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恭行看着我,眼中竟似有些泪光:“楚将军,当初我们在高鹫城并肩作战,难道那时的情分都要了了?”
我一阵黯然。路恭行一向雷厉风行,到了这时却居然缓了手,他一定也想到了那时我们的友情。我叹道:“路将军,有时我真觉得在你麾下时便战死,倒是件幸事了。”
路恭行沉默了一下,眼中也有些黯然,忽然抬起头道:“楚将军,你降吧。纵然你不愿为官,我也可以保你无性命之忧。”
我喃喃道:“晚了,晚了,走得太远了。”
我一把从陈忠身后抽出手来,流星锤猛地向他掷去。此时我与他相距连五步都不到,这也是我蓄力已久,流星锤发出一声尖啸,直取路恭行面门。
路恭行定逃不过这一锤了,我掷出流星锤后,心中却又有些后悔,路恭行却忽地将身一侧,险险避开,手中刀猛地一掠。流星锤的套索是鹿筋所制,很有弹性,但此时绷得笔直,路恭行长刀一掠,一下将鹿筋划断,流星锤“砰”的一声击在墙上,石粉四溅。
完了!
我心中一沉。流星锤已是我的最后一手了,现在连这也被路恭行破去,我已再没有取胜之机。到了此时我心中反倒平静下来,只等着路恭行杀我。哪知路恭行被我暗算了一锤,却仍无愠色,道:“楚将军,请你,降我。”
他这话如同一个霹雳,我只觉浑身乏力,“扑通”一下跪倒在地。路恭行到了这种时候还想让我投降,难道我真的要降吗?我抬起头,看着他道:“不。”
路恭行眼里闪过一丝杀气,道:“那好吧。”他踏上一步,举起刀来,向我当头劈下。我已跪在地上,双脚猛地一蹬,人在地上翻了个滚,右手已拔出百辟刀来,一刀倒挥而上。
这才是我的最后一招。
路恭行已见我跪倒,只道我束手待毙,但不曾想到我还能反击。两刀相击,他的刀没有我的百辟刀锋利,“当”一声,竟被我砍断。我单腿已然坐起,百辟刀已趁势攻上。路恭行手无寸铁,退了一步,喝道:“刀来!”边上有个人忽地抢上,将一把刀对着我掷来。我侧了侧身,正要让过这刀,哪知路恭行只退半步,忽地又向前踏了一步,一把抓住刀柄,手中刀仍是向我刺出。此时我仍未站起,百辟刀也不收回,猛地一刀砍上,只道这一刀不砍断他的刀也会把他的刀砍飞,哪知路恭行刚抓住这刀,本是前冲之势忽地退后,右手已弃刀,叫道:“刀来!”
刹那间我已明白路恭行的用意,这一招他是练熟了的,掷来之刀只是虚招,真正的杀手是在下一刀上。我已用全力去格他弃去之刀,这下一刀却无论如何都来不及躲了。
“当”一声,这刀被我格开,但预料中路恭行的下一刀却不曾刺出。我不由得一怔,也不敢上前,看向路恭行,只见他呆呆地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手中仍是空空的。我心头诧异,眼光也向外看去,此时曙色微露,寝宫中到处都是人,但这些身着执金吾制服的士兵都在四散逃开,大门口却有许多盔甲鲜明的士兵正涌进来。
是火军团!我心中一喜,只觉浑身力量都散去了。即使面对着路恭行,我也再没有余力抵挡。
路恭行忽然叹道:“天命有归,非战之罪,唉!”他这声长叹极是颓唐,似乎有着无限的痛苦。我勉力提劲站起,道:“路将军,降吧,我愿保你性命无忧。”
这话也是他对我说过的。路恭行苦笑道:“楚将军,你不愿降我,难道我愿降你吗?”
我也默然无语。路恭行秉性随和,但内心里实是个极高傲的人。他为二太子殚精竭虑,到了此时功亏一篑,这等打击比受伤还要重。
他忽然跪下,向下磕了个头,道:“殿下,恕微臣无能之罪。”
下面有一群人走了进来,那些金吾卫纷纷弃械投降,有不降的立被斩杀。当中之人正是文侯,在他身前有个手持长枪的武士,枪尖上挑着个首级,挂着片白布,上面用鲜血写着“叛贼之首”,看样子,依稀正是二太子。
路恭行站起身,道:“楚将军,当今之世,君弱臣强,外患不断,以致纷乱四起。当初在高鹫城时栾将军曾对我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从,我也甚以为然。只是,当事已无补,我也一样无可奈何。”
我恍然大悟,当初我还在龙鳞军时,右军代主将栾鹏因为不服武侯与苍月公合兵之议,想要兵谏,当时说路恭行统领的前锋营不足虑,当时我便觉得栾鹏与路恭行之间似有协议。看来也的确如此,当初路恭行一定默许栾鹏行事,但后来路恭行根本不曾为栾鹏说话,这个谜团直至今日方始打破。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却毕竟非凡人所为。
路恭行喃喃道:“楚将军,我曾向殿下上三策,上策为集中力量猛攻皇宫,中策为生擒太子为质,下策为刺杀文侯,以绝后患。只是殿下兄弟情深,又恨文侯算计,只取了下策,等我发现刺杀失败,再回过头用上中二策,便来不及了。唉,一步错,步步错,若以我的决死队与残军杀入皇宫,你说能有几分胜算?天命有归,纵算尽千般人力终不能回。”
我只觉身上一寒。文侯已算到了二太子会攻打皇宫,他也对皇宫加意防范,但却没算到路恭行早就训练了这一支人马,竟会以军人扮作执金吾,对他的力量估计不足,只怕真个会被他得手。路恭行也是第二次说这个“天命”了,我没办法反驳,只是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路恭行眉头一扬,忽然笑道:“果然,哈哈,果然。”
这时下面又是一阵乱,有个老人大声叫道:“路恭行,你这忤逆之子,还执迷不悟,与反贼一路吗?快快下来领罪!”
