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传舍外呼声大起,诸将心中无不叫苦,本以为跟着刘秀,能混一顿免费的霸王餐,万想不到这餐饭非但不能免费,反而竟如此之贵,贵得要拿性命来埋单。也罢,也罢,幸好狼吞虎咽过一通,即便要死,也还是一个体面的饱死鬼。诸将望着刘秀,只等他一句话,不辞舍身一杀。
刘秀乍听呼声,也是大惊失色,霍然起身,本能地想率众而逃,才行数步,却又停住,哂然自笑。一、逃也无用。你说一个堂堂的邯郸将军,随身得带多少兵?嗯,我想怎么也得千儿八百的吧。千儿八百?那是骑马的!再加上步卒,至少四五千人起。几十号人遭遇四五千人,逃与不逃,基本都是死路一条。二、邯郸将军早也不来,晚也不来,偏偏此时而来,不免太过巧合,其中定有蹊跷,而传舍长又在门外向里探头探脑,一脸叵测之貌。三、如果真有什么邯郸将军前来,为何听不见吵闹声、扰民声、马嘶声?四、综上,传舍长八成是在诈唬。
是否真是诈唬,一验牌便知。刘秀徐徐还坐,振衣正冠,召传舍长,道:“请邯郸将军进来。”
不出刘秀所料,传舍长确在诈唬。他早就怀疑刘秀等人非但不是邯郸使者,没准还是什么逃犯。真的邯郸使者,敢于鲜衣怒马,玉剑珠履;敢于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反观刘秀等人,衣衫不整不说,连剩饭剩菜也要争抢,哪有半点官老爷的做派?传舍长谎称邯郸将军驾到,正是意在试探刘秀,要吓他个落荒而逃,不打自招。
刘秀非但不逃,还公然找他要人,传舍长不免有些措手不及。他将自己的慌乱掩饰得很好,脸上堆着职业的腻笑,回复刘秀道:“将军刚刚入城,马上就到。”
传舍长垂手站在刘秀下首,低眉顺目,虽然和刘秀没有眼神的直接接触,却也是另外一种对视,仿佛在说:哥们儿,别装了,咱们都心知肚明,你不过是在打肿脸硬撑。装着多累呀,还是起身跑吧——你一跑,老子就追杀你!
这是一场不见硝烟的神经战。语言、体位、目光、气场,乃至于沉默,都是双方交战的兵器。
此情此景,让刘秀感觉自己是被一头猛犬盯上,而要对付猛犬的威胁,首要便在定力,万不可仓皇而逃,必须原地不动,只要你不动,猛犬之计策,最多也只是冲你狂吠而已,并不敢轻易发起袭击。刘秀于是对传舍长骂道:“既然如此,还不赶紧加酒添菜!等邯郸将军一来,好与我痛饮!”
传舍长低着头,腻笑道:“那是,那是。”说完,倒退着出了门。
刘秀无事人一般,示意诸将,吃好,喝好,喝好,吃好。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诸将的吃相顿时斯文了许多,岂止是斯文,根本就是食不下咽。反观刘秀,此前吃相斯文,此时却吃相生猛,恰和诸将相反。诸将见刘秀据案大嚼,吃嘛嘛香,受其感染,也随之心安不少。
刘秀饕餮之余,又命邓禹再三催促传舍长:“邯郸将军人呢?怎么还不来?”传舍长只能不断圆谎:“在路上,已经在路上。”刘秀肚皮已饱,拍案大骂道:“久等不来,究为何故!留语邯郸将军,前路当再相聚。”骂罢,率众扬长而去。
传舍长眼巴巴地望着刘秀一行远去,不敢阻拦。身旁小吏不甘心地问道:“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传舍长意味深长地一笑,道:“过了我这一关,并不算完。现在,就要看他们自己会不会犯错了。”
小吏问道:“他们会犯什么错?”
