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尔夫没有到大厅的书架去翻书,他从小就是听着这些君王英雄的事迹长大的,泽纳斯·霍华德对他来说一点也不陌生。罗尔夫知道他是龙族的第一任君王,成功地将龙族分散的力量集中起来对抗魔族。传说他有一把由神犬的烈焰和独角兽的术共同铸造的宝剑,每挥动一次都会发生不同的奇,有时会掀起一阵狂风,有时则是地动山摇。难道说,兰迪在信里所说的霍华德家族代代相传的宝剑就是……罗尔夫顿时感觉心情沉重起来。为什么兰迪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他根本就没有能力将它保管好。
那天晚上他几乎没合眼,那个问题一直悬在他脑中。第二天一早,奥斯温便把他叫了起来。吃过简单的早饭,他们向旅店主人凯文道别,便启程前往格兰德山。天色还有些朦胧,整个格兰德镇就像还在睡梦中一般,路上静悄悄的,只有偶尔几辆拉货的马车和他们擦肩而过,商铺的大门也依旧紧关着。他们经过术士公会的分部,继续向北走,通过北门离开了格兰德镇。渐渐地,干净的石板路被泥泞小道所取代,道路两侧的房屋也变得稀疏。梯田逐级沿着山脉而建,其中夹杂着几片稀疏的树林。越往山上走,人烟就越稀少,到最后连田地也消失了,周围只剩下树林。
太阳渐渐升起,阳光透过头顶的层层绿叶照在罗尔夫身上,为他驱逐了身上的部分寒意,但并没能为让幽暗的树林带来一点生机。这里的植物虽然不像山脚的牧场那样枯黄萎靡,但也是一片死气沉沉的景象。低矮的灌木丛光秃秃的,没有一点嫩绿新芽冒出的迹象,即使是树木的叶子也是近似黑色的墨绿色,浓密的树冠宛如一张密不透风的毛毯盖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来。越往山上走,树木越浓密,这种压迫感也就发明显。罗尔夫感觉就像有无数双眼睛在暗处,随时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紧跟在奥斯温身后。
“有人在看着我们。”他低声说。
奥斯温笑笑,显得很轻松。“这附近没有一个人,我能感觉得到。”他说,“我知道这有些吓人,不过我能向你保证它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危险。毕竟是山里面,野鹿之类的动物还是会有的,但不会有什么危险的野兽。当年我还是学徒的时候也是在这里修炼,从没遇到过什么可怕的事。但今年的情况确实有点糟糕。”他皱起了眉头,“这个冬天也有点太长了。”
他们继续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地势慢慢地变得平坦起来,树林也不再那么浓密了。“我们到了。”奥斯温说。罗尔夫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从树干之间的空隙看到了一座小木屋。木屋外墙的油漆已经掉了不少,看起来有些简陋,但至少还算是结实。木屋大门前有一块特地开辟出来的空地,而在房子的后面,一条小溪从山坡上缓缓流下,推动着水车静静地转动,往山下流去。房子里面的结构也很简单。进门以后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就到了客厅,客厅里的摆设不多,一套不再崭新的沙发还有小茶几,在靠近窗户的地方还有一张小方桌。顺着客厅右侧的过道走,经过洗手间,拐个弯,左边就是罗尔夫的房间。过道的尽头则是索罗尔德的房间,它的窗户正好就在大门的右边。屋里的一切都显得整整有条,罗尔夫的房间有个朝向南方的窗户,窗户边上有张书桌,而床铺则位于另一个角落。
“地方是小了一点,不过应该还可以吧?”奥斯温站在房门外,“要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就记下来,我们下次到镇上去采购的时候一起买回来。”
“现在就已经很好了。”罗尔夫说。至少比峡谷城的杂物房要好多了。“这都是您建起来的吗?这座房子,还有那个水车?”
