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南阳豪杰的计谋果然得逞。迁都之后,皇帝刘玄摆脱了绿林军首领的控制,却又陷入了南阳豪杰的包围。李松和赵萌二人作为南阳豪杰的代表人物,凭借迁都之功,李松荣升丞相,赵萌荣升右大司马,代替朱鲔掌控了中枢大权。
权力斗争的残酷就在于,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否则永无宁息。将朱鲔等绿林军首领排挤出权力中枢仅仅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自然要进一步削弱绿林军首领的势力,最终达到铲除而后快之目的。然而,此事必须计划周密。绿林军首领均手握重兵,来硬的肯定不行,只能以软刀子杀之于无形。
至于是怎样的软刀子,从李松和赵萌二人建议皇帝刘玄封王一事中便可看出端倪。
当年汉高祖刘邦和群臣杀白马为盟:“非刘氏而王,天下共击之”。李松和赵萌二人不可能不知道这段历史,既然知道,为何却又要甘冒天下之大不韪,违背汉高祖的遗训,怂恿皇帝刘玄封异姓功臣为王呢?
莫非二人想要假公济私,趁机也混一个王当当?然而看看封王名单,二人又明明不在榜上。
又或者,二人想借着封王的机会,大封特封南阳豪杰,从而在爵位上压倒绿林军首领?可数一数封王名单,南阳豪杰封王者只有三人,而且都来自宛城李家,绿林军首领封王者却有十人,反而是绿林军首领占尽便宜。由此可见,这个解释也不靠谱。
唯一合理的解释只能是:李松和赵萌二人不仅要让绿林军首领远离京师长安,更打算把他们化整为零,分别遣散回各自的封地。此前,绿林军首领都已封侯,如果按侯爵级别将其遣散,也不是不可以,但终究害怕会有反弹。既然如此,索性一步到位,直接封王,然后再来遣散,管保十拿九稳。你想啊,你都封王了,人臣的最高级别,到顶了,再继续折腾下去毫无意义,因为你已经不可能得到更多,接下来,做人已经完全没有梦想,只能光荣退休,回到封国称孤道寡,以鱼肉百姓、调戏民女了此残生。
刘秀于是问韩鸿道:“诸王是否皆已就国?”
韩鸿不解刘秀用意,照实答道:“朱鲔为左大司马,宛王刘赐为前大司马,与舞阴王李轶一同镇抚关东。西平王李通镇守荆州,邓王王常任南阳太守。其余诸王,大多已经就国。”
刘秀微微一笑。看来,绿林军首领果然中计,纷纷带着新封的王爵,美滋滋地回各自封国去了。论起玩弄权术来,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绿林军首领和南阳豪杰明显不在一个档次上。
同样的封王名单,刘秀看见的是派系间的倾轧争斗,而刘秀部下诸将看见的却是不公正——十九个王中间,居然会没有刘秀?
诸将的命运已和刘秀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的侯爵官职,都是由刘秀代封,未经朝廷正式认可,如今刘秀连王都没能封上,是否意味着他在朝中已经失宠?万一日后朝廷不认账,拒绝承认刘秀封给他们的侯爵官职,那他们岂不是白忙活一场!一念及此,诸将皆愤愤不平,半为刘秀,半为自己。王霸更是拔剑而起,呵斥韩鸿道:“朝廷封王,为何没有大司马刘公?论宗室之亲,论战功显赫,刘公皆当获封!”
韩鸿大为惶恐,连连摆手,辩解道:“此事与我,实不相干。”
刘秀止住王霸,道:“王将军不得无礼。朝廷之事,岂汝等所敢妄议!”敬酒为韩鸿压惊,又问长安局势。
初,汉军尚未兵临长安,长安附近豪杰见王莽气数已尽,也想投机分一杯羹,于是纷纷打着汉朝的旗号,群起而攻王莽,一群乌合之众,还真就把王莽给活活弄死了。这帮豪杰自恃有功,人人都盼着封侯。
不久,申屠建率领汉军抵达,接管长安。申屠建当初在长安求学,颇受过长安豪杰们的欺负。按理说,申屠建在南阳也是人所共知的豪杰,然而在长安豪杰们的眼中,却也只是低一等的外乡人、外省人而已,就欺负你又能怎么的!申屠建一朝大权在握,自然要一出当年怨气。首先便拿长安教父原涉开刀,捉来砍了,悬其头颅于长安市中。又下令缉拿其余长安豪杰,罪名则为卖主求荣、不义不忠。你们这些所谓的长安豪杰,王莽篡位时,你们有谁够胆吭过一声?既然你们当时都不反抗,那就是默认王莽是你们的皇帝,是你们的主子了。如今一看王莽倒台在即,你们这才想起卖主可以求荣,无耻地反戈一击,企图以此来向汉军献媚。然而,晚了!
