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在乡下,既是恩物,又是贱物。
父母那一辈,物资贫乏,土豆是易得又顶饿的食物。二三分田地,冬季下种,夏季挖垄,一筐筐拳头大小的土豆可以让一家人在青黄不接的月份不至于饿肚子。
母亲十二三岁开始上寄宿学校,每个周日要走十五里山路去学校。半背篓的行李最重要的就是土豆,这是她一个星期的午餐。六天,每天吃多少个,在特定的数目基础上,再多放两三个,当做周六中午的加餐,这样才有力气走完山路回家。土豆洗干净,用饭盒装。那个年代没有改良品种,没有马尔科、早白和乌皮这些品种之分,土豆都小小的,圆溜溜的,三五个才顶现在一个大粉薯那么大,放饭盒里整好。每人的饭盒各自做上记号,放进大蒸笼蒸熟,剥皮,白口吃。外婆心细能干,总把个儿大,长得漂亮的土豆给母亲带去,班里会有调皮的男生故意错拿母亲的饭盒,吃着别人饭盒里的歪瓜裂枣,母亲总会哭一场。
这边父亲也在上学。他离家近,每天用网兜,或者竹篾筐子,提着十二三个土豆带去学校。有天下午放学书包还没扔就喊饿,一问才知道带去的土豆半路用来打了野狗。爷爷好一顿胖揍。
母亲成绩很好,写得一手漂亮毛笔字,她初中没毕业辍学后,班主任三次去到家里,甚至答应帮她缴每年三块钱的学费,但都被外公骂出去了。父亲则是爷爷用棍子逼都逼不进教室,说上课坐时间太久,屁股疼。每每聊起这些经历,母亲难免各种心酸,还会恨恨地替父亲可惜。就像爷爷可惜那半袋子被丢出去打了狗的土豆一样。
土豆又叫洋芋,马铃薯。在我家乡,土豆跟玉米并列成为最重要的两种农作物。每年春末夏初,粉紫色土豆花开,花落之后结满绿色的小“天果”,拿细长的竹条子,尖儿上串一个天果,手执竹条底端用力一掷,呜地一声,天果从竹尖儿上甩出去,几乎要飞到天上去了。土豆藤变软,叶子变黄变少的时候,拿小锄头,拎着“花篮儿”,在靠近路边的土豆垄子上扒开油黑的泥土,露出一窝一窝大鸟蛋儿似的圆土豆,粉白嫩黄。新土豆洗干净不用刮皮,切薄片。菜籽油烧热,加去年冬天晒干的芫荽末、干辣椒末同炒,起锅前撒几粒盐,几粒葱花,就算是开启了新一年的土豆大餐了。
夏秋季节,是晒各种土豆干货的最佳时间。母亲总会在看完天气预报得知未来有两三天晴好的时候,发动大家连夜刮土豆皮,一筐筐土豆刮得人脸上衣服上到处是白色小粉末,左手食指和中指更是黑得惨不忍睹。第二天,她会起很早,蒙蒙白雾里只听见咔咔咔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土豆片切得要不厚不薄,厚了不易晒干,薄了会粘在晒坪上。大铁锅烧热水,沸腾之后土豆片下锅开煮,七八分熟就好。熟透就烂了。巨大的漏勺舀出土豆片,用筛子运至顶楼,一片片铺开,快傍晚的时候,原本服服帖帖的土豆片差不多干透,圆边翘起,成了又脆又小的干瘦老头儿。这种晒干之后再油炸的土豆片,就是土家族,尤其是最受小孩欢迎的薯片。它有个好听的名字,“洋芋泡泡儿(一声)”,撒上辣椒粉和盐,无论是待客,还是当作口袋零食,都又体面又美味。
我家搬进新房之后,母亲在一楼专门用一间房堆放土豆。窗户挂上厚实遮光的窗帘,冬季还给土豆盖层棉被,到了冬天也不起皱。柴火炉子烧得噼里啪啦直响,拉开最底层的柴灰盘,上面有刚刚落下的火星在闪烁。窝几个土豆在灰里,关上炉门,加几块劈柴,不消一会儿烧土豆的香味便溢满房间。土豆剥皮,刮去焦黑的部分,会有金黄的锅巴露出来。当季的辣椒酱拌上花椒粉麻辣鲜,一口土豆一口酱,或者直接把酱糊在土豆上,入口先是滚烫,紧接着是辛辣,一个土豆吃完,嘴唇被麻得失去知觉,再喝一杯热水,有种自虐的,又痛又爽,跳着脚喊娘的快感。窗外呼呼冷风吹得响,房内有火燃得笑起来,软绵喷香的烧土豆,以及热辣霸道的蘸酱——在外念书的这些年,这场景早已成为我思乡史上的巅峰时刻。