“我?当然不是,到底是谁建的我也不清楚。我还是学徒的时候它就已经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奥斯温还是学徒的时候,那不就是说这房子至少有三十多年了?罗尔夫很惊讶。“但它看起来还没有那么旧。”
“无论是谁,建造它的人都在上面弄了些小手脚,等你学会感知以后你就会知道了。”奥斯温说,“嗯,罗尔夫,现在我还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仔细听好了。”罗尔夫转向自己的大师。“平时就尽量待在房子附近,不要到处乱跑。虽然我刚才说过这山里没什么大危险,不过小心谨慎总是没错的,对不对?”
“可是您不是说过这附近没有野兽吗?”
“危险的不只是野兽。你就听我的话,好吗?”
罗尔夫点点头。多威克从前也总是为罗尔夫到处乱跑而头疼。那天剩下的时间都花在了打扫和收拾上。尽管屋子看起来一点也不需要打扫,但奥斯温还是坚持要这么做。他们把屋子里的地板都扫了一遍,全部家具也都用擦了一遍,把床单、床垫和窗帘也都拿到屋外去晒。这可不是罗尔夫想象中术士会做的事情,故事书里的术士从来不用担心打扫卫生的问题。他们一直忙到了傍晚才总算是忙完了,那时候罗尔夫已经无聊透顶。晚餐过后,奥斯温便催促罗尔夫赶快休息,说是明天就要开始训练了,罗尔夫这才勉强打起一些精神来。晚上噩梦如约而至,他看到了抱着自己头颅的兰迪,胸口插着匕首的多威克,穿着被血染红的新娘礼服的艾米莉亚。还有黑暗,无形的压力从西面八方袭来,仿佛要把他压碎。但他没有醒过来。噩梦再也不能让他惊醒了。
他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空还是一片朦胧。洗漱完,他来到客厅,发现奥斯温已经坐在沙发上看书了。“早上好,小家伙。”奥斯温的眼睛没有离开书本,“早餐在桌子上。”
罗尔夫也向大师道了早安,在桌子旁坐下,替自己倒了杯茶。早餐很简单,只有硬奶酪和面包,是昨天他们上山前从凯文的旅馆里拿的。罗尔夫一点食欲也没有,但还是勉强自己吃了一些。桌子上放着一沓已经翻动过的报纸,罗尔夫没想太多就把它拿了过来。
一条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弗洛伯特·霍华德,在半个月前刚刚正式接替多威克成为龙族君王,在会议上力压来自其他王室成员以及大贵族的意见,坚持要将自己的侄子,谋害了自己亲生父亲的兰德尔·霍华德,安葬在皇家墓园。葬礼并没有公开举行,参加的人只有兰德尔生前的几位好友,弗洛伯特,还有他的未婚妻艾米莉亚。
看完以后,罗尔夫放下报纸,心里不是滋味。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可是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也只能是这样了。他想到了那把剑。既然现在弗洛伯特成了君王,那罗尔夫是不是应该把它交到他手里?毕竟,这是霍华德家族的宝剑,理应由一个真正属于霍华德家族的人所拥有才对。
“这不是现在你需要担心的事。”罗尔夫手里的报纸突然被抽走了,是奥斯温。他看了看报纸,把它放到一边。“准备好了吗?”
罗尔夫点点头,跟着奥斯温来到了屋外的空地上。雾气还没散去,远处的树林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个模糊的人影。或许是因为更靠近北方而且还是山上的缘故,这里比起峡谷城还要冷得多。即便罗尔夫把斗篷裹紧了,但还是觉得不暖和,就好像那寒意是来自于他体内而并非外界。但奥斯温显然不受它的影响,他甚至连斗篷都没带。
“在开始之前有一件事必须提醒你。”他对罗尔夫说,“我会尽可能地把我所知道的东西都教给你,但更多的还是取决于你自己。每个人的能力都不一样,修炼有很大的可能会不如你想象中的那样顺利,甚至是一点成果都没有。我不是想要吓唬你,只是希望当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你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去应对。”
“我不会放弃的。”罗尔夫说。
奥斯温点点头。“很好,那我们开始吧。在火车上的时候我就已经跟你说过了,术士是通过操纵世界的能量,也就是‘法’,来做到各种事情的。”
原来这就是他要学的,听起来很简单,可是有种很虚幻的感觉让他又觉得有些不能完全肯定。“那是什么?”他问,“世界的能量?”
