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把抽出百辟刀,低喝道:“我不想被你当猪一样耍。说实话,你和他谈些什么?”
她站在门口,有风吹来,淡黄衣衫也被吹得皱起,如一池春水。院中那棵大树上,也有一片树叶被吹下,打着旋落到身前。我们看着这片树叶,一时都沉默着不说话。
半晌,萧心玉低着头,幽幽地道:“楚将军,你是个好人。”
我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么句话,哼了一声道:“你总不会和唐开说了半天我是个好人吧。”
她没理会我话中的讥讽之意,只是道:“唐开和我自幼相识,当我十三岁时,曾对他说过,日后必定会嫁给他。”
我又像被人在后脑勺上重重敲了一棍般,嗫嚅地道:“什……什么?”如果她说和唐开有什么密谋我倒不会太意外,可万万也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说。
“后来我家家道中落,家父因为得罪了李湍被处斩刑,我和妹妹都被卖做官妓。记得十五岁时第一个来梳栊我的,是个从五羊城来的茶商,那时我已不愿再活下去。”
她的话有些哽咽,我也一阵黯然。官妓的生涯很是悲惨,帝都北门外有一块“埋香冢”就是埋妓女的义地,名字虽然好听,但埋在那里的大多是些年纪老大,形容丑陋的老妓。她们在年轻美貌时还能风光一时,一旦年华不再,往往衣食无着,有了病也没钱治。我狠了狠心,道:“你还是活下来了。”
她抬起头,眼里已满是泪水:“那时唐开常来接济我,如果没有他,恐怕我早就没有勇气活下去了。”
百辟刀好像有些沉重,我紧了紧,正想说让她还是跟着唐开算了,可是心里隐隐地总觉得不对劲。如果这仅仅是一件男女之间的小事,唐开绝不会因为这么一件事就对我动了杀机,那么那个来警告我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皱起眉道:“不对!”
萧心玉一愕,道:“什么不对?”
我冷笑道:“萧小姐,唐开是周都督的亲随弟子,如果他要给你赎身,实是很容易的事,为什么任由你流落风尘?”
萧心玉眼里不知闪动着什么样的光芒,她停了停,抬起头道:“楚将军当真不是个一般人。”
方才她说得楚楚动人,此时却像换了个人似的,我不由心里一寒,百辟刀又握得紧了紧,喝道:“你若不肯说,我便将你交给陶都督去。”
她又不再说话,只是垂下头,几不可辩地说了句什么,我一时没听清,道:“大声点。”
“笨蛋!”
她突然如一道厉风扑来,一下欺近我的身边。她看上去柔弱温婉,哪知道动作居然也会这么快,我吃了一惊,人一退,只觉眼前闪过一道白光。那是萧心玉方才取出的那柄短刀,刀虽然不过三寸来长,刀光却冷得像是块冰,我将身闪在一边,左手早已在她手背上一按,右手的百辟刀已极快地画了个圈,切了下去。她的动作虽快,这一刀也有那时曾望谷的刀法影子在,只是她的刀法比曾望谷也要差得远,和我比起来更是天差地别,何况我已是全神贯注,要是被她砍中才是笑话了。
这一刀正中她的手腕,她“啊”地叫了一声,短刀落在地上。
我用的是刀背,如果我是用刀锋切下去的话,她这只手此时已不在了。饶是如此,她的右手腕上已高高肿起一条,她捧着手腕,眨着眼看我,喃喃道:“你……”
我狠了狠心道:“萧小姐,我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军人,就算有十个你也敌不过我一柄刀的。”
她看了看地上那柄刀,低低道:“那你会杀我吗?”
这话倒是问住我了。她是个女子,不管有什么用心,我总不能对她大开杀戒,何况在对曾望谷那次我已发过誓,此生永远不会杀害妇孺。可是如果她知道我不会杀她,咬紧牙关不说实话,那我又该怎么办?我努力摆出一副凶恶的样子道:“当然会。”
她突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笑声让我大为尴尬,我喝道:“别以为我不会杀人!”
