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茶肆里的人不多,只有一个看茶的店小二,他在一张桌子上打盹,恍惚间听到刀剑相交的声音,醒来见得四人情状,不禁拍起手来,连叫着好看。他真的算得上是一个好的看客了,脸上甚是得意。
婉卿提了吾丘出来,看到遍身都是伤口,衣衫破烂,血仍不住流出来,将件刚刚还是好好的白衫,染得七晕八素。吾丘已经昏迷,刚才其实已经看到,他一开始就体弱不支,只凭得意志坚持了这么久,等到意志一松懈,整个人就如洪水决堤,轰然倒塌。婉卿想起二里外的客栈,得先给他找个地方安顿休养,找个人上点药包扎一下,否则这条命捡回来了,也是捡不回来的。
其实天刚亮不久,太阳还未出来。山脚雾厚,露凝结在草间树叶上,没有风过,也似下雨一般。一颗露打在另一颗露上,“啪”,两种生命相撞发出的破碎抑或是交融的声音。两颗露撞在一起,又从叶子上滚落下来,惊动了另一片叶子,稀簌一声,整个山林都稀稀簌簌起来。
婉卿听到这稀稀簌簌的响声,又见到这大雾,不禁觉得有一阵凉风在吹,直从颈灌到了心。提起吾丘的后领,纵身向前,沾露而行,一路上就清楚的听到一颗露突然破裂成好几块的声音。
婉卿叫开客栈的门,店里人家大都还没有醒来,可见得这里投宿的人也不多。小二伸着懒腰开了门,睡眼惺惺,望见一个美丽的年轻女子,突然眼前一亮,瞥见旁边扶着的受伤男子,那点神情马上就换做了不耐。让进来,问道:
“女客官,投宿,还是用饭?”
他一见到那受伤男子便已知道,是要止宿了,他却偏分不直接问她要几间房。一来说一间房他也是不愿意说的,二来拐着湾想要和婉卿多说几句话,是以明知故问。
“投宿,给我两间房。”
他显然对这太过简单而完备的回答是不满意的。便接着道:
“你是一个人住两间房呢,还是两个人住两间房?”
他不继续说下去,等着婉卿回答。婉卿不知道这小二心里有什么意思,只觉得他话太多,而且无理,一个人怎么住两间房呢?但也不好对一个下细人发作,说道:
“两个人住两间房,便怎样?”
“我们店里的规矩,如果一个人住两间房,房钱可以便宜一些,那么两个人住四间房,可以在原房钱上便宜一半。两个人住两间房,房钱就没办法便宜。”
实际上他说的是一回事,一个人是住不了两间房的。房间空着,店里一样会赁出去,房钱也不会少得半厘。他为了和婉卿多说几句话,故意绕了一个大圈子。
婉卿听他说房钱,以为是怕她少给了,拿过大锭银子,放柜桌上。说道:“别说那么多,两间房,快找个大夫来。”说罢也不理他,径自扶了吾丘到楼上西廊尽头的一间空房安顿了。
店小二好生没趣,不过一想到已经和她说了那么多的几句话,已经足够了。那样一个美丽的女子,但愿烧香供奉着才好,何又能生伤害心理,看着就足矣。自是去叫了店里的一个老大夫,上楼来,殷殷勤勤的伺候,听候吩咐,只为得多站两秒。
婉卿将吾丘扶到床上躺好,从怀里掏出一个青瓷药瓶。倒出一颗丸药,也不知是什么药,只见得那药身绿莹莹的发亮,从里透射出光芒来。放吾丘嘴里,端过来一杯清水,灌了下去。叫来老大夫给他上了金创药,并将伤口包扎好。又另付了银子与店小二,去换一身白净的衣服给他换上。那店小二听她的话,捧了银子,三步两步跳下来,在楼梯口差点踩虚脚摔了下去,一溜烟不见了。
待到老大夫包扎完毕,婉卿走过去看,呼吸已经平静,脸色微微舒张开来。他本来多受外伤,但由于先天不足,体力虚弱,受伤之下比常人要严重些,更加虚弱。师父交待那瓶药不要随便给人使用,因为得来不易,常常走完十山九岭采来的药材,也练不出十颗来。每年子只能练得七颗,是以特别珍贵。婉卿想也没想那么多,既然都已经从刀下救了出来,也只好好人做到底,干脆再送他一粒药,不至于救了又死在自己手里。用药时没想起的事,现在想起,也并不后悔。好在呼吸均匀了看来是死不了了,心下不觉得略微舒朗。
晌午时分,简单用罢饭菜。婉卿又到房里去看视,吾丘已经醒转过来,衣服也换了身干净的。身上伤口应该大好了,那金创药甚是灵验,只得个把时辰便可愈合伤口,又得她丸药,应该更快。
婉卿走到床前,轻声问:“好些了吧?”
