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堂蒜薹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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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一)

■第七章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月过十六缺半边

卖了蒜薹家家欢喜

卖不了蒜薹心如汤煎

——张扣对卖蒜薹群众演唱片段

高羊被关在县公安局临时看守所的一间很大的监室里。他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那两扇通红的大门留给他的印象十分深刻,他先前来卖蒜薹时从这红漆大门外走过。他记得大门外是一条沟,沟里有一些污黑的水,水里有一些半死不活的草。县城里处处喧闹不止,惟有这里冷冷清清。沟中的污水里孳生了很多红色的小虫子,他第二次来县城卖蒜薹时曾看到一位身穿白绸褂的老头子操着一根竹竿——竹竿头上套着蚊帐布缝成的兜兜——在水边捞那些红虫,同行者说是捞了喂金鱼的。

警察打开了他的手铐,摘走了。他的双手解放,虽然手脖子上那两道深槽紫红难看,他还是感动得想哭。警察同志把手铐挂在皮带上,推他一把,说:“进去!”他往前一扑,也就进去了。警察用手指指靠窗户那块床板,说:“睡这儿,从今以后,你就是九号。”

同室的一个年轻小伙子从木板上跳起来,拍着手叫唤:

“欢迎新战友!欢迎新战友!”

铁门咣嘡一声关上了。那个小伙子用嘴巴模仿着锣鼓家什铿锵声,身体在狭窄的空间里转动着,跳跃着。高羊怯生生地看着这个年轻人。他推着光头,但由于头上坑洼太多,理发推子无法深入到那些坑洼里,所以他的头青一块白一块的,很是难看。他跳着转着。高羊时而看到他干瘦干瘦的、没有一点血色的脸,时而看到他生满了黑痦子的背。这小伙子瘦得几乎没有腚。他跳着,高羊就想起了用纸壳剪成,一捏连杆就翻跟头的牵线纸偶。

有人在门外用什么东西捣着铁门,捣几下,喊几声。片刻,一张方方正正的脸出现在高高的铁窗外,就是这张脸在吼叫:

“七号!你捣什么乱!”

小伙子停止跳跃,翻弄着灰白的大眼珠子看着铁窗外那张脸,说:

“报告政府,俺没捣乱!”

“你跳什么!?你叫什么!?”铁窗外的方脸严厉地说。

高羊看到了刺刀的寒光。

“我锻炼身体。”

“混蛋!这是你锻炼身体的地方吗?”

“噢!”年轻犯人怪叫一声,几步冲到铁窗前,尖叫着:“政府,政府还兴骂人哇,伟大领袖和导师毛主席教导我们'不打人骂人'!找所长来,问问你凭什么骂人!”

被呼做政府的岗哨高举起枪托来,捣着铁窗棂子,生气地说:

“你老实点!要不我就叫看守来,给你戴上手铐脚镣!”

年轻犯人抱着头逃回自己的床上,夸张地叫着:

“政府政府,大叔大叔,俺不敢了,俺告饶了!”

“他妈的,混账东西!”岗哨骂了一句,脸从铁窗口消逝了。

高羊听到岗哨的皮鞋踏得走廊当当地响着。

这条走廊长得好像没有尽头,那响声也就没有尽头。高羊想起从囚车里出来后,就被警察同志架到一间铁灰色的屋子里,一个老警察问了他许多话,还对他说:“从今之后你就是九号!”后来他就走在这条长长的走廊上了。他越过了一个个铁门,一眼眼铁窗,铁窗里晃动着一些灰白的脸,那些脸都像薄薄的白纸剪成的一样,似乎一口气就能吹破。

他还恍惚记得马脸青年被两个警察同志从囚车上拖下来,那件白警服自始至终包住他的头。后来好像来了一副担架什么的,把马脸青年抬走了。他用力想像着马脸青年的下场,越想越糊涂,便不去想他。

