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野猪后臀上中了一支箭,怪不得会乱跑跑到我们队列中来。只是这箭刺得并不深,这野猪再跑一阵,只怕箭会自己脱落。那人一把拔出箭来看了看道:“好漂亮的箭,谁射的?”
正在说着,忽然从前面有人高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东西,竟然敢抢我们少爷的猎物?”
我们都站住了。喊话的是个身穿短衣的中年人,好像是个随从。他说话很是粗鲁,我听了也一阵不舒服。唐开拍马上前道:“这位兄台,我等是天水省西府军的贡使,前来向帝君入贡的。”
这人撇了撇了嘴道:“是天水那地方啊?你是官吗?怎么这般没教养?”
离他不远处,还有五六个人驻马而立,当中一个是衣着相当华丽的少年,看年纪也不过十八九岁,大概是哪一家的公子哥外出春狩。我才恍然大悟,那头野猪只怕是中了那少年的箭才会乱跑的,被我捡了个便宜。只是这少年一箭却不能置野猪于死地,若不是我截着,这头野猪他们哪里追得上?
唐开也有些生气,道:“兄台,我们委实不知那头野猪是贵公子的猎物。卫越豪,将猎物还给这位兄台吧。”
那个叫卫越豪的西府军拍马上前,道:“兄台,实在抱歉,我们不知你们这只野猪跑来了。喏,给你。”
他的话里本已带刺,说完便将野猪向那人扔去。卫越豪臂力惊人,这猪也有六七十斤,那人哪里有他的神力?见那野猪扔过来,还不识好歹地要接,这野猪一下砸在他的马背上,马登时惊得人立起来,那人身形一晃,从马上摔了下来。
西府军中的士兵都发出一阵嬉笑。论个子,卫越豪也不算高,那人见他单手抓着野猪行若无事,也只道这野猪没什么分量,这下子吃了个大亏,一张脸也涨得通红,翻身上马,那野猪也不要了,抓过马鞭向卫越豪抽来。卫越豪根本没防备,一鞭正抽在他脸上,脸颊边登时红肿起一条。他也脸色一变,喝道:“做什么打人?”
那人怒道:“我打死你们这帮西府军的烂胚!”说罢又是一鞭。他的力气远没有卫越豪大,但是一根马鞭使得倒是神出鬼没,卫越豪想闪也闪不开,这一鞭又打在他脸上,又是打出一条红印。
卫越豪怒吼一声,从马上摘下了枪,喝道:“浑蛋!老子一枪搠你个透明窟窿!”
他的枪没举起来,唐开忽然也抽出长枪,一把压住卫越豪的枪,喝道:“卫越豪,休得无礼!”
卫越豪很是委屈,道:“唐将军,你看他……”
唐开没理他,赔笑道:“兄台,我这个兄弟粗鲁了些,请兄台别见怪。不知兄台的公子是哪一位?”
这人大概自觉得了便宜,仰起脸得意地道:“问我家公子嘛,告诉你,你认识这个吗?”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块圆圆的铁片给唐开看了看,唐开脸色一变,将枪扎在地上,滚鞍下马道:“原来是公子啊,末将西府军侍卫官唐开,请陈管家海涵。”
那块圆铁片大概是证明这个人的身份的吧。这人见唐开如此恭敬,得意扬扬地道:“原来西府军也不尽是瞎子。将军您贵姓?”
唐开明明已报了名了,他却还要问他贵姓,那是成心找碴儿了。唐开却也不发作,毕恭毕敬道:“末将姓唐,是西府军周都督的侍卫官,此番押送贡品来京,请陈管家报上贵公子。”
那陈管家笑道:“好说好说。”他在马上弯下腰,一把将野猪也拉了上来搁在了马背上。原来他的力量也并不很小,只是这般一动便有些气喘了。放好野猪,他又道:“唐将军果然识时务,在下告辞。”
他拍马要走,一眼看见了一边的卫越豪,又怒道:“你睁那两只牛眼做甚?还是欠揍吗?”