吾丘见到婉卿的面孔,似是见过的。在茶肆里,半醉半醒间,只望到到一个年轻的女子。他只是和人打斗,本已抱定既死之心了,没想到这个女子会救了自己。既然自己愿意死,也不用对她言谢了,倒是她的好心,记下就是了。因此神情自若:
“好了。”
婉卿听他声音圆满,知道确是好了,也不多问,转身退出房间,掩了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在床上坐下,静默养神,不到半个时辰,心神俱静,疲劳全无。却突然听到楼下有小孩子说话的声音。靠到南窗,看见下面的园子里有两个小孩儿,正玩捉迷藏。一个小孩先闭上眼睛,另一个小孩去藏起来,藏好了,先前的那个小孩就去找。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渐渐走得远了。那另一个孩子,居然就藏在先前那个孩子身后的一棵树后,那个孩子怎么也想不到,是以竟不能找到。
婉卿在楼上看得高兴,不禁笑出声来。正在这时,却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婉卿听到敲门声,过去开了门,门外却没有人,往外走两步,却是店小二挨在门左侧半米远的地方,伏着胸喘粗气。问道:“怎么了?”
“姑娘,那位公子……”他喘了喘气,“那位公子要走,已经到楼下店门……”
婉卿未等他说完,抢身就奔了出去。她知道那药虽能迅速将他伤治好,那只是表面,如果没有三五天的静养,反会有性命之虞。她走到门口,半句话不说,直接将吾丘点昏,让店小二扶回房间。自是吩咐店小二好生照管着,别让他多动。
华灯初上时分,客栈里来了一个人,要过茶,也不说吃饭,也不说住店。直到灯火阑珊,客栈打烊,用了一点饭菜,自顾自坐着。店里伙计也不管他,径自去休息。因为这种事情是常有的,远走的路人身上没有了盘费,又不愿意露宿荒野,便只在客栈里坐着过夜。店里也没有办法,总不能将人赶出去,江湖上的人是得罪不起的,心胸开阔的还好说,遇到气量狭小的,那样以后恐怕在江湖上就没法子混下去了。如果遇到好心的店主,兴许还能让他到后房偏僻处住一夜,但是那只是一种假想。店小二这样想,这家店的主人不吝啬,但也绝不大度,生怕手下的人,给一分钱的茶水添了一分二的茶叶。
楼上有几间房里灯火还亮着,他四顾地瞧了瞧,起身悄无声息地走上楼,用手指舔破窗纸,仔细地逐一瞧过去。待走到西廊欲尽头的一间时,正要举手,门却“呀”的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个身着白色衣裙的女子,立定在门口不动,那女子正是婉卿。他见是一女子,本打算转身离开,却见她不动,怕又惊扰了她,也怕把自己发现了,只得暂藏身在一块突出的檐柱后面,不敢动得丝毫。回过眼来观察,见她还立在门口,纹丝不动。屋子里有隐隐的光披在她身上,映了她的脸,容貌天然,气质不凡,如清泉出涧,不沾尘垢。约莫过了两三秒的时间,突见她手腕微动,赫然一柄长剑在手。他甚至都没有看到,那剑是怎么到了她的手里的,先始她空着手,什么也没有。手起剑舞,直向他刺过来。剑出影到,势如闪电,宛如意念催发,意到剑到。他正自惊措,根本没有还手的思考余地,只好退避其锋,一个回旋转身,横剑轻挡,同时向后跃出十数步。
她一剑递出,便収剑回身。他见她无意追来,只道是刚来动作得罪了她,又扰了她清净,所以才这样,心下歉意。见得这人性子也煞是奇怪了些,却先要在门口立那么小半天才出剑,又只一招,再不出第二剑,想了想,微微笑了笑,也不再做多想。
现在他无法去检视西廊尽头的那间屋子,但也不会就此离去,独自坐在东端的栏杆上,望着远处的山色发黑。
