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晨四点钟,莫德雷德醒了,睡不着。迪朗。他在伦敦干什么?他是有多么碰不得?他提前多久就知道警方不会拿他怎样?要是他——或是他们——有下一步的计划,那么是什么呢?清晨天还没亮这段时间通常让人忧郁,于是便滋生了他各种怪异的问题。
他必须得跟鲁比·帕克谈谈,但显然不能在这个时间。有人正在什么地方嘲笑他。毫无疑问,迪朗会的。或许还有辛普森·马斯格雷夫和德格罗的律师。嘲笑他白白地飞奔着穿越整个伦敦,还扯坏了一件精美至极的西装上衣。要是当初在白塔时他就知道自己现在才知道的这些事,那么他们把他摔倒在地时,他会大打出手的。在别人眼中,他就是个废物。
其中也包括菲莉丝。又多了个失眠的缘由。
他下床,给自己弄了杯咖啡,然后穿过屋子走进起居室。菲莉丝说得对。他的确热衷于把屋子收拾得干净整齐——或许他最近才变成这样。曾几何时,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的地板上摆满了箱子——大部分都是他的语言学习资料——但现如今,他需要的东西,全部都在泰晤士大楼。他已经将自己的东西寄了一部分过去,其余的全部丢进了垃圾箱。剩下这些与他朝夕相伴的是少得不能再少的必需品了——沙发、电视机/DVD机、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几乎没什么装饰品。这也许会——是的,大概确实会——给人一种表面印象,让人觉得他是那种喜欢把一切都归置得十分整洁的人。
通常情况下,他不是那种忧惧死亡的人。大概人到中年,这种感觉就会频频涌上心头吧:所有那些你没抓住的机会,所有那些你没去过的地方,所有那些你没开始的感情。他以为自己是这样想的罢了。他不过才三十有一,而且还是相当喜欢自己的工作的。迪朗——或是菲莉丝——或是他们两个——肯定是真的让他受惊了。
他坐在沙发上。网飞[24],这应该可以转移他的注意力。他草草地翻阅了五分钟节目单,随后关掉电视。他走进厨房,倒掉杯中的咖啡,然后回到床上。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在意的不是迪朗,并不是这个人。全世界有70亿人口。其中一人嘲笑他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会儿,那个法国佬可能觉得自己聪明过人,但最终,他们两个都会死去,没谁会记得2016年4月阳光明媚的一天,白塔里面发生了什么。
但他仍然无法入睡。他辗转反侧,眼睛闭了又睁。意志力,那是个有用的东西。强迫自己躺着一动不动,管他身子朝这边还是那边比较舒服些,手臂放在这里还是那里舒服些,任何身体哪个部位发出的不舒服信号统统忽略不管。用尽办法还是无法入睡的话,就祈祷。
猛然间,他想到了是什么在困扰着他。根本不是迪朗。更不是菲莉丝。
是市长大人。
不知怎的,他一直……不大对劲儿。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呢?莫德雷德在心里默默地回想了市长大人那些反映基本情绪的微表情。有所隐瞒,有可能。这样的话,他那两个保镖“朋友”的事情,就解释得通了。
但不对,不是有所隐瞒。是什么呢?
是恐惧。他感到很害怕。而且不只是略感恐惧。是感到非常恐惧。
事情一下子讲得通了。一些事情吧。这正是下午茶喝得死气沉沉的原因。因为,事实上,切斯特不愿意找那个麻烦。这也正是为什么他们聊起下一部007这个怪异的话题。他太害怕了,顾不上在乎他看起来是什么样子,而且不愿聊起自己。
莫德雷德现已毫无睡意。睡着的可能性基本为零。一、市长大人感到恐惧;二、他的律师团队和迪朗的是同一伙人;三、两个号称代表伦敦金融城的男人在莫德雷德回家的路上跟他搭讪。有何关联?