“是的,世界的能量,大自然的力量,它无处不在。”
“无处不在?”罗尔夫狐疑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他只看到了小屋,水车,白雾还有树林,一切都很普通。“但我什么也感觉不到。”
“那是因为你还不知道要怎么去感觉它。首先,你得知道它究竟是什么。”
“那‘法’究竟是什么?”
“很简单,就一句话:它什么都是,却又什么都不是。”
罗尔夫立刻反驳:“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
答案显而易见,但要解释起来却并非那么容易。罗尔夫想了很久,也还是没能找到一个好的表达方法。“那是因为你只能够在它们之间选一个。”他说,踢了踢脚下的泥土,“要么它就是泥巴,要么它就不是。它不可能既是泥巴但又不是泥巴。”
“我们谈的不是泥土,而是组成泥土的东西。你看,只要是属于自然的东西,就会包含自然的能量,也就是‘法’。打个比方,如果说棋盘就是异域,那么里面的棋子就是异域里不同的事物。它们看起来都不一样,有着不同的职责,但他们都是由同一种材料做成的——”
“它们都由‘法’组成,所以说它什么都是。”罗尔夫接话,“那为什么又说它什么都不是?”
“因为‘法’不是一种物质,而是一种能量。”
“等一等!”罗尔夫皱起了眉头,“那就是说,所有的东西,甚至连我们自己都是能量?”
“没错,物质只是受到约束的能量。而我们术士做的,就是要把我们自己和世界的本质连接起来,学会感受它、运用它。”
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那要怎么做?”
“那个是往后的事情。在学习感知以前,你必须先学会怎样切断。”
“什么?”罗尔夫才好不容易跟上奥斯温的思路,现在一下子又掉队了。“切断又是什么东西?”
奥斯温温和地笑了笑:“放轻松一点。切断,顾名思义就是断绝自己和外部的联系。现在闭上眼睛,想象在你脑中腾出一个里面什么都没有的空间。”
罗尔夫照做了。什么都没有,那就是白色。他很轻易地想象出一个小白点悬浮在一片黑暗中的场景。这倒是没什么难的嘛。
“集中注意力,稳住它,让它逐渐膨大,慢慢地占据了其余的空间,把所有的东西都挤了出去。现在,你的大脑里就只剩下它。集中注意力,让它继续扩展出去,不仅让它充满你身体的其他部分,还要让它超越到你的身体之外,让它将你整个人完全包裹起来。”
奥斯温的声音震碎了白点,罗尔夫唯有重新把场景建立起来,但它飘忽不定,时隐时现。他努力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个只有白点和黑色的场景上,他越费劲地维持,它就晃动得越厉害,其他五彩缤纷的场景轮番出现,和它相互推挤。最后,它还是破碎了,各种色彩纷纷涌入。罗尔夫试着重新建立场景,但它一次比一次消失得更快。
“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排除在外,你所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甚至包括自己的思想都不能存在,这不是一件容易的是事。但当你做得越多,越熟练,它也会变得简单起来了。坐下,静下心来,这样会更容易一些。”
罗尔夫在地上盘腿坐下。他深深吸入一口冷冷的空气,闭上眼睛,又一次构建出那个场景。这一次比先前的要好一点,他能够让它维持一段时间不闪烁,但那仍然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闭上眼睛之后,他的其他感觉变得更加敏感了,平时那些他不会注意到的东西也变得格外吸引人,比如说他自己的呼吸声,他的心跳声,手放在膝盖上的感觉,还有奥斯温站在他身边的感觉。就连因为成功构建起场景而感到的一丝惊喜之情,也能够让先前的努力毁于一旦。奥斯温说的“不容易”实在是太不合适了,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罗尔夫也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毕竟他才刚对奥斯温说过他不会。但无论他再怎么尝试,那场景最后总是会被其他的事情所取代,而且他越想要它稳定下来,它也就消失得越快。最后,他不得不睁开眼睛。奥斯温正坐在他对面,闭着眼睛,一副轻松自然的表情。
“一定要放松,顺其自然。”他柔和地说,“不推不催,它自然就会出现。”
“但它总是会溜走。”罗尔夫抱怨地说,“我想让它停留在那儿,但我越费劲要把它留住,它就消失得越快。”
“这是当然的,你想要留住它的想法本来就是一种干扰。所以我就说了,一定要放松。”
罗尔夫叹了口气。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术士可不是通过什么顺其自然、放松来和敌人战斗的。“我们为什么要练习这个?”他有些不耐烦地问,“我们现在不是在学习该怎么样操控‘法’的吗?”