夜色愈静,只听到窸窸窣窣地夜的呜咽。有几只夜猫子坐在暗草里吼,声音一经发出立即就被夜吞噬了。
楼上,几个灯火,还闪跳着,像黑暗里耐不住寂寞的人,独自狂舞。他看见婉卿转身进了屋去,那间屋子靠着吾丘的房间,也不关上门。满屋子清灿的光,从门口倾泻而出,流到阴郁的地上。夜的薄雾混匀了光,竟变得无比的妖娆,无比的柔媚,迷了人心,看过,悄悄地划过一丝温暖,尽管什么也说不出,也不必说出什么了。
待到更深漏尽,估计栈里所有的客人都开始做第二次梦的时候,他起身,悄悄从窗口潜进吾丘的房里。瞥见婉卿还和衣坐在床上,并没有睡下,心里蓦地浮起一阵歉意,一点惊扰,竟使得她半宿没睡,颇感到不安。他进到屋子里,走到吾丘床前。吾丘白日里被婉卿点昏,又因为受伤的缘故,身子虚弱,沉沉的正睡得香恬。看见吾丘发白的脸,好像较以前更加苍白了,毫无半分血色。禁不住将手去抚摸他脸庞。吾丘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虽然年龄只是比自己稍小两岁,所谓长兄如父,实待他不仅如兄弟般,更有如父子一般疼惜。
冥冥之中,吾丘感到有一只手轻轻摸过自己面颊,那感觉极轻极细,如柔纱轻抚,又如妙龄女子玉手轻拭。但似乎又不是。他下意识的两指并拢,朝着对方肩头削下去。一切都只是凭着感觉,料知对方的位置和距离。但是感觉很微弱,有时很准确,有时却如风吹走烟一般容易散失。这下他并没有削中对方,伸出手,只触到黑暗里平静的空气,将空气搅动,有些微的颤动。
睁开眼,一团模糊的影子,仔细一定睛,认得却是二师兄由吾,一阵惊喜蹿上来:“二师兄,你怎么在这儿?怎么会是你呀?大师哥呢?……”他乍一见到,一口气问了几十个问题,似乎想那问题来淹死他似的。甫一问完,立时那一股惊喜之情,又突地消失不见了,又觉得大是没趣得紧。
由吾也不正经回答他的问题,看他情状,知是受过伤。倒来一杯水给吾丘。慢慢悠悠地说道:“我是从谷里出来的,接公主命令;大师兄早些在外面,一直还没回去过。我是偶然在一家茶肆里听到一些事,想想,也不敢确定就是你,便过来瞧瞧,没想到还真是你!”
吾丘问道:“你也到过那茶肆去了?”言毕就要他讲讲,他那日喝得烂醉,还在那地方受了伤,没见着什么景状。他平时一个人三山五岳的到处游荡,见山就想看,见水就想玩,于夜露晨雾,朝霞晚景极是迷恋,想起就禁不住要他说。
由吾常常吃他绕缠不过,这点他是知道的,只好粗略的说些。
其时正值暮色将近,茶肆在山脚下,愈显得夜色浓重了。太阳早早地溜下了山头,藏在山的那边贪闲。山下升起一缕缕的轻烟,那不是炊烟,而是从树叶草心石头缝里升腾起的水雾,淡淡可数,依依飘升,比想象的都不知道要美上好几百千倍哩。柔软的湿润,和着温柔的夜色,使得整个山谷都分外朦胧,分外妖媚了。
由吾避在一个角落里。太阳下去不久,半轮月亮就站在山顶的树巅上了,临风披浴,摇摇荡荡,似乎随时都会摔下来。半清半明的月色掺了夜色,羞羞捏捏的藏掩了视线。
时至将夜,已经开始掌灯。茶肆里还有行人赶夜,都是来自各处的,忙忙拾掇一杯茶。有人要趁着夜未深继续赶路,累了不知多久,只在此刻,才偷得半下闲暇;也有人并不甚忙,会在此逗留一宿。是以喝茶时,人不多,仍有人闲话。
茶肆里没有点灯,夜色妩媚得明暗不清,但已经足够让人闻到杯子里茶水的味道,不至于喝进了鼻子。照下来月光的味道。远远的细微的说话的声音,听得明白。这时店小二坐下来,和旁人拉扯,声音不大,说起白日里的事情,说到高兴处,旁人也渐次听得高兴起来。
由吾听完他们说话,闪身从茶舍里出来,周围没有一个人注意他的离开,依旧高兴得起劲。
由吾突然转身问道吾丘那间壁的女子。吾丘摇了摇头,他实在不知道得什么,只是略微摇头之后,转而脸色迷惑的问道:“你知道她?”
