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长安聚,于刘秀也是伤心之地。将近五年前,他和长兄刘縯起兵,在此遭遇惨败,二哥刘仲全家、二姐刘元及其三个女儿,以及刘氏宗族百余人皆葬身此地,不得回归。五年过去了,故地重游,亲人早已长眠,而他却无法给他们以告慰,鲜血仍在流淌,战争仍在继续。
刘秀于是觉得伤悲,觉得无力,他只是一介凡人,怎能敌得过无情的天地?从西汉到新朝,两百多年的所谓太平岁月,私怨积为公愤,小病养成大疾,从而让人间蓄攒了太多太多的杀伐之气,倘不发泄殆尽,怎肯轻易将息!
虽在军中,刘秀仍是忙碌无比,批阅郡县的公文,审查战区的奏章,根本就没有留意到阴丽华的失踪。阴丽华回来时,刘秀也未多想,只是从案牍间抬头,抱歉地说道:“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阴丽华站在刘秀面前,一动不动,等到确信刘秀的注意力已经完全在她身上,这才说道:“我刚刚去了邓奉那里。”
刘秀大惊道:“你怎能如此任性?”再也顾不上手头之事,站起来一圈又一圈地踱步,又道,“邓奉已是敌人,你去见他,难道就不怕危险?万一邓奉杀了你怎么办?就算不杀你,留下你做人质,那又如何是好?”
阴丽华冷笑一声,道:“你当初去河北,整整两年,可曾管过我的死活?邓奉要杀我,他有无数的机会,何必等到今日?”
刘秀本来以为自己占理,没想到反过来却被阴丽华一通责备,心中大感憋屈,两军交战之际,自己的老婆却私入敌营,与敌人眉来眼去,阴丽华背着他干出这样的事来,怎么说来说去,倒反而全成了他的不对?刘秀越想越不爽,又知道和女人根本没道理好讲,于是只好拿我撒气,揪住我就是一顿猛吼:“可恶曹三,你丫写着写着,怎么就把老子写成了负面人物?”我则照例虎躯一震,夹起尾巴走人。
刘秀讨了个没趣,只得再和阴丽华说话,陪着小心问道:“你去邓奉那里,都干了些什么呀?”阴丽华依然冷淡,一句话就把刘秀给呛了回去:“你把邓奉看作敌人,我却始终认他是我的表弟。这是我们姐弟间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
刘秀不敢再问,他虽然贵为天子,但阴丽华如此对他,他也只能忍气吞声,打又不敢打,杀又不能杀,关键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内心有愧,不仅对阴丽华,更包括邓奉在内。
对于刘秀,这是漫长而纠结的一夜。对于邓奉,这一夜何尝不是如此?旭日东升,天色大明,众少年皆已整装待命,等着即将到来的厮杀,他们期待着再次洞穿刘秀的大军,再次让刀声响遏行云。
众少年跃跃欲战,邓奉却久不下令,他只是坐在那里,望着渐渐变得刺眼的阳光,神色颇为消沉,似乎没睡够,又似乎是酒未醒。又过了一会,邓奉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下令道:“带朱祐来见我。”
朱祐自从被邓奉俘虏之后,一直被囚禁在小长安聚,好吃好喝,体重不减反增,早睡早起,面色倍加红润。少年提来朱祐,邓奉命少年们离去,只留他和朱祐二人。邓奉看了看朱祐,叹道:“我要突围了。”
朱祐面色平静,垂下眼去,道:“我明白,我也该挂了。”
邓奉摇摇头,道:“不,我不杀你,我要带你一起突围。”
朱祐一惊,道:“你就不担心我趁机脱逃?”
邓奉仰面向天,目光悠远,缓缓说道:“我相信你一定会跟我一起突围,因为我会回报给你一笔上好的交易。”
邓奉铁骑势如奔雷,直杀汉军大营,汉军连败之余,心知阻挡也是白费力气,在一阵象征性的抵抗之后,目送乃至欢送邓奉等人扬长而去。
听说邓奉果然再度逃脱,刘秀只能苦笑,接着又有部下来报,称朱祐业已变节,居然跟着邓奉一道突围,而且厮杀得格外卖力。
辱骂叛徒历来是表达忠心的首选方式之一,既安全又省力,使得无数人乐此不疲。一听朱祐叛变,诸将立即唾沫横飞,义愤填膺地予以声讨,攀比着谁的嗓门更高。刘秀心中一阵厌恶,喝止诸将,厉声道:“朱祐必不叛我,此事定有蹊跷。”
诸将怏怏,问:“那追还是不追?”刘秀思虑片刻,下令道:“追击暂缓,勒兵静观。”
邓奉突围而去,狂奔数十里,已入安全地带,邓奉却忽然停下马来,少年们也都跟着停下。邓奉回身,依次打量着身边的少年,叫着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和他们每个人行礼。
众少年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邓奉行礼已毕,对众少年说道:“能和诸君并肩而战,乃我终生之荣幸。我们已经证明,没有人可以击败我们。然而,是时候分别了,我累了,我厌倦了,我将向刘秀投降,这是我个人的决定,与诸君无关。我已将你们带出重围,接下来的路,就要靠你们自己去走了。”
赵熹为邓奉副将,最得邓奉亲信,见邓奉要撂挑子不干,怒道:“将军此言,可谓令人寒心!我等已出重围,天高海阔,何处不可容身?奈何未败而降,屈膝于人,甘为阶下之囚,你羞也不羞?”
