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吴绝传(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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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吴绝传 卷三(二)

楚王孙胜在吴国其实甚有名气,他的居处,子求一问便知。近得门前,却见有一马车停在那里,车前立有三人,最近马车那人,头上戴着一顶方方的高冠,鬓边有两条穗子垂下来,子求远远看着,便知这人合为楚人。再有一人却是石乞,跟在一个长袍高冠的人身后,子求便知这人就是王孙胜了。又见他给那楚人深深作揖,至到那人上车方罢,不觉猜测起那楚人的身份。

王孙胜一直看着马车走远,方才回过身来。石乞跟着回身,一下子看到子求,便凑到胜的耳边低语数声。胜连忙看向子求,大步的迎上来,才到跟前就深深拜下去,说道:“先生来访,胜感激不尽。”子求料不到他竟如此谦和有礼,说不得还下礼,心中却暗暗责备自己不曾准备了见礼来。这么想着,胜已经说道:“只是胜不曾备得贽礼,有薄于礼数,还请先生见谅。”一面说,一面就请子求进去,到得门前,又与他再三的揖让,子求方跟在他后面进去了。

一进去就是个宽敞的庭院,四周廊芜围绕,中间树木扶疏,株株挺秀,葱葱郁郁,自是赏心悦目。到了堂阶之前,两个人再相互揖让一番,胜便从西面的突阶入堂,子求则从东面的阼阶登堂,石乞却没有跟进来。堂中虽高而豁亮,却少雕饰,只是设了重席。子求入席,坐得定了,心里方叹道:“原来这王孙胜竟过得这般俭朴。”

胜给子求让了酒,待两人各尽了一爵,方才说道:“先生心中,对胜只怕有所误会。去年在楚国之事,我已听石乞说过。他因为我渴慕见先生一面,做事心急,有了差池,说来却还是因为我的缘故。我因苦于见不到先生,唯有常常自责而已。今日蒙先生登门,正是了了我的夙愿。”说罢就离席而起,向子求深深拜将下去,说道:“此事全因我而起,还望先生原谅。”子求如何能让他拜下去,也赶忙起身,还了礼,两人方重新入了席。

王孙胜又笑道:“我知道先生胸襟广大,此次前来,定然不是为了昨岁之事。先生有何差遣,胜一定勉力而为。”子求听他如此说法,不觉讶异,无申的事情,一时倒不便说起,只是问道:“王孙想见在下,却不知为了何事?”胜便笑道:“我久慕先生贤名,但渴求一见,哪里有甚目的?若真有所求,也只望能得先生时时教诲,就是胜之所愿了。”子求这才想到,自己入吴这段时间,颇听了些关于王孙胜的贤名,都道他礼贤下士,总不以为然,但如今看来,传言竟是不虚了。

胜见子求不语,又道:“我虽是楚人,却还不曾到过楚国。幼时在郑,而这三十年来一直居于吴国,几与吴人无异。吴地风俗淳厚,与郑国不同,久居之下,真不忍离啊。”这王孙胜也只三十余岁年纪,发髻面须都修得整整齐齐,一直以来,侃侃而谈,都是一副温和的表情,只是说到郑国,脸上忍不住微微露出点激动的神色。子求一直注意看他,此时心里一动:“他父亲太子建便是被郑国所杀。难道说,他的目的并非乱楚,而是要报郑麽?”正想着,听得王孙胜问:“先生入吴还未久罢?”便趁机说道:“虽只一年而已,却也识得些许慷慨人物。王孙可知那铸剑师赵无申麽?”胜便颔首道:“我亦听说先生最爱剑器。那赵无申为吴王铸剑,我心中也是佩服得很。”忽又看向子求,笑道:“先生只是爱剑,不爱剑之所用麽?这吴国剑虽神奇,但两军之前,只有器,没有法,却也不能。”子求道:“我之爱剑,只因它秉天地之神气,集日月之光华,是万刃之首,兵中君子。”胜道:“郑之刀,宋之斤,鲁之削,吴越之剑,都得地气之妙。只是,吴有良剑,亦有良将。先生可知吴先王阖闾有一大将孙武子麽?”