奥斯温睁开眼睛。“这就是学习的其中一部分。”他说,“任何事情都是急不得的,得一步一步慢慢来。不过嘛,如果你觉得这样的修炼很无聊——话说回来,我也这么认为——我倒是有另一个提议。”他的蓝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什么提议?”
“你确定吗?虽然这会比坐在地上冥思要有趣得多,不过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受得了。一旦决定开始了,那就只有坚持到最后,不能够随便中途退出的哦。”
罗尔夫有些犹豫了。奥斯温的话让他有些不安,不过……管它呢!什么事情也总比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要好。“我知道了。”他说。
奥斯温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抛给罗尔夫。罗尔夫疑惑地接过。那是一个被雕塑成小鸟形状的玛瑙雕像,只有两个指节那么高,晶莹剔透,表面十分光滑。他正端详着,雕像突然化成了一团淡红色的烟雾,吓得他连忙收回了手。但烟雾没有散去,它渐渐地变成了绿色,盘旋缠绕,朦胧的外形越渐趋向于清晰。最后,一只小鸟出现了。它大概比罗尔夫的巴掌大一些,有着墨绿色的羽毛和长长的橘色鸟喙,屁股上长着三根翘得高高的尾羽。小鸟转了转它那两只黑色眼珠子,张开它的大嘴巴,大叫了起来:“你好,小家伙!噢,罗迪你也在啊!我当然没忘了你啊!不过现在我该叫你大师了吧?哈哈哈哈,我们有好久没见面了呀,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你还记得吗?”
它的声音粗糙刺耳,更要命的是那还要非常响。罗尔夫感觉就像是有人把小号对着自己耳朵用力吹,震得他的耳膜生痛。就连奥斯温的眉毛也纠成了一团。“我警告过你的。”他一脸苦恼地对罗尔夫说,“要让它停下来的唯一一个办法就是抓住它。看在女神的份上,就快点去吧,抓到它的话它就是你的了。”
“对啊对啊,来抓我吧!”小鸟在罗尔夫头顶上飞来飞去,用翅膀扇着他的脑袋。虽然不疼,但却相当让人恼火。“胆小鬼!只会躲在自己大师背后发抖呐,真没用!”
罗尔夫挥手想要把它赶走,反而惹得小鸟的一阵狂笑。它绕了一圈,绕到罗尔夫面前。“什么呀!就像只刚刚断奶的小猫咪,只懂得乱挥爪子,嗯?”
“你说什么!”
“我说你像只小猫!听不清楚吗?小、猫、咪!”它特地放开嗓门大喊,罗尔夫捂住了耳朵。“笨蛋!有本事就来抓我啊!”一眨眼功夫,小鸟就从罗尔夫面前消失了,从前面的树林里传来它的声音。罗尔夫求救似地看向奥斯温,但奥斯温只是耸耸肩膀:“我唯一的建议就是在它把我们都烦死之前抓住它。”
可恶!罗尔夫懊恼地责怪自己先前怎么不先问清楚情况再作决定,不过事到如今也没有其他方法了。他咬牙切齿地追了上去,跟着小鸟的声音跑到了树林里。现在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树林里的雾气散去了不少。罗尔夫的视线在浓密的树枝间来回扫视,寻找着那只小鸟的踪影,但却一无所获。就连那把讨厌的声音也都听不见了。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罗尔夫蹑手蹑脚地走着,把斗篷裹紧在身上免得它老是被挂在伸出来的枝桠上。那只该死的鸟一定还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一定还在——
“哈!找到你啦笨蛋!哈哈哈哈哈!”
