。自己极力想要的,之后得到的,竟只是两尺见方的一个台子。并将自己紧紧地缚住,不能转身,不能向前,没有地方可上,也没有地方可下。人世的悲哀莫过于此了,站到了最高处,才突然发现已经无路可走。低下头只能见到自己的脚背,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冰晶。除非你愿意,从高处跳下去。跳下去,重新开始,站到山顶,再跳下去。可是既然已经站到了最高处,如何又甘心再跳下去呢?谁也不能保证,跳下去后,还能再上来。不者,就在山顶自刎而死,不用再开始,那样便永远站在了最高处,再也不用下去。
但是这一切不能就这样没有悬疑的结束,对于生命,自己没有强烈的生命愿望,但也不愿意太过平庸的死去,也不能那样平淡的死去。听风从左耳进去,又从右耳出来,私语。如果命该如此呢?那么死就不是很困难的事情。
跃身从峰顶跳下,知道死亡并不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他跟生一样的重要。自己可不愿意坐在那块石头上,苦苦等待,安静的被冻死。死是生的另一个延续,也要得到该有的慷慨,最好是悲壮的。闭上眼睛,人应该知足,知足就少了遗憾。有幸站到那么高的山顶,瞧见了最高远的境界,死已是值得了。心神俱澄静下来,感受不到身体向下飞落时,死亡的冲击,也听不到任何可怖的声息。甚至渐渐慢下来,不再下落。眼前有暖暖的光感,微微透明。猜想定是没有死,被云托住了,或是被风携带到了有阳光的地方。曾经梦见自己死了,睁开眼,就从死亡里走了出来。睁开眼,便能将一切究竟寻看得明白。
一潭安静的湖水,围在一个峡谷的底里。这谷三面都是高耸入云的山,一面湖水淌出。处身谷底,往上看,只出数丈,山为白雾所遮,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不知道这谷有多深,脚下是块平地。说是平地,其实不过是块凸在湖面上稍大的一块平坦的石头,状似展开浮在水面的芙蓉叶。这幽深的地方,只有自己一个人,却没有了山顶的那股凄凉况味,反觉得无比舒心。
周围突然有了异样,像草木的生命一样不断的生长,在起着变化,越来越明显。忽地突然有了光,从水中溢出来,将整个湖面整个谷底映得通明。温柔的红艳,富贵的金黄,淡雅的紫色……,一点一点渲染浸润开来。
觉得自己也要发出光来,脱去形骸,跟着光一同飘漾起来,不是在水底,不是在波心,是在青冥。光亮不断上升,水面乍破,升起一团縠皱,涟漪轻绽。跟着一团氤氲的紫红腾起,馥郁的芳香四溢。破空里传过一声长鸣,悦耳清脆,像是在用一根丝线穿过天边的彩云。一只大鸟,从水里缓缓振翅而出,那绝对是人世间见不到的绮丽景象。鸟身上发射出光芒,耀眼生辉,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球,光线却是柔和。整个山谷里艳冶的光芒,都是从这只鸟身上散发出来的。金翎玉羽,皓魄魂精。世上传言,百鸟朝拜的凤凰便是这了。光芒渐渐沉静下来,只觉得一股尊贵祥和之气抚面而来,说不出的温柔舒适,使人不敢稍有声音,生怕将这空气惊动了一点皱纹。
俄顷,又有一只大鸟,与先的一模一样,只是头顶多了几根金翎的羽饰,从湖面裂水而出。甫一出水,引颈长鸣,两声清戾破空,引过先前的那只,翩翩比翼,在头顶上空绕飞徘徊,相向而鸣。世间所谓凤凰者,人常以为是一只,其实凤凰是两只,雄凤雌凰,因其常是不单飞独宿,故连称为凤凰。
婉卿看得出神了,自己也变成了一只凤凰,胁下生出双翼。鲜艳的羽翼,展翅在长空里清戾,翩翩在半空里绕飞。低头俯瞰遍下面艳艳的世界。慢慢伸出手去,想要摸一下飞舞的雌凰身上温柔的光环。不小心又进入了另一个梦境,是多少年前柔弱的生命,那群温柔的有着倾国容颜的女子,地上茹红莲绽开的鲜艳,冰冷的绝望。不是在另一个世界,不知道为了什么?当长剑从胸口刺下去的那一刹那,所有的灵魂都得到安息,去了一个温暖的国度,那里万家灯火。自己依然发冷,瑟瑟地发抖,攫取一点温度,那是没有讲好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可怜的东西。师父总是能在想找他的时候找到,给着似有似无的帮助。曾经有一种憧憬,只是疼痛。