“不知道,”由吾平静的回答,“和她交过手了,就在刚才。”
吾丘静立在一旁,一时缄默了,不知道要说什么,应该说些什么。
由吾见其无语,问道:“听说你受伤了,好了没?”
这句话不似先前的对话,刚刚还是冷冷清清平平静静的语气,忽的变得温柔和关切起来。他拾起桌子上的针,将灯挑得更亮一些,却并不转过身来。那火苗子扑地一下蹿腾得老高,将屋子也闹腾了起来,瞬间又恢复了寂静,外面冰冰凉凉漫漫长长的夜。
由吾知道初愈之下,慵懒甚于平常,不愿多言语,也就不多说话。复起身示意他到床上躺下休息。吾丘从小便没有父母,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深知他性子,对人忽冷忽热,却偏分过于冷清,比大师兄还怪,也多是受了大师兄的影响的。
后半夜,窗外一片阒静,渐渐疏朗的天,忽而下起雨来。捧雨过后,天较前更为明净疏落了。山地夜雨常常便是这样的,前几分钟还好好的晴着,满眼星光,眨眼之下,就一阵如泼豆的雨下下来,倏而又星光清耀了。
隐隐听到远巷之中的犬吠,风吹过屋顶。“嗞”的一声,漏雨滴灭了烛火。屋子里一下变得黑暗,又转成了暗青。
由吾靠窗坐在桌旁,伏手枕臂。窗子没有全将夜色隔开,清雾从缝隙漏了进来,大约五更天了,天微微的近晓。
吾丘躺在床上,没有闭目睡着,忽而又问道:“师哥,你说大师兄现在会在哪儿呢?”由吾听见他问,抬起头来,凝望了半响,摇了摇头:“公主派他去了白衣西城。”随而又自言自语似的,“公主说要他尽快完成任务回去,最多是半年;依着他的性子,我看,不到第五个月,他绝不会去白衣城的。现在也不知道睡在哪棵树下,卧在哪片瓦上呢。估计啊,山僧有幸,又给他们添香油去了。”
吾丘听了,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缓缓地说道:“师哥,公主派你去哪儿啊?”他本来知道这问题问了也等于没问,心血来潮也就问了。由吾也不回答,看看外面天色渐明了,便过去扶起吾丘。“这个问题,我以后告诉你,今天起早,我们赶路!”
