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动,还有两针就扎完了。”
手里捏着银针的许奕安语气生硬,丝毫不在乎自己的病人是何等的来头,一旁的管事奈何不了他,只能强自忍着心火。
待最后一针捻下,众人终于能够松口气时,房门却忽然被推开,冷风灌进只见寒光晃眼,不知从哪里冒出一个蒙面的黑衣人,端着短剑就冲床榻而来。
管事惊叫着不知所措,破了音的嚎啕声响彻夕阳下的深宅大院,引来了重重守卫。
“来人啊!有刺客——”
房里守着的两个近卫倒是反应迅速地挡在了床前,许奕安也被吓了一跳,抱起自己的药箱后退两步,暗暗咋舌怎的如此倒霉。
唯有这家的主君也就是躺在床上的岑侯,身上扎着银针不能动弹,尽管假作镇定也掩饰不了惊惧,紧咬着牙关目光盯死在缠斗的刺客身上。
听到渐近的脚步声,那刺客加快了动作,招式犀利诡异让人难以捉摸,眼见着就要突破两个高手的阻拦。
许奕安见势,偷偷从药箱里摸出一个小纸包轻捻开来,自以为没人发现,却不期撞上了那刺客的目光,登时心下一惊。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看出了些名堂——这刺客,居然是个女人。
只这一瞥而过的工夫,两个近卫就被放倒,那刺客并不在意许奕安,毫不犹豫地飞来直指床上的岑侯,不料却被他突如其来得洒了满脸的药粉。
这药粉应该是迷药,可惜不会对她起效,她只想着赶紧完成任务撤离才行。
谁知许奕安不仅没有躲,反而拦在了她跟前,并非他有多大能耐,纯属因为岑侯身上的针还没拔,他见不得有人打断自己的治疗!
“滚开。”那刺客怒目而视,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听得出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许奕安微愣,未等那刺客的剑扎穿他,便有大批的守卫冲进了房门。
那刺客不慌不忙,目光泛冷,手里的箭还带着温热的鲜血。刚起势准备解决掉碍事的喽啰,却猛地一顿。
怎么……没力气了?
随即便想到是那药粉搞的鬼,不可置信地瞪向许奕安,她没道理还会对普通的迷药有反应的,看来这大夫不是简单人。
许奕安不管其他,抽草芽一般拔下了岑侯身上的银针,接下来他可不管了,然而岑侯终究是个怕死的,坐起身来钳住他的手不放,“不准走,你得护住我!”一时竟让许奕安挣脱不得。
两人间的僵持给了刺客机会,虽身软无力,但何无患的本事可不是寻常人比得的。一个转身冲破重重的杀招滑至床前,挥剑便划向岑侯的脖颈,连多看一眼都未曾又再次陷入了刀阵之中,兵刃相交的摩擦声让许奕安直觉牙酸。
岑侯也不再挣扎,怔愣得起初什么感觉都没有,直到颈间显出一道血痕,又慢慢溢出些许血珠,才突然如山崩一般,伴随着岑侯瘫软下来的身躯,毫无顾忌地喷出滚烫的稠血。
而砍出这一剑的何无患也犯起了难,她已受了不轻的外伤,无力感愈来愈强烈也没法跃上屋檐,被围堵着苦撑。
她恨自己大意,竟被个手无寸铁的大夫暗算,只得咬牙硬拼出一条血路得以逃脱,身形隐没在渐沉的天色中。
而她的身后,依然有大批的追兵。
看着这一幕的许奕安摇了摇头,神情道不明是惋惜还是担忧,又回头看了眼血泊里形容骇人的岑侯,更是无奈嗟叹。
“唉,麻烦……”
时节离开春尚早,入夜后格外湿冷刺骨,追杀不再,狭窄幽黑的小巷中传来虚弱的喘息声,蚊吟般极是压抑。
为了甩掉那些追兵,她不仅用尽了全力,连身上的暗器也用完了,好在这个小巷实在不起眼,暂时能庇护一二。
“混蛋……”闷在黑面罩下的声音咬牙切齿,何无患费尽力气才把面罩扯下,深吸了几口冷气,疲惫得仰起头。这里连月光都照不进来,恐怕自己就是死在这也无人能发觉吧。
伤太重,失血过多的躯体连寒冷都感觉不到了,如坠千斤般拖拽着她的意识。她昏昏沉沉地阖上眼,竟有几分释然。
终于不用再疲于奔命,也不用再一味逢迎了,能死得无人知晓,其实也挺好。
继而,她紧握的拳头脱力松开,陷入了无底黑暗……
“抢人不抢行医的,你们懂不懂?”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有人声钻入耳中,令她稍稍动了动眼皮,听到的话语也更真切。
“少废话,出去一趟得了不少钱吧,给老子交出来!”