那是路翔的声音!我吃了一惊,道:“是令尊!”
路恭行被他父亲这般痛骂,却也没什么懊恼之势,伸手到墙边捡起方才那把刀。我吃了一惊,只道他还要困兽犹斗,路恭行眼中却闪过一丝嘲弄,道:“楚将军,你也看得我忒小了。”
我一阵茫然,看着路恭行拿着刀走到窗边,大声道:“父亲,各为其主,忠孝不能两全,恕孩儿不孝了。”
他转过头,对我道:“楚将军,你跟随文侯定能飞黄腾达。只是文侯非池中物,绝不甘久居人下,你要小心了。”说完,忽地将刀插进了胸膛。
我知道他已有死志,不忍再让他受辱,也不阻止。路恭行身体一歪,向我笑了笑,摔出了窗子,从第四层观景台上直摔下去,下面只是一阵惊呼。
我捡起流星锤,弄醒了陈忠,两人扶着太子下去。太子已吓得站都站不起来,她却依然显得十分冷漠,但我知道,她是故意不看我的。我扶着太子走到观景台门口,文侯迎了上来,一下跪倒在太子跟前,道:“殿下,微臣救驾来迟,致使反贼跳梁,望乞恕罪。”
他在得知路恭行奇袭东宫时惊慌失措,此时却已很是平和。我跪在他身边,看着路恭行摔下来的地方,一些人正围着他的尸体说着什么。听着文侯的话,我只觉得茫然。
也许,文侯并不是不曾算计到路恭行会奇袭东宫,而是更希望太子与二太子一同毙命吧……郡主说文侯可能有不臣之心,路恭行也是这般说的,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我的眼角瞟了文侯,他一脸诚惶诚恐,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由于路恭行未能及时将太子擒住,二太子孤注一掷攻打皇宫也始终被近卫军挡住,以至于毕炜留下的三千火军团士兵赶到时一溃千里。二太子不愿投降,命下人将他斩首。这一夜帝都闹得天翻地覆,但天一亮,却一切又归平静,只是让许多城民猜测晚上杀声震天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我身上的伤口不轻,但也不想去找医官,回到营中找了点急救的刀创药敷上。没多久以前,这儿还有四十九个巨斧武士,此时却是空荡荡的一片。我呆呆地坐在营门口,肩头的伤也一阵阵地疼。
“楚将军,你真在这儿啊!”
小王子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我站起身,却见小王子和一个高个的中年人一块儿走来。我迎上前去,道:“殿下,郡主怎么样了?”
小王子脸上闪过一丝黯然,道:“姐姐临天亮时去世了,父王大发雷霆,将那两个家医碎尸万段,还说要将你砍了以祭姐姐。”
我只觉眼前一黑,一个踉跄,只觉心口难受至极。小王子吓了一大跳,与那中年人一把扶住我,我道:“别管我,我愿向王爷领死。”
小王子哭道:“不要!姐姐就怕父王会这么做,所以让我找你,让你千万不要去。”那中年人也道:“楚将军,郡主对你一往情深,你万万不可辜负了。”
我呆呆地坐了下来,看着他道:“你是谁?”
这人直直站立,道:“下官谏议大夫南宫闻礼,奉郡主之命,愿向楚将军效忠。”
效忠?我冷冷地笑了一声,道:“是吗?效什么忠?”
南宫闻礼道:“郡主有经天纬地之志,天不假年,以致中道弃世。郡主生前与我等说过,一个新时代即将来临,让我们辅佐楚将军,为这新时代出力。”
我听到的郡主最后一句话,便是她说一个新时代要来了。我强忍住泪水,道:“好吧,你们先去吧。”
我站起身,小王子还有点担心,道:“楚将军,你可要当心啊。”
我点了点头,道:“是的。”
待他们走了,我再也忍不住,拔出刀来,猛地冲向营帐。百辟刀裂木如腐,直插入柱中,我伏倒在地失声痛哭。
郡主,我会活下去的。我会活到你说的这新时代来的一天。
朝阳鲜红,如血一片,不可逼视。这新的一天不管人愿不愿意,终于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