两人走出房间,店小二早已经起来忙活了。由吾亲自上去敲了敲婉卿的房门,良久没有声音,也不便推开,径下楼来。不待他开口,店里小二趋上前来说道:“那位姑娘五更天未晓,就走了。”由吾转身看着吾丘脸上一阵惊异。吾丘突然想起受伤的事,包扎之处似乎还隐隐地生痛。看了看师兄,又看了看伙计。那小二继续说道:“昨晚你来时,昏迷着,是我们店里的老大夫给你包扎的。”说着往后寻了寻,像是那老大夫就坐在后面。“那药却是那姑娘给的,说是一天之后就可以拆开。但是要静养二至三天,不可以引动心气。”
走出不到百丈远,又听到那店小二呼喊着,气吁吁的撵上来,说是刚刚忘了有人托他转给他们一封信。由吾拆开信来看了,脸色忽的沉重下来,吾丘也不敢问什么,回谢了店小二,只得慢慢往前走,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渐渐认得往南而来,吾丘猜测是要往青衣南城去了,行了一日,果然分明。越往南,河流次第开阔起来,他知道,清水镇只是一个镇子,听上去挺小,实际上却是一座山,山势甚广,面积绵延数百里遥远。清山处中而立,巍峨耸翠;山下有一条河,唤作清水,自北向西经南而出东,将整座山环围合抱。镇子便因了河的名字,唤作清水。清水镇却不是一座单一的城市。河流沿岸,地势低平处物产富美,分布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人烟繁庻的城市,而东西南北四极的四座城市,地处要津,富裕之处更胜于其它,楼宇殿阁破风而矗,习惯上也就成了清水镇的代称。就像是一个大户建了几个大的花园,于是每一个花园都成为这人的称谓。清水镇整个地处在江南,同是南方氤氲湿润之地,在镇子内的南北间,却是有着明显的水文差异。山以北,只有一条大河,水势急勇,绝难分支;往南,河汊增多,交曲纵横,水流渐渐清缓。而往来人也多以船代步了。
吾丘和由吾一路买舟,径往南城而来。行了数日,已到南城近郊。由吾替吾丘选了客栈住下来,不再前行。吾丘正自疑惑不知缘故,一日进城去,匆忙间却听到城主欲在五月十五大端阳日举行寿筵,广邀天下名士,域中豪杰,庐中一叙。眼下正四月将尽五月伊始,半月时间的准备,可见这城主果非一般人家不可比。既然此时发请帖,那也是更早就有准备的事了,豪富之家行事,也太过奢华了。吾丘回到客栈,将这件事说与由吾知道,由吾微微颔首,也并不多意。
客栈里进出的人渐多起来,白天黑夜地热闹起来,杂七夹八的口音,南来北往地不停歇。吾丘坐了当街的一张矮桌,和店里账房的一个老先生围棋斗酒。酒确是要输的,棋也是一般要输的。老先生有一手好棋,也喝得一壶好酒。棋是赌具,酒也是赌具;棋要作彩头,酒也要。棋要输赢得明明白白,酒也要。围棋则必赢,赢了的就能喝酒,否则就要被罚,罚看着对方喝,而自己却不准喝。这是那老先生的规矩,说是双赢;有实力就要赢过来酒自己让自己醉倒,而不是被人酒醉。
吾丘却不管那么许多,各人赢一分心情,他只在乎看见这些人和事,至于别的,不想理,也懒得理。这几日客栈里的人突然暴涨起来,细数日子,大端阳也就在近几天了。早上由吾出城去,现在都还未见回来。他倒并不怎么担心他,他们师兄弟从来各受师命,行踪一向不同,彼此也不相干联。只是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好好地活着,这就是不需要担心的理由了。不担忧什么,对那些常人看来是重要的事情,倒是变得不怎么重要了。平时也都见怪不怪惯了,偶尔新生一点忧虑,想起行止安全,也并不在意。
吾丘继续和那老先生斗酒,直喝到那老先生稀稀落落的胡子都一根根高起来。日落山斜,方才棋罢酒散。掌灯时分,由吾回到客栈,吾丘见他手里抱了一柄长剑,那是比去时多出来的。早上时,并不见他带了剑出去。接过来看,寒气生硬,不由得人不颈项里一阵冰凉直漏进心底。剑身上绘刻有一对凤凰,清冶又妖艳,便似是要从剑身上飞下来,而一个不小心,她就会从剑身上滚落下来。吾丘认得这把剑,他曾经在公主的香案上看见过。可是它从来没有离开过公主身边,今天不知道何以竟到了这里。不禁问道:
“师哥,怎么,这剑到了这儿?”
他本来是可以不必这么一问的,因为他自己也知道,他们三兄弟从来做事就没有过理由,更别谈为什么,但是见到这把剑,忍不住还是要问。
“昨晚我收到公主书,今天我特地去城西清水巷取来的这把剑。”由吾边说着,手里不停,边收拾衣物整理包袱。“今晚我们得进城去,有事我待会儿慢慢给你讲。”
迅速收拾完包袱,提起剑,出来客栈,进城直往城东而行,进城来便又不行,下榻在一家比较僻凉的客栈。夜渐变渐深,没走到客栈门口就听见店小的声音。“公子,你来了。”吾丘环望了眼四周,林立的茶肆店铺,多看着眼生。由吾却颇是谙熟,想必是白日里来过,已经打探得清楚。在窗口处望,街道上还有行人,只是稀稀落落的,难以在半时之间便能找出三五个。月亮接近正圆,街上景物虽不甚分明,有点模糊,但足以看见大概。世人都说花好月圆是人生美事,可惜这认识太过于粗浅而且俗陋。好莫过于花未好月未圆,尚留有可想像的空白,令人神思骋往,不至于盈则必亏,乐极而生它变。得则心虑豪发,而衰朽必至;未得未免戚戚,所以凡事皆在得与未得之间,方显至妙。街道尽头,有座园林式的殿宇,庄严的气势就扑面压过来,让人觉得沉重不堪担负。
“吾丘,得请你帮忙做件事。”他也不管吾丘是否会答应,也不用客套,直接开门见山,他们之间向来真真实实,直来直往。他也知道吾丘不会拒绝。
“有什么事,”吾丘转身看见由吾正在换一件紧身的青色衣服,估计他是要夜出,便问他,“要我也同去吗?”
