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在同时,在北京东单土地庙下坡一个法式别墅里,浴室内,一个楚楚风韵的年轻女子正在浴缸里快乐地洗浴。她用香皂轻轻地擦拭着白皙美丽的胴体,沾沾自喜地欣赏着微微隆起的腹部,两条颀长的晶莹剔透的大腿,以及俊俏的脚丫。
她叫欧阳箐,是从美国归来的核物理科学家楚天舒的助理,当年也是楚老的研究生。她那微呈弧形的纤细鼻梁,清澈如水的大眼睛和玲珑小巧的瓜子脸型,都显示她来自山清水秀的江南水乡。
停电了,屋内漆黑一团。
欧阳箐有点恐惧,她本能地站了起来,跃出浴缸,抓到一条浴巾围在腰际。
走廊里有脚步声,轻微之极,一般人很难捕捉到这个声音。
但欧阳箐捕捉到了,这脚步声绝不是楚天舒的,楚天舒的脚步沉重迟缓,似有千钧之重。他毕竟是七十岁的老人了,而且喜欢独自踱步,还喜欢自言自语。
在这个五百平方米的复式小楼里,只有楚天舒和欧阳箐两个人居住。楚天舒的妻子王媛文两年前在美国夏威夷裸泳未归,生死未卜,神秘失踪,这曾使他痛不欲生。欧阳箐的父亲欧阳童木和楚天舒是世交,又是同乡,都是浙江宁波人,欧阳箐在美国哈佛大学学习时,又是楚天舒的研究生,使楚天舒更为惊奇的是欧阳箐竟有几分神似王媛文,于是更赢得楚天舒的好感。欧阳箐崇拜欣慕楚天舒,并言爱情不受年龄、地域、财产和家庭的束缚,便楚天舒一直认为爱妻王媛文尚在人世,因此虽然与欧阳箐心有灵犀,但不愿越雷池一步,仅同意她留宿家中,负责整理资料,协助工作以及操持家务等。欧阳箐只好把挚爱深埋心底。
这座法式别墅建于清代末期,据说末代皇帝也曾来此隐居。庚子事变,因附近有义和团的指挥部,曾一度由直隶的义和团和红灯照占领。解放前一度是日本驻北平领事馆,以后由于此宅年久失修,夜半时常传出年轻女人的啼哭声,再兼园内古木森茂,树叶随风飒飒,乌鸦栖居,蝉声不绝,壁虎跳跃,野猫出没,地下室堆积货物,下雨天常被水淹,被称之“鬼宅”,许多人不敢入住。
欧阳箐听走廊没了声响,于是悄悄打开浴室的门,只见大厅内一个人影出了房门。
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嗖嗖的风直扑而来,裸露的前胸和双腿冻得瑟瑟发抖。
这时,前面出现一片微弱的光亮,一个颀长的身影笼罩了壁墙。
楚天舒穿着背心内裤,拉着一根红烛出现在走廊尽头。
他叹道:“又停电了,是不是保险丝断了?”
欧阳箐小心地应道:“可能是,楚老,您别着凉。”
欧阳箐小心翼翼地迎向楚天舒,没承想脚底被一物绊了一下。
她低头一看,尖叫一声。
楚天舒慌忙走过来,拉着红烛向那物照去。
原来是一只绣花鞋!
一只镶有金色梅花的绣花鞋。
这物也使楚天舒大吃一惊。
两年前的情景又浮在眼前。
两年前美国夏威夷一个美丽的海滨,当时她正携爱妻王媛文在海边度假,他们居住在一座白色的别墅内。
正是晚上十一时,天气闷热,二人夜不能寢。王媛文提出到海边游泳,楚天舒只好陪她来到海边。
溶溶月下,海上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周围杳无人迹。
王媛文比楚天舒小二十多岁,以前曾是楚天舒的学生。楚天舒一直独身,平时专心攻读学业,钻研业务,四十岁时才娶王媛文为妻。小鸟依人式的媛文有时撒娇玩笑,也使楚天舒感到人生的快慰。
媛文见周围无人,大胆地褪去衣物,赤身裸体跳入大海无拘无束自由游水。
楚天舒有些疲累,于是半倚躺椅,望着爱妻似浪里的白条,上下翻腾,甚是恣意,也觉快乐。
楚天舒渐渐遁入梦乡,睁开老眼时,海上依然平静,那尾小鱼不见了,海天茫茫,沙滩上只有她脱的裤头、睡衣,却不见她的踪迹。
楚天舒有些慌了,但四下望去,杳无人迹。
“媛文!媛文!”他大声地呼叫,没有回声。只有海水拍打沙滩的回声。
楚天舒报了警。
一忽儿,海岸巡逻警察驱车赶到,询问了情况,四下寻找,数十名警察驾着巡逻艇,在水中游弋,几名潜水员在海水中寻觅,也未见媛文的踪迹。
一个潜水员只是在水中寻到一只绣花鞋,那只红绣鞋头镶着金色的梅花,湿淋淋地躺在海滩上。
媛文不见了。
她是葬身海底,被鲨鱼吞没,还是随波逐流?……
楚天舒颤巍巍站立海边,望着黑茫茫的大海,大叫一声,口喷鲜血,晕厥过去……
一片光明,使楚天舒从回忆中回到现实。
原来是限电停电。
那儿这只绣花鞋是从哪里来的呢?