那只雄凤猛然一声凄厉的长叫,刺破天际。婉卿慌忙回过来神,急收回手。已是不及,只觉得左手掌心一阵剧痛,险些痛得昏厥。雄凤迅疾的扑过来,抓破了左手手心。突然,闻道一股奇异的香味,比先前四溢的香味更加馥郁,奇谲着诡异。香味里夹了悲壮的气息,鲜血滴落的味道。两只凤凰齐齐朝着扑过来,因为疼痛而有些惊慌,还兀自举着手未及收回。扑过来,抓住,停落在左手心,钻进破裂的伤口里,吸食不断流出的鲜血,浴血而生得更加艳丽。消逝不见了。手心仍复一阵剧痛,渐渐麻木,有些微的发痒。收回来看手心那道刚刚被撕裂的口子,正一点一点合拢。伤口慢慢消尽,一下子完好如初,只留在手心两只凤凰绕飞的图记,大如麻钱。羽翎纹迹,清晰可辨,颜色红艳,欲要怒放一般。
一下子恍然睁开眼,身边香气还未散尽,那些华光正在一点一点消逝,夜正一点一点合拢上来,最后将全部陷入黑暗。
时间过了四天,到第五天早上时,船已行到东城紫衣。这时候稍能行动了,只是无法长时间活动。他们是安好了心要将自己扶进百合谷,而不是让自己走进去。看手心,在梦里得到的印记,竟是一天天在生长,变得娇艳起来,跟得到的那幅绢画上的凤凰完全一个样子,不禁觉得奇怪。
中午找客栈歇脚,避过当午的太阳,待稍晚天凉再走。吃饭的时候,居然看见云亭师伯在对面得桌子坐着用饭,意态闲暇,似是没有看见,不认识一般。想喊,钟鳐和钟浟,分坐在自己左右两边看护着。这两个钟姑娘一路紧紧陪护,绝不有半点闲暇离开,敬业程度实在叫人不忍心避开她们,料想即便是有蚊子叮到了自己,也会手起刀落,干净利索。两位姑娘容貌温柔,剑法不知道到底怎样,一直没见识过,想也该是很温柔。
婉卿不声张,想不到会在这儿遇见云亭师伯。师父说他常年在云台不轻易下山,难不成是上次出来看人情世故,游到这里还没有回去?本来打听百合谷是自己的主意,却是听师伯言语去了白衣城,没想到结果是这样子,被他们护送着去了百合谷。他们人虽然不恶劣,到底这样子与押解犯人,强迫着去没什么区别。这该叫做与人砧板,自为鱼肉。天生得又这么巧,在这里碰上了,那是可以自己走着去百合谷了。从来做事,绝不要人逼迫,自己不愿意的话,怎么也不会舒坦。心下慢慢计议,总是要自己独身一人,不要这群人陪伴,要光明正大,自由自在地进去。
挑起汤碗里的一颗丸子,送到嘴边,还没咬下,灵光一闪,突然有了主意。趁着两个钟姑娘不注意,手腕用力一甩,将颗丸子朝着对面的桌子上的一只装汤的碗里扔去。想将碗里的汤砸得四溅,师伯即便假装不见,也不能不看见了。婉卿以为这下子定会溅得师伯一身的汤水。准备好了看他生气,然后就笑。不料却是没有笑得出来,被钟鳐和钟浟同时用筷子夹住了,慢慢又放进汤碗里。明明是趁着她们手里没空隙,才扔的,都没有看清楚,是怎么放下手里夹着的正在吃的东西。完了,两个钟姑娘继续吃饭,也不做言语理睬。婉卿不信就将东西扔不出去,夹了一颗丸子又往外扔,还是被夹住了。扔了两三次,没办法,也就不再扔了。得另想办法。
正想着怎么才能够将师伯叫过来,忽觉有人将手搭在了自己肩上。抬头却是师伯站在旁边,这么神出鬼没的,还真有些吓人。“丫头,不用再想办法了,我都看见了。”对着两个钟姑娘笑道:“还是这两个小丫头聪明,岂不我现在变成淋汤的鸡了。”也不等婉卿让座出来,找旁边空的位置自坐了:“我可是在这里等你都大半个月了,就等你回来,我好跟你师父他老人家交差啊!”“师父他老人家”这种称呼从师伯口里说出来,还有一点儿奇怪,他虽说性情有怪癖,只是表现在对某些人和物。说话上,与常人却也没有什么两样。只很是较随和,不怎么拘泥于礼节。没想到他居然会叫自己师弟“他老人家”。
钟鳐和钟浟立刻警觉起来,抱剑施礼。“道长,不知尊号?”云亭师伯笑道:“没有没有!你们俩还是吃饭吧,不吃待会儿就饿了!我待会儿跟你们那个领头的人说,把这丫头借给我,我好拿回去还他师父。”两位钟姑娘见他言顾左右不回答,也不好说得什么,没有办法。钟鳐便即坐下,钟浟从一到后边去了。
婉卿想师伯说拿自己回去交还师父,定是想出来的计策,救了自然就放了自己,随便自己去了。刚刚师伯说“没有没有”,也真让两姐妹呛得够了。师伯远离尘世,加上性子比较怪,不懂得人们常用的虚话套语。见两姊妹问尊号,本只是一句套语,便以为是真要问尊号,连忙道“没有没有”。想起就不禁觉得一番好笑。
