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多雨,比起夏日的雷雨带来的凉爽之感,秋日的阴雨连绵,好似妇人在小声呜咽,断断续续,悲从中来,那寒意也侵骨。
这日,长安城上空照例是乌云密布,天色阴沉得像是随时要坠落下来。
从宗正府通往天牢方向的路上,只有一位公子举着伞,缓步慢行。
竹青色的外袍,茱萸纹路,菱形直领和滚边,白玉挂坠随着主人的走动而轻轻摇摆,已是深秋,来人还披着一件狐毛披风,衬得他的肤色更是雪白,眉目如画,面如冠玉,翩翩佳公子说的便是这般模样和风情吧。
江陌吟压抑住即将溢出声的咳嗽,将一面金牌递给看守天牢的护卫,几名护卫对视一眼,立马请出了寺卿,由寺卿亲自领着江陌吟到了重犯地牢。
地牢里阴暗潮湿,常年不透阳光,有一股重重的霉味,四散开来。
江陌忍不住咳嗽几声,但还是随着寺卿一步步走到最深处。
寺卿在一间牢房面前停住脚步,没看里边的人,而是对江陌吟说。
“公子,人就在里边,陛下有旨,任何人不可以直接进入牢房,就牢房您在这门外说几句了。”
江陌吟点头,面上平淡无波。
寺卿福身,又赶紧离开。
江陌吟半跪在门外,看了看牢房里面如憔悴,蓬头垢面,不复往日英俊潇洒,意气风扬的人,忍不住低低唤了声。
“殿下!”
二皇子睁开眼,疲倦的眼睛扫向门外的江陌吟,先是狂喜,随即是恼怒,嘴角剧烈的抽搐,但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良久才认命般叹了口气。
“没想到,最后来看我的人是你。”
“殿下。”江陌吟又唤了一声,眼眸中的伤感溢散出来,病态的脸色是虚无的笑容,伸手在牢房铺着稻草的地上放了一个瓷瓶。
二皇子瞧都没瞧那个瓷瓶,十分低沉的说,“如今,你我还有什么好说的,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完了,我不再是你扶持的太子殿下,你也不再是我的太傅,又何必来看我这落魄的模样。”
“殿下。”江陌吟反复的说着这两个字,成王败寇,弑君之罪,没人能挽回。
二皇子眼中有淡淡的怀念,也不管江陌吟听没听,自顾自的说,声音沙哑,和外边滴答的雨声一样。
“在皇宫沉浮这么多年,我一直都记得当年风流多情的御史大夫带只有三岁的你进宫时候的模样,那时的我不过是最平庸不得宠的一位皇子,知道你就是那个三岁名满长安的神童后,一直在想,如果能和你结为朋友该多好。”
“那时我使了很多招数,终于和你成为朋友,缠着你教我礼乐诗书,你十三岁那年,求着父皇母妃,还闹到御史大夫那,非要你做我的侍读,那时,你已经名满天下了。我没有想到,你居然同意了。”
“十三岁到十九岁,你帮了我六年,让我从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成为了一国储君,成为了地位尊贵的太子。这些年来,我一直和你谈论未来的大宣该是何种模样,我一直记得你说,会助我把大宣建成理想中的模样。”
“于农,天下殷富,薄税劝农,与民休息;于士,文教复兴,完善科举;于臣,任人廉能,知人善用,广开言路。当时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二皇子的声音从小调变成了激昂的高调,“我以为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实现抱负,可是现在,我一步错,步步错,落到了如今的下场。”
“殿下!”江陌吟突然厉声说,打断了二皇子的激动愤慨,“那殿下,为何要犯错呢?本来无人可以动摇你的地位,皇上也是真心想交大宣交给你,他的制衡,只是权宜,无伤大雅。”
“哈哈,”二皇子笑得凄厉,笑得悲怆,“父皇想把大宣交给我?他也想交给其他人,他助长其他皇子的势力,逼迫我落到如斯境地,父皇的心好狠啊!”