公允地讲,申屠建之所以要对长安豪杰狠下毒手,不仅为报一己之私仇,更是要肃清长安,为朝廷迁都预作准备。长安豪杰们见封侯无望,甚至连保命也成了问题,纷纷逃出长安,拥兵属县屯聚,三辅再次动荡不安。申屠建大怒,发兵讨伐,久攻不下,乱相愈炽。
朝廷迁都长安之后,在李松等人的建议下,刘玄宣布大赦,长安豪杰这才重又归降,长安终于得以初步安定。
以上种种曲折起伏,到了韩鸿口中,只字未提,只是含糊答复刘秀道:“有劳刘公见问,长安局势很好,不是小好,而是大好,一片大好。”
刘秀见韩鸿一副朝廷发言人模样,知道他明显没说实话,却也不再追问,只是不住劝酒,眼看韩鸿醉意已有八分,这才笑道:“韩兄出使,可谓是千里迢迢,一路辛苦。回长安之后,论功行赏,想必封侯不在话下。”
刘秀貌似不经意的一句客套话,瞬间却激起韩鸿的一脸怒容。韩鸿也不答话,只顾自斟自饮,气呼呼地连灌数樽。刘秀佯惊道:“韩兄如此急饮,可是我说错了话?”
韩鸿放下酒杯,望着刘秀,长叹道:“我这又是骗谁呢?长安局势,不是大好,而是大坏啊。”
刘秀的样子越发吃惊,问道:“此话从何说起?”
韩鸿道:“‘灶下养,中郎将;烂羊胃,骑都尉;烂羊头,关内侯’,这首长安民谣,你可听过?”
刘秀摇头:“未曾听过。这民谣是何意思?”
韩鸿叹道:“朝中大臣专命,任人唯亲,滥授官爵,就连家中的厨子,也都跟着飞黄腾达——灶下添柴的,封你个中郎将当当;能把羊胃煮烂,好本事,封你个骑都尉当当;能把羊头煮烂,人才难得啊,直接封你为关内侯了。”
刘秀愤慨道:“这么说来,韩兄至今尚未封侯,居然不及一个厨子了?”
韩鸿苦笑,低头喝着闷酒。
刘秀见状,宽慰韩鸿道:“韩兄尚请安心,如今天子圣明,不会一味由着大臣胡来。”
韩鸿冷笑道:“某人也能称为圣明?哼!如今汉室虽为复兴,但某人也算是开国之君了。一般而言,开国之君多少总该有些才能吧?然而,某人没有,一点也没有。某人刚到长安时,居长乐宫,升前殿,大会群臣,郎吏以次列庭中,某人初见大场面,俯首刮席,不敢下视。好不容易碰到熟悉的将领前来拜见,某人开口就问:‘今天又抢了多少东西?’你看,这分明还是一副上不得台面的强盗嘴脸,哪里有半点大汉天子的威势?”
刘秀正色道:“皇帝的坏话,可不能随便说。韩兄喝多了,再喝不得了。”一边说,一边拼命给韩鸿倒酒。
韩鸿越醉越深,心中纳闷,俺手中这一樽酒怎么总也喝不完呢?纳闷片刻,不得其解,索性不再去想,继续发着牢骚,道:“某人纳右大司马赵萌之女为夫人,政事都交由赵萌裁决,自己则在后宫日夜饮宴取乐。群臣欲言事,辄醉不能见,迫不得已,竟然让侍中冒充自己,坐帷帐之内与群臣语。赵萌父凭女贵,专权跋扈,生杀自恣。郎吏有说赵萌放纵者,某人大怒,拔剑斩之,从此再也没人敢说赵萌的坏话了。又有一位侍中不小心得罪了赵萌,赵萌命人斩之,某人亲自开口为侍中求情饶命,赵萌不听,坚持杀了那位侍中。”
韩鸿满饮一樽,再道:“长安城中,君已不君,臣已不臣。诸将在外者,则专行诛赏,各置牧守,州郡交错,不知所从。人皆言天下业已大定,我独言天下兵革方兴。”说完,盯着刘秀,道,“大司马以为然否?”
这一问,可真可假,可小可大,一时还真不好回答。幸好,刘秀根本不用回答,只见韩鸿已是伏地一通狂吐,吐完,舔舔嘴唇,就地瘫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