过了一会儿,钟浟引着奇里来到。婉卿望了一眼,奇里只对着云亭师伯点了一下头,脸上含笑,算是问好了。“道长有事?”云亭师伯看着奇里,见他不跟自己施礼问好,大喜道:“这小子,我喜欢,大礼不拘小节。”接着又道:“那,我就跟你商量件事。你把这丫头借给我,拿回去交还他师父,怎么样?”这话就跟抢没有什么区别,不过能这样说话的人,却也只是少数。人们都在尽量地,将自己真实的想法遮掩起来。永远没有几个人,能按着自己真实想法,真实直接的表达出来,这类人,算得上是真正的性情中人了。
奇里道“家师有命,要请南宫姑娘谷中相聚几天,倒是不敢与道长商议。”婉卿不知道这话真假,百合公主怎么会认识自己,还要请去相聚?虽然这“相聚”一句是黑话,也没端的要自己进得去,却出不来。自己与他们素来不相交,少有仇恨。就算是有,也只不过是青衣城主和青衣令那么一件小事,也值不得那么多人来寻。想那青衣令话里语调,青衣城主与百合谷关系不是十分融洽,青衣令也有狐假虎威的嫌疑。这些都没必要他们花那么大的力气,要自己去死啊!哎,只能稍叹一声,哪里又说得清楚,自己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呢?云亭师伯突然变色道:“你真个不放?”奇里道:“绝对不放!”语气坚决。两个人就要剑拔弩张,相持,互不肯让。云亭师伯道:“那好吧,不放就不放,反正你们也将她养得白白净净的!”说着径转身朝门外走了。
婉卿想叫住师伯,待喊已经不见了。今天终于算是见识了师伯的怪脾气,也真够怪的。要换作一般人,说好了要人,势必就要要到。早就该怒火中烧,烧将起来,两个人一场恶斗,打得昏天黑地,张飞不认识岳飞,最后还是要将自己带走。就这么说走就走,说不就不了,这再上哪里去找着这样的怪人。还是剩得自己,要继续忍受几天囚禁的滋味。
吃过午饭,钟鳐和钟浟将婉卿扶到房里,各去了隔壁的一间。近大暑天气,午后烈阳似火,最是酷热难当时候。只能呆在房里,闭门不出,话都不愿多说,说话也会搅动得空气生出热来。静心可以生凉。小睡片刻,被热醒过来,站到面东的一扇窗下,摇扇纳凉。
忽然听到敲门的声音,过去开了门,却是云亭师伯。忙请进来,高兴道:“云亭师伯,你不是走了吗?回来有什么事?”云亭师伯道:“当然是有事,没事回来干嘛?我来接你回去!”婉卿问道:“那,那几个人呢?”云亭师伯道:“那还不容易,骗过那几个小丫头片子,值什么?你看我刚才不就将他们都骗着了?云台那小子还在等呢,他可不会同意就这么将你丢了!”“可是,我身上有毒还没解完呢!”云亭师伯道:“有什么难的,你师伯什么毒不会解啊?”婉卿听到这儿,高兴的问道:“那是不是从这里出去,我就可以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那你倒想去哪儿?听你这话就是不想回去见你师父了,你是不是想去百合谷?”婉卿不想师伯猜透了自己心事,点了点头。
“你不能去百合谷,起码是现在不能去。他们不是要抓你去,你闹着要我救你,怎么还能去呢?”“我只是不愿意被他们这样强迫着去,我要自己走进去。况且我也受人之托,就当忠人之事嘛!”云亭道:“他们这样逼着你去,你还去?”婉卿点了点头。“只要你帮我把毒解了,就不是他们逼着我去,是我要去了!”师伯忽然严肃起来,正色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要去,要我去?毒我是会替你解的,那也还是不能去,你今天必须跟我回云台基!”婉卿突然闹不明白,师伯为什么不要自己去百合谷,上次就是他叫自己去的白衣,怎么忽的就变了?既然不明白也就算了,少想一点儿,有时候想得明白也是件麻烦事。不过去百合谷这件事,是定下了。自己决定了的事,别人越是不让去做,要去做的愿望就越强烈。
婉卿在心里犯起倔来,问:“为什么不让我去啊?我偏偏要去!”云亭师伯道:“你现在不能去,有些事情,你是不知道,不过终究也会知道!跟我回去吧,等交代了你师父,你想去哪儿都由着你。”婉卿可不愿意做这种傻事。只要自己一同意,这不成交易了吗?还是亏本的!师父从来就不限制自己的行动。这回可好了,师伯抢占自己的自由,还得要自己拿自己的去交换回来。就好比另外一个人抢了自己手里的东西,要求自己再拿着钱去将东西买回来。这是哪里来的盘算,还说是他给你承了情?