监室里灰暗得很,地面是灰色,墙壁是灰色,床是灰色的,一只只饭钵子也是灰色的。一线西斜的阳光从铁窗棂里射进来,涂在灰墙上,呈现出紫红的颜色。从窗棂里望出去,眼睛碰在一架蓝色的起重机上。起重机的顶端有一个四四方方的玻璃镶嵌成的小房子,小房子也被阳光照耀着,一闪一闪地亮,一群被阳光涂抹成金红色的白鸽子紧擦着小房子飞过去,鸽哨吱吱地响着,听后让高羊胆战心惊。那群鸽子飞走了,一会儿又飞回来,哨子依然吱吱地叫着,照样使他胆战心惊。

正在高羊发愣的时候,一个弓腰驼背的老头儿扑上来,痉挛的手指急促地摸着高羊,尖声尖气地问:

“烟……烟……新来的,有烟没有?”

高羊赤脚,光背,只穿一条大裤衩子,老头儿又黏又滑散着恶臭的手指触到了他的皮肤,他遍体爆起鸡皮疙瘩,恨不得大吼大叫。

老头儿摸了他一阵,毫无收获,便悻悻地走了,龟缩到床上去。

一个中年人坐在他对面,瓮声瓮气地问:

“伙计,犯了哪条律令?”

昏暗中他看不清问话人的面孔,他只是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一个中年人。那人坐在水泥地板上,一颗硕大的头颅靠在灰床上。他有些胆怯,嗫嚅道:

“我……我也不知道犯了哪条律令……”

“你是说政府冤枉你啦?”中年人冷冷地说。

“我没说政府冤枉我呀!”高羊辩解着。

“瞎扯!”中年人竖起一个粗大模糊的黑手指,恶狠狠地说,“你瞒不了我,你是个强奸犯!”

高羊羞惭地说:“我不是……我有老婆有孩子怎么能干那种丑事呢?”

“你一定是个偷盗犯!”中年人又说。

“我没偷!活了四十岁,我连人家一根针都没拿过!”高羊生气地说。

“那、那你是杀人犯!”

“你才是杀人犯!”

“我是杀人犯,”中年人说,“没杀死,我对准他的头打了一棍,把他的头打破了。他们说他脑震荡,狗屁,脑子还能震荡?”

一阵尖利的哨声在走廊里响起,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开饭啦!”一个沙哑嗓子的男人在走廊喊叫,“把盆子伸出来!”

那个摸索过高羊的老头子从床下拖出两个灰色的搪瓷盆,从铁门下边一个四方的空洞里推出来。这时候,监室里一片光明耀眼,但这光明很快就暗淡了,变成昏黄的、雾一般的气体,在监室里流动着。他这时才发现监室是这般高瘦,一个小小的,蒜锤子形状的电灯泡安在同样漆成灰色的天花板上,好像半天里的一颗星。天花板是那样的高,两个高个子叠着罗汉也摸不着顶。他不明白为什么要把天花板修得如此高,这要给安装灯泡的工人制造多少困难啊!在电灯泡偏北半米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天窗,窗上安装着一层压一层的铁片。灯亮了,有十几只庞大的苍蝇在飞舞,嗡嗡的声音使他心烦意乱。他看到,监室的四壁上还伏着一些没有飞动的苍蝇。

那个自称杀人犯的中年汉子——果然是个中年汉子——从床头上拿起一个搪瓷钵子来,用手掌擦着钵子里的食物残渣。擦几下,就一手捏着钵子沿,一手持两支红筷子,有节奏地敲打着瓷钵子的边沿。干瘦的青年犯人也把自己的盆子从床下拖出来,扔到铺上,他不敲饭碗,却用力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鼻涕眼泪都流了出来。

中年犯人停住手,踢了年轻犯人一脚。中年犯人穿着一双足有八斤重的破翻毛皮鞋,裤管上的破洞里露出黑的皮肤和黄的毛。他一脚踢中了年轻犯人的腿骨——一定踢得非常痛——年轻犯人哭咧咧地叫了一声,身体跳了几下,就跌坐在床上,捂着腿问:

“杀人犯,你凭什么踢我?你这个狠种!”

中年犯人龇着结实的黑漆板牙,狰狞一笑,说:

“你爹早死了吧?”