我说得凶,但她却笑得花枝乱颤,道:“你不会的。”
这话像一下击中了我的要害,我被她逼得毫无办法,猛地欺身上前,百辟刀挥起,一刀向她脖颈砍去。但离她还有一尺远时,我又一下收住了手,道:“我真会杀了你。”
她眼睛都不眨一眨地看着我,像要看透我内心地道:“你不会。”
我盯着她,好一阵,颓然收刀,道:“你说对了。”
明明知道她要对我不利,但我仍然下不了手杀她。她像是一枝盛开的花朵,谁能做出这等煞风景的事?如果她的样子没那么美丽,我想我就算不会杀她,也会在她身上留几道伤口。她的刀法不值一提,但她的美丽却是最大的武器,她把这件武器也用得恰如其分。
萧心玉面带微笑看着我,好像倒是我有什么把柄握在她手里一样。她柔声道:“楚将军,你不上来坐坐?”
我有种一败涂地的颓丧。如果把她交给陶守拙,陶守拙只怕会有办法撬开她的嘴的,可是我真能这么做吗?我到此时才真正知道那时武侯批评我的“妇人之仁”是什么含义了。那时我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做第二个武侯,但是我知道,我永远都不会成为武侯那样的人。
就像武侯也不会成为我这样的人。
我收好百辟刀,努力让自己不那么颓唐地道:“萧小姐,我不会再来了,但我会让两个兄弟来这儿看住你,希望你不要再出花样。”
萧心玉看到了我内心的软弱,即使我想要硬起心肠来,也仍然做不到。不过看住她,也可以让她背后那人知道我不是可以随便就骗得过去的,不管她背后究竟是陶守拙还是周诺。
我转身走了出去,刚走到门口,突然听得萧心玉幽幽地叹了一声,道:“楚将军,如果我早一点碰到你,也许我会爱上你的。”
我几乎要摔倒在地。我慢慢转过头,道:“那就不必了。”
我刚回过头,却见她眼里满含着泪水。她忽嗔忽喜,我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真正的泪水,但看到她这副梨花带雨的样子,仍不禁有些心软。我和声道:“萧小姐,你是个女子,不该卷到这种肮脏的游戏里。”
不管周诺和陶守拙到底是什么面目,我已经对这些钩心斗角有了种厌恶,在这一瞬我真希望能弃甲归田,远离人世了。她怔了怔,突然向我奔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我的腰。我吓了一跳,只怕她手里还会拿着短刀短剑,一把抓住了她的两手,但她那温软的身体紧紧地贴在我身上,低声道:“楚将军,你也不该卷进这种肮脏的游戏里。”
即使我对她还有戒心,此时心底也不由一软。就算她在骗我,也让她骗吧。我也一把揽住她的肩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哪知她突然挣脱了我的拥抱,眼里满含着泪水,低声道:“楚将军,你马上去向陶都督说,周诺明天就要发动兵变了。”
我大吃一惊,即使此时有千万个霹雳同时打下,也不会让我如此震惊。周诺竟然这么快就要行动了!我一把抓住她的肩头,道:“这是真的吗?”