吾丘也不问问为什么要他同去。其实很多事情都是多余的,都可以省去的不管。没有为什么,连解释都成为多余时,就不再需要无关的事物来支吾。
“今晚三更,我要去熟悉一下欧阳城主府上的地形,”顿了顿,接着道:“明天,我们也去给他拜寿。”
“拜寿?这是公主的意思吗?”虽然他自己行事也是突里突兀的,乍听这,还是万千的超过了自己的限度。由吾点了点头。
“那我要做些什么?”吾丘问。
“不必做什么,只要伺机而动就可以。”
“伺机而动?”吾丘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又不好缠问下去,事情也不知是好是坏。那就只有等到明天方见得分晓。为以防万一,先探一下路,是明智的,到时候即便发生意料之外的事,求得脱身当是可以。
街衢如柳,狭细而深长。月光如水,在高处照得分明,屋遮树掩,路上轻一团浓一团的影子。穿过两条街,面前耸立了两座谯楼,左右各一,气势森森,欲要破天而立。悄悄绕过到后墙,听墙内人声寂寂,偶尔有一两声猫唤耗子的声音。由吾对吾丘点了点头,示意他准备行动。轻身纵越过墙头,落在花园中央,折身向东便行。穿廊度户,避开守夜的人,逶迤到了正堂。由吾在前边招招手,吾丘见到这曲曲折折的廊子,并了亭阁数十,整整齐齐地错落有致,想到不愧为一城之主,也算得是人上富贵了。见由吾招唤,紧两步跟进正堂。却不是什么正堂,在外间见得算这里最为高贵气派,以为便是正堂。一见之下,才明白只是间香房。正中靠墙一个香案,龙炉里还燃着三只素香,香案上方挂了一幅素绢的凤凰图,那凤凰活脱脱直差从画里飞出来,举翅而未动而已,跟那把剑上刻的却是一模一样。香案两边各置了一张抽屉,那自然是放香火之类物什的了,余了整个屋子便什么也找不到。屋子本来就宽大,没有了物件,空空荡荡的。吾丘正不知为何要进来这样间屋子,一时不知举止,见由吾拉开抽屉翻检起来。翻了两回,什么也没发现,失望地摇头。轻叹两口气,望过墙上的绢画,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眼里射出一道精光,脸上露出诡笑。跳到香案上,解下那幅画,果见墙壁上有一个空洞,黑乎乎的。由吾伸手往里面去探。
“小心,师哥!”吾丘看由吾伸手往暗格里去,也不明底细,担心遇到机关暗器之类,急忙提醒。
“没事的。”往暗格里探了探手,不禁感到奇怪,什么也没有。往暗格顶上再摸去有一块方形的突出,却怎么也不能动挪半点。周围察视一遍,只有刚才解画的地方有半截钉子露在外,半载陷在墙里。画便是绾在这钉子上的。用手往下按,想是机关就在这里,不料怎么也不能按进去半分。左拨右弄,就是不见动静。
吾丘见他发急,一边提醒道:“试试往外拉。”由吾一怔,醒悟过来,用手轻轻一拉,便觉得动了,拉出来两分长,就再拉不出来了。改手再往暗格里探,那突出已现出来三四分长的一截,手指用力夹住,能取出来。是一个盒子。吾丘问:“是什么盒子?”由吾笑道:“就是这个盒子了,我找的就是这一个盒子。”启盒而视,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珠子,熠熠流光,羊脂玉一般,玲珑可爱。
“这是什么啊?”吾丘好奇地问道。
“凤眼!”由吾只看住珠子,眼珠子也不眨一下。
“凤眼?”