“你爹才早死了!”年轻犯人说。

“俺爹是早死了,这个老杂种!”中年犯人说——高羊很纳闷:这人,怎么骂自己的爹是老杂种——“我是问你爹早死了吧?”

“我爹活得好好的!”年轻犯人说。

“那你爹也不是个好爹,也是个老杂种!他没教育你,不能对着人抻巴筋骨打哈欠吗?”中年犯人说。

“抻巴筋骨打哈欠怎么啦?”

“你对着俺抻巴筋骨打哈欠,会给俺带来坏运气!”中年犯人一本正经地说着,啐一口唾沫在地上,用左脚踏那口唾沫三下,又用右脚踏那唾沫三下。

“你这么多毛病!”年轻犯人揉着腿骨,低声骂着,“该枪毙的杀人犯!”

中年犯人怪笑着,说:

“俺还不该枪毙,该枪毙的都住着单间房!”

老犯人把两个大钵子从铁门下的方洞里推出去后,就不停地伸出舌头舔嘴唇,像一条吞食了烟油子的蜥蜴一样,十分使高羊害怕。高羊怕他那一嘴被氟腐蚀得不像样子的破牙齿,还怕他那两只泪汪汪的、烂了边的、不停地眨巴着的眼睛。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勺子碰着铁桶的声响,那声音离这间监室还很远。老犯人佝偻着腰,走到又高又小的小铁窗边上,手扒住窗沿,想往外看。他个子矮小,大概是什么也看不见。他踱到铁门边上,抓耳挠腮,一副猴急的样子。后来,他趴在地板上,侧着脸往外看,大概除了钵子外,什么也看不见。他爬起来,继续舔嘴唇眨眼睛。高羊不愿看他,他厌烦的回过头去。

铁勺碰着铁桶的声音终于响近了,老犯人舔嘴唇眨眼睛的频率更快了。中年犯人和年轻犯人也提着钵子靠到门口来。

高羊不知所措,呆呆地坐在低矮的灰床上,看着对面墙壁上一条爬行的蜈蚣。

铁桶被蹾在铁门外的声音,还有好像是适才骂人的哨兵的声音:

“韩师傅,这室里刚关进一个,九号。”

可能是那个韩师傅吧,用铁舀子什么的敲着铁门,说:“九号听着,每人一个馒头,一勺子汤。”

铁勺碰响了几个铁桶。一个盆子从门下方洞里推进来,又一个盆子紧挨着前边的盆子被推进来,第一个盆里盛着四个馒头,馒头也是灰色的,上面还挂着一层磁光。第二个盆里盛着半满不浅的一盆汤,汤是暗红色的,汤面上漂着几朵大油花,还有几根发黄的蒜薹。

一股霉烂了的蒜薹味猛扑进他的意识里,引逗得他牵肠挂肚,直想呕吐。他中午喝进肚子里的三瓶凉水好像还都潴留在胃袋里,现在它们咣嘡咣嘡地响着。他的肚子阵阵绞痛,头也有些发涨。

三个犯人各把一个馒头抢在手里,盆里剩下一个馒头,孤零零的,有拳头般大,灰色,闪着釉的光彩。高羊知道这个馒头是属于自己的,但他没有一点食欲。

中年犯人和青年犯人把钵子摆在盛汤的盆子旁边,老年犯人也把自己的钵子放在盆子旁。

老年犯人用那两只令人作呕的眼睛瞟了高羊一眼。

中年犯人说:“哎,伙计,你看样不想吃?满肚子的山珍海味还没消化吧?”

高羊紧咬着牙关,止住一阵阵激烈上冲的呃逆。

“老流氓,你来分。给他留点。”中年人用命令的口吻说。

老年犯人操着一把油腻腻的铝勺子,伸进盆里,把汤搅匀,然后,小心翼翼地盛满一勺,慢慢地端起来,端得是那样平,那样稳,令高羊吃惊。老犯人把第一勺汤倒进中年犯人的钵子里。老年犯人讨好地看一眼中年犯人。中年犯人面孔麻木,没有表情。老年犯人的第二勺子汤舀得速度很快,端得不稳又不平,他把这勺子汤倒进年轻犯人钵子里。

“老流氓!”年轻犯人骂着,“你尽给我撇清汤。”

老犯人说:“你喝清汤也喝瞎啦!”

