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 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 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 ,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而且宝钗行为豁达,出手大方,随分从时, 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 亦多喜与宝钗去顽。王夫人见宝钗不负己望,心中得意。
黛玉不以为然,紫鹃、雪雁心中忿忿不平。
紫鹃道:“姑娘可听见金玉良缘的话?”
黛玉笑道:“听到了,说宝姐姐脖子上的金锁是世外高人所给,今后要检有玉的来配。宝哥哥倒有玉,不知道她的宿世姻缘是不是宝玉?”
紫鹃不忿道:“哪家姑娘没有个长命锁?哪家公子哥儿没有玉佩?偏他们是金玉良缘?好没脸,拿什么和尚道士的话骗人!”
黛玉笑道:“他们只管配他们的良缘,你又生的哪门子气?难不成你也看上了宝玉?小心袭人和你拼命。”
紫鹃急红了脸,道:“我的傻姑娘,咱们无依无靠,没有人真心为姑娘做主,只宝二爷一心为你,对姑娘百依百顺。况他那俊俏的相貌,温柔的性情,还有谁比得上?”
黛玉笑道:“好吧,我知道了。咱们去看看宝姐姐,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紫鹃看黛玉被她劝动,高高兴兴跟着黛玉去梨香院。
原来宝玉早一步来到梨香院,先入薛姨妈室中来,正见薛姨妈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宝玉忙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内,笑说:“我的儿, 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命人倒上香茶来。宝玉因问:“哥哥不在家?”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忙不了,那里肯在家一日。”宝玉道:“姐姐可好?” 薛姨妈道:“他在里间不是,你去瞧他,我收拾收拾就进去和你说话儿。”宝玉听说,忙下了炕来至里间门前, 只见吊着半旧的红缎子软帘。宝玉掀帘一迈步进去,先就看见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 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髻儿,蜜合色外衣,玫瑰紫绸裙, 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 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只见宝玉进来, 连忙起身含笑答说:“已经大好了,倒多谢记挂着。”说着,让他在炕沿上坐了,即命莺儿斟茶来。一面又问老太太姨娘安,别的姐妹们都好。一面看宝玉头上戴着丝嵌宝紫金冠, 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 系着五色蝴蝶鸾绦,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宝钗因笑说道:“成日家说你的这玉,究竟未曾细细的赏鉴,我今儿倒要瞧瞧。”说着便挪近前来。 宝玉亦凑了上去,从项上摘了下来,递在宝钗手内。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花纹缠护。
宝钗翻来覆去细看,口内念道:“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念了两遍, 乃回头向莺儿笑道: “你不去倒茶,也在这里发呆作什么?”莺儿嘻嘻笑道:“我听这两句话,倒象和姑娘的项圈上的两句话是一对儿。”宝玉听了,忙笑道:“原来姐姐那项圈上也有八个字,我也赏鉴赏鉴。”宝钗道:“你别听他的话,没有什么字。”宝玉笑央:“好姐姐, 你怎么瞧我的了呢。”宝钗被缠不过,因说道:“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 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将出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字,共成两句吉谶。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宝玉看了, 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莺儿笑道:“是个癞头和尚送的,他说必须錾在金器上----”宝钗不待说完,便嗔他不去倒茶,一面又问宝玉从那里来。
忽听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话犹未了,林黛玉已摇摇的走了进来, 一见了宝玉, 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宝玉等忙起身笑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 “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
宝玉道:“我正看宝姐姐的金锁呢,妹妹看过没有?”
黛玉笑道:“我正为此来的。”拿金锁看了又看,又叫莺儿拿出纸笔,照样子细细地画了。
宝钗虽不明白,只含笑不语,莺儿暗自得意,因道:“林姑娘也想带金锁?”
黛玉道:“不是我想要,给我们紫鹃带的,听说姐姐金锁样子别致,特来参考参考。”
莺儿道:“没有和尚的话,带了也没用。”
黛玉笑道:“这里面怎么又跑出个和尚?难道宝姐姐的金锁不是图个吉祥如意?倒还另有深意?”
宝钗素知黛玉是如此惯了的,也不去睬他。莺儿还要说话,见宝钗摇头,只得住嘴。
回去后,紫鹃道:“姑娘,不是紫鹃嘴碎。这府里哪个不是狠心的?太太、大太太自不必说,就是老太太,没事的时候极好,若是到了紧要地方,她也舍得把姑娘推出去。满府里只有二爷真心对姑娘,姑娘可要想好了。”
黛玉笑道:“你却是个灵慧剔透的,什么都看得清。三个姐妹对我也很好。”
紫鹃道:“三姑娘一心想摆脱庶出的身份,只讨太太欢心,连他亲娘、亲兄弟都踩在脚下。四姑娘面冷心更冷,贴身的丫头都不心疼。二姑娘无能,只对她自己心狠,针扎一下都不喊一声,如何顾得了姑娘?更别提宝姑娘,惯使小惠收买人心,一心和姑娘抢宝二爷。”
黛玉抿嘴一笑:“真是井底之蛙,没见过外面的天地,你道这世上只有一个宝玉?”
紫鹃道:“虽然如此,我却没见过好过二爷的。姑娘可要早拿主意。”
黛玉道:“我自有主张,宝哥哥人好,心实,对我爱护,我都知道。那几个姑娘虽然各有自己算盘,倒也不是不可救药,没得沉沦久了,珍珠变成死鱼眼。”
紫鹃道:“这府里最可怜的就是姑娘,姑娘还要救她们?”
黛玉笑道:“总是自怨自艾的人才是可怜人,帮助别人能使自己强大。我自己虽无着落,偏要如你心愿,给你个金锁,配宝玉金玉良缘。”
紫鹃自从跟了黛玉,心里佩服姑娘心怀宽广,怜她孤苦无依。每次姑娘和她讲道理,她都听得津津有味,如醍醐灌顶,心智开阔不少。正听得入迷,听黛玉说给她个金锁来配宝玉,脸红道:“姑娘别开玩笑,我只跟着姑娘。”
黛玉道:“你无此心也好,宝玉那里的袭人不是个好相处的,你很不必跳那个火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