传舍长得意地答道:“他们若是前往幽州的邯郸使者,必然从北门出城;若是逃犯,必然从南门远遁。我已命人给城门看守带话,北门可一路放行,南门则格杀勿论。”小吏闻言,拜服不已。
刘秀等人赶路心切,也无暇深想,径直奔南门而去。等到了南门,见大白天的,南城门却紧闭,刘秀这才醒悟犯下大错,急忙拨马回头,意欲改走北门而出。忽听身后传来城门开启之声,转身望去,透过缓缓打开的城门,自城外射进一片光明。南门守吏从城楼探头而出,对刘秀叫道:“天下事未可知,焉可锁闭长者。诸君努力前行。”
大人物创造历史乃是一般规律,但也有许多时候,历史却又不可思议地掌控在小人物的手上。南门守吏者,并不曾在史册留下姓名,但他在这一瞬间的这一决定,却无疑左右了史册的书写,改变了历史的进程。
刘秀等人见城门闭而复开,不胜欣喜,连连向城楼拜谢,于是出城。
刘秀一行离开饶阳,晨夜兼行,一路南奔,有了饶阳的教训,这次说什么也不敢再入城了,肚子饿了,也打落牙齿和血吞,一忍再忍。一路之上,蒙霜犯雪,寒风如刀,面皆破裂。行至下曲阳,传闻王郎大军正从身后追来,诸将无不惊恐,勉强前行。再至滹沱河,前方探路的斥候回报道:“河水流澌,无船,不可渡过。”
听闻前路已断,诸将越发躁动不安。难不成,这滹沱河正如项羽之乌江,将目睹他们最后的埋葬?
一片阴郁绝望的气氛之中,刘秀的声音显得格外坚定而响亮,怒叱斥候道:“大胆妄语!”指着王霸道,“王将军前探。”
王霸得令,打马奔至滹沱河前,放眼望去,斥候何曾妄语!只见河水裹挟着浮冰,急速奔涌,河面上一片舢板也无,如何能得渡过?
王霸倒吸一口凉气,但等他向刘秀回报之时,胡话却张口便来:“滹沱河冰冻三尺,车马可渡。”
王霸心里很清楚,刘秀为什么会特意选中他再去打探,绝非因为他的眼神比斥候好,而是因为他懂得忽悠。他甚至都不用亲自去滹沱河一看,也知道刘秀希望他带回来怎样的答案——无论如何,必须渡过滹沱河,因此,就算是骗,也必须先把众人骗到滹沱河边。
刘秀闻报大悦,笑道:“斥候果然妄语。”官属见前路可行,也是欢声雷动。于是前行。等到了滹沱河前,匪夷所思的一幕发生了,短短不到半个时辰,河面居然真的结起了一层冰。刘秀见机不可失,马上下令抢渡。诸将踏冰过河,大部分已渡,只剩最后数骑,眼看已到岸边,河冰轰然崩解,连人带骑落入水中,众人赶紧救起。
过河之后,刘秀论功行赏,先赏斥候,赞道:“君据实而报,忠正可嘉。后勿惮言!”再赏王霸,道,“安吾众,得济免者,卿之力也。”
王霸谦谢道:“河水适时而冰,此明公至德,神灵之佑,虽武王白鱼之应,无以加此。”诸将这才恍然大悟,他们刚才竟然再一次从鬼门关逃脱。
接连的大难不死,已经很难再用狗屎运来解释,只能说,冥冥中真有天命眷顾,要助刘秀成就大事。在这样的心理暗示之下,诸将原本低落的士气,瞬即高涨无比,于是趁势前行,连行百里,抵达南宫。
时遇大风雨,路旁有荒屋,刘秀与众人入内避雨。冯异拾柴,邓禹生火,刘秀对灶烘烤湿衣。冯异又呈上麦饭,刘秀这回却不肯先吃,问道:“诸将有食否?”冯异笑道:“都有。”刘秀道:“不许欺我!”冯异道:“这回是真有。”刘秀巡查一番,果然人皆有食,于是问冯异道:“麦从何来?”
冯异红脸答道:“说来惭愧,在饶阳传舍之时,曾暗中盗麦数袋。”
刘秀大笑道:“此乃兵法所云‘因粮于敌’,并非盗也。”又大赞冯异道, “饶阳传舍之时,连我在内,都只担忧性命不保,唯卿能有远虑,非常人所能及。”
当夜便在路旁荒屋歇息。次日继续赶路,马不停蹄,早至下博城西。举目望去,华北平原辽阔而无边际,接下来,又该去往哪里?