“老流氓!”年轻犯人把脸转向高羊,好像争取同情似的说,“你知道吗?这老畜生是个老'扒灰',他儿子在市里当大官,撇下老婆在家守活寡,这老畜生,竟和他儿媳妇睡到一个炕上去啦……”

言犹未了,老犯人就把铝勺子扣到年轻犯人的头颅上去了。

这一下打得很重,小伙子抱头哀鸣,满脸都是菜汤。高羊眨了一下眼,看到铝勺子的边沿都被小伙子的坚硬头骨碰卷曲了。

老流氓抓着勺子,弓腰站着,脖子挺得笔直,挑着一个头脸,脸上凶相毕露。

年轻犯人不想罢休,攥着那个馒头,瞅一眼,然后举起来,猛地掷出去,正正地打在老流氓的头上。老流氓的头秃得十分古怪:两侧的头发还健在,从额头到脖颈亮开了一条宽宽的沟。那个馒头就打在了这条亮沟上。老流氓晃晃荡荡地后退着,退到了铁门前。背倚铁门站定,不停顿地摇晃脑袋,好像要把脑袋里的什么东西甩出来一样,那个灰馒头反弹回去,恰好落在年轻犯人眼前。馒头落在地板上,弹跳起来,没及它再落地,就被小伙子凌空捉住,他端详着它,好像要看看它缺损了没有。

中年犯人骂道:“你们这两个混蛋,一天不打就发痒!”

“老畜生,丑事都干过了,还怕人家说?”年轻人对高羊说,“告诉你吧,他和他的儿媳妇还合伙生了个小男孩呢,老畜生想憋死那个孩子,被他儿媳妇告了。”

年轻犯人刻毒地笑着。

中年犯人说:“老鸹笑话猪黑,兔唇笑话齉鼻!小偷!你是个好东西到这儿来干什么?”

“小偷比'扒灰'畜生高贵!”年轻犯人说。

“高贵你妈啦个屄!”中年犯人骂着,踢了老犯人一脚,说:“快分汤,你发什么愣?想你儿媳妇啦?”

老犯人嘟哝着,蹲下,继续分汤。

这一幕让高羊毛骨悚然,过度的惊恐竟神奇地止住了他的呃逆,胃不咣嘡了,胃里的水仿佛一下子漏进了肠道,又从肠道里渗进膀胱。他想小便。

老犯人往每只钵子里舀了两勺菜汤,汤盆里还剩下一点汤。老犯人望望高羊,又望望中年犯人。

中年犯人说:“给这伙计留点吧!”

“你的钵子呢?”老犯人问高羊。

高羊被一泡尿憋得坐立不安,什么话也没有说。

中年犯人弯腰从高羊床下拖一个脸盆来,脸盆也是灰色的,灰色上漆着一个红“9”。盆里套放着一个灰钵子,一双筷子。盆里和钵里都是白色的蛛网和黑色的灰尘。

高羊把背用力地抵在灰墙上,这样,尿迫感减轻了些。

三个犯人吃起饭来,中年人狼吞虎咽,青年人细嚼慢咽,老年人却用抖抖索索的手指把馒头一点点掐下来,捏成一个个葡萄大的面团,扔到口腔深处,然后端起钵子呷一口汤,一抻脖子,连汤带面团,咕咚一声咽下去。他的手始终哆嗦着,好像兴奋,好像激动,好像紧张。在吞食的过程中,他那两只烂边的、没有睫毛的眼睛里汩汩地流淌着浑浊的泪。

高羊发现,灰馒头的瓤比皮要白一些,但一经老犯人手指的揉搓,立刻就变成了黑色。

中年犯人吃馒头时的喘气很粗。

年轻犯人吃馒头时嘴唇吧唧吧唧地响着。

看起来他们吃得有快有慢,但实际上速度差不多。当中年犯人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时,老犯人也把最后一个葡萄大的黑面团扔进了喉咙,年轻犯人嘴唇的吧唧声也停止了。

