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唱着生活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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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保印

还没等到我弄清我这篇小说的主人公究竟叫保印还是保运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人世了。那时候,我才刚刚十岁。在我的家乡吴洼村,“运”和“印”两个字音是很难区分的。按我的想法,他父母给他起的名应该是“保运”,但我父亲说他曾亲眼在一副对子(对联)的底部看到“保印”两个字,虽然很小。就是这样一个连名字都说不准的人却是我们吴娃村的“人物”。十多年过去了,村里人在逢年过节时还会常常做念他。

保印是我们吴洼村唯一穿一乍长白布裤腰大裆裤,着对襟大褂而写毛笔字的人。他的特长就是写对子。平常的日子,村里人都有自己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对下雨下雪天做不成农活来窜门的保印都有些看不起,不愿意招呼他。可到了腊月二十三以后,找保印的人就多了,给保印发烟的人也多了。

我们那儿把腊月二十三叫“小年”。这一天,家家户户扫“漆灰”,天棚、炕席、锅灶、柜底、窑窝……旮旮旯旯都打扫得干干净净,用从芋园挖来的干白土合成白浆刷墙。然后就敬灶火爷——上天言好事,下凡呈吉祥。

从二十四开始,人们就张罗着写对子了。天气好了,有太阳在天上暖暖的照着,保印就在我家的院子里,我爷爷留下的方桌上展开笔墨纸砚。笔是紫竹管的,墨是打吊针用的大瓶,纸是普通的大红纸,只有那个砚是青色的石头,方方正正的,不同于小学老师写毛笔字用塑料墨盒。保印一般是先给自己写,也就是一副大的,一副中的,两个小的。大的是“春安夏泰长安泰,秋吉冬祥大吉祥”,对脑是“花满三春”,这是大门上贴的;中的是“吃瞎吃好吃饱就好,穿新穿旧穿了得了”,对脑是“平安是福”,这是他连锅炕房子门上的;另外两个一个贴在米面缸上,是“五谷丰登”,一个贴在炕头窑窝旁,是“小心灯火”。保印的对子年年不变年年变。不变的永远是他自己编的,变的是因他的心情而写出的内容。

接下来他就给村里人写了。他的面前是一本摊开的老皇历书,整个吴洼村里就只有这一本皇历书。他念书上的对子给主人听。主人说,就用这一副,他提笔就写。现在想来,保印的毛笔字并不见得好,最多也就是会写毛笔字而已。但那时候,保印握笔提神,一气呵成的姿势常常让我羡慕不已。报印写对子,不管来的是女人、小孩还是大男人,他都一视同仁,按先来后到的顺序写。不急不躁,工笔书写。他有一个特点,就是把毛笔尖在嘴唇上理顺。写了一天的对子,到了晚上,就满嘴墨香了。来求他写对子的人笑,他也笑。

因为他有皇历书,村里人种瓜点豆了就问他“保印,啥时候清明哩?”他必能准确地说出那一天清明,并随口说出“清明天后,种瓜点豆”的农谚来。遇到他心情好了,他会紧接着说一段“月占”来:惊蛰闻雷米似泥,春分有雨病人稀,月中但得逢三卯,处处棉花豆麦佳。

最能体现保印是个人物的是村里老(死)了人。好好的人忽然就没了,这事让主人家手忙脚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赶紧找保印。保印来了,腋下夹了他用牛皮纸包了封皮的老皇历,左手拿墨,右手捏笔,脸上是踌躇满志的模样。主人家就散烟敬酒,一口一个叔地叫。保印叼了主人给点着的烟美美地吸一口,然后“滋”的喝一口酒,咂咂嘴,这才慢条斯理地翻开他的散发墨香的老皇历,一边看着,一边用右手大拇指长长的指甲在中指上掐算。掐来掐去,等主人点上第三支烟了,才提笔在一张白纸上写啥时起事,啥时入殓,啥时入土,啥事百日……

一瓶酒见底,保印的笔下娩帐“德高望重”出来了,对子“慈父驾鹤西去兮,孝儿泪洒人间也”,对脑“呜呼哀哉”出来了。

我们吴洼村不是没有写字的先生,小学教书的老师就有两个,不知是他们自己清高呢,还是村人看不上他们,反正村里出了红白喜事,需要写字的活儿就都去请保印,就连教书先生家出了事也要请保印去张罗的。

恐怕连保印自己也没有想到,保印给村里人热闹了一辈子,他自己的身后事却是这样的冷清。没有对子,没有娩帐,没有花圈,更没有吹鼓手。原因是保印没有成家,能把他草草掩埋的是他的弟弟,而弟弟又是我们吴娃村有名的怕老婆。

就在保印的棺木起灵那天,我们吴洼村的男女老少都来了,大红的浏阳鞭炮响了一路,棺木前两个人打着一个三尺宽,九尺长的白色娩帐,上面是我们村唯一在省城大学当教授的吴纸鸢老先生写的四个大字——德泽乡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