一个黑影猛地蹿到罗尔夫面前,吓得他怪叫了一声,感觉心脏都快从喉咙跳出来了。他连连退了几步,被地上突起来的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屁股就摔在了地上,痛得他龇牙咧嘴。“哈哈哈哈!居然连走路的会摔倒,真是个没用的家伙啊!你的屁股够结实吧?烂掉了没有?”小鸟粗噶的笑声让罗尔夫恨不得一把掐死它,让它以后再也笑不出来。“怎么样啊?真的烂掉了呀?要不要我帮你把它修好啊?哈哈哈哈!”
“闭嘴!”罗尔夫忍着痛站起来,一把向小鸟抓去,但被它灵活地躲了过去。该死的!小鸟在林子里是如鱼得水,一时飞到高高的树冠上,一时又躲在了矮树丛里,快得就像一道绿色的闪电,往往是罗尔夫刚刚看清楚它的位置正要追过去,随后它就又不见了。唯一表明它还在附近的就只有那把让人恨得牙齿发痒的声音。罗尔夫追踪着它的声音,在树林里绕来绕去,感觉自己就像一头被戏弄的狗一样,心情非常不爽快。但无论如何,他都还是得跟在它屁股后面追,这是让这只发疯的动物安静下来的唯一办法。
罗尔夫跑得气喘吁吁,浑身都是汗,但那只该死的鸟儿总是领先于他。它一边飞着,一边说着嘲弄讽刺的话,搅得罗尔夫心烦意乱。他一直以为鸟类,特别是这种体型小巧的鸟,大都是性情很平和温顺的动物,而且啼叫的声音非常清脆悦耳。但这只墨绿色的不知名小鸟却颠覆了他以往对鸟类的认识。诸神创世的时候怎么会造出这么一种讨厌的东西?终于,他跑不动了,之前扭伤过的右脚也开始有些发痛,他不得不停下来休息。
“怎么啦!这么快就不行了?没用的家伙!老人家我还好好的,你怎么就倒下了?嗯?”小鸟凑到他耳边嚷嚷。罗尔夫有气无力地伸手抓过去,反而被狠狠地啄了一口。“刚才这些还只是热身而已,我还没认真起来呢!起来,快点快点!你这样算是什么修炼呢,一点进步也没有!懒骨头可是当不成术士的!给我快起来!”
这到底算哪门子的修炼,罗尔夫想不明白。“你闭嘴好不好?或者小声一点也可以。”罗尔夫的耳朵被震得嗡嗡直响,就连自己说话的声音也都听不见了。“我的耳朵都快被你喊聋了。”
“你说什么!小声一点,还要闭嘴!怎么可能!”小鸟,就像是受到了冒犯一样,“这算是什么!一个恶心的笑话吗?小声一点就不是聒噪鸟了!”
“什么?聒噪——”
“聒噪鸟!你这个笨蛋!这么简单的名字都记不住吗?聒、噪、鸟!”小鸟飞到罗尔夫头顶,用那硬邦邦的鸟喙死命地啄着罗尔夫的脑袋。“一只不喜欢叫唤的聒噪鸟是它种群的耻辱!我们不会因为任何人的命令而闭上嘴巴!我们不是那种软柿子!现在你是想要自己起来还是我一脚把你踢起来?”