这孙武的名字,子求自然知道,如今听到王孙胜提起,心里暗自留意。胜再道:“当年吴王西破强楚,显名诸侯,全仗孙武之兵。只是先王一薨,他也不知去处。不得机会亲近这般人物,当真是遗憾啊。”说至此,双眼轻轻眯起,一脸的向往。子求便忍不住问道:“我也曾听得孙武的威名,这样的人,当是吴国之柱,怎会让他凭空消失?”王孙胜不觉长长一叹,说道:“当年吴国伐越,先王不慎为戈所伤,临终之际,立了夫差为王。那孙武子和先太子终累本来交好,终累早逝,他便一直劝先王立终累之子。谁料吴国仓促易主,他许是心中不服,索性走了。”看了子求一眼,见他听得全神贯注,于是再道:“奇的是,那王孙也同时不见了踪影。大家都道,是被孙武子带走了。”见子求呆呆出神,又叹道:“今日得见先生,已是平生幸事,倘再能得此人亲授兵法,我当无遗憾了。”子求忽道:“我愿为王孙去寻此人。”胜又惊又喜,口中却道:“怎么敢劳烦先生?”子求道:“无妨。我亦有心会一会他。”胜霍然起立,对着子求深深一揖,说道:“先生高义,圆我心愿,胜敢不从命。”子求也站起身来,将他扶起,说道:“只是我有一事要求王孙。”胜道:“但凭先生差遣。”子求道:“便是我那朋友赵无申。”胜已截着说道:“既是先生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我即刻前去拜访。”子求赶忙拦住:“这却不必。只是王孙上士石乞,要娶无申的妹子,他们却并不愿意——”胜忙道:“我也听石乞说过,还道是天缘巧合,却原来是他一厢情愿了。先生放心,我定会劝解石乞。”子求这才安心,就要告辞,王孙胜自然百般挽留,见他执意要去了,又亲自送到门外,直到他远走了方罢。

子求次日便出城,直奔巫欐而去。这巫欐城紧连姑苏,是专门给诸侯远客用作离宫的地方。他找到陈睢,却见他衣着黼黻,冕悬玉旒,心里才一动,陈睢已笑道:“吴王设宴,我正要去。”子求便也笑道:“我来见你,正是想问你可有方法带我入吴宫。”陈睢想起日间所言,心中疑惑顿生,却仍然说道:“你若不嫌委屈,可权充随从,与我同去。”子求便换了衣裳,和陈睢同车入城。

马车辘辘的行着,一路上长街闹市,浅水浮桥,人来人往,陈睢便道:“我一向只道吴国地处荆蛮,定是人烟稀少、城邦简陋,这次出使,方知其繁荣如斯。难怪吴人能打败楚人,当真是不可小觑。”子求也点了头,说道:“阖闾破楚,夫差又败了越,吴国之盛,实在不容忽视。只是夫差既败了越国,却并未灭越,岂不奇怪?”陈睢也道:“吴王不杀勾践,只怕是失了计算。那****在吴宫之中,远远看到勾践夫妻和范蠡,他们虽是破衣为奴,但坐在一起,夫妻之义半点无伤,君臣之礼丝毫不乱。我若是吴王,定当警惕。”子求曾见过夫差一面,此时心中便想:“那吴王看上去一副意气风发的样子,只怕注意不到这些地方。再论谦卑下士,尚不如那王孙胜。”想到这里,便问道:“你可知那楚国流亡在吴的王孙胜麽?”陈睢笑道:“如何不知?这王孙胜的先人虽是被逐出楚,但他现今贤名在外,连楚国的执政令尹子西都主张将他召回,只是也有许多人不敢信任他,反对召他归楚。”子求便诧道:“你对楚国之事,居然如此熟悉。”陈睢一哂,道:“楚是南方第一大国,连晋国都有几分顾忌,我如何能不留心?”顿了一顿,又道:“我听说那王孙胜卑身下士,不敢骄贤;大斗出贷,而轻斤两以纳。只怕志向非凡。”子求听得心头一凛,忽想到齐国陈氏,对百姓也是大斗出贷、小斗收纳,不觉盯着陈睢,深思起来。陈睢却不觉得,再说道:“但这王孙胜,倒是和吴王关系甚好。有朝一日,他若掌了楚国政权,说不定要和吴国修好。”说罢轻轻一叹,子求看他神情,听他话意,竟觉得他似是恨不得吴楚两国能一直仇恨下去。