由吾也不回答,过去取了刚才那张绢画,展开交给吾丘拿在手里。自己握着珠子,放到画下,对准画上稍左边凤凰的眼睛。吾丘还不明白为何,那只凤凰悚然动了一下,眼睛乍亮,缓缓飞起来,从画里倏忽脱身飞出来。盘桓良久,只在画面上移动,引颈长鸣,却不见真个从画里飞出来。羽翎泛着崇光。由吾合上盒子,倏地一下,那凤凰便恢复到了先前的形状,有在素绢上了,静气凝形。
吾丘惊得呆了,幻象亦不会如此真实,出神望着由吾。眼中神情由奇异又变成错愕,身子僵立不能动。由吾道是乍见这景象,惊愕在所难免,自己那日见了这,张开了口合不上,还一样的愣了半日。推他一把,不见动静,眼神怪异。循着眼光望过去,立时也被吓了一跳。他来时小心翼翼,前面几处守夜的人,都被自己打晕了的。进来取东西,亦不过三两分钟的事,自己一路小心,或许还是大意,竟没发觉门口早立了一个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悄无声息,如鬼夜出如神隐没。但他也不慌,毕竟惯走江湖,应变还是奇速。仔细看是一个女子,也穿着夜行青衣。那倒不用很担心了,即使不属同类,也不至于是大敌。卷好画,交与吾丘,抱拳施礼:“姑娘既非敌人,便请借过。”他知道她人挡在门口,就是有意,何来借过之说。不过他向来喜欢把话说在前头。擎剑在手。
那女子却不言语,背对了门,向前走了三步,猛然一个回身,虚剑刺将过来。由吾早做好准备,见她剑到,忙闪身避开,斜剑轻刺,剑至中锋,改刺为挑。这一剑竟是要挑那女子手腕了。由吾无心在此缠斗,那女子剑势甚猛,虽看得明白那只是一记虚招,然虚中藏实,实中是虚,已无法分清虚实,是以还剑也就狠了些。只虚晃一招,便直下力挑她手腕,迫使她自救,一招之内取胜,脱离此地,免得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背后猛听到吾丘:“师哥不要!”
剑势已出,势已不及,发劲又恨,勉强回力,无效不用说,反而自伤。那女子脸上毫无半分惊慌之色,眼见剑尖已挑上手腕,毫发之际,只见她将手腕一抖,手中剑平空里脱手飞出去。这下更让由吾惊骇了,使剑之人,手中剑岂可脱手?但来不及细想。那剑横飞出去,锋刃径直撞上由吾剑锋,顺即将由吾的剑荡开。这一切只在瞬息间便完成,吾丘在一旁看得冷汗渗出来,见势凶险,这一招又被平安化解,心下大慰。
见她侧身反转,轻舒玉臂,一招釜底抽薪之式,脱剑未及触地,已擎剑在手。转身后跃,已在数丈开外。
回到客栈,算算来去时间不到半柱香。夜来无甚大事,早早收拾停当,准备入寝。街上传来三更天的梆声,翻来覆去无法入定。突然想起刚才的女子,又记起那天晚上客栈碰到的婉卿。天下女子都这般怪异,不分缘由,也不言语,挥剑便刺,转身便走。吾丘却叫自己不要。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心头挂着个老大的葫芦,装满了疑问,不用倾斜就从瓶口里,像地下泉水一样冒出来了。推开窗子,冷冷融融的月色,明净如同空无。那剑法却也似这月光,炉火纯青时候,臻于化境了。街底有守更的人,听见一两声脚步散碎,两只猫厮赶着,呜呜的声音,凄厉得人心里碜得慌。
步出房来,轻手敲了敲吾丘的房门:“睡了吗?”