江陌吟敛眉,掩去失落和伤感。
二皇子的笑声渐渐低了下来,像是在呜咽,像是在怒吼,“陌吟,我知道我错了,我知道只要按照你所说的做好一个稳稳当当的太子,我就能继承皇位。但是,你知道我能够左右别人的生死,别人的荣华富贵时,那种感觉吗?权力啊,得到一点,也许会知足,得到越多,就越想要。那些想法每日都在我的梦里出现,那种睥睨天下的力量我时刻都想拥有,我啊,早就忘记了初衷。”
最后的一句话低到近乎不可闻,“是我对不起你,浪费了你一身的才华,你原本可以不扶持我的。”
江陌吟已经听不下去了,他为什么会来这里,他明知他没有任何搭救二皇子的方法,他还是来了。
“殿下,”江陌吟跪下,行了一个大礼,“我,江陌原因从未后悔过扶持您,成为您的朋友,成为太傅。”
成王败寇,这句话也适合描述他的一生,他拖着病弱的身子为二皇子出谋划策,希望在自己死之前看到自己愿景中的大宣,如今,他的时日无多,他的愿景也破灭,他是失败者,心服口服的失败者。
二皇子在听完江陌吟说完那句话后,身体明显震了一下,随即就是大笑,笑声贯彻云霄。
江陌吟站起身来,深深的看了二皇子一样,一步步走出天牢。
等到天牢里再次安静下来时,二皇子的视线缓缓落到那个毅然不动的瓷瓶上边,双手撑着地挪过去,拿起那个瓷瓶,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
江陌吟离开天牢时,老天爷还在哭泣,是在哭丧吗?
“咳咳。”江陌吟捂嘴重重的咳嗽几声,摊开手掌一看,是黑色的血。
江陌吟唇边的笑变得更大,眼睛轻轻的闭上,聆听着死亡慢慢靠近的声音。
近来朝中又发生了几件事,先是二皇子一党备受打压,手上沾过鲜血的官员通通被削去职位,严重的被赐死,比当年的七皇子一党更加狠决。
八皇子等人锋芒毕露,皇上年纪大了,将手上不少的事情下放让他们处理,于是八皇子得意,十一皇子战战兢兢。
而宫变当晚替皇上挡了一箭的大皇子这几日府上宾客盈门,皇上放过话,要让百官敬重并且帮助大皇子,他是大宣皇室的嫡子。这句话将大皇子推到了风口浪尖上,百官之中支持大皇子的人是少数,欣赏他的人是多数,八皇子渐渐把敌对目标从十一皇子转到了大皇子身上了。
司徒当初听闻皇上说出这句话时冷笑一声,明面上的荣宠,私底下的防备,不是放在身边养大的儿子还真是区别对待呀。即使他猜到了皇上的圣意,司徒依旧让八面玲珑的甘清嘉出面帮大皇子上下打点,以防哪天皇上不顾父子之情。
此外,甘清嘉也从代理大司农变成了大司农,成为大宣最年轻的二品官员,一应文书送到宗正备案。薛亦祺也以当日处变不惊、雷霆之风坐稳了皇城军统领这个职位。
而封落荻如今每日的时间被分为三段,一清晨和晚上在封府,上午在安平侯府,下午在江府。三个地方每日来往奔波,时间久了,身形都消瘦下来。
司徒多次阻止,但封落荻倔脾气上来了谁也扛不住,司徒再怎么舍不得,只要他声音严厉点,封落荻就可怜兮兮的看着他,吃准了他绝对不会拒绝自己。
司徒叹气,他想给封落荻名分无果,却还听封落荻的,郁闷啊,郁闷得找甘清嘉喝酒,可惜甘清嘉美人在怀,对与哥们一起喝酒没什么兴致了。
这日早朝后,皇上突然把大皇子和司徒叫到御书房内。
大皇子和司徒对视一眼,又正睛瞧着背对着他们的皇上。
皇上酝酿了许久,突然把案台上的折子都推倒在地。
“反了反了,这些草莽都反了。”
大皇子和司徒都皱眉,但没开口,等着皇上继续说。
皇上把手上的一个折子抖啊抖,突然扔到大皇子怀里,“都看看,这些草莽是不把朕把朝廷放在眼里了!”
大皇子和司徒摊开折子一看,原来是定陶郡曹太守呈上来的折子,说是定陶郡下十五县的县令一夜之间都被杀害,那手法像是江湖人所为,太守感到自己力薄恳切皇上派特使相助,还县令们一个公道。
“杀害十五个朝廷命官,这江湖是想独立成国吗?”皇上怒意不减,俞内侍在一旁战战兢兢不敢上前。
大皇子留意到太守特地说的一句话,如今的江湖想跟官家划分界限,江湖是江湖,朝廷不应插手,气焰极为嚣张,皇上定是因为这句话才生气的。
大皇子略微思忖,看了眼司徒,对皇上说。
“父皇,儿臣以为,先国后家,有国才有江湖,这次朝廷应该派人前往定陶郡,查清这个案子,同时给江湖人一个警醒。”
皇上转过身来,欣慰道,“朕正有此意,你回长安后朕一直没给件大事你处理,这次就由你去处理吧,务必把一应细节给朕查清楚。”
大皇子低头,拱手,“儿臣遵命。”
皇上又看向司徒,说,“然儿至今都不能独当一面,还望安平侯此次同他前去,一是护他周全,二是助他一臂之力,可好?”
司徒也低头,掩过眸中的异色。
“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