聒噪鸟,果然鸟如其名,只要有它在身边,就永远没有安宁的日子。罗尔夫奋力和它追逐了一整天,不仅连它的羽毛都没碰到过,而且还要被它吵得脑袋疼得像快要爆开了一般。他已经筋疲力尽得一步也迈不出去了,可那只受诅咒的鸟却依然精力充沛。在他和奥斯温一起在屋里吃晚餐的时候,它还在屋外面叫嚣着要罗尔夫出去抓他。以前罗尔夫觉得那几个蛮人已经够烦人的了,没想到原来还有比他们更烦人的东西。他宁愿回峡谷城打水一不要再听到它发出一点声音。
“难道它就不会累,不用吃东西睡觉的吗?”他问奥斯温。
“感谢女神,它当然要,不然的话那还得了?大概是因为太久没有出来所以很兴奋吧。”
一直到他们吃完饭,聒噪鸟还在屋外叫个不停,不过声音已经明显没有先前那么响亮了。罗尔夫想要洗个澡然后就去睡觉,但奥斯温却说他另有安排。罗尔夫只希望那不会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如果还要他像今天早上那样做什么切断的练习,他肯定会打瞌睡。
奥斯温朝卧室的方向走去,在罗尔夫房间对面的那扇紧关着的门前停了下来。门的另一侧是一条通向阁楼的木楼梯,他们顺着楼梯往上走,周围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罗尔夫有些紧张,紧紧地跟在自己大师身后,不敢落下一步。他绊到了什么东西,一下子失去了平衡。但就在他快要摔倒的时候,奥斯温扶住了他。
“站稳了,小心一点。”
这个阁楼比罗尔夫的房间要稍微大一些,但天花板很矮,从中间向两侧倾斜下去。罗尔夫刚好能勉强站直身体,但奥斯温就不得不弯下腰来了。昏暗的光线从打开的天窗照进来,罗尔夫看见地上堆着一摞摞的书籍,有的甚至都垒到天花板那么高了,几乎摆满了整个阁楼的地板。这么多书!这里的书大概也有从前都城的那个图书室那么多吧,甚至可能还要更多。
“我一直在想,无论多少,多读点书对你来说还是有点用处的,只是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我喜欢看书。”罗尔夫说。
“哦,那可真好,那就挑几本你喜欢的吧。你想要看什么样的书?”
罗尔夫想了想。天窗外面又传来了聒噪鸟的声音。“有没有可以教我怎么样抓住那只聒噪鸟的书?”
“唔,让我看看。”奥斯温在书堆里翻找了一会儿,“好啦,我们还是回下面去再说。站在这儿真难受。”
他们回到饭桌旁,奥斯温从他在阁楼拿下来的书里面抽出一本,很快地翻看了一下,然后地给罗尔夫。“你就读这章好了,其他的对你来说还有点太难了。”
这章的题目是《魂体生物简介》,罗尔夫花了大概一个小时把它读完。尽管不能够全部都读懂,但他还是大概明白了主要的内容。魂体生物是由灵魂实物化以后产生的。人们将死去的动物的灵魂收集起来,用特殊的术固定在一切物品上,等有需要的时候,只需要轻轻触碰并用意念启动附着在物品上的术,就可以把灵魂召唤出来并且实物化。他想起了今天早上他的手碰到玛瑙雕像时发生的事。
“那么说,这只聒噪鸟其实已经死了?”他放下书,问奥斯温。
“是的。”
“可是它看起来就像是……活的。”一个念头闪入罗尔夫脑中,他的思维突然变得活跃起来。“既然有办法让死去的人活过来——”
奥斯温打断他的话:“它们不是活的。”
“可是——”
“你自己也说了,罗尔夫,它只是‘看起来像活的’。但它不是活的,你知道的。”
罗尔夫低下了头。刚才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兰迪,然后是多威克。如果这能够成功,那么兰迪就可以回来了,多威克也是,还有萨利,还有无数那些原本不应该死去的人,然后一切都可以恢复到原先的样子……吗?有时候他很庆幸自己终于知道了真相,但更多的时候他宁愿自己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看起来活的也总比死的要好。”他小声地说。
“那到底什么样才算是活的,什么样又是死的呢?”奥斯温问,“它们有什么区别?”
罗尔夫不情愿地想起那个时候,当他在多威克的尸体身边醒过来,那种冰冷、僵硬的感觉,还有刺眼的鲜血。那是他第一次如此贴近死亡。“他们死了,就不再像活人那样。”他回答道,“他们的身体是冰冷的,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无论你怎么喊他们、摇他们,他们都没有反应。”
“有人曾经在冰原群岛发现过一个被困在冰块里的人。他的身体就像冰一样冷,没有心跳和呼吸,也是对外界的刺激没有反应。可当人们把他救出来,给他烤火和治疗之后,他的身体慢慢地就恢复温暖,心跳和呼吸也回来了。那你说他是死了还是没死?”