卫越豪大声喘着粗气,一只手五指分开合拢,似乎随时会抽枪出击。唐开喝道:“卫越豪!”他看了看唐开,一张脸也涨得喷血一般红,咬着牙想说什么,却还没有说。那个陈管家却是得理不饶人,指着卫越豪骂道:“你这混账竟然还要动粗吗?看来你白长这一个个子,这双招子也是不想要了吧?”
他说着,手中忽然闪过一道黑光,“啪”一声,卫越豪一声惨叫,双手捧着脸从马上摔了下来。
突然生变,西府军的士兵本已站定了看着他们,这时都发出了一声惊呼,却见卫越豪手捧着脸在地上翻来滚去,看样子,那陈管家一鞭竟是照着他的眼睛打的。
以一根细鞭打瞎人的眼睛,这种本领必定是好的,陈管家拍了下马,靠近些说道:“小子,以后叫你对人尊重些。”说罢便举起了鞭子,看样子又要一鞭打下。我再也忍耐不住了,两脚一磕马肚子,猛地冲了出去,喝道:“这野猪是我刺死的,不关他的事!”
这时陈管家手里的鞭子已经挥出,我手向前一挥,长枪带着风声挡在他面前,他这一鞭正好打下来,一下缠在枪杆上,我又猛地一收手,陈管家的力量跟我也颇有不如,鞭子一下便被我夺了过来。
我这般突然出现,他也吓了一跳,喝道:“你这畜生,要找死吗?”
我将枪收回了,道:“我是龙鳞军统领楚休红,陈管家,请自重。”
他看了看我,突然喝道:“冒充军官,你可知是犯了死罪吗?”
我道:“龙领军原统领,忠义伯沈西平在高鹫城下战死,我是君侯提拔上来的。”
“那武侯呢?难道他让你投入西府军了吗?”
“南征军已全军覆没,我们是逃出来的。”
陈管家有点愕然地看着我,有点将信将疑。的确,如果要说谎,也没有说得如此离谱的。他道:“你真是南征军吗?难道真的只有你逃出来了?”
我正待回答,忽然马前响起一道尖啸,我吃了一惊,拉了拉马,但这也是多余的,一支响箭插在马上三尺外的地方。这箭华丽至极,用金粉漆得闪亮,雪白的毛羽插在地上时还在不住抖动。只听得有人道:“陈超航,你跟他说什么。”
这声音还带着点稚气,正是那个衣着华丽的少年。他正带马过来,那五六个随从紧紧跟着他。他到了我跟前,道:“你真是龙鳞军统领吗?”
帝都除了二侯和十三伯中的几家,还有十几家宗室外戚,那些公子哥也不少,再加上高官子弟,这等贵公子也更多了。这人大概是哪家的贵介公子,说话也很是无礼。我在马上将枪架好了行了一礼道:“公子,末将正是。”
“听说龙鳞军是天下第一强兵,那你的本领一定好得不得了了?”
他说这话时撇了撇嘴,我不由一阵苦笑。前锋营也自认天下第一强兵,不过没有龙鳞军那么经常挂在嘴边。这贵公子要是知道我原先是前锋营的百夫长,只怕更要撇嘴了。我道:“不敢。”
“那好,你就来试试我的枪吧。”
他从马上摘下了枪。他这枪也华丽至极,一杆长枪用金水刷过几遍,金光耀眼,枪尖下,一个血红的缨子垂下来,好看至极。不过,他一摘枪我就知道,他这把枪枪头还不到我以前所用的三分之一,这种枪无非是公子春狩时打打麋鹿野猪之类,真要上阵,只怕一碰就折。
他将枪取下,那陈管家已惊道:“公子,您万金之体,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嘛!万一,大爷知道的话……”
这少年也有点迟疑。不知陈超航嘴里的“大爷”是谁,他多少也有点忌惮。但他刚才话说得大,要他收回也不太容易。我心底暗笑,心知道此等公子哥,捧捧他就是了,犯不着真与他放对,便道:“公子出枪,一见便是行家,末将不敢和公子比试。”
我自觉自己不太会溜须拍马,但这几句话说得也不算太离谱,这少年正要顺势收枪,忽然他眼睛一直,呆呆地看着我。我只道自己脸上有什么不对,伸手摸了摸脸,却见他的目光浮移不定,原来也不是看着我,而是在看我背后。我扭过头看了看,却见那辆车的车帘拉开了,在赶车的车夫背后,她们三人正向外张望着,看着我和这少年。她坐在三个人的当中,另两个女子也算千里挑一的美女,却丝毫也掩不去她的美丽。我不由得向她们笑了笑,让我高兴万分的是,她嘴角也浮出一丝笑意。
那种笑意,一如春花般灿烂。
忽然,我听得这少年喝道:“小子,你受死吧!”