说土豆是贱物,是他太不值钱了。每年有外地人去家乡收购土豆,大的好看的五毛一斤已是天价,乡民们争先恐后一麻袋一麻袋往买主车上扛。一身的泥巴满手的灰,最后换来薄薄几张钞票和一脸心满意足的笑。我时常揶揄,如果哪天不上班,专门在单位楼下支个架子卖烧土豆,绝对一本万利。
贱有贱命,贱命好活。土豆可以说是被接受程度最高的食物之一,有人将其称为全球性食物。欧亨利的短篇《菜单上的春天》里,土豆作为一年四季都有的食物,在金贵的时令菜里被萨拉嫌弃着。那些美剧里的家庭聚会,男女主人西装领带礼服裙盛装出席,杯碗盘盏刀叉台布整了一满桌,总少不了土豆饼或烤土豆。日剧《深夜食堂》里也是,土豆煮烂剥皮,捣成泥,趁热加入黄瓜片火腿细洋葱,就是一份能吃出妈妈的味道的土豆泥。
锅里日月,盘中乾坤,土豆的世界大有可为。被土家人视为心头好的非炕土豆莫属,又叫炕洋芋。半大拳头大小的土豆洗净刮皮,锅里放足以没过土豆的油量,烧七八成熟,直接入土豆油炸。也有人为了健康或省油先煮七八成熟,再放少量油炕至金黄。外焦内软,黄灿灿的表皮一口咬开,软香黏糯,配腌菜辣酱豆豉之类的酱料,是可以直接代替米饭的主食。我父亲尤其喜好羊油炕土豆,羊膻味儿和土豆香味儿居然也很和谐,只是一定要趁热吃,不然羊油易冷,会沾满嘴唇不利索。
土豆做汤一定要手切丝,清水浸泡洗去淀粉。腊肥肉切丝,热锅煎出油,爆香花椒、姜、蒜,开大火加沸水,丢几块干红椒同煮。土豆丝沥干入锅煮沸,小火熬煮。出锅前撒葱花。如此清汤寡水,细细咂摸,能喝出鸡汤的味道。土豆丝饼则要用最细的擦子擦丝,直接加生粉面粉,打一枚鸡蛋,青红椒剁粒,调味拌匀,平底锅慢火煎。前者需要土豆丝清清爽爽,苗条清脆。后者则纤细粉腻,易团不易散,土豆饼卖相才好。冬天土豆跟番茄是绝配,一人份小锅坐水烧沸,两者切大块同煮,煮到汤汁浓稠,加盐油醋调味,端着小锅子,烤着火炉子,窗外风吹得再烈,冬季再漫长又有何惧。
土豆谦虚合群,任凭你差来遣去。不霸道,也不窝囊。不抢其他食材的味道,又保有自己的特色。蒸炸煎炒,煮焗闷炖,烹调之道,法无定法,土豆的矜娇贵贱尽在食客厨子的一念之间。
PS:
这个专栏的最后一篇,我写了土豆,借用迟子建《亲亲土豆》的篇名,足以见出我对土豆的喜爱。也很巧,今天又刚好是本年度的最后一天。我喜欢这种略带巧合的仪式感,私下以为这是某种浪漫的约定。从今年的2月11日发布第一篇到现在,《青盐米饭》终于正常且顺利地要跟大家说再见了。2014年是我人生中非常重要的一年,诸多事情堆积在一起,有忙碌伴随混乱,也有充实伴随快乐。
很多个周三之后的夜晚,我思想着下一期选题,熬着小夜,就着灯光,敲下一行行也许究其一生都不会有太大作用的文字。但这些文字,并未辜负我,待我始终如一。种种琐碎的情绪和记忆被串联起来,形成完整的字句、场景,让我在很多个瞬间,体味到他们带给我的安慰。因为这个专栏,结识了不少喜爱美食,喜爱文字的编辑、朋友,有读者深夜从微博上发私信给我,告诉我去吃了文中推荐的某道食物,拍下图片传给我。这些我都一一保存了下来,像专栏首页上的那句话一样,他们让我知道,我的生活并非苍白毫无意义。
真诚谢谢各位一年的陪伴。明天就是新年,愿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你,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