高羊发现,三个犯人中,只有中年犯人敢当着他的面吃馒头,老犯人和年轻犯人都把头逼到一个墙角上,弓着腰,缩着头,双臂肘子奓出来,双手贴着腹部,紧紧地攥住馒头,好像它是个活物,一松手就会跑掉似的。

吃完了馒头,老犯人和小犯人几乎是同时转回了头。三个犯人互相看一眼,便一齐低头喝汤,喝得汤和嘴呼噜呼噜地响。

这带着水音的喝汤声引起高羊的条件反射,汤声一呼噜,他就感到有一个无形的阀门被冲动了,滚热尿液好像已到了最后的关头,只要再有一点点松弛,便会喷射出来。

这时他已经闻不到腐败的蒜薹味了,他只听到那水嗞嗞的呼噜声。他的耳朵里都灌满了蒜薹汤,它们呼噜呼噜响着,呼噜呼噜翻腾着,呼噜呼噜地对耳膜、对膀胱、对尿道施加着压力。在一刹间,他甚至听到了喇喇的水声,大腿上似乎也感觉到了热尿的浸淫。

犯人们把汤喝完了。老犯人双手哆嗦着,捧在双手里的钵子也是哆嗦着。高羊看到他伸出一条紫红色的又厚又肥的长舌头舔着灰钵上残存的汤迹。他把钵子旋转着,他的舌头也旋转着舔。

三个犯人都端着钵子,惊讶地看着高羊,高羊满脸是汗——他感到汗水流到了眉毛上,他转念一想:我的脸一定没有人样啦!

“伙计,病啦?”中年犯人粗鲁地问。

高羊已说不出话来,他把全部力量都运到一点,控制着那个无形的、意念中的阀门。

“监狱里有医生,伙计!”中年人说。

高羊弯着腰,双手捂着小腹,艰难地挪到铁门前,频繁地打着尿战,跷着腿——好像跷腿就能托住那阀门一样。他腾出一只手来,用力捶打着铁门。他继续敲打着铁门。

岗哨在铁窗外大声问询着:“怎么回事?”

中年犯人说:“有人得急病啦!”

“几号?”

“九号!”年轻犯人说。

“不……不是病……”高羊回过头,窘急地对同室犯人们说,“俺要撒尿……憋不住啦……”

中年犯人故意用大声吵嚷遮盖高羊的话音:“快开门,人都要死了!”

钥匙响着,铁栓豁喇一响,铁门被推开,岗哨左手持枪,右手扶着钥匙,问:“九号,你怎么啦?”

高羊弓着腰说:

“同志……俺要撒尿……同志……”

岗哨脸都气歪了,飞起一脚把高羊踢进监室,骂道:

“混蛋!谁是你的同志!”

铁门哗啦一声关上了。

高羊用头撞着铁门,哀嚎着:

“不是同志是政府,政府政府政府,快放俺出去……憋不住啦……憋不住啦……”

“监室里有便桶!混蛋!”岗哨在门外大声说。

高羊捂着肚子跳转身,东一头西一头乱撞着寻找便桶。三个犯人都发出怪笑和怪叫。

“大叔……大哥……大兄弟……便桶在哪里?便桶在哪里?”高羊呜呜地哭着,弯着腰去床下寻找着。每次弯腰都有一撮尿滋出来。

犯人们看着他笑。

高羊哭着说:

“憋不住啦……憋不住啦……”

阀门一下翻转,一股灼热的流体奔涌而出,他什么都不想了他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抖了两下,全身的肌肉全部放松了。双腿灼热,它在那儿抖着,他感受到了平生以来享受到的最大快感。

尿液在地上流着,流出很美的图案。中年犯人忽然说:

“小偷,快拿便桶给他!快,这小子要尿好多嘞!”