我年纪比他大好几岁,他反倒叫我小子。这般突然翻脸,只怕是因为在她们面前,这个少年很想表现一番。他提枪向我当胸刺开,那血红的缨子也翻出一个花。
真个上阵时,这缨子只能碍事,只有在仪仗时才装饰一下。这少年大概连这道理也不知道,出枪的手法倒也不弱,明显是经过名家指点,只怕也是我的枪术老师武昭指点的。这一枪花哨至极,陈超航在一边喝彩道:“公子,好枪法!”说着向我横了一眼。
这意思我自然知道,我当然也不能真的去和这少年大打出手。那少年一枪刺出时,我便打定了主意,让他占点上风后认输。这少年到底不比周诺,让他自以为凭自己本领取胜,我自认游刃有余。我道:“真是好枪法!”摘下枪,只用三分力气,却装得很费力的样子,让他的枪在我胸前还有半尺远时才一个镫里藏身,连消带打,用枪挡开他的枪。
如果走上几个回合,我可以认输了吧。为了好看点,我可以装着摔下马来。好在这些山马个头不高,地上又是绿草如茵,摔下来也没事。只消给他点面子让这少年下台,不至于迁怒于卫越豪便是。
哪知我刚侧身,枪正要崩开那少年的枪,他忽然大喝一声,枪尖一下缩了回去。
二段寸手枪!
这正是武昭老师的绝技,他虽然在军校当老师,这二段寸手枪却很少有人能学会。这一枪使出,接连两枪,第一枪只是虚招,第二枪才是实招,第一枪缩回后,第二枪突然发出,有如飞电惊雷,力量也要大一倍。我的马上枪术不算最高明,在武昭当年教的这一批学生中,却也是难得的学会这路枪法的十几个学生中的一个。此时见他突然使出这路枪来,我不由大吃一惊。
本来这寸手枪使出,若是能在第一段发枪时便将他的枪崩出,不让他使出第二段来,这枪便不破而破了。不然,便只有以枪对枪,以同归于尽之势迫对方收枪。但现在我刚才太过托大,装着用劲挡开他时也装得太过分,枪已磕空,中门大开,就算能和他同归于尽,此时只怕也收不回枪来了。
我心头一凛,若是对手是以前蒲安礼那等级数的好手,我是必死无疑。但眼前这少年枪法稚嫩,虽然这一枪大是高明,第一段出枪速度虽快,但收回二段出枪时,当中已有滞涩,速度大减。我正待趁势落马,但身体情急之下,竟然鬼使神差地猛然直立起来,甚至不等我转过念头来,左手已一把抓住他那枪尖下的枪竿,右手的枪“呼”一声抡了过去。
“糟糕!”这一枪刚抡出,我心头便已痛悔不已。我也算身经百战,身体的反应比脑子竟然更快,这少年本领再强一点,只怕我心知不敌,便已趁势落马。但他的本领说高不高,说低不低,让我抓住这反击的时机,却连脑子都不用过。
这一枪抡到,我已用了一半力道,那少年只怕会被我打落马来,手臂说不定都要打折。此时我们两匹马已是马头碰马头,他正从我马匹左边冲过,我的枪成后手抡出之势,也根本收不回来。此时我们两人都是脸色煞白,只怕我的脸色更要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