马车便一路入了吴宫。那吴宫果然富丽堂皇,层台累榭,高堂深轩,龙蛇鸟兽,极于刻镂。子求是看过齐楚两国的宫室的,那齐王、楚王也都务于华丽,到了此时,心中仍然生了惊叹。夫差之宴,礼仪盛极,他们才一入堂,便听击钟之乐,洪量的传开来,子求大吃一惊,暗道:“这金奏如何能用来款待大夫?”脚下一顿,几乎不敢向前,看那陈睢,却是面色自若,昂然而入,一进去便给夫差行礼,礼毕即入席。子求留心注意席上诸人,夫差而下,自是以伯嚭和伍员为首。见那伯嚭修眉长目,面色沉静,伍员却是浓鬚诤睛,神情严厉。又见他二人对面而坐,却几乎不会交换眼神,心里便想:“传闻这两人不睦,难道竟是真事?”礼乐一直响着,都是中原清乐。

酒尚未酣,伯嚭便道:“大王设宴待使,有乐无歌,岂能尽兴?不如传那勾践来为大王祝酒。”夫差哈哈一笑,尚未开口,伍员已是大声说道:“诸侯宴请大夫,要献歌舞,也该由臣下来。那勾践只是大王的奴隶,哪有这资格?”伯嚭却笑笑说道:“越王勾践为大王所败,情愿入朝为臣,天下谁人不知?暂充奴隶,也只是弥补先前罪过而已。如今若能同席为欢,传扬出去,还有大王宽厚的美名。”夫差便笑道:“好,去请来。”伍员一顿,看了陈睢一眼,见他只是微笑,便生硬硬将口边的话咽了下去。

一起来的却是勾践和范蠡两个,都是一身麻衣,头上也无冠冕,一进来便匍匐在地,给夫差行礼。起身之后,范蠡立到一边,勾践便依乐踏起舞来,一面歌道:“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之子于征,劬劳于野。爰及今人,哀我鳏寡。”这一章原是颂德之诗,夫差听了,心里一喜,便命人斟了尊酒给勾践。又看向范蠡,也令人给了他一爵酒,待他饮了,便道:“寡人听闻,贞妇不嫁破亡之家,仁贤不官绝灭之国。如今越国将亡,社稷坏崩,而君臣俱为奴仆。寡人欲赦你之罪,你可愿弃越归吴麽?”勾践大吃一惊,不觉仆倒在地,流下泪来,却说不出话。范蠡却只长长一揖,朗朗说道:“亡国之臣不敢语政,败军之将不敢语勇。臣在越不忠不信,如今越王获罪而君臣俱降,蒙大王鸿恩保全。臣只愿能为大王入备扫除,余者皆不敢想。”子求在一旁看着,心里大大惊异,暗道:“这范蠡处乱不惊,临难不弃,勾践有如此人物,只怕吴王不灭越国,真是失了计算。”看向夫差,见他微微叹息,自是知道范蠡之志是不可夺了。再看到伍员,却见他沉着脸,只是盯住勾践。此时礼乐已停,唯有勾践仍在伏地低泣。

堂上便一时僵住。伯嚭见夫差心中不快,便笑道:“大王以圣人之心,能哀穷孤之士。说不得越国大夫也愿给大王入备扫除。”夫差不语,伯嚭便看了陈睢一眼,陈睢遂道:“天下传闻吴国败越,却不发庆,是大王有圣贤之心。今日一见,便知传言不虚。”夫差面色稍霁,才要说话,却有一人一路小跑着上来,在他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夫差顿时脸色一变,霍的就站起来。众人心里都是跳得一下,见他走下来,没几步,又顿住。伯嚭便追到他身边,低语两声,夫差一惊,忙对着陈睢道:“寡人失礼,不能终席了。”陈睢赶紧站起来说:“大王请。”忽看到子求盯住自己,便接着说道:“大王礼乐俱备,偶然有事仓促,疏于礼,也是常情。”夫差就怔了一下,再道:“就请诸位今晚暂住宫中,明日寡人再备礼相送。”安排妥了,方急匆匆的走出去。