粗犷的嗓门让何无患睁开了眼,昏暗中只能看出三两个人影,不由警觉起来。
她不在乎抢劫行窃这样的无聊事,可若是被人发现了总没好处,尤其岑侯的人可能还没有走远,若引来了他们,她不一定再能逃脱。
好在月色稀疏,她所在的角落暗无光线,只要不出声也不大有危险。
这时,被抢劫的那个人似乎妥协了,微微咋舌着摸出钱袋,“出来一趟已经够倒霉了,得那么点钱还被抢,劝你们可厚道些吧,哪天有个伤痛还不是我给你们治。”
何无患一愣,这声音……
另一个声音狠恶的大汉可不管许奕安的唠叨,立马抢过了他的钱袋,掂得哗啦作响却不肯立刻离开,反而朝巷内逼近了几步。
“哟,许大神医很气派啊,老子今天就是抢了你的钱,明天去你医馆你敢不治?那行啊,老子现在就让你长点记性——”
被逼得无处可躲的许奕安本能地偏过头,挥来的拳风撩动了他的碎发,半晌却只听到一阵奇怪的呻吟声,不由迟疑睁眼,见到那大汉的模样反而更疑惑了。
那大汉的拳头还未收回来,停滞在许奕安面前,一双眼瞪得老大,喉头似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仔细一看,喉结上方嵌入了一块石子。
活生生……嵌进去了……
但在许奕安看来,比起痛苦,那大汉的表情更多的却是惊恐。
自己有那么恐怖么?这小巷里什么也没有,这见了鬼的模样总不会是——
旋即,连许奕安也不敢动了,黑暗里似有一缕气息飘来,从……他的背后。
喉头被堵住的大汉叫不出来,倒退时险些摔倒,不一会儿便拉着望风的同伙落荒而逃,连钱袋都扔下不要了。
看着自己的辛苦钱落在地上,许奕安没有去捡,又听到背后一声呼气,才壮起胆子猛得回头。
此时此刻,他的表情应该和那个大汉并无差别。
“是你……”
气若游丝的声音飘来,带着愤恨和不甘。正巧月上中天,一注月光流进巷中,打在了何无患的身上。
披头散发,额角带血,面色苍白,目光阴寒,这样的形容配上那游魂般的话语,比地狱图中的厉鬼还要悚人几分。
别说是作恶的大汉,即便是来勾魂的鬼差也不定敢靠近。
而这个“厉鬼”就站在了许奕安的跟前,仅仅咫尺,甚至能听清对方的呼吸声。
有那么一瞬,许奕安是真的被吓到了。
可还没等他惊叫出声,又被扼住咽喉抵在了墙面上,何无患那双亮得吓人的眼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冰冷。
“你给我……去死……”
她掐着许奕安的喉头,直把他扼得呛咳不已,却被他猛地推开,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
自己先是被这个男人暗算差点丧命,这会儿还弱得连灭口的力气都没有,她何时这般无用过。
“这都是因为你——”
她连站都站不稳,强装着气质揪住许奕安的衣领,“说!你是岑侯什么人,谁派你护他的?”
许奕安微微偏过头,听着她中气不足的声音有点想笑,想想又实在气不过,刚准备破骂,却听巷外一阵脚步声。
两人皆是静默不言,待到脚步声远去,许奕安才没好气地甩开她,压低声音道:“我还想知道呢!我能是他什么人啊,我就一大夫,天知道出个诊会碰上这事!我还倒霉呢差点被连累了还被抢钱,上辈子欠你什么了!”
“那你对我施药干什么。”
“我不想办法自保,难道等着你割我喉啊!”一想起岑侯被抹脖的场面,许奕安难免激动,声音略大了些,立马被瞪了回去。
何无患撑不住了,靠在对面的墙上虚喘着气,即便如此两人依然离得很近,伸个手就能触到对方。
许奕安看得出这个少女刺客处境的还很危险,不由软下了几分口气,“那个……按你这么说,是我害得你受伤的,要不……”
谁知话没说完,就看到少女的身子彻底滑倒在地,再次淹没在黑暗中。
许奕安赶紧去扶她,触手却满是滑腻的浊血,再顾不上其他,横抱起她却被挣扎地推开。
见她不配合,许奕安有些急了,“你小命不要啦,我真是个大夫,好歹还能救救你。”
可惜何无患并不领他的情,努力把一个“滚”字念得足够清晰。
不管这个男人是不是岑侯的人,她都没办法对付他,就算引来追杀的人也只能认了,最后抬眼看向许奕安,“别再……让我看到你。”
许奕安没有动,似乎在思量什么,最后一挑眉,一点头,“行。”便真的离开了。
头也不回地……把她留在了原地。
待他走出小巷,连脚步声也不可闻后,何无患的世界再度清净了下来。
她半靠在墙边,神志逐渐涣散,可她这短短一生所经历的实在太少,一点点值得眷恋的东西都没有。
刚刚被许奕安触碰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仅剩的温暖,脑海里还绕着他薄怒的语气,不是冷硬的惩罚也不带一丝杀气,仅仅为了救她。
忽而觉得在死前能有个人在意她的性命,真好啊。
望着遥不可及的弦月,她的眼角泛起几分泪意,一颗心冷硬了那么久,怎的如此轻易就被撼动了。
因为一个人的只言片语,突然就厌倦了这杀伐和冷漠的世间。
“师傅……”她无声地呢喃:“就这一次,您原谅我吧……”说罢,泪珠滚落,好烫啊。
寒风把泪水吹得冰凉,深夜悄无声息吞没她的心跳,就在她的血液彻底凝固之前,忽而有个人影再次闯进小巷,喘着粗气在黑暗中扶住她的侧脸。
“喂,可别真死了啊。”