小偷冲上前几步,把铁窗下墙壁上一个同样漆成灰色的暗门一拉,拎出一个黑胶皮便桶来,一股臭臊味弥漫全室。

小偷搡了一把高羊,说:

“快往桶里尿。”

高羊急不择路地掏出来,对准尿桶,只看了桶中物一眼,他就恶心。现在他聆听着哗哗啦啦的水声,好像聆听着美妙的音乐……他轻松地闭着眼,希望哗啦啦的水声永不间断。

有人对准他的脖子打了一掌。他从迷惘中清醒,发现尿已排完,皮桶里满是泡沫。

“快提到墙洞里去啊!”高羊听到中年犯人说。

他把皮桶提到墙里去,然后关上了木板的小门。

现在他闻到了满室都是臊味,三个犯人都怒气冲冲地盯着他。他愧疚地对着三人点头,点着头,畏畏缩缩地坐到九号床上。他感到非常空虚。被尿濡湿了的大裤头子紧贴在大腿根上,十分难受,脚踝上的伤处被尿水渍了,也放出难忍的刺痛来。脚踝的刺痛唤起了他对这一天的回忆,早晨的事,早晨他一出家门就看到一只土黄色的野兔从槐树林里跳出来,它似乎还特别地看了他一眼。他当时就犯嘀咕:老人说,早晨出门碰上野兔,一天没有好运气。后来,后来,警察就来了……他想得非常吃力,这些事好像都是几年前发生的,都被尘土盖了一层又一层。

老流氓舔着嘴唇,眨巴着眼凑上来,细声细声地问:

“你,你不吃?”

高羊摇摇头。

老流氓见高羊摇头,便以迅速得出奇的动作,扑跪在地上,把盆里属于高羊的那个馒头抓起来,双膝移动到墙角上,肩膀和头都颤抖着,嘴里发出猫拿住耗子那种愉快的呜噜声。

中年犯人对年轻犯人使了一个眼色,青年犯人就像匹小老虎一样飞到了老犯人背后。这小伙子终于寻到了报一勺之仇的机会,他抡着瘦拳,频频敲击着老犯人奇怪的秃头,小犯人一边打一边骂:

“老'扒灰',你吃独食!叫你吃独食!”

两个犯人在地板上翻滚着,厮打着,发出的声音很大,惊动了岗哨,铁窗外又出现了那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国字脸用枪托捣着铁窗棂,怒骂:

“混蛋,你们活够啦!吃饱了撑的你们这群王八蛋!再打架,卡你们三天的草料!”

岗哨骂一阵,扎扎地踏着走廊上的石板,回到岗楼里去了。

老犯人和小犯人怒目而视,好像一只褪光了毛的公鸡和一只尚未扎全毛的小公鸡,搏斗暂停,扬颈亮相的样子。那个馒头,还紧紧地攥在老犯人颤抖的手里。正是因为保护馒头,他的怪状秃头上,被小犯人的瘦拳头凿出了好多青红的栗子。

中年犯人的低沉、威严地说:

“老贼,把馒头交出来!”

老犯人的双手抖颤得厉害,那个馒头被他的双手捂在肚脐眼上。

“你不交出来,今晚上就把你按到尿桶里灌死!”中年犯人说,即使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眼睛也像粒磷火。

老犯人满眼流泪——他的眼泪不是一滴滴流出来的,他没有睫毛,眼泪从烂眼睑上,一下子漫了出来,这一点高羊看得很清楚。老犯人把两只手慢慢往外移,移出二十厘米的样子,他慢慢松手。高羊看到老犯人的十个手指里有七根插进了那馒头里。馒头不像个馒头,但也说不清像个什么东西。老犯人哭着,嘟哝着,忽然发了狂,撕了一块馒头塞到嘴里,同时一嗤哼鼻子,将两摊绿鼻涕喷到馒头上。他又一扬手,把这块馒头扔在高羊适才忍耐不住撒出来的尿上。

“让你们吃!让你们吃!”老犯人嘶鸣着。

中年人冷笑一声,说:“狗杂种,弄这个?“他走到老犯人身边,伸出铁钳般的大手,卡住老犯人的脖子,低声说:“你要么就把这个馒头吃了,要么就把这颗狗头扎到尿桶里去泡泡!”

老犯人被中年犯人卡得直翻白眼。

“快说,选哪桩?”中年犯人低声说。

老头儿哮喘着说:

“吃……吃馒头……”

中年人松开老头,恶狠狠地对高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