一面走,一面就问适才那人:“太子怎会受伤?伤在何处?有多严重?”那人便答:“太子昨日去了欐溪城,才回来,听说是在船室里被木桩砸着。臣一听说就来禀告大王,还不曾看过太子。”夫差脚下更急,不多时便到了太子的居处。太子友也不过十岁大的孩子,这时候正躺在床上,身上盖了层丝被,看见夫差进来,赶紧撑起身子,就要下来。夫差忙按住他,看他伤势,却是小腿上肿起一片。正要问,就听见紫玉娇俏俏的声音传来,跟着人也就噔噔的跑了进来。她身后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都大她两三岁的模样,一个是夫差幼子地,一个是长女琼玉。进来看见夫差,便即行礼,紫玉却已一径冲到友的床边,不住口的说:“友哥哥,我听说你被木桩砸到了啊。”友倒笑起来,握住她的手说:“没有真正砸到,只是蹭到而已。我没事的。”紫玉索性坐到他的床边,一双眼睛骨碌碌的在他身上转来转去,忽又转到夫差身上,微微噘着嘴,喊了声“父王”。夫差一笑,揉了揉她的头发,忽沉下脸道:“跟着的人呢?怎么让太子受了伤?全部要受鞭刑。”友赶紧说道:“父王,是孩儿自己不小心,不干他们的事。”夫差斥道:“他们跟着你,却让你受了伤。怎么不干?”将眼瞪住立在一边的韩重和兴夷,再道:“尤其这两个男童,应该时时跟随。更要严惩。”友便指着韩重道:“他并未与孩儿一起去欐溪城,与此无关。”夫差却问:“他不跟着你,却去了哪里?”紫玉在一旁吃了一惊,悄悄盯着韩重,见他低着头不说话,便拉住夫差,说道:“父王,友哥哥都说没事了,你就别罚他们了。”见夫差不答话,又指着韩重道:“他都没有陪友哥哥去船宫,”再指着兴夷:“要罚也该罚他嘛。”韩重一怒,冲口便道:“要罚便罚我两人。”心中却想:“你怕我一受罚便会说出壬的事麽?”兴夷和友都吃了一惊,不觉盯着他看,连夫差也微微怔着,只有紫玉又气又急又不好骂他,只好去拉王子地和琼玉。

琼玉便道:“父王,孩儿才学会了一支曲子,唱给父王听好不好?”紫玉拍手而笑道:“好啊好啊,我最喜欢听姐姐弹唱。”友也接口道:“孩儿心里正闷,也想听。”夫差看看他二人,便令人去取琴来,琼玉便一面弹琴,一面唱道:“仰飞鸟兮乌鸢,凌玄虚兮翩翩。集洲渚兮优恣,啄虾矫翮兮云间。任厥厥兮往还。”她年纪虽小,声音却高,十指纤纤,拨在弦上,琴声洋洋洒洒,倾泄而出,如行云流水,毫无阻滞。不唯紫玉听得入神,连那兴夷都只是呆呆盯着她看,但见她凝神而歌,眉间似水,眼角如烟,直衬得面生寒雾,人远江湖;听她唱到最后一句,声音渐低渐远,渐渐苍凉,忽的嘎然一止,便觉心里一酸,几乎落下泪来。

一曲既终,友就笑道:“琼玉的琴艺,又进步了。”琼玉嫣然一笑。夫差却问:“你这歌是从哪里学来的?”她便答:“孩儿也是听人传唱,”不知不觉看了兴夷一眼,再说:“听说是君夫人编的。”夫差“噢”了一声,也看向兴夷,见他眼角似乎有点****,不觉一笑,说道:“你这孩子,倒也聪明。”原来这君夫人正是勾践的夫人。