楚天舒觉得这只绣花鞋与两年前在美国夏威夷海边上见到的那只绣花鞋十分相似。
莫非它是另外一只?
他迷惑不解。
这是什么信物还是符号?
欧阳箐不愿意把见到的人影告诉楚天舒,她生怕他生出几分恐惧,70岁的老人,古稀之年,受不得惊吓和剌激。
她拾起那只绣花鞋,小心翼翼地把楚天舒扶回卧室。在经过他的书房时,欧阳箐特意看了一眼书房,只见房门虚掩,好像有生人进去过。她没有多说话,将楚天舒安顿好,在他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然后退出房间,将他的门关好。
欧阳箐的卧室在一楼,紧邻客厅。她轻轻沿着木梯走下来,往客厅望了一眼。牛顿的高大油画,旧式的壁炉,宽大的褐色双人沙发,一人多高的豆青色花瓶,陈设依旧。
欧阳箐忐忑不安地回到自已的卧房,这是一个十多平方米的房间,壁上挂着一幅勃朗特夫人的油画,宽大的金色油画画框陈旧。一只大花瓶内插着一束红玫瑰,已经枯萎。席梦思软床上已经铺好被褥。
她已经没有勇气再去客厅锁门,她刚才分明看见了一个人影飘然而出客厅,仿佛是一个女人的背影……
这背影她有些熟急,但记不清了,她不敢辩认,也不敢多想,迅疾地把那只绣花鞋锁进写字台的抽屉里,然后像一尾小白鱼一样光溜溜地钻进冰冷的被窝,将被头蒙住脑袋,蒙头而睡……
这一夜,她做了很多梦,零碎不堪,是吉是凶,是喜是忧,她记不清了。只觉得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她被一阵阵惊涛骇浪推搡着扑上去,又重重地摔下来……
第二天上午,她被一片温暖的阳光洒醒,她觉得身下湿腻腻的,掀开被子,只见一小片鲜红的血迹。
糟糕,又到了来潮的时辰。
她忽然想到,该给楚天舒热牛奶了。
她熟练地收拾了一下下身,把床单换了,一抬头,唬了一跳。
原来花瓶里插的一束红玫瑰变成了一束白梅花。
白梅雪蕊洁瓣,分外清鲜诱人,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她刚才忙于处理下身,竟然没有发现这束新换的梅花。
梅花?
她的脑海里倏地闪过一个闪电般的念头。
褐色地板上飘落一个纸团,欧阳箐展开一看,只见是一首小诗,字迹隽永清秀,写的是:
白雪凄其已数年,薇青未染意忧然。
到时绣履谁穿上?了却梅花伴醉眠。
她大吃一惊,竟然“噗通”一声,跌落地上。
这是一首藏头诗。
白薇到了。
是凶?是吉?是喜?是忧?
她的思绪乱了,窗隙杀进一股疾风,寒冷刺骨,在屋内撞击。
她猛地想起昨晚客厅门口,那个鬼一般的背景。
一个没落王朝的背影。
她慌乱地起身,从书框里找出一套碎花蓝色衣裤穿上,又到厨房里把围裙兜上。
等她把面包烤好,牛奶热好,端到客厅的餐桌上时,楚天舒仍然没有出现。往常他会穿着厚厚的米黄色睡袍,戴着金丝眼镜,威严地端坐在餐桌的那一侧等候早餐,有时手里会拿着一本杂志,细细地观看。
楚天舒到哪里去了?
