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九八八年元旦那天,劳改队放假。几百个犯人们,有的躺在床上睡觉,有的坐在床上写家信,有的挤在院子里,从窗户外往里看那台放在队部桌上的黑白电视机里播放的歌舞节目。
高马和高羊坐在院子里那块大青石上,脱下棉袄捉虱子。暖烘烘的太阳照耀着他们。院子里,三三两两的知己的犯人坐在那儿晒着太阳说悄悄话儿。二门外的炮楼上,哨兵抱着冲锋枪警惕地站着,头道门的大铁网门关闭着,门鼻子上挂着大锁。
几个劳改队的干部在为犯人们理发,并跟犯人们开着玩笑。
成群的大老鼠在院内的露天厕所墙上穿梭般地跑动着。头道门和二道门之间,一只黑猫被一群老鼠追得蹿上了树。
高羊叹道:“耗子大了猫也怕哟。”
高马笑笑,没有吱声。
高羊道:“我跟你嫂子说了,过了年,让她给你送双鞋来。”
高马感动地说:“不敢再麻烦大嫂子了。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够不容易的了。我光棍一条怎么着也好办。”
高羊道:“兄弟,慢慢熬吧,等熬够了年头,出去好好过日子,再娶个媳妇。”
高马淡淡一笑,没说什么。
高羊道:“你到底是复员军人,我看队领导都另眼看你,好好表现,肯定能给你减刑。没准儿你比我还要早出去呢。”
高马道:“我早出去晚出去还不是一样?我倒想把你的刑替你服了,让你出去养家口。”
高羊道:“兄弟,咱哥儿俩是命里该遭这一劫,男人么,遭点罪也就罢了,只可怜四婶……”
高马急问:“她不是保外就医了吗?”
高羊吞吞吐吐地说:“你嫂子反复叮嘱,不让我告诉你……”
高马抓住高羊的手,着急地问:“她怎么啦?”
高羊道:“嗨,怎么着她也算是你丈母娘呢,不让你知道也不好。”
高马道:“大哥,你快告诉我吧,别让我着急。”
高羊道:“你嫂子年前不是来探过监吗?都是她跟我唠叨的。”
高马道:“她说什么?”
高羊道:“方老大和方老二真是畜生,一点人性也没有!”
高马有点生气地说:“高羊哥,你竹筒里倒豆子,痛快点,别这样说半句留半句让我着急。”
高羊道:“嗨,跟你说了吧!乡里杨助理员也不是人种子,他不是有个外甥叫曹文吗?曹文不久前跳到机井里死了,曹家就张罗着给他结阴亲……”
高马道:“什么阴亲?”
高羊道:“你连什么是阴亲都不知道?”
高马摇摇头。
高羊道:“就是让两个死人在阴间结亲,曹文死了,曹家就想到了金菊……”
高马猛地站起来。
高羊道:“兄弟,你听我慢慢说。曹家让死去的金菊给他家死去的曹文做老婆,托杨助理员说媒。”
高马咬着牙骂道:“我日他老祖宗!金菊活着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鬼!”
高羊道:“气人就在这里,村里谁不知道金菊是你高马的人?她肚子里还怀着你的孩子呢!可方家兄弟俩财迷心窍,硬让那杨助理员给说转了,将金菊的尸骨卖给了曹家,卖了八百块钱,方家兄弟收了钱,哥儿俩对半分了,曹家就派人挖开金菊的坟墓,将金菊的尸骨起走了!”
高马脸色铁青,一声不吭。
高羊道:“你嫂子说曹家把这门阴亲办得比阳间的婚事还热闹,从外县请来吹鼓手班子,吹吹打打,设宴请客,将金菊的尸骨和曹文的尸骨装在一个大红棺材里,埋在了坟里。'结婚'那天,周围几十个村里的人都来看热闹,人们都在骂曹家,骂杨助理,骂方家兄弟,他们这事办得伤天害理!”
高马沉默着。
高羊偷偷看他一眼,忙道:“好兄弟,这事,你千万别往心里去,他们伤了天理,丧了良心,自有天老爷惩治他们……嗨,都怨我这张盛不住话的嘴,你嫂子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告诉你,可我这张臭嘴,硬是藏不住话……”
高马脸上浮起了古怪的笑容。
高羊惊慌地说:“好兄弟,千万别胡思乱想啊,你是当兵的出身,不信鬼神的……”
高马低声问:“四婶呢?”
高羊吭哧了一会儿,说:“曹家来掘金菊尸骨那天,四婶……上吊死了…”
高马哇地吼了一声,喷出了一股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