紫玉拉了拉他,又喊了声“父王”,夫差便笑笑牵住她。王子地就道:“父王,孩儿听说那木桩原是要砸兴夷的,大哥为推开他,才伤了。如今再责罚他,不是大哥也白白伤了?”夫差听了,忽的神色一敛,看着友问:“你常常同他一起去欐溪城?”友点点头,道:“兴夷也喜造船,每次孩儿去船宫,他必跟随。”夫差便道:“好,今日之事,就此作罢。但日后你再去船宫,不可带他同去。”兴夷大吃一惊,胸中翻滚,却不敢说话。友也诧道:“这却为何?兴夷同孩儿年纪相仿,志趣相投,正好一起切磋。少了他,没人谈论,也少了许多乐趣。”夫差却只皱了眉道:“你若再带他同去,连你都不许去。”友只得答应了。

夫差见友确实没事,放了心,再叮嘱几句,便携着紫玉离开。王子地也跟在后面。琼玉却留下来,盯着兴夷说:“我听说君夫人在入吴之前,共做了两首歌,我却只知道第一首。你告诉我第二首好不好?”兴夷才被禁止去船宫,心里正是气闷,也顾不得在友的面前,就粗声说道:“那歌可不是给你解颐的。”琼玉却不动气,反而笑盈盈说道:“我只是觉得好听,想再学啊。”眼光一盼,直看到他眼里去,再问:“我刚刚唱的那一首,你觉得如何?这曲子虽然高,可我每次唱,不知为何,都觉得很伤心。”兴夷便想起她刚刚唱歌的情形,忽然又伤心起来,再见她巧笑顾盼的模样,竟然生起气来,掉头就走。琼玉不觉呆住,友便笑道:“刚刚父王禁止他去欐溪城,想必他心里有气。”琼玉就问:“那船宫这么有趣吗?”友再笑:“可不是?你知道我们吴国,光战船的种类,就有大翼、中翼、小翼、突冒、楼舡、桥舡、余皇许多种,每种造起来都有许多讲究。”琼玉愣愣听他说罢,忽也走出去,看见兴夷一个人站在堂中,便走到他身边,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兴夷却忽然开口:“我长姐嫁到楚国,是楚王夫人。她若知道我在这里受气,定然央求楚王发兵攻吴。”琼玉噗哧一笑,兴夷怒道:“你笑什么?”琼玉道:“你说这话,难道不好笑吗?”兴夷便不语,沉默了一阵,又道:“等我回到越国,一定也建一个船宫,要比欐溪城还大还好。”琼玉便轻声道:“你放心,父王一定会放你们回去的。”兴夷心中一动,不觉多看了她两眼,说道:“我将那第二首歌,唱给你听。”琼玉喜道:“好呵。”兴夷却转了头不去看她,只是低低唱来。

子求随陈睢而来,原就是要见韩重,入夜之后,便走出寝处。吴宫树木繁密,高台层叠,黑夜之中,信步而行,处处池阁水榭,映着月光,片片影影憧憧。不觉想到:“这吴宫华丽,不减齐国,她在这里,也不致委屈。只不知是哪一处宫室?”这么一想,反不忙去找韩重,竟然就在宫中散起步来。渐渐就行得远了,章台楼阁都不再见,越走越觉凄凉,忽眼前一座石室,周围杂草丛生,再走几步,绕过一边,就见那石室之前,有一大一小两个人,月光下看得清楚,那大人正是日间所见范蠡,小的一个,不是韩重是谁?子求心下好奇,暗道:“重儿竟然和这范蠡熟识麽?”他不想给范蠡见到,便悄悄退了开去,远远等着,半晌之后,才见韩重行来。待他行近,便开声唤他。韩重陡见子求,又惊又喜,大喊了声“师父”,声音出口,才觉不妥,子求已笑道:“这里人迹荒凉,不必担心。”又问他:“这么晚了,你来此做甚?”韩重便道:“师父可记得我在吴王陵墓等待师父的时候,曾经在海边见到一个名范蠡的人?”子求这才想起此事,又听韩重道:“原来这人是越王勾践的大夫,却很可怜,因为越国被吴国打败,他就陪着越王来吴国为奴。不对,不对,他不可怜。他一点都不为自己伤心。他还说,在屈辱危厄的时候,要不耻不躁,必能求得反覆。”子求便问:“你可懂得他话中含意?”韩重点点头,跟着又慢慢摇摇头。子求沉默半晌,才说:“日后你若有事,能和此人商量,我也放心。”韩重立时听出他话中之意,急道:“师父要远行麽?”子求颔首道:“我要去找一个人,说不得要去哪里。只是最终,可能会回齐国一趟。”韩重双眼倏的睁大,讷讷说道:“齐、齐国?”子求如何不懂他的意思,只是叹道:“这一次却不能带你同去。你在这里,同太子读书,我却也放心。待我事情结束,再来寻你。”韩重心中甚是不舍,却只道了句“请师父保重”,就不再说什么。子求便牵住他,同他边走边谈,一路行到太子宫外,方才做罢。韩重却不进去,只是呆呆看着子求离开的身影,直至看不到了,仍然立在那里。