诚如赵熹所言,以邓奉的武功,随便前去投奔公孙述、刘永、隗嚣等人,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除了舍不得以老大的位子相让,任何其他的条件,只要邓奉开口,无不将立刻满足。来日方长,前路也多,邓奉为何却要急于认输?
然而,邓奉决心已定,答赵熹道:“我意已决,幸勿再言。”
赵熹见无可再劝,掩面叹道:“刘秀岂能容将军!将军不是投降,而是送死!”
邓奉苦笑道:“死倒轻易些。活着,有时候比死更难。”
邓奉与少年作别,众少年皆泣不成声,不敢仰视。邓奉命朱祐捆好自己,回身对众少年笑道:“都散了吧,好好活着。我向来不齿田横,诸位也不要效法田横的五百壮士,无谓为我殉死。诸位死,徒伤父母之心,且也于我无益。诸位或降或走,全由自己,总之,都给我活着。”
黄昏时分,邓奉在朱祐的陪同之下,打马而入汉军大营,夕阳在背后,勾勒出两人悲壮的身影。汉军自觉闪开一条道来,目光全放在邓奉身上。
邓奉突围之时,刀光剑影之间,汉军并不能将他的面貌看得特别清楚,如今邓奉缓辔徐行,距离又如此之近,汉军这才有机会从容一睹邓奉的庐山真面目。和其骇人听闻的武力相比,邓奉的面容无疑显得太过年轻,长而卷曲的睫毛,更给这张脸平添了一种孩子的神情。邓奉一路前行,惊叹声也随之在汉军中传递接力,眼前分明只是一个风流少年,怎么也不像是那个传说中的华丽战神。
无论什么时候,总少不了这类无耻之人,平时比谁都孙子,胆子比谁都小,逃得比谁都快,然而一旦英雄落难,这类人立即会第一时间跳出来,踩着英雄的躯体,恶狠狠地捅上几刀,然后如苍蝇般嗡嗡地叫着,以为得意,以为自己比英雄更加牛气,以为从此立下了不朽的丰功伟绩,如若不然,英雄又怎会死在他的手里?
汉军之中,自然也少不了这种人。某校尉见邓奉在马上捆得结结实实,已经没有任何能力反抗,顿时胆气大壮,现成便宜岂能不捡!于是企图趁机戳邓奉一刀,至少重伤,戳死最好,从而能邀个功,讨个赏什么的。校尉主意拿定,悄然拔刀,走出人群,向邓奉直逼而去。
校尉眼看就要接近邓奉,刚想举刀,忽然发现自己脑袋已经掉了。脑袋像骰子一样,在地上骨碌碌地转了几圈之后,正面朝上,躺于尘埃,郁闷上望,只见朱祐正鄙夷地盯着他,收刀入鞘,冷笑道:“想杀邓奉,就你也配?”
汉军见校尉瞬间身首异处,皆悚然,再也无人胆敢妄动。
邓奉未投降之时,刘秀头疼,头疼该如何抓住邓奉。如今邓奉送上门来,刘秀还是头疼,头疼到底该怎样处置邓奉。
要知道,邓奉并非孤身一人,在他背后,矗立着邓氏家族、邓氏家族的关系网,以及邓奉所代表的南阳豪杰势力。南阳众多百姓也都站在邓奉这边,视邓奉为自己的救命恩人。而且,邓奉又是昆阳大战的英雄,在整个帝国都拥有巨大名望。因此,不管对邓奉是杀是用,都必须格外慎重。
刘秀特地召开御前会议,广泛征求诸将的意见。然而,出乎刘秀意料的是,诸将的意见几乎是一边倒——杀!
这其中,岑彭与耿弇态度最为坚决,力谏刘秀道:“邓奉背恩反逆,暴师经年,致贾复伤痍,朱祐见获。陛下既至,不知悔善,而亲在行陈,兵败乃降。若不诛奉,无以惩恶!”