门“咿呀”开了,房间里没有点灯,青暗一片。吾丘还没有睡下,也是睡不着。坐定,找了几句话支颐,就直奔主题:“今天那女子,你认识?”吾丘正想着那女子如何会出现在城主府内,不过,既然他们能去,她自是也就能去,又没有权力限制。听到由吾问,点了点头。
“认识,就是那日救我的那位姑娘。只是,不知道她为什么也会出现这儿。”他其实也不敢肯定就是,不过见问,就认作是吧,却真的很像。
由吾听他说认识,心中疑问也就去了,豁然开朗,他为什么要叫喊住手。又见说是那日的女子,自然就不足怪了。
那女子确不是别人,正是婉卿。那日早间从客栈先他们离开,实不想与他们太多纠缠。走出一程,不知要到哪里去。他本来就没有抱定目的,出来走,走到哪里是哪里。想再回茶肆,一个地方呆着,也没人打扰。虽然这挺好,到底总是有些说不出的不足。她想念了师父,干脆就回去了。师父却外出了不在,只留了封信。婉卿没想到师父会知道自己要回来,启信看讫。又多盘留了一天,仍不见师父回来。取了信,收拾了包袱,包袱也是不用多收拾的,在外面走久了,东西都是现成的。按着信里,取道往南城而来。听说南城主欧阳正是一位年高德劭的人物;不过又另外听说,年重德劭并值不了什么,他乃是有件秘密的宝物,而是这宝物的主人,让他当上城主,他也便是听命于这人的。这些都是很寻常的事了。江湖上人多嘴杂,传言常常是满天满地。能信的,却是少之又少。这个世界里,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有些人发布流言,是为了确定自己的身份;有些人肆意毁谤,是为了出名;有些人是为了出名,就会暗中炒作流言。都是无耻匪类的行径,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什么。
潜进城来,在城主府内“借宿”了几天。这夜更深人静,想起日里的传言。绕过花园,走到一间厰屋,正听到由吾二人的谈话,便隐身在一棵树后听他们一直说。听他们的话,传言竟是真的,那珠子,想必就是所谓的秘密了。此行师父有吩咐,不能大意。看眼下周围的环境,却是无论如何也将所谓的秘密联系不起来。那老头子在家过寿,而这么多人想要得到的,看来如此重要的东西,放在间空屋里,四周甚至连个看守的人也没有。于情于理,岂不怪哉!不过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师父从没提起过有关珠子的事,既然那件东西那么多人都想要,拿过来瞧瞧也不妨。反正师父也没说,出来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闪身站在门口,挡住出去的路。由吾两人还看着绢画出神,半晌,吾丘抬起头来,发现门口站的婉卿,呆得半天没神。不过婉卿穿一身青衣,量他也一时半刻猜不出来是谁。却又不敢说话,言多必失,恐被认出来,始终总不大好,毕竟与他们无仇无怨,,他们也不碍着自己的事。故不出声音,想夺下那幅绢画和珠子就走。她见东西交到了吾丘手里,虚剑晃出,攻向由吾,实是想中途改向,刺向吾丘,逼他一个手足失措,取了东西过来,走为上计。由吾见她剑递过来,也不问虚实,直直地以九成力道还攻过去。两边都有速离此地的心理,不愿作太久的纠缠,而由吾离去之心更甚,在此停歇时间已久,没的便会引了其他人过来。所以一出手便是甚重。婉卿见他出剑力沉,没奈何只好回剑自护。猛然听到吾丘在身后一声长叫,心料是被他认出来了,又听他“不要”,心下感激。不愿和人缠斗下去,再说那东西也不是自己存心要要的,只作一时兴起罢了。一剑回身之后,第二剑不再递出,转身朝外走了。
由吾当下没认出来,见其一剑之后,却退走了,心下不觉措愕,也不追出去。回到客栈,听吾丘说来,想起前日怪异,才算是心下稍明白过来。
看看三更将尽,夜剩下也不多了,明天还要参加城主寿筵,自回到屋里休息。
吾丘却怎么也睡不着,刚才那地方,除了不知缘故的婉卿出现在了那儿,到处都暗伏着些邪劲儿。诺大一个园子里,看似该是极重要的一间屋子,里里外外的没有一个人看护,守夜的人竟也没有。常理这些都是该有的。他分明又听到几个声音,由吾和婉卿相斗之间,各有注意,不能分心,自然不会听到,可他却听得清清楚楚。躲在不远处的隐秘的角落里,那声音细长而悠远。像深锁在仓底的陈年旧酒,若有若无的飘进来,半途被风撩开,打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