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关联。就像是《名言警句猜猜猜》[25]的第一个环节,奖金题板上若干个小板块只显示外围三块的内容,而你要绞尽脑汁猜出整个题板表示的是什么名言警句。
前提是有关联,它们分别是一个更大谜题的三小部分而已。
也许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只不过,他确实认为是那么回事。
八点五十分,他到达泰晤士大楼,这一天到底会发生什么还是未知。在前台接待处科林那里签到并将西装返还库房后,他来到自己的办公桌前,这一天的行程会在桌子上等着他。正如所料,九点钟整,要和鲁比·帕克开会。之后的行程一片空白。很好:这很可能意味着他的日程安排尚未决定。极为可能暂且不用再检查初级特工写的报告了。反正他已经对“概况”腻烦到无法忍受。“概况”已然让他开始感到沮丧无望。
已经八点五十八分了。他径直去了鲁比·帕克的办公室,敲了敲门。屋里传来指示让他进去。
她的办公室不大。一张办公桌、几盆盆栽植物、一位身着裙式套装的娇小黑人女子,再加上屋子主人自己选择的一样物件,就占满了整个办公室。她选择的物件是一个满是热带鱼的鱼缸,至于她为什么选择了它,他从未开口问过。鱼缸总是被照料得很好的样子。是谁把它清理得干干净净是个谜。不管怎样,鲁比·帕克这么重要的人物,似乎不会是她,但那也不对啊。这里的一切事务都由政府出资打理,而政府不倾向于对个人癖好施予任何补助。兴许它有自动清洁功能。毕竟现在是第二个千年,而且他对鱼缸的维护几乎一无所知。很可能带有自动清洁功能。兴许鱼自己清理鱼缸呢。
“约翰,你对热带鱼感兴趣?”鲁比·帕克冷冰冰地说,把他的注意力召回到更重要的事情上面。
“一般不会,”他说,“但它们就在眼前的时候,是的。”
她坐下来,示意他也坐下。“迪朗的律师团队从账房酒吧外面拢了一帮证人,包括当时他所在咖啡店的老板。警方声称,他们是在那几个律师把他带走之后才收到我们发出的要拘留他的口信。”
“他们都没想要把他留下问话吗?”
“去分局的路上,他们随意地问了问他。他说你企图对他行凶抢劫,然后他为了保命就跑了起来。那些证人并没有完全支持这个说法,但他们也不可能去否认它的真实性。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你就那样毫无征兆地朝他冲了过去,而他们就是这么告诉警方的。他没有犯罪记录。实际上,警方征询了他的意见是否要起诉你,然后他说‘不了’,他们就干脆把他放走了。”
“只有靠老天保佑了。那伦努尔夫爵士呢?”
“没有受伤。他们只是冲着他的手机去的。我想,你试图给他下命令时,他有点儿话中带刺吧。”
“是不是菲莉丝告诉你的?”
“不是,是他自己。他说你要是知道他被抢了,肯定高兴极了。”
“我还是更希望照片还在。那现在怎么办?”
她叹了口气。“不知道。我能问问你为什么要逮捕迪朗吗?我并不是暗示说你这么做不对。我只是想确保咱们之间相互协调一致。”
“去年遗留下来的问题。首先怀疑他和索帕[26]是一伙儿的。”
她点了点头。“从某种意义上讲,警方放掉他没什么错。我们没法扣留他,也不可能强迫他回答我们的问题。我甚至不确定我们是否有某个具体的理由怀疑他。我们只是认为他知道一些我们想知道的事情。而且我们隐隐约约认为他会告诉我们些情况。但对此,几乎可以肯定我们的判断是错误的。”
莫德雷德耸了耸肩。她说得没错。“是的,很有可能。”
“在你发现他之后,咱们比之前还是有了不少进展的。咱们现在知道了他所参与之事重要到需要派一流的律师团队保护他。”
“见不得人的事情。难以置信!”
“事情还在进行中,而且是件大事。这是很有价值的信息。现在,咱们需要再次找到他,而且这一次,不逮捕他,咱们需要派人盯他的梢。”
“恐怕他这会儿早就跑回欧洲大陆了。”
“嗯,能够跨境合作,这个咱们得感谢欧盟。”
“虽然我很信任你们的实力,但要找到他还是大海捞针呐。”
“你肯定想到了,摆在咱们面前的,有两样东西可能——只是可能——是有联系的。昨天下午袭击你的那两个人,和迪朗先生。”
“将他们联系到一起的是市长大人。”
“事情极其不明朗,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你交锋的那两个人缄口不言。他们说你袭击了他们,而且手机录下来的视频证据和目击证人的证词似乎证实了这一点。显然,我们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可能性,但有可能,最终,我们别无选择,也只能把他们放走。”
“该死!干吗不把所有人全都放走呢?咱们这边识别他们的身份了吗?”