诸将必欲杀邓奉而后快,刘秀虽然意外,却也理解。诸将皆是邓奉的手下败将,只要邓奉活着,永远都将是他们的奇耻大辱。
众人皆欲杀,我意独怜才。刘秀见朱祐沉默不语,于是指名要他发表意见,毕竟邓奉对朱祐有不杀之恩,想来朱祐总应该替邓奉说一两句好话。
朱祐没说好话,而是说了实话,反问刘秀道:“陛下如果不杀邓奉,那打算把他往哪儿摆呢?”
是啊,邓奉差不多已经把刘秀手下的名将得罪了个精光,就算刘秀想用邓奉,诸将也很难再和邓奉共事。况且,邓奉和诸将不同,邓奉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臣子,天地君亲师这一套儒家天条,在他眼中根本就是狗屎。
在内心深处,刘秀不得不承认,他驾驭不了邓奉,邓奉也根本不是可以被驾驭的人。
邓奉虽是香饽饽,然而烫手。尽管烫手,毕竟又是香饽饽。两难。
真杀吧,邓奉毕竟已经主动投降,军界历来有杀降不祥的说法,刘秀又是一个迷信的人,对此不能不顾忌。而且,邓奉在昆阳为汉军立下不世之功,又保全过刘秀家人的性命,而邓奉之所以起兵对抗,归根结底,也是吴汉有错在先。如果真杀了邓奉,从道义上来讲,必将成为刘秀人生中的一大污点。
御前会议开了半天,并无结果。刘秀回帐歇息,阴丽华显然已有耳闻,迎刘秀而拜,礼节甚殷,嘴上却丝毫不肯饶人,冷冷说道:“陛下好不叫人寒心!”
昨夜被阴丽华一闹,刘秀至今心有余悸,转身想逃,却又觉得荒唐可笑,他虽贵为天子,但眼下毕竟是在野外,除了这大帐,还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让他睡觉,他如果匆忙逃出帐外,弄不好就得在外面晃悠一整个晚上,让人看见的话,还以为他是被老婆赶出家门,叫他这张脸该往哪儿放?
刘秀颓然坐下,等待着阴丽华的爆发。阴丽华却很冷静,既不哭,也不闹,只是问刘秀道:“一问陛下,陛下当初孤身去河北,是谁在保护陛下的家人?”
刘秀老实答道:“是邓奉。”
阴丽华问:“二问陛下,邓奉起兵,错在吴汉,还是错在邓奉?”
刘秀答道:“错在吴汉。”
阴丽华再问:“三问陛下,邓奉如果不降,陛下有多大的把握抓住他?”
刘秀再次老实答道:“就算能够抓住邓奉,恐怕也须旷日持久。”
阴丽华道:“四问陛下,假如邓奉现在还在外边,如果让他投降,陛下愿意给出怎样的条件?”
刘秀汗都快下来了,答道:“未曾想过。不过,大概总会官爵依旧吧。”
阴丽华道:“五问陛下,官爵依旧也就算了,至少不会杀吧。那为什么邓奉真的如愿投降了,陛下却又要杀他呢?”
刘秀无言相对。
阴丽华再道:“六问陛下,冯愔在关中谋反,后来被护军黄防扭送来降,冯愔乃冯异之弟,陛下因而赦免不杀。邓奉未曾战败,主动来降,陛下却反而要杀,陛下何以厚此薄彼?难道冯异之弟,反而更亲过邓家子弟?”
刘秀心中不以为然,冯愔百无一用,饶他一命,就当是送冯异一个顺水人情,邓奉却是不杀不足以安枕,两人根本没有可比性!然而,这番帝王心事,在阴丽华面前终究难以启齿,刘秀只能将责任推诿于麾下诸将,叹道:“你也当体谅我的难处,我虽为天子,却也不能违背众议,部将皆欲杀邓奉,我也无可奈何。”
阴丽华道:“陛下内心深处,恐怕也是想杀的吧。”
刘秀被阴丽华戳穿心事,索性也不再掩饰,道:“无论如何,你就依我这一次。我答应你,我必补偿邓家,补偿南阳,绝对不让邓奉白死。”
阴丽华冷笑道:“陛下果然是生意人。邓奉人都死了,这些对他又有什么意义呢?”
刘秀心中大痛,阴丽华随口一句,却是话里有话,狠狠击中他的软肋,让他无法反驳。回顾刘秀的一生,的确是如生意人一般,不断地进行着交易,包括不为长兄刘縯复仇,包括和郭圣通的婚姻。关注利害,更多过关注感情,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很可以为世诟病。然而,被妻子毫不客气地当面指出,他还是觉得心痛莫名。
刘秀沉默良久,长叹一声,解下腰间玉佩,放在案上,也不看阴丽华,道:“见此玉佩,如我亲临,无论你做什么,无人敢于阻拦。”说完,背手走出帐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