欧阳箐预感不祥,慌忙“咚咚咚”地上二楼,直奔楚天舒的卧室。
卧室的床上被子凌乱,没有楚天舒的影子。
他常穿的蓝色棉布拖鞋也不见了。
欧阳箐真的有些慌了,她的脸色潮红,心口突突地跳着。因为她太爱这个英俊古板的老头了。无论是他的人品、学识、形象、对人生的悟性以及对女性的细腻呵护,都堪称一流优秀男人。她在他身上能找到那种非常愉悦的感觉。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能拨动她的心弦。使她感到人生真是美妙难言。这种爱怜跨越了地界、阶级、年龄和物质的东西。
她从昨晚突如其来的险情,强烈地意识到,他心爱的人,楚天舒遇到了真正的对手!
这座神秘的别墅开始笼罩在极度恐怖的气氛之中。
欧阳箐开始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寻觅楚天舒。
她来到了地下室,地下室共有7间房屋,全是堆放旧物的仓库。由于多年未打扫,再加上时有各种小动物藏身,空气明显不好。欧阳箐不禁耸了耸鼻子,这味道如同地狱里散发出来的,潮湿,霉味,腥臊,令人窒息。
欧阳箐在第四间房屋看到地上散落一部影集,尘封之中有几行明显的手印,显然是有人翻过了,还是新翻过的。
这部影集引起了她的注意,她俯下身拾起了影集,轻轻地打开。只见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女人的玉照,是王媛文的照片。那两颗杏子般的明眸生动得秋波顾盼,高高的白鼻梁,秀色可餐,红樱桃般的双唇之间露出两排皓齿。那嫣然一笑,就像电影明星。其实王媛文当初就是电影明星,她演过不少青春片,嫁给楚天舒后便遁出影界,息影家园。照片上她乌黑蓬松的发际镶嵌着一个别致的发卡,发卡的顶端是一颗白色贝壳镶就的小梅花。
欧阳箐完全惊呆了,她一页一页地翻着,照片多是楚天舒和王媛文的合影,背景是纽约百老汇、伦敦剑桥大学、法国巴黎圣母院、德国歌德像、意大利威尼斯水城、印度神庙、日本富士山、南非浴场、埃及金字塔、苏联黑海之滨,其中有一幅照片让欧阳箐看得脸红心跳,那就是王媛文在匈牙利多瑙河上一艘游艇上的裸照,水天一色,蔚蓝动人,一丝不挂具有魔鬼身材的王媛文正与身穿一个大白短裤的楚天舒接吻。这幅照片可能是自拍的。
欧阳箐看看王媛文丰腴白皙的胴体,尤其是那鼓匝匝的丰硕双乳,脸更红了,她为自已平平的胸感到自惭。
她不明白,为什么楚天舒和王媛文没有生育孩子?
这又是一个谜。
欧阳箐被左上方的声响所吸引,他看到了楚天舒的一双腿。那双腿在地下室的窗外强烈地晃动着。
欧阳箐连忙出了地下室,来到楼外,只见楚天舒穿着一身肥硕的蓝色运动服正在做体操。他的额头渗出晶莹的小汗珠,嘴里冒出白烟。
“楚老,原来您在这儿,我都快急死了!”欧阳箐跑过去,爱怜地攥住了楚天舒的一条胳膊。
楚天舒绽开笑容,朗朗地说:“好消息,我就要出远门了,这一去不知要多少年?”
“上哪儿?”
“大西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啊!”楚天舒呵呵大笑,畅意地望着蓝天。
“那我也去!”欧阳箐撅起小嘴。
“你当然去。”楚天舒亲切地抚异着她的脑袋。
“这一去可就远了,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啊!”
“都有谁去?”