立了许久,却听到紫玉的声音在耳边说:“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回过头去,恰恰对上紫玉黑幽幽双瞳,便问她:“这么晚了,你怎么会跑出来?”紫玉笑道:“我来找你啊。”笑容一敛,“今天如果父王一直问你去了哪里,可怎么好?”韩重便道:“我自然不会说的。实在躲不过,就只好随便说个地方。”紫玉又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会说。只是我好意要父王不要罚你,你为何还要逞能?”韩重这才想到:“原来她为我求情,却是因为这个。”心里顿时一暖,听得紫玉又问:“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便忍不住说道:“我师父要回齐国去了。”紫玉瞪大眼睛,说道:“那你——”忽一转口:“是了,你定然不能同去,所以一个人在这里伤心?”韩重面上一热,不去回答。紫玉又道:“那你师父还回来吗?”韩重点头,道:“只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见师父。”不知不觉就叹出口气来。紫玉忽然拍手笑道:“你可知道,姑苏有道城门,在上面可以看得到齐国哦。”韩重大惊,抓住紫玉的胳膊就问:“真的吗?在哪里?”紫玉“哎哟”一声,甩掉他的手,嗔道:“我偏不说与你听。”韩重又窘又急,想求她说出来,偏又开不了口,看着紫玉,不自觉的把脸涨得通红,虽是在黑夜之中,紫玉也看得清楚,又是“噗哧”一笑,道:“我明日一早带你去。”韩重忙不迭的点头,紫玉这才去了。

韩重也自回去。只是这一晚,翻来覆去的如何能入睡?一时想到子求,一时想到紫玉,只是盼着天亮。好容易天色亮了,便忙忙的穿戴整齐,跑出去等着,等了不知多久,终于看到紫玉慢慢来了。

两个人便乘了车,一路向北而行。紫玉便道:“这姑苏城是伍大夫替先王筑的。以前的城都,是在梅里,我都没有去过。可是父王说,伍大夫筑的这个城,好上许多呢。光是城门就有一十六座,八座水门,八座陆门。北边是平门和齐门,那齐门之上,就可以看到齐国呢。”韩重心里一紧,问道:“为何专门造了座望齐的城门?”紫玉便道:“原本不是要望齐的。后来齐王和先王作战,败给先王,就把小女儿嫁给世父,”忽的声音转低,悄悄说道:“就是壬哥哥的父王。那个时候,世父是太子,我的父王只是王子。”韩重原是随口而问,这时候便有了兴趣,双眼本来一直盯住路前的,现在也转过来看着紫玉。紫玉就接着说道:“谁知道世母来了之后,非常思念齐国,世父不忍,就给她在齐门之上,造了座九层飞阁,让她可以眺望齐国。”韩重听得入神,见她又停住,便问:“那后来呢?”紫玉便道:“后来世母病逝,世父很是伤心,没多久也过世了。那时候,壬哥哥似乎也只五、六岁而已。”韩重便禁不住“哎呀”一声,道:“就、就这样而已麽?”紫玉不解,只是点了点头。韩重心里一黯,想着他二人如此命短,只觉甚是可惜。