此时的刘秀等人,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已处在崩溃的边缘,然而还是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谁也不知道该去往哪里。在白雪覆盖的道旁,一群人凄凄惶惶,怯怯怏怏。乌云遮蔽天空,透不出一丝光亮。
终于,一个人影来自远方,白衣白发,满面风霜。行至近前,乃是一翩然老父,但仍无法看清其面目,只觉其人仿佛若有光,绝非当世之人。老父径直来到刘秀跟前,说道:“努力!信都郡为朝廷坚守,离此八十里。”
没有问候,没有寒暄,老父直接就把这样一句话砸在刘秀等人脸上,像是早已知道他们是谁,也知道他们心中最迫切的渴望。刘秀大惊,行礼问道:“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老父却已拄杖远去,远远只留下一句:“但称九口氏可矣。”
刘秀追问道:“先生,无论如何,请再多说些什么。”
老父步履如飞,斩钉截铁抛下一句:“不行,家中曼玉在等。”
老父神如其来,神如其去,消失于苍茫大地。而他带给众人的消息,却多少给这个绝望的冬日增添了一阵难得的暖意。既然信都依然效忠于更始朝廷,没有投降王郎,在此走投无路之际,自然应当直奔信都而去。
然而,对于这一看似必然的选择,众人却表示了一致的怀疑:天上不仅掉馅饼,有时候更会掉陷阱!就凭老父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就匆忙决定前往信都,未免太过草率,万一老父的话是假的呢?万一到了信都,却发现信都早已投降王郎,那岂不成了自投罗网?
众意难违,刘秀于是问邓禹:“信都太守是谁?”邓禹答道:“任光。”刘秀闻言,仰天狂笑,对王霸道:“昆阳十三骑,任光也在其列,卿尚记忆否?”王霸也是大喜,道:“与任光同在明公麾下,共破王邑百万大军,此乃一生之荣耀,岂能忘却?”
任光曾是刘秀最早的嫡系,既然任光为信都太守,以刘秀对任光的了解,他的确很有可能如老父所言,拒不投降王郎。刘秀问诸将道:“舍却信都,依诸君之见,可有其他去处?”
诸将闻言默然,如果还有别的去处,又何至于逃得如此辛苦。刘秀见诸将不答,于是大笑道:“信都信都,信则可都。”掉转马头,遥指南面八十里外的信都城,下令道,“出发!”
再说信都太守任光,自王郎称帝以来,河北境内郡国纷纷归降,任光不为所动,与都尉李忠、信都令万修同心固守。王郎使者持王郎檄书前来招降,任光召集全城百姓,斩杀使者,以示绝无降意,发精兵四千人守城。
任光决心虽强,然而毕竟孤城独守,到底能够抵挡多久,心中是一点底儿也没有。忽听属吏来报,说刘秀已到城下,任光大喜,命人击鼓奏乐,晓谕全城百姓:昆阳刘将军到。百姓听闻,无不感奋,传说中的昆阳刘将军,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为合适的救星!
任光大开城门,百姓皆自发出迎,高呼万岁。在过了十多天逃亡生活之后,忽然在信都受到如此热情的欢迎,刘秀一行无不恍如隔世,惊喜万分。
刘秀等人入城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吃饭,凶猛地吃饭。这十多天来,他们可都给饿疯了,饿怕了。当肚子变成饭桶之后,众人脸上这才渐渐有了些血色,有的痴笑,有的饮茶,有的剔牙……
刘秀问任光道:“冀州还有何处未曾投降王郎?”任光答道:“尚有和戎太守邳彤,此外皆降王郎。”刘秀道:“既如此,可使人召邳彤。”任光道:“一听大司马到,我便已派人前往和戎,命邳彤前来拜谒。”
次日,邳彤果然应召而至,率领精骑二千余匹,前来投奔。转眼之间,刘秀手中已经握有二郡之兵,而也就在此时,又一条命运的歧路摆在了刘秀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