婉卿看着云亭师伯,转念想到,他不让自己去,那得先转移注意力,将他闹得糊涂了,才好趁空。道:“师伯,你跟师父为什么总是对有一句话那么感兴趣啊?”云亭师伯奇怪的问:“哪句话?我从来没有口头禅。”婉卿道:“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她学了师父说话时的声音,音长音短,起落转回,一丝不差。云亭师伯笑道:“丫头,我不跟你学舌,你也不要扯走了话题。知道你说话能耐,三来四去就给人迷糊,好趁机逃脱,是也不是?”婉卿也笑道:“师伯说哪里话,婉卿只是在想,暂时不回去也没有什么。你又偏要叫我回去,还故弄玄虚。依我说,你不如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那时候我什么都知道了,去百合谷也没什么意义了,到时候我再拿主意,是去百合谷呢,还是跟你回云台基,你说好不好?”
婉卿边说,心下便在计较着怎生好开溜。云亭师伯听了,笑眯眯地道:“这个主意原来不错,我怎么没想出来!”忽而又正色道:“不行。”婉卿走上去,抱着师伯手臂,涎着脸,跟她耍赖皮,死缠着要他非答应自己不可。终于云亭师伯被她赖不过,推下她的手,捻着胡须。“好了好了,怕了你了,先放开手!”婉卿以为师伯答应了,一阵子高兴,正打算说些感谢的话,哄得师伯高兴地放自己走,师伯也就不会觉得吃亏了嘛。冷不防听见师伯说:“还是不行,任你变着花样,不行就是不行!”婉卿看着师伯,假装是生了气,撇过头去不作理睬。看来今天这是无法违拗得过的,非要跟他回去了。毕竟是个长辈,还得看顾着些。只能稍后再另想其他的法子了,不过也不会放过任何机会。
“师伯,我突然想通了,我不去百合谷了。不过你得先给我解了身上的毒,我才能跟着你回去啊!”婉卿想只要先解了毒,自己脚上有了力气,到时候走哪儿去,也不是别人说了能算的。装作束手就擒,答应了跟着回去。
云亭师伯见她答应,也就高兴了,哪里去多想。替她解了身上的残毒。“趁着现在没人,尽快走,省些麻烦。船也已经预备好了。”看来师伯不是无意间在这里将自己碰上的,他知道自己要经过这里,特地在这里等,所以什么都预备好了的。婉卿说道:“要不我们还是跟他们打声招呼,就这样走了,多不礼貌!师伯不理她只催促往前走。知道婉卿在耍花样,心里打的什么鬼主意。她想将他们吵醒,势必他们会来拦自己,趁着混乱,好趁机溜脱。
婉卿故意走得很慢,突然在后边叫道:“啊,云亭师伯,我有几样东西忘在客栈里了,还没拿呢!”云亭师伯道:“真有什么东西掉了,也不打紧。我先送你到船上,再说。”一径将婉卿送到船上,转身要回去拿东西。婉卿心里暗喜,终于上当了,趁着这机会可以开溜了。走了几步,云亭师伯又转回身来,将婉卿腿上几处大血一起封了,叫她不能走动,只能是坐在船里,但是还可以防身。
他则自己去到客栈,取了东西,那是婉卿走时故意留下的。迅速回来,走到河边船上一看,并无一个人影,心里暗生奇怪。不过料想,肯定还是溜了去百合谷。再次转身回到客栈。奇里他们发觉人不见了,也正在找,看见云亭道长出现,才知道,婉卿是被救走了。又从她师伯手里一个人独身溜了,叫住两个钟姑娘,也就不再去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