“那个……呃,我不知道……”
“那些被闪电击中、到处乱跑的尸体呢?他们也是活的吗?”
罗尔夫被问得有些烦躁不安。“我不知道,我——”
“只有当身体和灵魂结合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才能把那叫作是活的。”奥斯温说,“那些尸体不是活的,魂体生物也不是活的。”
“可是……”罗尔夫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的手。他只是想要一个希望,难道这样也不可以吗?兰迪说的没错,外面的世界太残酷了。“他不应该这样死掉。”
奥斯温没有问罗尔夫说的是谁,只是柔声说:“我知道。没有人该那样死去,但也没有人的灵魂该被改造、然后固定在物体上面。”
“改造——”
“灵魂里包含了太多的东西,不可能把它们全都固定起来,所以人们会先把灵魂改造,把多余的部分去掉,只留下他们觉得有用的部分。你可以想象得出,这完全就是一场惨不忍睹的酷刑。像那只聒噪鸟,就只有嬉戏的欲望被保留了下来。”
就连灵魂也是不完整的……罗尔夫打了个哆嗦。虽然那只聒噪鸟确实很可恶,但他还是忍不住为它感到有些悲哀。可至少它是高兴的。
“我说这些话并不是想让你沮丧,罗尔夫,我只是想要你不要再执着于那些没办法改变的事。”
接受,这是奥斯温从第一天开始就对罗尔夫说的事情,而罗尔夫也做到了。他接受了所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接受了多威克和兰迪的死,接受了萨利的死,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不会再对那些失去的人和事感到伤心。
“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东西吗,关于这个世界和我们的关系?”
“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我们和其他东西一样都是由‘法’组成。”
“没错,我们的身体是物质世界的一部分,而我们的灵魂同样也来自于世界的灵魂。当人死去,他们的身体化为尘土,灵魂四散。这给我们一种假象,就像是他们已经离开了。”
“可是他们确实离开了。”罗尔夫小声说。
“看不见的不等于不存在。不,他们没有离开,只是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和这个世界重新融合在一起。就和‘法’一样,他们无处不在,他们就在你的身边。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他们也就会活着。”
罗尔夫知道自己的大师只是在试着安慰自己,他理应感激,但他做不到。谁会相信这种荒唐的话?死了的人其实就在他们身边?“就算是真的,这又有什么样?”他压抑地说,“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很多事情都不在我们的控制范围之内,尤其是不好的事情。虽然我们没办法让情况好起来,但至少我们可以让自己感觉好一些。用心去感受,那些人,不管是在世的还是已经去世的,他们一直都活在,”奥斯温伸出手,点了点罗尔夫的脑袋,“你的回忆里。而他们会离开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你要他们离开。”
“我不想他们离开。”
“我知道,只是你现在做的事正逼得他们不得不离开。”罗尔夫抿抿嘴,没有接话。“一个选择,孩子。你想要记住什么?是他们的离开,还是那些快乐的回忆?”
但那些痛苦回忆的力量是那么强大,以至于罗尔夫已经记不清那些所谓的快乐回忆了。那天夜里他躺在床上,思绪随着奥斯温的话缓缓飘向了记忆深处。在那里,拨开时间和痛苦组成的浓雾,他看见了那些昔日的快乐缓缓升起。他看着它们,近在咫尺却又是那么遥不可及,而且还是那么苍白模糊,就像是被风沙吹袭过后的峡谷城。一股淡淡的忧伤在罗尔夫心中蔓延开来。就连回忆也要失去了,他苦涩地想。
柔和的月光透过玻璃打在房间的地板上,映出了屋外树枝和叶子的影子。罗尔夫枕着手臂,看着地上摇曳的黑影,静静地等待着噩梦发出的熟悉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