“这可是机密哟,反正不会就我们师生两个人去,中国,堂堂的社会主义中国,就要打翻身仗了!帝修反任意欺负我们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楚天舒显得有些激动,他的脸上露出了耽耽虎色。
与楚天舒同样心潮起伏的还有一个叫夏瑜的核物理科学家,他当年从英国剑桥大学毕业,52岁,现居住在北京北新桥一带的一个四合院里。
夏瑜当晚安顿了多年瘫痪在病床的妻子,心力交率地回到西厢自已的房间,这是一个16平方米的住房,从飘荡的烟色的窗帘的缝隙中可以看到对面的东厢房,房内隐隐露出灯光。院内的柿子树枝叶脱尽,只有一颗饱经风霜的干瘪的柿子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之中。
夏瑜每当望到这又干又瘪的柿子时,心里不免生出几分酸楚,他觉得自已就是这柿子,孤苦无依。妻子骆雪是外交世家,与自已是同窗好友,后结为夫妻。她的气质颇像《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弱不禁风。虽然生得小巧玲珑,面若凉粉,柔媚典雅,但几年前中风,瘫痪在床,业务俱废。
东厢内居住着两个小保姆,生得各有各的姿色,一个叫梅香,苏州人,生得齿白唇红,飞眼流盼,多情妩媚,活脱脱一个小白瓷瓶。另一个叫菊香,无锡人,生得如河边垂柳,袅袅娜娜,莺声燕语,敦厚听话。梅香主要照顾夏瑜的生活,菊香主要负责料理骆雪的生活。
夏瑜眼巴巴望着东厢房,他在等梅香。
一忽儿,东厢房的窗帘掀开一角,露出一个俊俏的瓜子脸,那双闪动的明眸往北房瞟了一下,窗帘又合上了。
夏瑜的心跳在加快。
东厢房的门“吱扭”一声开了,梅香像一尾小鱼溜了出来,三窜两窜,来到西厢房门前,夏瑜迅疾开了门,一把将她揽到怀里。
他就像揽住了一个香物,拼命地吻着……
梅香挣脱了他,两颗眸子闪了一下,就像两颗流星,一闪即逝。
“急什么?菊香洗屁股用那么长时间,水溅了一地。”梅香脸憋得通红,埋怨道。
夏瑜像往常一样熟练地铺床,把被子铺得宽一些。
梅香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双手交叉着横在丰满的胸脯前。
“老夏,别一来就上床,咱们先聊聊天,我就喜欢跟你聊天。”
夏瑜听了,脸一红,他不敢看梅香的眼睛。
他嗫嚅着说:“我妻子是很好的人……”
“我知道骆姨是个好人,她心疼你,总是对我说,她的病支撑不了多久,百年之后要我嫁给你,服侍你。她有海阔天空的心胸,早就默认了你跟我……可是,男女之间不能老是进进出出,也应该有点花前月下呀!”梅香眼睛清澈如水,一泻无垠。
夏瑜支吾着说:“你看你,读了我的藏书,也知道咬文嚼字的了。”
梅香踢荡着小腿,说:“今晚你再教我几首咏梅的诗词。”
夏瑜道:“那你先背诵一下上次我教你的王安石的咏梅诗。”
梅香脱口而出:“墙角数支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夏瑜频频点头,赞道:“你果然聪慧。我教你一首宋代诗人萧德藻的《古梅》诗,‘湘妃危立冻蛟脊,海目冷挂珊瑚枝。丑怪惊人能妩媚,断魂只有晓寒知。’”
梅香来了兴致,“老夏,你能跟我说说这首诗的意思。”
“湘妃傲立蛟脊,海月寂挂珊瑚之类,以湖海水波为背景的奇喻,极其出人意表,再加上用了表示低温的冻、冷、寒三个字,对刻画古梅的孤高风韵产生了奇妙深刻的效果。《宋诗精华录》中说,梅花诗之工,至此可叹观止,非和靖所想得到矣。和靖就是北宋称‘梅妻鹤子’的林逋先生。林逋先生有《山园小梅》一诗,‘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樽。’”
夏瑜吟到这里,干咳了几声。
北厢房似乎也有回应,也传出骆雪的几声干咳声。
梅香听了,有些紧张。
夏瑜走出门,朝东厢房喊道:“菊香,快去看看骆姨。”
东厢房内转出一个窃窃少女,径直走进北厢房。
夏瑜回到屋内,梅香撒娇地坐到他的腿上。
“老夏,快讲讲这首诗的意思。”
“几枝疏影,一缕幽香,被清澈的湖水映出,由昏黄的月下传来。山园小梅那种幽怨的风韵,清雅的格调,在诗人眼里是那么优雅动人,不染纤尘。它能使飞鸟偷眼顾盼,能让粉蝶失神落魄。只有动情的低吟曼诵,才能与它相近相亲,檀板金樽的世俗喧闹不配前来凑趣。没有高洁的品格,高雅的情操,怎能如此神妙地传写出梅花这种独特的风韵,又怎能如此深知它的品性而引为千古知已?这是咏梅诗的绝唱,真隐士的精灵……”夏瑜说到这里,不禁怅然长叹。
梅香说:“我喜欢后一首,你给我抄下来,我好背诵。”
夏瑜摇摇手,“不用,我把《宋诗三百首》一书借给你看。”说着在旁边书柜内翻出那部宋诗,翻开了,递与梅香。
梅香小心翼翼地翻着,轻声地吟着,朗朗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