她点了点头,道:“其实我早就是周诺的人。在听到你要来的消息,周诺就定计让陶守拙把我送给你。可笑陶守拙自以为智计无双,却一直以为我是他的亲信。明天,周诺会借全城庆祝胜利之机出手,首先就要将你们擒下,如果你们想反抗,马上格杀,说是蛇人的内奸制造的混乱。”
我不由发起抖来。虽然知道周诺迟早会有举动,但根本想不到蛇人一退他便要动手。可是在此时动手确实是个良机,此时全城欢庆胜利,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我和陶守拙,再制造混乱,说蛇人内奸在城中发难,我和陶守拙力战身亡,陶守拙手下真正能指挥的大概只有陶百狐一人,周诺以西府军都督之尊发令,陶百狐纵有不愿,也是孤掌难鸣。陶守拙向以多谋善断闻名,居然也根本没发觉周诺这等用心。
这事太过重大,我看着她,一时也不敢断定这到底是不是真的。萧心玉已向屋里退去,泪流满面,突然伸手捡起了地上的短刀,我只道她又要出什么花样,正待呵斥,哪知她突然伸出短刀向心口一刺。
如果她用刀袭击我,我也不会吃惊的,但我绝对没想到她居然会自杀,一时间我还以为她又是在骗我,可是她心口已一下涌出血来,将那件黄衫也染得殷红一片,我这才大吃一惊,猛地冲上去,一把揽住她,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已疼得眉头都皱了起来,低低道:“楚将军,如果有来世……”
她没有说完,气息已断。我只觉她的身体在慢慢变冷,不由得又惊又悔,如果我早点出手,完全可以制止她自尽的。我哽咽地道:“你……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是因为她把周诺的计划跟我说了,又觉得以我和陶守拙的力量,最多只能自保,只怕也翻转不了局面吧。我抱着她的身体,心中越来越怒。虽然周诺和我其实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周诺对我也是笼络为主,但此时我却觉得跟周诺不共戴天。
即使仅仅为了萧心玉。
闯进陶守拙的都督府时,他正和陶百狐两人在商议什么,一见我眼睛血红地进来,他吓了一跳,站起身道:“楚将军,发生什么事了?”
我看了看陶百狐,陶守拙则向陶百狐扫了一眼,陶百狐登时走了下去。等他一走,陶守拙道:“楚将军,到底出什么事了?”
“萧心玉死了。”
他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道:“你……楚将军,是她服侍得不好吗?”
他大概以为是我杀的萧心玉。我摇了摇头道:“她是周诺埋下的暗桩,是自杀的,周诺天一亮,就要起事了。”
陶守拙又是吃了一惊:“这么快?我刚才还在和百狐商议,猜他什么时候动手。这消息确实吗?”
萧心玉都已经死了,哪还会不确实,陶守拙到这时还在犹豫,我不禁暗自苦笑。周诺手握重兵,一旦他不顾一切要起事,陶守拙只剩陶百狐一路军可以指挥,盛昌那一路就算依然听从陶守拙指挥,也斗不过周诺的三路人马。而周诺有恃无恐,只怕盛昌已经被他收买了。
陶守拙站起身,绕着屋子转了几圈,忽道:“事不宜迟,必要先下手为强。楚将军,请你全力协助我,此时不成,我们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如果你倒向周诺,周诺多半还会接受。我暗自想着,也在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道:“好,必要想个万全之策。”
陶守拙从怀里摸出一个羊皮卷道:“楚将军,我已有预备,今天正好可以派上用处,你看。”
羊皮纸上画的是张地图,上面用红笔画着西府军五路军的布防区,这布防区与今天的一样,看来也是刚才画成的。图纸正中是都督府,一条蓝线从前锋营的驻区直插到里。我道:“那是什么?”
“周诺自以为行事天衣无缝,对楚将军你全无防备,我已想好了,由百狐在东门外制造混乱,说蛇人余部攻城,到时楚将军你去报信,将其当场格杀。”
“格杀?”我吃了一惊。格杀周诺,如果陶守拙翻脸不认人,再拿下我又该怎么办?陶守拙像是猜到了我的心思,道:“我已安排妥当,就说有蛇人攻入都督府,周诺力战身亡,楚将军将那两个蛇人杀死,但已救不回周诺了。那时我会封闭消息,全军再为周诺发丧,嘿嘿,到时就给他一个为国捐躯的好名声。”
陶守拙的话不由让我有些发寒,他大概也觉得有些失言了,走到我跟前握住我的手道:“楚将军,如果此事办不成,符敦城的数十万城民都要为周诺陪葬,我们一己之声名事小,可是难以面对万千父老乡亲。”
周诺自立一旦成功,文侯为了打消旁人效尤之心,一定全力扑灭,到时高鹫城的惨剧很可能又会复现。陶守拙内心的想法一定不会如此冠冕堂皇,但他说的“一己之声名事小”,倒也是真的。我看着那张地图,重重地点了点头,又道:“可是,说蛇人刺杀,又如何让人相信?”
陶守拙脸上又露出那种高深莫测的微笑:“楚将军放心,我已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