“唉,事情就是从这儿变得有意思的。是的,我们识别过了。而且我们知道些警方不知情的东西。他们两个曾效力灰部。蒂莫西·曼纳斯和沙菲克·厄范格。目前,他们就职于霍瓦什。”
他轻蔑地笑了笑。“那个‘公司情报咨询机构’。军情七处年迈不中用特工的好去处。”
“我们花了些时间才弄清楚的,当然是因为霍瓦什是个化名。它的营业名称是霍林福德集团有限公司,听起来枯燥乏味。总部在金融城。”
“我非常肯定市长大人不是这背后的操纵者。但我同样愿意打赌他知道些情况。”
她顿了一下,严肃地望着他的眼睛。“为了证明这一论断,你一定有我没有的什么证据。”
“今天凌晨的时候我突然想到的。我们谈话的过程中,他自始至终都是吓坏了的状态。”
她一副不太相信的神情。“你确定?”
“要是不确定,我就不会这么说了。”
“他害怕什么?我是说,能有什么让他害怕的?”
“不知道。拼图的又一小块儿。我想咱们也只剩下四百九十七块儿还没找到了。然后咱们必须开始把它们拼起来。”
她将胳膊肘杵在桌子上,双手十指交叉在一起,下巴搭在指节上,坐在那里思考了一阵子。最终抬起头的时候,她一副坚定的神情。“我派你去参与弗朗西丝·霍兰案件的调查,”她说,“菲莉丝是负责人。我会让她知道你即将加入,并且我会让布赖恩向你介绍案件的基本情况。你要听从菲莉丝的指示。”
“我不确定她是不是会百分百地乐意。”
“这是咱们部门手头最重大的案件。如果迪朗-霍瓦什-切斯特只是冰山一角,而整座冰山等着咱们去发现,那么霍兰这边不管我们查到什么,都有可能同时与这座冰山有所关联。鉴于你经历的事,你有权要求这案子也有你的份儿,而我没有任何其他意见。”
他站起身来。“我这就着手去做。”
“不用这么着急,约翰,”她的语气变得柔和起来,“还有件事,我想和你谈谈。”
“哦?”
“不会占用你太长时间,只是通知你一声。我想由我告诉你这件事比其他人跟你说要好。不是说我觉得咱们部门里有其他人已经知道,但走漏消息是有可能的,而且别的部门可能会有意煽动此事,对他们有好处。我会处理的。”
她在说什么?他坐了下来。
“有人提出你思想容易过激。”
意外——这是他完全没有想到她会说的事情——但一时间,一百万个记忆涌上心头,证明这绝非无稽之谈。然而,这确是无稽之谈。记忆之外,他感受到种种情感,相互矛盾,多数掺杂着愤慨之情。
“显然不是说你思想极端,”她继续说道,“确切地说,是思想左倾。已经不止一次,有人无意中听到,你说你未必会服从女王陛下和国家。而且你似乎对银行家和威斯敏斯特的政客确有憎恨之情。”
“除了我,还有大概四分之三的英国人也是。”
“四分之三的英国人不在军情七处效力。”
“我能问问是谁提出来的吗?”
“灰部的人。我不知道名字,而且我也不指望着能查出来。他们给你强加的罪名是,你有左倾I.I.C.[27],即思想、意图和能力。至少有这个可能。”
他嘲笑着说:“意图?什么意图?”
“思想过激的左翼人士能干出来的事情。”
“我不是‘左翼人士’。是,我强烈反感咱们那些世界一流之政客的嗜好,他们喜欢在贪婪无节制的金融行业从事俸禄优厚的工作,我也相当反感一些商人转而在政府核心谋职的腐败行为,但这并不能说明我就是个马克思主义者。而且,我郑重声明,我非常敬爱女王陛下。”
她笑了笑。“你要说服的不是我。你很可能要就此参加个口头审查,只是走个形式。我会大闹一场,到那时,即使你穿着金正恩[28]的西装唱着朝鲜国歌,也能毫发未损地躲过这一劫。不难看出,这是在攻击咱们部门,仅此而已。这样的事时有发生。针对的不是你,并不是你个人。”
“我能再问个问题吗?”
“问吧。”
“你说是灰部提出来的。有没有可能最初是由伦敦法团提出的?确切地说,从市长大人的办公室那里传来的?”
“我不会说我没这么想过,约翰。甚至,这可能就是市长大人昨天看起来那么害怕的原因。或许他想着你看穿了他。如果的确如此,而且如果咱们之前的那些猜测都是正确的,把你放到霍兰的案子上兴许是火上浇油。”
他笑了笑。“这也就是为什么咱们要这么做,对吧?”
“进攻是最好的防卫。”
他们的谈话自然而然地结束了。他站起身来,开门走出她的办公室,下楼去找布赖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