紫玉忽然又低声说道:“前日我见到你师父,他剑格上有块玉佩,看上去和壬哥哥那块好生相似。”韩重瞿然一醒,想到第一次见到壬时,就觉得他那腰间那虎形玉佩十分眼熟,居然没有想到是因为子求也有相似的一个。紫玉又道:“我听说中原人很喜欢虎形玉佩。壬哥哥的是世母留给他的,你师父也是中原人,是不是凑巧花纹相似?”韩重却道:“可师父说过,他那玉佩,天下只有两块,本来是一对的,两只卧虎恰恰可以对在一起。断断没有凑巧的事情。”紫玉便问:“那一对中的另一块呢?”韩重摇头道:“师父只说,日后有机会,再和我说。”心中却是一动:“难不成真是这一块?”又觉不可思议。正疑惑着,忽听紫玉叫道:“呀,到了啊。”韩重连忙看去,果然见到面前一座城门,城楼之上,又耸起高高的一座阁楼。两人下了车,韩重展眼而望,只觉那阁楼已经半入云霄。他年纪虽小,却也和子求走了一些地方,但如此高的城楼,却从不曾见过。当下心中一喜:“这么高的阁楼,只怕真能望到齐国。”心就怦怦跳了起来,几乎不敢迈步。

紫玉已经向前走去,一面走一面说:“齐门之上,等闲人都登不得的。”韩重就紧紧跟着她。姑苏城门,都是水陆门,齐门也不例外,一门跨水,一门跨陆。守门的将士识得紫玉,也不拦阻,他二人便从陆门一面登上城墙,再一路向上爬去,才发现这一层层阁楼,山节藻棁,雕龙走兽,建得极为讲究。到得顶上,顿觉风声喝喝,直扑过来。韩重极目北望,只见水泽纵横,山峦叠亘,近处还可见农田交错,再远便是一片苍茫,一时想:“那山之外,就是齐国麽?”一时又想:“那水可是江麽?”恨不得自己能插翼飞去。紫玉却看看远处,再看看韩重,问道:“你可见到齐国了?”韩重呆了半晌,才道:“我、我不知道。”紫玉诧道:“你怎么会不知道?”韩重心里一酸,竟掉下泪来。紫玉犹不觉得,远眺了一阵,便觉无趣,又感到风呼呼的恼人,便说道:“我要下去了。”一扭头看向韩重,见他竟然泪痕满面,惊道:“你、你为什么要哭?”韩重不答,心里却越来越是伤心,索性放声大哭起来。紫玉平日受尽宠爱,连伤心都不懂得,如今见韩重这个样子,一时手足无措。见他纵然哭得伤心,仍然执意望向北方,忽然似有所悟。当年曾有一少女,也是这般的着意北望,眼中心中,也都有泪罢?幸得有人能解她心肠,专为她造了这巍峨的楼阁,只是她最终到底有没有望到故乡?

好一阵子,韩重才止了哭声。紫玉拉住他的手,说道:“吴国虽然离中原甚远,可是吴人也来自中原。我们先祖太伯,就是周太王的长子,我们也是姬姓啊。”韩重闻言,不觉扭头看着紫玉,心中甚是感激,一时却说不出话,只觉掌心温温软软,甚是舒服。紫玉又笑道:“我和琼玉姐姐学了一支歌,唱给你听好不好?”不等韩重答话,便引吭歌道:“南山有乌,北山张罗。乌既高飞,罗将奈何。意欲从君,谗言恐多。悲结生疾,没命黄垆。命之不造,怨如之何。羽族之长,名为凤凰。一日失雄,三年感伤。虽有众鸟,不为匹双。故见鄙姿,逢君辉光。身远心近,何当暂忘。”韩重入吴虽久,却常在宫室,听得多的,其实还是中原雅乐,鲜少听到吴歌,如今紫玉所歌,却正是吴歌,一则新鲜,再兼她声音又娇又脆,早听得入神,不自觉的就握紧她双手。而紫玉也只是盈盈唱着。两个人谁都没有理会词中之意。泪渐渐止了,只剩下歌声在风中婉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